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不認為此刻是北伐的最佳時機!”陳吊眼的話音剛落,部將許叔恒立刻站起來回答道。

這句話說得過於突兀,在場所有人都被他說得楞了一下。破虜軍軍規,在大事未決前,諸將有表達自己見解的權力。但方才陳吊眼分明已經說清楚了,北伐為大都督將令。許叔恒在這個時候表態反對,就有些不合時宜了。況且這是第二師與水師的聯席會議,還有很多杜滸製下的將領在場。

陳吊眼目視許叔恒,臉上怒意乍現,方要出口嗬斥。肩頭卻傳來一股溫柔的感覺。參謀曾琴的手指,不經意間掃去了他肩甲上的一顆小昆蟲,同時,也把提醒帶給了他。

“這是大都督府的戰略部署,我們必須執行。但是,你可以說說反對的理由,如果見解獨到,我可以將其封存,轉交丞相大人!”陳吊眼強壓住心頭怒火,說道。許叔恒是他麾下心腹愛將,同時,也是他的一位遠親。他在軍中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心腹居功自傲,更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親戚仗著血緣關係胡作非為。

“末將反對的理由有三!”許叔恒無視陳吊眼的怒意,不卑不亢地說道:“北方不聞大宋旗鼓太久,百姓早已忘記了自己是宋人。我們此去,兵少不足以立威,兵多則補給難足…….”

諸位將領紛紛點頭,他們剛才聽陳吊眼宣讀丞相令,心中也有這樣的顧慮。第二師轉戰兩浙,到現在已經是一支疲兵。以疲憊之師去硬憾伯顏近二十萬大軍,此舉的確和送死無異。況且江北的民情與江南迥異,正如許叔恒所言,那裏的漢人恐怕早不把自己當漢人,大軍所過,再不會有江南作戰,百姓這種贏糧景從的盛況。“沒有補給的軍隊是不可能打勝仗的”通過邵武指揮學院的軍官輪訓,大夥早就把這一信條刻進了心裏。

杜滸在一旁看得也有些迷糊了,陳吊眼的震怒和曾琴的小動作都沒逃過他的眼睛。這一對搭檔是在賣什麼藥?他不明白,但憑借直覺,他認為許叔恒不是一個冒失的人,此人今天站出來反對大軍北上,也許另外保藏著什麼深意。所以,杜滸寧願冷眼旁觀,看陳吊眼到底想憑什麼出人意料的方式做好戰前鼓動。

“第二,兩浙新定,人心不穩,範家軍殘部還在四處流竄。我軍既然奉命經略兩浙,就應該穩紮穩打,先於兩浙站住腳。待穩定了兩浙後,再徐圖北進不遲。”許叔恒看了一眼眾人的反應,繼續說道。

他出身於許家的旁支,讀過幾天書,喜歡看《春秋》一類的典籍。因此在軍中,素有儒將的美稱。讀書多了,考慮問題的角度也與其他將領不同。相比於其他人,視野更開闊,打仗更講究布局。

“還有呢?”聽了許叔恒的第二個理由,陳吊眼反而不覺得那麼生氣了,笑了笑,追問道。

“第三,就是咱破虜軍發展過快,軍製混亂,將領稀缺,特別是能衝鋒陷陣的中低級將校,所剩更是寥寥。而指揮學院補充上來的新銳,又經驗不足,一時不堪大用。與江南新附軍對陣,咱們固然能百戰百勝。與北元精銳硬碰,勝負卻在五五之間!”許叔恒大聲將要說的話說完,長出了口氣,總結道:“為此,末將以為,北伐之舉過於倉促。眼下我大宋最大的危機未必是北元勁旅,而在於軍中,在於朝堂!”

