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成,他們北方人不願意讓蒙古人騎在脖子上,得自己去打。憑什麼讓咱福建人為他們流血!”底層角落裏,有個聲音醉醺醺地說道。

無數雙憤怒的眼光向那個角落望去,入眼的,是一個穿著打補丁的長衫,卻連條板凳都不曾租的醉漢。看樣子是個讀書人,但落魄太久了,以至於混到沒錢上樓的份上。偏偏此人還不覺寒酸,擺著一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一文錢兩大碗的粗焙,不住地說些冷言冷語。

“我說你這個人眼界咋這麼短呐,還讀過書呢,就沒學學人家文大人那樣胸懷天下。文大人說過,咱要為了不當奴隸而戰!”距離讀書人不遠的另一個聲音大聲反駁道。

他的話贏得了滿堂喝彩,為了不做奴隸而戰,破虜軍新兵訓練時喊的一句口號。五年來,這句話隨著破虜軍的捷報,傳播了福建和兩廣。

“就是,就是,不把韃子打狠了,他今天退過了長江,明天又殺了回來。況且北方人不是咱們大宋百姓麼,咱能幫拉他們一把時,為什麼不拉他們一把!”人們跟著議論,都覺得角落裏那個落魄書生說話太刺耳。

樓上喝酒的人聽到熱鬧,順著樓梯向下探了探頭。有人立刻認出了讀書人的身份,低聲向周圍的人打聽道:“那不是被《閩江》報館掃地出門的陳德光麼,怎麼混到如此境地?”

“他是自找的,如今,誰還敢用他做執筆。大都督府無論做什麼事,出什麼文告,他總是要給挑毛病出來。總之,全大都督府的人,都是瞎子,每一個人有他看得清楚時勢。本以為靠罵街,能博一個清流的名聲出來。誰知道大都督府對這種人根本不理睬,他揚不了名,性子又古怪,沒個報館敢用他。去做各部衙門,按規定做小吏慢慢熬出身,他又自覺屈才。所以就終日賴皮膏藥一樣在樓下混著,等著有人慧眼識英雄!”有些笑罵著向眾人介紹樓下那個書生的來曆。

約法大會召開後,大宋舉士製度隨即進行了改革。推舉和科舉並行,凡有功名在身的士子,都需要先到邵武學院培訓,然後再去大都督府下屬各部門做小吏實習,當熟悉了政務運作方式,才能補缺為官。

大多數讀書人接受了這種安排,雖然如此一來,大夥要熬很長時間才能出頭。但比起當年虛職泛濫,不鑽營就補不上實缺兒的情形,並不見得有什麼損失。但總有一部分人認為這樣做觸犯了他們的利益,抱著各種心思和快速發跡的幻想,成為新政的堅決反對派。他們不去接受培訓,也不去做做小吏實習,終日以指責新政為樂。讓他們想些具體錯失,他們又一條想不出來。這些人在福建混得人人都嫌,偏偏新政規定,不能因言論而罪人,所以官府雖然覺得這夥人討厭,卻著實拿他們無可奈何。

民間的各種新興勢力,對這些無聊的讀書人也很看不上眼。通常采取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但總有一些見不到光的力量,在背後偷偷地給這些人以支持。讓他們在千夫所指的境況下,找到堅持錯誤的理由。

“哼!什麼玩意兒!”樓上有人罵了句粗話,把半壺茶水順著樓梯角潑了出去。

星星點點的水花濺到了陳德光頭上,他抹了把早已麻木的臉,對這無數雙包含著鄙夷和憤怒的目光,大義凜然地說道:“打仗,是要死人,要花錢的。即便勝了,也撈不到什麼好處。隻成就某些人的虛名。所以當年咱高宗爺就不貪圖這些,隻打到兩淮就停了下來。這才有後來咱一百四十多年平安日子!”

“呸,虧你還讀過聖賢書。連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一個瘸了條腿的退役老兵蹣跚著走上前,指著讀書人的鼻子罵道。“還讀過書呢,肚子裏邊除了用來噴人的糞汁,什麼都沒裝。要死人怎麼了,那看死得值不值。文大都督說過,為了咱百姓不給韃子當奴隸而戰。聽清楚沒有,是所有百姓。包括你,也包括別人。當年老子要和你現在一個念頭,你他奶奶的早給人祭刀了!”

他的話贏得了滿堂喝彩,為不當奴隸而戰,這話在五年前,聽起來雄壯,其時卻沒太多的人能理解。但眼下,在享受了最初的自由,有了最粗陋的物權後,已經有很多人明白了受奴役和自由之間的差別。

除非腦袋被驢踢過,否則,享受過一天自由的人,都不願意再去做奴隸。穿補丁長衫的讀書人,顯然屬於被踢過那一類。把身體向角落躲了躲,避開退役老兵的手指,喃喃地說道:“你,你,辱沒斯文。什麼奴隸,聖人雲,若使天下安定,必使貴役賤,上役下,賢役不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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