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商店,常有一種東西是值得買,而其餘是不值得買的。例如杭州西湖上的菜館裏,醋溜魚是好的,而掛爐燒鴨就不好,雖然門口也掛著“掛爐燒烤”的牌子。我們如果要吃醋溜魚,就到杭州西湖邊上去,如果要吃燒鴨,那末上北京菜館去。不然,就會找錯了門路。學校猶如商店,在中學校裏,所可吸收的是普通的身心能力,不是可以直接應世的教材。如果要買應世實用的教材,那末將來進專門大學去,或是現在就進甲種實業去,急於考郵局電報局的,還是進英文夜校去。
中學校的性質如此,是借了教材給與能力的,諸君在中學校裏,試自己問問:“我在這裏受教育呢?還是在這裏受教材?”
第七十講
閱讀什麼
夏丏尊
中學生諸君:
我在這回播音所擔任的是中學國語科的節目。國語科有好幾個方麵,我想對諸君講的是些關於閱讀方麵的話。預備分兩次講,一次講“閱讀什麼”,一次講“怎樣閱讀”。今天先講“閱讀什麼”。
……
青年人應該讀些什麼書?這是一個從古以來的大問題,對於這問題從古就有許多人發表過許多議論,近十年來這問題也著實熱鬧,有好幾位先生替青年開過書目單,其中比較有名的是梁啟超先生和胡適之先生所開的單子。諸君之中想必有許多人見過這些單子的。我今天不想再替諸君另開單子,隻想大略地告訴諸君幾個著手的方向。
我想把讀書和生活兩件事聯成一氣,打成一片來說,在我的見解,讀書並不是風雅的勾當,是改進生活、豐富生活的手段,書籍並不是茶餘酒後的消遣品,乃是培養生活上知識技能的工具。一個人該讀些什麼書,看些什麼書,要依了他自己的生活來決定、來選擇。我主張把閱讀的範圍,分成三個,(一)是關於自己的職務的,(二)是參考用的,(三)是關於趣味或修養的。舉例子來說,做內科醫生的,第一應該閱讀的是關於內科的書籍雜誌,這是關於自己職務的閱讀,屬於第一類。次之是和自己的職務無直接關係,可以作研究上的參考,使自己的專門知識更豐富確切的書,如因瘧疾的研究,而注意到蚊子的種類,便去翻某種生物學書;因了瘧蚊的分布,便去翻閱某種地理書;因了某種藥物的性質,便去查檢某種的植物書、礦物書;因了某一詞兒的懷疑,便去翻查某種辭典,這是參考的閱讀,屬於第二類。再次之這位醫生除了醫生的職務以外,當然還有趣味或修養的生活,在趣味方麵他如果是喜歡下圍棋的,不妨看看關於圍棋的書,如果是喜歡攝影的,不妨看看關於攝影的書,如果是喜歡文藝的,不妨看看詩歌、小說一類的書,在修養方麵,他如果是有誌於品性的修煉的,自然會去看名人傳記或經典格言等類的書,如果是覺得自己身體非鍛煉不可的,自然會去看遊泳、運動等類的書。這是趣味或修養方麵的閱讀,屬於第三類。第一類關於職務的書是各人不相同的,銀行家所該閱讀的書和工程師不同,農業家所該閱讀的書和音樂家不同。第二類的參考書,是因了專門業務的研究隨時連類牽涉到的,也不能劃出一定的種數。至於第三類的關於趣味或修養的書,更該讓各個人自由分別選定。總而言之,讀書和生活應該有密切的關聯。
上麵我把閱讀的範圍分為三個,(一)是關於個人職務的,(二)是參考的,(三)關於趣味或修養的。下麵我將根據了這幾個原則對中學生諸君講“閱讀什麼”的問題。
