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雙不再強健的手,皮膚上麵布滿了暗褐色的斑痕,斑痕下,青黑色的血管與暗黃色的筋絡交織成網,勉強拉攏住幹枯的骨架。燈光下,那些骨架顯得如此脆弱,仿佛稍微一著力,就有可能立刻分崩離析。

這雙手隨時可以翻雲覆雨,把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把一座大廈從內部徹底破壞掉。

手的主人微笑著和客人們打躬作揖,一團和氣。言談間把屋子裏的氣氛掌握的恰到好處,既有老朋友聚會般溫馨,也在不時間透出大戰降臨的緊張。

“取義成仁,在此一舉。若能一舉而定天下,陳某甘願背負所有世間所有罵名。咱們不能再猶豫不絕了,皇上馬上要成年了,可文相依然把他當作小孩子來哄。伯顏幾十萬大軍虎視眈眈,文丞相卻隻大權獨攬,根本不給他人為國出力的機會…...”陳宜中痛數著文天祥的專權、跋扈。痛數著新政實施以來對傳統的顛覆和對皇上的不敬,不知不覺間,老淚已經湧出了眼眶。

“大人,伯顏求和的誠意真的可信麼?信中沒用忽必烈的金印,僅憑李治亭的幾句空話我等就貿然行事,一旦殺賊不成,反而引狼入室,其不重陷國家於風險之中?”陳宜中對麵,一個身穿青衫、頭頂粗布小帽的文職官員謹慎地問。

他是禮部員外郎張敬之,從臨安開始追隨行朝四處漂流的老臣之一。像今天在座的所有官員一樣,對文天祥架空皇帝,獨攬大權,任人唯親的作為不滿致極。但他依然堅持要采用正麵手段,整合朝野和宮廷的力量聯合罷免文天祥,而不是鋌而走險。

“我等做堂堂正正之事,須循堂堂正正之途,縱敗,亦留得清名於世。後人亦會被我等作為所鼓勵,前仆後繼與文賊繼續抗爭。若謀正事卻以暗謀,非但使我等之名蒙羞,即便事成,恐怕亦無法令破虜軍眾將心服。一旦鄒、陳、蕭、張等人回師相攻,我等以何擋之?”另一個身穿便服的文官站起來,對張敬之的觀點表示讚同。

他是吏部侍郎卓可,當年曾追隨幼帝泛舟海上,也曾被文天祥強行征去,到邵武政務學院學習新學。憑借過人的記憶力和廣博的學識,卓可很快從政務學院畢業。一年多的新政灌輸絲毫沒有動搖他對皇室的忠心,反而讓他對自己的信念更加堅定不移。

文天祥的新政是飲鴆止渴,整個國家的潛力被他快速激發,但整個國家也會在刹那繁榮之後分崩離析。自古以來,商人當政,都會禍亂天下。這是由商人逐利的本性決定的,並非文天祥憑借一部約法所能改變。如今,在大都督府治理下重工商而輕士大夫的大宋禮儀綱常幾乎完全崩壞。為了賺錢,人們什麼都不顧,同胞兄弟為些許財物反目成仇,市井草民因蠅頭小利將長官告上公堂,朝野間秩序之混亂比蠻夷絲毫不讓。

對新政的極度不滿和對皇室的極度忠誠,讓卓可義無反顧地站到了陳宜夫身邊。但對於一個正直的讀書人來說,陳宜中在聯手彈劾不成後打算采用陰暗手段去害人的設想他絕對無法讚同。

行正事必取正途,若以旁門左道行正事,則正事從開始就走上了邪路。卓可的觀點顯然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認同,前來陳家秘密聚會的在職惑告老的皇家支持者們議論紛紛,都認為不能為了鏟除一個權臣,而斷送了整個大宋的前途。

“諸位大人稍安勿躁,陳某本來就沒相信元人的誠意。但無論元人是否真心議和,眼下卻是我等鏟除奸臣的最佳時機!”陳宜中站起身,雙手輕輕相空中壓了壓,將眾人的聲音硬壓了下去。

目光環視眾人,他看到一雙雙蘊涵不同神色的眼睛。有人的目光中明顯帶著期盼,有人的目光裏全是迷惑,還有人目光裏帶著幾分破壞者的興奮,凡是在朝堂議事時能看到的眼神,這裏應有盡用。

但陳宜中相信自己能用幾句話將這些散亂的目光凝聚起來,凝聚成一把砍向政敵的利劍。在官場滾打這麼多年,他已經熟悉了其中所有運作規則。來回踱了幾步,陳宜中以緩慢而自信的語氣說道:“如今,鄒、陳、蕭、張諸將皆領兵在外,文賊身邊無憑無依。若我們在此時找機會除了他,陛下複位所麵臨的風險也就降低到了最小。即使有亂臣賊子圖謀不軌,也沒有足夠力量在京城(泉州)發動一場叛亂。這是其一…….”

“若鄒洬等人興兵與文賊報仇怎麼辦?”有人大聲反問道。

最近大都督府那邊寫來奏折,說文天祥處理完贛州會戰善後諸事後,就會前來探望陛下,順便與留守諸臣協商下一段對敵作戰的安排。如果打算采用非常手段,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離開了大都督府的文天祥就是一介書生,眾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博殺他。但博殺他之後,如何麵對破虜軍的報複,座中諸位誰都想不出一個好辦法。

“其二,伯顏大軍壓境,鄒洬、張唐、蕭明哲等人若是不顧一切回師,江南西路和廣南西路就會盡入敵手,諸將就要背上貪權誤國的罵名。這恐怕是鄒洬等人無法承受,也承受不起的罪責,屆時將士們也不會聽從他們的命令。即便有少數不明大義者貿然從前方返回,三軍走不到一半,估計也會盡行散去!”陳宜中不理睬眾人質問,自顧述說道。

他不是個喜歡冒險之人,在決定聯合眾人搬倒文天祥之前,在心中已經反複對時局發展進行了權衡。這個階段最不怕前線的破虜軍造反,伯顏的二十萬大軍虎視眈眈,剛好在外部形成了一種對“行朝”最有利的格局。破虜軍對補給要求遠超一般部隊,如果他們造反,行朝隻要能卡住福州、泉州、邵武等軍械生產重地,就可以卡住破虜軍的脖子。腹背受敵之下,那些“全憑重金激勵,心中毫無忠義之心的武夫”不自行散掉才怪。

看了看眾人茫然不解的樣子,陳宜中繼續侃侃而談,“第三,陛下複位後,立刻以皇命招撫三軍。文賊已死,大敵當前,破虜軍將士應該分得清楚國事與私恩孰輕孰重。此外,我等將邵武、福州等地火器盡行取出,重整一支兵馬,也不是什麼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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