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報司由原來的內政和敵情二司演化而來,下麵專門設有監督內部變節者和敵方動向的部門。身為總監的陳子敬總是能在別人之前,了解一些驚天密聞。這種居高臨下俯視眾生的感覺讓他很陶醉。作為陶醉的代價,他眼中同時也看到了過多的陰暗麵,讓他無時無刻不為大都督府的安危而擔憂。

那些總是以冷言冷語散發於大都督不利言論的儒生,並不像他們表麵上顯示得那樣柔弱。實際上,在他們背後,一直有一群人在支持著他們的行動。那些惡意的批評和流言,不過是為某些陰謀做準備。一旦背後那隻手覺得時機成熟了,陰謀就會發動,所有流言,就會成為徹底顛覆大都督府的工具。

幕後那隻手不會在乎冷言冷語在民間究竟有多大影響力,他們隻需要這種不滿之聲一直存在就夠了。換句話說,時機到後,他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借口,還有一個奪權成功後對世人的解釋。雖然這種借口和解釋無論如何看都是欺騙,但自古以來,哪個暴政不是靠欺騙鞏固著權力的根基?

但陳子敬現在不能采取任何行動,因為幕後那隻手的所有動作,是在臨時約法的框架下的。負責立法的陸老夫子沒有將這種活動定為犯罪,陳子敬即便手裏有再多的證據,也無法明正言順地將一些人逮捕起來,以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文天祥當時為了緩解各方矛盾召開的約法大會,一方麵讓即將火並的大宋內部達到了暫時穩定,為新政的成長爭取到了時間,另一方麵,他也保護了衰弱的皇族,讓皇家力量得到了修養的機會。如今,小皇帝趙昺已經長大了,隨著他心智的成熟和皇權意識的蘇醒,他的目光已經落到了軍隊上,落到了決策圈中。如果這個皇帝是個昏聵的庸才還好,偏偏他擁有同齡少年所不具備的敏銳頭腦和超強忍耐力。

一個聰明且具備忍耐力的虛君,對大都督府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好事。況且跟隨著這個少年君王的,還有一大堆負有聲望的儒林名士,失意的高官,退隱的宿將,皇族精英,還有一些視傳統為天的保守人物。

燭光爆出一個花,火星落到了桌麵上。陳子敬被火花從思考中驚醒,趕緊伸出手,將桌案上星星點點的餘燼掃落。隨著他的動作,幾份案卷露了出來。幾個熟悉的名字,隨著燭光忽明忽暗。

陸秀夫、鄧光薦、張世傑,這些當年名氣和影響力都不在文天祥之下的人物,在新政與傳統的爭鬥中,他們的麵孔已經漸漸模糊,如今,誰也弄不清他們到底傾向與哪方。即便站在陳子敬的角度,也分辯不出他們的真實麵目。

豈止是他們,陳子敬苦笑了一下,翻開另一份新送來的報告。散發著墨香的紙張上麵,赫然寫著幾個更為熟悉的名字。新政的支持者也不是鐵板一塊,所作所為也不是毫無暇癖。按監察院正卿劉子俊的說法就是,文丞相在嚐試推行新政時,過分依賴了官員和軍隊的力量。如今,大都督府的很多高官,破虜軍的很多高級將領,本身就是一些大商號的擁有者,大工廠的股東。當權力與財富結合在一起時,他們爆發出來的生命力非常驚人。同時,他們的破壞力也非常驚人。

已經有很多大的商會和家族,試圖獨占某個行業。雖然在律法的幹涉下,這些圖謀沒有得逞。但那些商會背後的權力,讓其得到了普通百姓難以比擬的優越條件。消息、鋪位、運輸方麵的便利,以及新產品的優先投產權,讓這些商會越來越龐大,越來越成為不可抵擋的怪獸。普通百姓的小打小鬧,在這些龐然大物麵前隻有被甩開,被碾碎的份。

工人夜校、圖書館、最低報酬、限時工作,這些在邵武曾經試行,並得到百姓擁戴的東西,慢慢也被擠壓到一個非常低的程度。那些大商會總是能找到不執行保護雇工條例的借口,而地方官員在大多數情況下,對這些大商會無能為力。

陳子敬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合上案卷。已經是四更天了,他卻絲毫沒有睡意。自從當年贛州會戰,他化妝成出家人逃脫了北元的追捕後。人前人後隱藏真實的自我,就成了他的看家本事。奉文天祥的命令,他扮演著見不得光的角色,從暗處尋找敵我雙方的漏洞。這個角色他演得極其投入,也極其吃力。

很多事情,身為新政創立者的文天祥沒預料到。很多陰暗麵,忙碌的大都督沒看到。但陳子敬、何時、劉子俊等人看得非常清楚。以目前的發展趨勢,官員與商人結合在一起形成的怪胎已經越來越危險,越來越背離的新政的平等目標。他們的行為越來越囂張,甚至讓陳子敬這些新政的創始者們懷疑,文丞相當年通過官員和豪門帶動工商業發展的做法,是不是在飲鴆止渴。與當初情況不同的是,五年前,大宋已經到了滅亡的邊緣,大都督府明知道擺在眼前的是一杯毒酒,也不得不把它喝下去。而現在,大宋已經有了複興的希望,這杯毒酒是不是該放下,是不是該換成一杯養身滋補的女兒紅呢?

沒人敢輕易向文天祥進這個諫言,因為誰也不知道,當新政能體現那些高官、名將,那些曾經生死與共的夥伴們的家族利益時,這些人會追隨新政打倒一切敵對勢力。當新政威脅他們的利益,試圖更多的傾向與底層小民時,這些人會不會毅然決然地成為走向新政的反麵?

陳子敬歎了口氣,把目光投向外邊的漫漫長夜。已經是四更多天了,正是夏季黎明到來前最黑暗的時刻。燈光照耀下,他可以看到樹枝上,有一些蟲蟻正慢慢沿著樹幹向上爬,邊爬邊吞噬著樹木賴以成長的枝葉。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誰也分辯不清黑暗裏,有多少蛀蟲在狂歡。

大都督府如今需要彌補的漏洞太多了,除了擺在他桌案頭這些,還有混亂的軍製,匆匆建立起來卻軟弱無力的地方衙門,完全依賴對外貿易支撐的府庫,這一切,都急需大都督府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整理。所以,在這樣一種條件下盲目與北元決戰,不得不說是一種冒險。

但陳子敬也知道這個險大都督府必須冒,北伐的最大好處並不體現在軍事上,而是體現在權柄爭奪上。隻有北伐,才能讓各方躁動的心暫時安寧下來,才能把那些看向內部權力的目光,暫時吸引開,盯向前方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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