先講關於職務的閱讀。諸君的職務是什麼呢?諸君是中學生,職務就在學習中學校的各種功課。諸君將來也許會做官吏、做律師、開商店、做教師,各有各的職務吧,現在卻都在中學校受著中等教育,把中學校所規定的各種功課,好好學習,就是諸君的職務了。諸君在職務上該閱讀的書,不是別的,就是學校規定的各種教科書。諸君對於我這番話也許會認為無聊吧,也許有人說,我們每日捧了教科書上課堂、下課堂,本來天天在和教科書作伴侶,何必再要你來嘈雜呢?可是,我說這番話,自信態度是誠懇的。不瞞諸君說,我也曾當過許多年的中學教師,據我所曉得的情形,中學生裏麵能夠好好地閱讀教科書的人並不十分多。有些中學生喜歡讀小說,隨便看雜誌,把教科書丟在一邊,有些中學生愛讀英文或國文,看到理化算學的書就頭痛。這顯然是一種偏向的壞現象。一般的中學生雖沒有這種偏向的情形,也似乎未能充分地利用教科書。教科書專為學習而編,所記載的隻是各種學科的大綱,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著作,但對於學習還是有價值的工具。學習一種功課,應該以教科書為基礎,再從各方麵加以擴充,加以比較、觀察、實驗、證明等種種切實的工夫,並非胡亂閱讀幾遍就可了事。舉例來說,國語科的讀本,通常是用幾篇選文編成的,假定一冊國文讀本共有三十篇文章,你光是把這三十篇文章讀過幾遍,還是不夠,你應該依據了這些文章作種種進一步的學習,如文法上的習慣咧、修辭上的方式咧、斷句和分段的式樣咧,諸如此類的事項,你都須依據了這些文章來學習,收得扼要的知識才行。僅僅記牢了文章中所記的幾個故事或幾種議論,不能算學過國語一科的。再舉一個例來說,算學教科書裏有許多習題,你得一個一個地演習,這些習題,一方麵是定理或原則的實際上的應用,一方麵是使你對於已經學過的定理或原則更加明瞭的。例如四則問題有種種花樣,龜鶴算咧、時計算咧、父子年歲算咧,你如果隻演習了一個個的習題,而不能發見這些習題中的共通的關係或法則,也不好稱為已學會了四則。依照這條件來說,閱讀教科書,並非容易簡單的工作了。中學科目有十幾門,每門的教科書先該平均地好好閱讀,因為學習這些科目是諸君現在的職務。
次之講到參考書。如果諸君之中有人問我,關於某一科應看些什麼參考書?我老實無法回答。我以為參考書的需要因特種的題目而發生,是臨時的,不能預先決定。幹脆地說,對於第一種職務的書籍閱讀得馬馬虎虎的人,根本沒有閱讀參考書的必要。要參考,先得有題目,如果心裏並無想查究的題目,隨便拿一本書來東翻西翻,是毫無意味的傻事,等於在不想查生字的時候去胡亂翻字典。就國語科舉例來說,諸君在國語教科書裏讀到一篇陶潛的《桃花源記》,如果有不曾明白的詞兒,得翻辭典,這時辭典(假定是《辭源》)就成了參考書。這篇文章是晉朝人做的,如果諸君覺得和別時代人所寫的情味有些兩樣,要想知道晉代文的情形,就會去翻中國文學史(假定是謝無量編的《中國文學史》),這時文學史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這篇文章裏所寫的是一種烏托邦思想,諸君平日因了師友的指教,知道英國有一位名叫馬列斯的社會思想家寫過一本《理想鄉消息》和陶潛所寫的性質相近,拿來比較,這時《理想鄉消息》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這篇文章是屬於記敘一類的,諸君如果想明白記敘文的格式,去翻看《記敘文作法》(假定是孫俍工編的),這時《記敘文作法》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還有,這篇文章的作者叫陶潛,諸君如果想知道他的為人,去翻《晉書·陶潛傳》或《陶集》,這時《晉書》或《陶集》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這許多參考書是因為有了題目才發生的,沒有題目,參考無從做起,學校圖書室雖藏著許多的書,諸君自己雖買有許多的書,也毫無用處。