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丞相早就不滿意我等的企圖,何不及時製止。我等縱使心裏不願,亦不會違抗丞相之令。想我等追隨丞相這麼多年,難道丞相還信不過我等忠心麼?”杜規垂著厚厚的肉眼皮,蔫蔫地抱怨道。他本想送恩人一個大禮,誰料到大禮沒出手之前,就被人家堵在了門外。這事情如果傳出去,將來在同僚麵前,自己的臉還往哪裏擱?

文天祥啞然,一時間,他不知道怎樣回答幾個幕僚的話。如果他還是原來那個忠貞不二的文天祥,就不會有這次泉州之行。無論多麼不情願,他亦會將軍權和治政之權交給趙昺,然後帶著一直兵馬北征,以全軍覆沒的命運保全自己的忠義之名。如果文忠的靈魂完全占據了他的身體,他會在消滅刺客之後毅然宣布起義,血洗整個行朝,用血和火建立一個全新的秩序。因為在文忠的信條裏,對於敵人就要像冬天一樣冷酷無情。

然而,此刻的他既不是文天祥,亦不是文忠。既做不到文天祥那樣忠義也做不到文忠那樣絕決。並且他還從文忠的記憶裏知道了曆史上那一個個輪回是如何開始。也無法用眾人可以理解的語言向劉子俊等人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方才,冥冥中有一隻手,推著他做了。做過後,卻又不得不麵對所有無奈。

劉子俊等人必須要受到懲處,否則,大都督府就無法防止其他人再冒類似的險,也無法阻擋別有用心者窺探皇位。但為了一次不成功的冒險去嚴懲自己的臂膀,文天祥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你們,你們其實沒犯什麼錯!”文天祥喃喃自語,突然間,他明白了伯顏這條計策的精妙之處。這條計策既然開始施展,已經無所謂成敗。站在敵手的角度看,無論大都督府怎麼應對,都已經結結實實地輸了一招。

負麵影響恐怕不光在大都督府內部,此事傳開後,山東和江西,兩個戰場的士氣都要因此而波動。破虜軍雖然已經很強大,卻遠沒強大到可在任何條件下硬挑幾十萬蒙古鐵騎的地步。想到這些,文天祥的笑容變得有些苦,從臉上一直苦到了心裏。

“最苦莫過於帝王家!”紫禁城,幼帝趙昺想到小時候哥哥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當時他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兒,不懂其中滋味。此刻,卻深深感覺到了其中蘊涵的無奈與悲哀。

從一大早,陳宜中就入了宮。然後君臣兩個,就相對而坐,默默等待著外邊事情的發展結果。陳宜中派出了刺客這件事,趙昺不是不知道。但他卻裝做全然不知情,並且,還悄悄地在裏邊添了一把屬於自己的小火。

比起杭州的宮殿,泉州的行宮規模並不大。至少,沒大到聽不見外邊百姓歡呼聲的地步。當那些歡呼聲海水般一浪浪卷來,趙昺看到陳宜中臉上和自己一樣憤怒。在憤怒之外,還有一種情緒趙昺也深有體會,那就是畏懼。

歡呼聲變成了哭喊,哭喊聲又變成了怒吼,怒喝聲漸漸平息,又變成了歡呼,然後慢慢散去,餘音繞梁。

趙昺舔了舔嘴唇,他預料到自己可能敗了。如果陳宜中的“除奸”計劃成功,此刻外邊應該是一片混亂才對。這時,傾向自己的幾個警備軍將領才能出場收拾殘局,否則,以他們的膽量,他們絕對不敢挑戰破虜軍。

陳宜中也知道自己徹底敗了,可能是有人提前走漏了風聲,也可能是文賊太狡猾。但勝敗都是命,自己已經為皇家盡了最後的力,死而無撼。

“皇上!”陳宜中抬起渾濁的老眼,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趙昺,低聲喊道。

“陳卿!”趙昺低低地回答了一句,到了此時他才霍然發現,陳宜中今天入宮時穿的是丞相袍服,而在兩年前,他已經不再擁有丞相的職位。

“臣盡力了!”陳宜中臉上的皺紋更深,深得幾乎一直刻進了骨頭裏。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張寫滿了名字的紙,交給趙昺,然後跪在地上磕了個頭,慢慢轉過身去。

“朕知道!朕不會忘記你!”趙昺接過字紙,團做一團,輕輕地放到了口中。

“青史會記住我的忠義之名!”陳宜中苦笑了一聲,默默地走到了禦書房門口。雖然已經行將就木,他依然可以用這個殘軀擋住那些亂臣賊子。

“如果陸秀夫……,如果鄧光薦……”門外的日光有些熱,陳宜中閉上眼睛,心裏覺得好生疼痛。

當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一個帶血的劍尖從胸口冒了出來。

“皇上?”陳宜中驚訝地回頭,看見趙昺麵無表情的臉。他想問一句為什麼,忽然間全部想明白了般,微笑著倒了下去。

“皇上!”負責打探外界消息的趙朔匆匆跑進來,剛好看見趙昺手中滴血的劍尖。

“他挑撥朕與文相關係,又勾結蒙古人刺殺大都督,事發後,還試圖劫持朕。幸虧朕當年跟苗春大人學過些武藝,幸虧你等趕來的及時。文丞相呢,他平安麼?”趙昺掏出一隻肆帕來擦了擦手,平靜地問道。

“平,平安!”趙朔的回答聲有些抖,陳宜中胸口的血還在冒,帶著熱氣染紅了腳下的台階,染紅了從書房到禦花園之間的整條甬道。

“割了此奸賊的頭,跟朕到宮門口去迎接文相!”趙昺的命令裏透著皇家的尊嚴,仿佛來自九天之外,不帶一絲人間情感。

趙朔帶著幾個侍衛答應一聲,跟在趙昺身後。一串血色腳印在甬道上慢慢展開,直通向緊閉著的重重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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