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達春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天上的星星很密,躺在敞棚馬車上的達春可以清晰地分辯出軍隊正在向北方快速奔跑。從前後左右的馬蹄聲密度來判斷,附近至少還有上萬騎的樣子。上萬名騎兵一起逃命,這可是世間罕有的大場麵了!達春苦笑了一下,掙紮著從馬車上坐了起來。

“大帥,您小心!”緊跟在馬車後的兩個騎兵聽到車上的響動,探過頭來,關切地說道。黑暗裏,達春無法通過麵孔輪廓認出他們的名字,二人的身架看上去十分陌生,根本不是平時在身邊行走的那幾個。他心裏一驚,伸手向車上摸索。手指尖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憑借直覺,達春分辯出那是一柄蒙古人常用的彎刀,立刻緊緊地握在手裏。

“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呢,他們到哪裏去了?這裏是什麼地方,領兵的將領是誰?把他叫過來,我要問話!”彎刀在手,達春心神稍定,壓低聲音,發出一連串地質疑。

“稟大帥,小的是吉亞,他叫烏恩,是烏恩起將軍讓我們來侍奉大人的。格日樂圖….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騎兵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都是達春貼身侍衛,白天潰敗的時候,大夥誰也顧不上誰,擁有千戶、萬戶頭銜的顯貴大將尚且有十幾人喪於陣中,兩個品級不過是百夫長的親兵,死活更沒人管了。

達春歎了口氣,揮揮手,示意騎兵不必為難了。不是沒追過潰兵,對於兵敗如山倒這個詞他很熟悉。隻是以往他都站在勝利的一方,騎在戰馬上看那些懦弱的宋人丟下同伴,亡命奔逃。如今,逃的卻是蒙古人,卻是達春自己!

“稟大帥,這裏是方石山,一會翻過前方那道嶺,咱們就進入吉州了。把弟兄們收攏到一處的是額爾德木圖將軍,他到隊伍邊去了,一會就能趕過來!”另一個騎兵顯然比吉亞口齒清晰些,在馬背上躬了躬身,不卑不亢地說道。

“額爾德木圖?烏恩起”達春從記憶中挖出一張蒼老的麵孔。額爾德木圖是個中萬戶,論起在軍中的資曆來,比達春還老些。但此人生於小族,出身不顯赫,又沒擔任過大汗的親衛,所以官職一直升不上去。至於烏恩起,估計連中千戶都不是,達春根本想不起自己麾下有這麼一號人。

想到這,達春心裏湧起一陣黯然。作為主帥的自己己昏迷後,輪到額爾德木圖和烏恩起出麵整頓殘軍,這說明幾個親貴大將全沒能撤下來,乃爾哈、索力罕、哈爾巴拉、卓力格圖,都是跟了自己無數年,身經百戰的名將啊。可惜,就這麼一次失敗,把他們的命全送了。

前方傳來一陣喧嘩,整支隊伍不得不停止了腳步。黑夜行軍,速度不好控製,幾名騎兵被後邊的人擠壓著,湧到了達春的馬車附近。吉亞和烏恩立刻帶著衛兵用刀鞘把他們砸到了路邊上。口齒伶俐的烏恩一邊砸,一邊大聲嗬斥道:“混蛋,驢一樣笨,不知道大帥在車上休息麼?擠什麼擠,宋人開炮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這麼勇敢過?”

士兵們紛紛向兩邊避去,沒人敢出言反駁烏恩的指責。白天大夥在戰場上的表現的確辜負了蒙古軍的威名。現在回想起來,有的人還為自己在最後一刻的懦弱而感到恥辱。可四下裏都是喊殺聲,誰知道有多少宋軍啊,況且中軍的大纛第一個倒下了,從那邊傳來的號角聲表達的意思也前後不一致。

“烏恩,給本帥找匹馬來!”達春低喝了一聲,製止了烏恩繼續責打士卒。戰無不勝的蒙古軍打了這麼大的一個敗仗,誰心裏都不好受。士兵們還可以互相責怪埋怨,而作為一軍主帥的他,則根本無法推卸責任。

是自己這邊人少麼?大元士卒幾乎是破虜軍的三倍。是士兵們不夠勇敢?冒著那麼猛烈的火炮,還能保持攻擊序列的隊伍,誰能指責他們的勇氣!是主帥指揮不得當?好像在戰場上某一刻,蒙古軍已經完成了迂回包抄動作,把破虜軍裹在了正中央……

帶著滿腔的自責與迷惑,達春從馬車上跳下來,翻身躍上一匹臨時讓出來的戰馬。挺直疲憊的身軀向前看去,他看到道路兩邊開闊處,就在大軍隊列不遠的方向,點著無數綠色的燈籠,一行行,一列列,無聲無息,閃閃爍爍,好像幾百萬兵馬在列隊看著蒙古軍從他們中間通過!

“什麼人?!”達春驚訝地喊出聲來。四野很靜,除了蒙古軍的嘈雜,周圍沒有別的聲音,甚至連野狗的吠叫和蟬鳴聲都聽不見。

士兵們紛紛拔出了彎刀,弓箭,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倉卒擺開接戰隊形。傳令兵和斥候在隊伍外圍跑來跑去,將前方和後方的敵情彙總到中軍,又將中軍的命令一一傳開去。片刻後,幾十名武士點燃火把,衝向田野。

在火把的照耀下,路邊半人多高的稗草顯得分外茂密。戰馬在如此深的草叢裏衝不起速度,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漸漸逼近綠色燈火的邊緣。

所有人都絕望地屏住了呼吸,如果遠處那些燈籠來自破虜軍,接下來大夥就能聽見劇烈的炮擊聲。即便不是破虜軍而是流寇,如此多的人馬埋伏在路兩邊,一人一口,他們也能把整支蒙古大軍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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