國語科如此,別的科目也一樣。諸君上曆史課聽教師講英國的工業革命一課,如果對於這件曆史上的事跡,發生了興趣或問題,就自然會請問教師得到許多的參考書,圖書館裏藏著的《英國史》,各種經濟書類,以及近來雜誌上所發表過的和這事有關係的單篇文字,都成了諸君的參考書了。所以,我以為參考書不能預先開單子,隻能照了所想參考的題目臨時來決定。在到圖書館去尋參考書以前,我們應該先問自己,我所想參考的題目是什麼?有了題目,不知道找什麼書好,這是可以問教師、問朋友、查書目的,最怕的是連題目都沒有。
上麵所講的是關於參考書的話。再其次要講第三種關於趣味修養的書了。這類的書可以說是和學校功課無關的,不妨全然照了自己的嗜好和需要來選擇。一個人的趣味是會變更的,一時喜歡繪畫的人,也許不久會喜歡音樂,喜歡文學的人,也許後來會喜歡宗教。至於修養,方麵更廣,變動的情形更多。在某時候覺得自己身心上的缺點在甲方麵,該補充矯正,過了些時,也許會覺得自己身心上的缺點在乙方麵,該補充矯正了。這種自然的變更,原不該勉強拘束,最好在某一時期,勿把目標更動。這一星期讀陶詩,下一星期讀西洋繪畫史,趣味就無法涵養了。這一星期讀曾國藩家書,下一星期讀程朱語錄,修養就難得效果了。所以,我以為這類的書,在同一時期中,種數不必多,選擇卻要精。選定一二種,預定了時期來好好地讀。假定這學期定好了某一種趣味上的書,某一種修養上的書,不妨隻管讀去,正課以外,有閑暇就讀,星期日讀,每日功課完畢後讀,旅行的時候在車上船上讀,逛公園的時候坐在草地上讀,如果讀到學期完了,還不厭倦,下學期依舊再讀,讀到厭倦了為止。諸君聽了我這番話,也許會駭異吧。我自問不敢欺騙諸君,諸君讀這類書,目的不在會考通過,也不在畢業遲早,完全為了自己受用,一種書讀一年,讀半年,全是諸位的自由,但求有益於自己就是,用不著計較時間的長短。把自己歡喜讀的書永久地讀,是有意義的。趙普讀《論語》,是有名的曆史故事,日本有一位文學家名叫坪內逍遙的,新近才死,他活了近八十歲,卻讀了五十多年的莎士比亞劇本。
我的話已完了。現在來一個結束。我以為:書是供給知識的一種工具,讀書是改進生活、豐富生活的手段,該讀些什麼書要依了生活來決定選擇。首先該閱讀的是關於職務的書,第二是參考書,第三是關於趣味修養的書。中學生先該把教科書好好地閱讀,因為中學生的職務就在學習中學校課程。參考書可因了所要參考的題目去決定,最要緊的是發現題目。至於趣味修養的書可自由選擇,種數不必多,選擇要精,讀到厭倦了才更換。
第七十一講
怎樣閱讀
夏丏尊
前天我曾對中學生諸君講過一次話,題目是《閱讀什麼》。今天所講的,可以說是前回的連續,題目是《怎樣閱讀》。前回講“閱讀什麼”,是閱讀的種類,今天講“怎樣閱讀”,是閱讀的方法。
“怎樣閱讀”,和“閱讀什麼”一樣,也是一個老問題,從來已有許多人對於這問題說過種種的話。我今天所講的也並無前人所沒有發表過的新意見、新方法,今天的話是對中學生諸君講的,我隻希望我的話能適合於中學生諸君就是了。
