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達春的心裏話。從小到大,他就被灌輸這個觀點。草原上信奉強者為尊,身在上位者對下位者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雖然黃金家族內部爭鬥不斷,但大多時候,身為大汗的人,可以做到派個使者,把擁兵數萬的武將腦袋提回來。而那個武將明知必死,也很少反抗。

“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奴仆。您也不是。爹,您看清楚沒有,大汗早就不信任你了。明著讓你替他經略江南,實際上,呂師夔、範文虎這些人,都不肯再聽您的將令。包括武忠、孔威這些小嘍囉,離您這麼近,都不肯派兵過來幫忙。如果沒人給他們背後撐腰,他們敢這樣做麼?”塔娜的反駁聲壓得很低,卻句句重錘般砸在達春的心窩子上。

“他讓女兒回去陪伴公主,明知道路上不太平,他又何說來!他讓您防禦江西,伺機反攻。可呂師夔卻從兩廣退到了江西,轉眼跑到了江東,他如何處置的!眼下,咱們替他強頂著數萬大軍,他的援兵呢,糧草呢?怎麼還不見蹤影!”

“胡說,伯顏大人已經趕到了廬州,馬上就要渡江了。援兵馬上就到。都是咱真正的蒙古人,肯定把局勢扳回來。你別亂猜,局勢我清楚。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樣,我自然會做相應安排!”達春聽得額頭冷汗淋漓而下,兀自強辯道。

有些事情,他想過,但是強迫著自己不去相信。現在被女兒一一列舉出來分析,刹那間心頭所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爹,您別糊塗了。伯顏大人的兵馬雖然強,但廬州離這裏遠著呢,破虜軍也不是傻子,就不知道沿江抵擋一下。若論水軍,咱大元遠不如宋人。”塔娜走到地圖前,指著長江的位置分析。“且伯顏大人即便能準時殺過來,到那時您手裏能剩下多少人馬。手中沒有兵馬的人都是什麼結局,不用我說,您應該知道!”

“你休得胡說,為父絕不會做對不起大汗之事!”達春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說出的話三分像對女兒申飭,七分像跟自己賭氣。

塔娜最後那句話,剛巧戳到他心頭痛處。趁目前手中實力沒受到巨大損失前,主動與破虜軍脫離接觸,這個方案他不是沒考慮過。但主動放棄雩山防線,就意味著他達春在江西徹底失敗。戰爭的模式已經變了,憑借一個孤城阻擋敵軍數月,乃至數年的傳奇已經成為曆史。放棄了雩山防線,就意味著放棄整個江南西路。這麼慘的失敗,達春接受不了。

他是個知兵之人,站在破虜軍角度上考慮,兩江乃殘宋必爭之地。荊楚平坦,在沒把握與騎兵在平原上作戰的前提下,破虜軍不會輕易出兵荊湖南北。兩浙低窪,加之民風文弱,更非可守之地。隻有拿下兩江來,殘宋才能建立一個相對封閉的防禦線,讓士兵和百姓都得到些時間休整。

不光是達春,即便換了忽必烈本人來,丟失兩江的罵名,他也承受不了。那意味著連續六年來的江南戰略徹底失敗。也意味著大元與殘宋之間的戰爭,從戰略進攻,就此轉入戰略相持。還意味著,忽必烈賴以炫耀的奪位賭本,覆滅大宋,成為一個徹底的大笑話。

因此,任何一個主動放棄江南西路的人,都是大元的千古罪人。即便是他手握重兵,忽必烈一時投鼠忌器,不敢降罪於他。將來,也會讓他身敗名裂。除非,他真的擁兵自重,像當年李檀和今天的乃顏那樣,用自己的全族的身家性命,與忽必烈賭一賭。

“你退下去,明天我安人送你過江,回咱們部去嫁人!”達春伸出雙臂,抓住女兒的肩膀搖晃,嘴裏發出低低的咆哮聲,如同一隻落入陷阱中的野獸。“我不能讓你把全族的人都害死。你中了漢人,不,中文賊的毒太深了,你瘋了,我不能陪著你瘋!”

塔娜疼得臉色雪白,肩膀上傳來的痛楚,和內心傳來的痛楚深深地交織到一起。曾幾何時,眼前的父親在她心目中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可現在她明白了,父親不是。父親寬闊的脊背,在黃金家族麵前永遠是彎著的。

“如果我們撤向興國…..”她喃喃地說道。如果眼下趁林琦、西門彪和破虜軍山地旅沒彙合前,放棄贛州,主動撤到興國,江州一帶的話,未必不是一步妙棋。不但可以避免全軍被圍的命運,對朝廷,還可以用“為了主動接應伯顏過江”的借口來搪塞。戰略上,此地進可以再攻江西,退可以退往淮南。手中有兵,就不怕朝庭降罪。大不了在將來戰局明朗時,父女兩個駕船出海避禍,也好過在這裏苦捱。

“你不要再說,明天早上就走,我派一千騎兵送你走!”達春用力,將女兒推出了帳篷。然後,用身體堵住了帳門,看著牆上的地圖,喃喃道:“伯顏大人會及時趕來的,隻要他趕來了,破虜軍就全盤盡墨。伯顏大人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伯顏大人真的能及時趕來麼?達春心裏沒有答案。他看見一隻飛蛾圍繞著油燈轉來轉去,明知道前麵危險,依然無法擺脫那一線光明的誘惑。

猛然間,飛蛾振翅撲向了炙烈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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