三月的大都,平地積有三尺土,縱馬踏上去,煙塵竄起老高,將整條官道都籠罩在濃濃的黃煙裏。中書平章政事阿合馬氣喘籲籲地馳騁在塵土中,鍋盔般肥厚的大臉上全是土,被汗水一衝,黑一道白一道的,煞是好看。說來奇怪,這位一向喜歡坐轎的威權人物居然忍得不去擦,隻顧用皮鞭敲打著馬頸,催促胯下坐騎速度再加快一點。

“老,老爺,快到了,蒼雲觀快到了,轉過前麵那道山梁就是!”管家穆罕默德氣喘籲籲地在一邊報告。

從早上縱馬狂奔到現在,路上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作為下人,他沒有權力抱怨自家主人發瘋,好端端清福不享,非要跑到這荒山野地拜訪個臭道士。但無論是為了平章家的臉麵或自己已經磨出泡來的屁股,他也希望阿合馬能停下來,在路邊找個農家洗把臉,換身幹淨衣服再繼續前行。

“歇,歇,就知道歇。等哪天我被人砍了腦袋,你們就跟著全歇了!”阿合馬瞪了管家一眼,沒好氣地罵道。

“快,速度快一些。你們兩個,頭前去通知疊山道長,告訴他平章大人微服來訪,讓他準備熱茶、細點。其他幾個,頭前探路,把不相幹人等趕開。說你呢,楞什麼,就跟木頭樁子似的……”穆罕默德碰了一鼻子灰,轉過頭來,把火氣全部都釋放到眾侍衛身上。

一幹侍衛被人吆喝慣了,敢怒不敢言,敲打著戰馬四下散去。阿合馬帶了帶韁繩,將速度稍稍放慢,借著迎麵吹來的山風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

自從給忽必烈上了那道請求封自己的兒子忽辛為“同僉樞密院事”的折子後,這種不安的感覺就包圍了他。阿合馬不笨,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犯了人臣的大忌。但一個月前那個頭生雙角的夢,以及醒來後家中幕僚曹震圭替他解夢時所說的幾句斷言,以及算命先生王鐵嘴對其命格的推算,讓他實在難以抵擋得住那些誘惑。

依照古蘭經,這個頭生雙角的怪夢沒有任何意義。但此刻阿合馬早已改信了趙公元帥,對一切於自己有好處的怪力亂神都甚感興趣。做了那個頭上長角的怪夢後一個月,身邊親信無不賀他的命格貴不可言,隻有平素往來密切的疊山道長,勸其小心謹慎,在根基未固之前,休要輕舉妄動。

“大人是能臣,寵臣,卻不是權臣。手中無一兵一卒,若失了皇寵,被人掀翻在地易如反掌。與其給子侄爭什麼兵權,不如花重金交好幾個負責大都治安的萬戶,鞏固根本。如是十餘年經營,羽翼豐滿後,方可做其他打算!”半個月前,疊山道長聽阿合馬說完自己的美夢後,如是奉勸。

阿合馬當時卻不以為然,他之所以與疊山道長交往,看重的是這個道士幽默的口才,還有其豐厚的家底。自從幫著疊山設計除去仇家劉深後,整個蒼雲觀就把阿合馬當成了大恩人。逢年過節禮數不缺,平素裏還會將道士們四處雲遊,弄來的珍稀之物不斷孝敬。而阿合馬也欣賞疊山分析時政時思維的敏銳鋒利,每每將朝堂上發生的大事說給他聽,讓他用市井語言調侃一番,發泄一下對太子真金,以及太子好友不忽木等人的不滿。

疊山道士勸他不要為子謀兵權,惹火上身,阿合馬聽不進去。但是,今天他從忽必烈千裏迢迢送回的聖旨中,明顯嗅到了陰謀的味道。老謀深算的忽必烈沒有追究阿合馬拖延大軍糧草不發的事,反而安慰留京諸臣,說軍中斬獲甚多,糧草充足。以忽辛未曾從過軍,不熟悉軍務為借口,拒絕了阿合馬對他的推薦。同時,為了安慰阿合馬,忽必烈將總是彈劾阿合馬的禦史崔斌以誣告大臣的罪名下了獄。並且讓禦前侍衛秦長卿持自己的親筆手書,當眾訓斥了真金,命他不得再幹涉阿合馬份內的工作。

忽必烈有這麼聖明?阿合馬不敢相信。按阿合馬的理解,大元朝的君臣關係實際上是一種主仆關係,真金太子與自己名為君臣,實為主奴。為了一個奴才去訓斥一個主人,這種行為已經超越了忽必烈日常做事的原則。

而非常之舉幕後掩蓋著什麼心思,阿合馬猜不到。在確定除了傳旨的禦前侍衛外,大都城附近並無大規模軍事調動的行動後,他匆匆地送出了剛剛收集到大都的軍糧。然後在第二天一早,就帶著管家和侍衛,向蒼雲觀奔來。

他想向熟悉漢人做事習慣的疊山道長問一問,忽必烈下一步可能做什麼。自己應該怎麼去應對才能修補這道君臣之間出現的裂痕?如何向忽必烈解釋,才能讓這個骨子裏多疑、凶殘的老頭兒相信自己的確是竭盡全力在籌備軍資,而不是故意拖延怠慢。

蒼雲觀不大,幹淨素雅的一個小座院落襯托著主人的修養。聽說平章政事大人親自來訪,疊山道長早早地迎出了山門。三、五個道士清水潑街,白帚撣塵,將門前石路打掃得幹幹淨淨。阿合馬下了坐騎,讓侍衛們在觀牆外候命,徑自帶著管家穆罕默德與疊山道長寒暄著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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