我在前回講“閱讀什麼”的時候,曾經把閱讀的範圍劃成三個方麵。第一是職務上的書,第二是參考的書,第三是趣味修養的書。中學生的職務在學習中學校的課程,中學校的各科教科書屬於第一類,學習功課的時候須有別的書籍作參考,這些參考書,屬於第二類,在課外選擇些合乎自己個人趣味或有關修養的書來閱讀,這是第三類。今天講“怎樣閱讀”,也仍想依據了這三個方麵來說。
先講第一類關於諸君職務的書,就是教科書。擺在諸君案頭的教科書,有兩種性質可分,一種是有嚴密的係統的,一種是沒有嚴密的係統的。如算學、理化、地理、曆史、植物、動物等科的書,都有一定的章節,一定的前後次序,這是有係統的。如國文讀本、如英文讀本,就定不出嚴密的係統,一篇韓愈的《原道》可以收在初中國文第一冊,也可以收在高中國文第二冊,一篇佛蘭克林的傳記,可以擺在初中英文第三冊,也可以擺在高中英文第二冊。諸君如果是對於自己所用著的教科書留心的,想來早已知道這情形。這情形並不是偶然的,可以說和學科的性質有關。有嚴密的係統的是屬於一般的所謂科學,像國文、英文之類是專以語言文字為對象的,除文法、修辭教科書外,一般所謂讀本、教本,都是用來作模範、作練習的工具的東西,所以本身就沒有嚴密的係統了。教科書既然有這兩種分別,閱讀的方法就也應該有不同的地方。
如果把閱讀分開來說,一般科學的教科書應該偏重於閱,語言文字的教科書應該偏重在讀。一般科學的教科書雖也用了文字寫著,但我們學習的目標並不在文字上,譬如說,我們學地理、學化學,所當注意的是地理、化學書上所記著的事項本身,這些事項除圖表外原用文字記著,但我們不必專從文字上記憶揣摩,隻要從文字去求得內容就夠了。至於語言文字的學科就不同,我們在國文教科書裏讀到一篇文章假定是韓愈的《畫記》,這時我們不但該知道韓愈這個人,理解這篇《畫記》的內容,還該有別的目標,如文章的結構、詞句的式樣、描寫表現的方法等等,都得加以研究。如果讀韓愈的《畫記》,隻知道當時曾有過這樣的畫,韓愈曾寫過這樣的一篇文章,那就等於不曾把這篇文章當作國文功課學習過。我們又在英文教科書裏讀華盛頓砍櫻桃樹的故事,目的並不在想知道華盛頓為什麼砍櫻桃樹、砍了櫻桃樹後來怎樣,乃是要把這故事當作學習英文的材料,收得英文上種種的法則。所以閱讀兩個字不妨分開來用,一般科學的教科書應懂它的內容,不必從文字上去瞎費力,隻要好好地閱就行,像國文、英文兩門是語言文字的功課,應在形式上多用力,隻閱不夠,該好好地讀。
不論是閱或是讀,對於教科書該毫不放鬆,因為這是正式功課,是諸君職務上的工作。有疑難,得去翻字典;有問題,得去查書。這就是所謂參考了。參考書是為用功的人預備的,因為要參考先得有參考的項目或問題,這些項目或問題,要閱讀認真的人才會從各方麵發生。這理由我在前回已經講過,諸君聽過的想尚還能記憶,不多說了。現在讓我來說些閱讀參考書的時候該注意的事情。
第一,我勸諸君暫時認定參考的範圍,不要把自己所要參考的項目或問題拋荒。我們查字典,大概把所要查的字或典故查出了就滿足,不會再分心在字典上的。可是如果是字典以外的參考書,一不小心,往往有輾轉跑遠的事情。舉例來說,你讀《桃花源記》,為了“烏托邦思想”的一個項目,去把馬列斯的《理想鄉消息》來作參考書讀,是對的,但你得暫時記住,你所要參考的是“烏托邦思想”,不是別的項目。你不要因讀了馬列斯的這部《理想鄉消息》就把心分到很遠的地方去。馬列斯是主張美術的,是社會思想家,你如果不留意,也許會把所讀的《桃花源記》忘掉,在社會思想咧、美術咧等等的念頭上打圈子,從甲方麵轉到乙方麵,再從乙方麵轉到丙方麵,結果會弄得頭腦雜亂無章。我們和朋友談話的時候,常有把話頭遠遠地扯開去,忘記方才所談的是什麼的。這和因為看參考書把本來的題目拋荒,情形很相像。懂得談話方法的人,碰到這種情形,常會提醒對手,把話說回來,回到所要談的事情上去。看參考書的時候,也該有同樣的注意,和自己所想參考的題目無直接關係的方麵,不該去多分心。