此話,連浪裏豹和過江龍這種剛剛納入破虜軍體係的新人,都深以為然。破虜軍以一個標的老本,在百丈嶺起家。最初軍製參考了宋、元兩方,以標、營、隊、都、夥為基本編製。但隨著破虜軍的壯大和其他力量的混入,軍製進行了多次調整。如今,有師,有標,有的部隊在標下有團,有的部隊不稱為標而成為旅。根據各自的傳統不同,而建製不同。有的師人數甚眾,如陳吊眼所部的第二師,整支隊伍力量超過了三萬。有的師卻隻有一萬人左右。

至於軍中低級將領,更是因為連年戰鬥缺損甚多。這種情況導致各部隊臨戰時有兵無將,不得不從醫院裏拉別係將領臨時擔綱。像王老實、張狗蛋這種在百丈嶺上下來的老兵油子,往往是在一支部隊負了傷住院,傷愈後就被“搶”到別的隊伍中。直到再次受傷,才有機會被原來的上司給“搶”回來。

如此混亂的建製,在對付弱小的敵人時,弊端不會顯現。但是,一旦遭遇蒙古軍這種百戰之師,難免會遭到重挫。陳部人馬攻下兩浙後,東南各地已經連成一片。剛好可趁伯顏沒南下前,對第二師的軍製和軍官進行調整。無論調整的結果如何,以一支指揮順暢,軍官充足的部隊迎戰伯顏,取勝的可能總是大一些。

底下將領紛紛交頭接耳,許叔恒的一些觀點,他們不完全讚同。但其中也有一些觀點,正說到他們心裏去。此外,在很多人眼裏,大宋的疆域隻在江南。軍人的職責,也僅僅限於保衛江南故土。讓一個南方人去陌生的北方土地上去,為解救一群陌生的北方人而流血,難免有人感到不值得。

“大家聽陳某一言!”陳吊眼敲了敲桌子,大聲道。他已經不是那個江湖豪傑陳大當家,在多年的爭戰中,他已經明白一個優秀將領需要哪些基本能力。一個統帥不能光憑職權,強壓著麾下將士向前衝,在他們用生命冒險時,你必須告訴他們為什麼而冒險。告訴他們,流血犧牲的價值所在。

所以,在許叔恒坐回原處的一瞬間,陳吊眼就明白了對方的良苦用心。許叔恒不是一個懦弱者,他也沒想抗拒大都督的命令。他站出來置疑北伐,實際上是在為主帥創造一個機會。一個讓上下齊心,在不勝中爭取勝利的機會。

目光從一張張年青,卻飽經風霜的麵孔上輕輕掃過,陳吊眼低聲問道:“大夥跟著我轉戰兩浙,可曾留意,那些把米糧拿出來勞軍的百姓,他們身上穿得怎樣,他們自己,吃的是什麼?”

“呃,苦,很苦!”將領們沒想到,陳吊眼把話題從軍務這麼快就轉向了民生,楞了楞,猶豫著回答。

比起福建來,兩浙更窮。除了臨安等極個別城市,其他地方的百姓幾乎穿不起件幹淨衣服。即便是家有幾十畝水田的土財主,也得穿著打補丁的袍子出來見客。遍地餓莩的景象,破虜軍將士一路上見多了,頭腦也幾乎麻木了。

“兩浙土地怎樣,比咱福建肥麼?平整麼?”陳吊眼點了點頭,接著問。

“土地肥得流油,雖然土丘很多,但比起咱福建來,簡直是一馬平川。雨水還充足,要是我擺弄這地,早發財了!”陳雙站起來,裂了裂嘴,憨厚地回答。他從軍之前在田裏給人幫過短工,分辯得出土地的好壞。

“那此地百姓為何如此窮困呢?”陳吊眼笑了笑,示意陳雙坐下,繼續問。

“被韃子糟蹋的唄!”這個問題很簡單,幾乎人人都能給出答案。

“可韃子已經給這裏免稅了!”陳吊眼臉上的笑意更濃,淡淡地說道。

“免稅?”諸將驚詫地問。破虜軍製下地區,根據各地的情況不同,務農無稅,但並不是幹什麼都不交稅。經商、開工廠,煮鹽等主業,稅額都是十之一二。即便如此,百姓生活狀況都得到了極大改善。北元既然在短期內已經對兩浙免去所有賦稅,為何百姓生活還如此困苦,這個問題就不好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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