第二,是勸諸君乘參考之便留意一般書籍的性質和內容大略。除了查檢字典和翻閱雜誌上的單篇文字以外,所謂參考書者,普通都是一部一部的獨立的書籍。一部書有一部書的性質、內容和組織式樣,你為了參考,既有機會去見到某一部書,乘便把這一部書的情形知道一些,是並不費事的。諸君在中學裏有種種規定要做的工作,課外讀書的時間很少,有些書在常識上、將來應用上卻非知道不可,例如,我們在中學校裏不讀《二十五史》《十三經》,但《二十五史》《十三經》是怎樣的東西,卻是該知道的常識。我們不做基督教徒,不必讀聖書,但《新約》和《舊約》的大略內容,卻是該知道的常識。如果你讀曆史課,對於“漢武帝擴展疆土”的題目,想知道得詳細一點,去翻《史記》或是《漢書》,這時候你大概會先翻目錄吧,你翻目錄,一定會見至“本紀”“列傳”“表”“誌”或“書”等等的名目,這就是《史記》或《漢書》的組織構造,你讀了裏麵的《漢武帝本紀》一篇,或全篇裏的幾段,再把這些目錄看過,在你就算是對於《史記》或《漢書》發生過關係,《史記》《漢書》是怎樣的書,你可懂得大概了。再舉一個例來說,你從植物學或動物學教師口頭聽到“進化論”的話,你如果想對這題目多知道些詳細情形,你可到圖書館去找書來看,假定你找到了一本陳兼善著的《進化論綱要》,你可先閱序文,看這部書是講什麼方麵的,再查目錄,看裏麵有些什麼項目,你目前所參考的也許隻是其中的一節或一章,但這全書的概括知識,於你是很有用處的。你能隨時留心,一年之中,可以收得許多書籍的概括的大略知識,久而久之,你就知道那些書裏有些什麼東西,要查那些事項,該去找什麼書,翻檢起來,非常便利。
以上所說的是關於參考書的話。參考書因參考的題目隨時決定,閱讀參考書的時候,要顧到自己所參考的題目,勿使題目拋荒,還要把那部書的序文目錄留心一下,記個大略情形,預備將來的翻檢便利。
以下應該講的是趣味修養的書,這類的書,我在上回曾經講過,種數不必多,選擇要精。一種書可以隻管讀,讀到厭倦才止。這類的書,也該盡量地利用參考書。例如:你現在正讀著杜甫的詩集,那末有時候你得翻翻杜甫的傳記、年譜以及別人詩話中對於杜詩的評語等等的書。你如果正讀著王陽明的《傳習錄》,你得翻翻王陽明的集子、他的傳記以及後人關於程、朱、陸、王的論爭的著作。把自己正在讀著的書做中心,再用別的書來做幫助,這樣,才能使你讀著的書更明白,更切實有味,不至於犯淺陋的毛病。
上麵所講的是三種書的閱讀方法。關於閱讀兩個字的本身,尚有幾點想說說。我方才曾把教科書分為兩種性質,一種是屬於一般的科學的,有嚴密的係統,一種是屬於語言文字的,沒有嚴密的係統。我又曾說過,屬於一般科學的該偏重在閱,屬於語言文字的,隻閱不夠,該偏重在讀。現在讓我再進一步來說,凡是書,都是用語言文字寫成的,照普通的情形看來,一部書可以含有兩種性質,書本身有著內容,內容上自有係統可尋,性質屬於一般科學,書是用語言文字寫著的,從形式上去推究,就屬於語言文字了。一部《史記》,從其內容說是曆史,但是也可以選出一篇來當作國文科教材。諸君所用的算學教科書,當然是屬於科學一類的,但就語言文字看也未始不可為寫作上的參考模範。算學書裏的文章,樸實正確,秩序非常完整,實是學術文的好模樣,這樣看來,任何書籍,都可有兩種說法,如果就內容說,隻閱可以了,如果當作語言文字來看,那末非讀不可。
這次播音,教育部托我擔任的是中學國語科的講話,我把我的講話限在閱讀方麵。我所講的隻是一般的閱讀情形,並未曾專就國語一科講話,諸君聽了也許會說我的講話不合教育部所定的範圍條件吧。我得聲明,我不承認有許多獨立存在的所謂國語科的書籍,書籍之中除了極少數的文法、修辭等類以外,都可以是不屬於國語科的,我們能說《論語》《孟子》《莊子》《左傳》是國語嗎?能說《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是國語嗎?可是如果從形式上著眼,當作語言文字來研究,那就沒有一種不是國語科的材料,不但《論語》《孟子》《莊子》《左傳》是國語,《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是國語,諸君的物理教科書、植物教科書也是國語,甚至於張三的賣田契、李四的家信也是國語了。我以為所謂國語科,就是學習語言文字的一種功課,把本來用語言文字寫著的東西,當作語言文字來研究、來學習就是國語科的任務。所以我隻講一般的閱讀,不把國語科特別提出。這層要請諸位注意。
把任何的書,從語言文字上著眼去學習研究,這種閱讀,可以說是屬於國語科的工作。閱讀通常可分為兩種,一是略讀,一是精讀。略讀的目的在理解,在收得內容;精讀的目的在揣摩,在鑒賞。我以為要研究語言文字的法則,該注重於精讀。分量不必多,要精細地讀。好比臨帖,我們臨某種帖,目的在筆意相合,寫字得它的神氣,並不在乎抄錄它的文字,假定這部帖裏共有一千個字,我們與其每日瞎抄一遍,全體寫一千個字,倒不如揀選十個或二十個有變化的有趣味的字,每字好好地臨幾遍,來得有效。諸君讀小說,假定是茅盾的《子夜》,如果當作語言文字的學習的話,所當注意的不該但是書裏的故事,對於書裏麵的人物描寫、敘事的方法、結構照應以及用辭、造句等等該大加注意,諸君讀詩歌,假定是徐誌摩的詩集,如果當語言文字學習的話,不但該注意詩裏的大意,還該留心它的造句、用韻、音節以及表現、著想、對仗、風格等等的方麵,語言文字上的變化技巧,其實並不十分多的,隻要能留心,在小部分裏也大概可以看得出來。假定一部書有五百頁,每一頁有一千個字,如果第一頁你能看得懂,那麼我敢保證,你是能把全書看懂的。因為全書所有的語言文字上的法則在第一頁一千字裏麵大概都已出現。舉例來說,文法上的法則,像動詞的用法、接續詞的用法、形容詞的用法、助詞的用法,以及幾種句子的結合法,都已出現在第一頁了。我勸諸君能在精讀上多用力。
為了時間關係,我的話就將結束。我所講的話,亂雜疏漏的地方自己覺得很多,請諸君代去求教師替我修正。關於中學國語科的閱讀,我幾年前曾發表過好些意見,所說的話和這回大有些不同。記得有兩篇文章,一篇叫做《關於國文的學習》,載在《中學各科學習法》(《開明青年叢書》之一)裏,還有一篇叫《國文科課外應讀些什麼》,載在《讀書的藝術》(《中學生雜誌叢刊》之一)裏,諸君如未曾看到過的,請自己去看看,或者對於我這回的講話,可以得到一些補充。我這無聊的講話,費了諸君許多課外的時間,對不起得很。
第七十二講
選擇與鑒別怎樣閱讀文藝書籍
老 舍
吃東西要有選擇:吃有營養的,不吃有毒的。
對精神食糧也必需選擇:好書,開卷有益;壞書,開卷有害,可能有很大的害。
在舊社會裏,有些人以編寫壞書或販賣壞書為職業。有不少青年受了騙,因為看壞書而損害了身體,或道德敗落,變成壞人。今天,我們還該隨時警惕,不要隨便抓起一本書就看,那會誤中毒害。至於故意去找殘餘的壞書閱讀,簡直是自暴自棄的表現,今日的青年一定知道不該這麼作。
特別應當注意選擇文藝作品。有的人管小說什麼的叫作閑書,並且以為隨便看看閑書不會有什麼害處。這不對。“閑書”可能有很大的危害。舊日的壞書多數是利用小說等文學形式寫成的,隻為生意興隆,不管害人多少。我們千萬不可上當。
俗話說:老不讀《三國》,少不看《水滸》。這並不是說《三國》與《水滸》不好,而是說它們有很強的感染力,能夠左右讀者的思想感情,去摹仿書中人物。確是這樣:一部好小說會使讀者誌氣昂揚,力爭上遊;一部壞小說會使讀者誌氣消沉,腐化墮落。留點神吧,別采取看閑書的態度,信手拾來,隨便消遣。看壞書如同吸鴉片煙,會使人上癮,越吸越愛吸,也就受毒越深。
還有一種書,荒誕無稽,也足以使人特別是青年與少年,異想天開,做出荒唐的事來。如劍俠小說。我們從前不是聽說過麼:十四五歲的中學生因讀劍俠小說而逃出學校,到深山古洞去訪什麼老祖或聖母,學習飛劍殺人,呼風喚雨等等本領。結果呢,既荒廢了學業,也沒找到什麼老祖或聖母世界上從來沒有過什麼老祖和聖母啊!使人不務正業,而去求仙修道,難道不是害處麼?
怎麼選擇呢?不需要開一張書目,這麼辦就行:要看,就先看當代的好作品。我們的確有許多好小說,好劇本,好詩集,好文學刊物,好革命回憶錄……。為什麼不看這些,而單找些無聊的東西浪費時光,或有害的東西自尋苦惱呢?生活在今天,就應當關心今天的國家建設與革命事業的大事,而我們這幾年出版的好作品恰好是反映這些的。它們既足以使我們受到鼓舞,爭取進步,又能獲得藝術上的享受,有多麼好呢!
或者有人說:新的作品讀起來費力,不如某些劍俠小說、言情小說、公案小說等等那麼簡單省勁兒。首先就該矯正這個看法。在我自己的少年時期,最先接觸到的就是《施公案》一類的小說。到二十歲左右,我才看到新小說。讀了幾本新小說之後,再拿起《施公案》來看,便看不下去了。從內容上說,新小說裏所反映的正是我迫切要知道的,《施公案》沒有這樣的親切。從文筆上說,新小說中有許多是藝術作品,而《施公案》沒有這樣的水平。新小說喚醒我對社會的關切,提高了我的文藝欣賞力,我沒法子再喜愛《施公案》。後來,我自己也學習寫小說,走的是新小說的路子,不是《施公案》的路子。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比一比就知道誰高誰低了。我相信,誰都一樣:念過幾本新作品,就會放棄了《施公案》。
一個研究文學的人,自然要廣為閱覽,以便分析比較。但是,這是專家的工作,一般人不宜借口要博閱廣見而一視同仁,不辨好壞,抓住什麼讀什麼。
現代題材的作品讀了不少以後,再去看古典作品,就比較妥當。因為,若是一開始就讀古典作品,心中沒有底,不會鑒別,往往就容易發生誤解,以為古典作品中的英雄人物,不管是十八世紀的,還是十九世紀的,都是模範,值得效仿。這一定會出毛病。不論多麼偉大的作家也沒有一眼看到幾百年後的本領。他的成功是塑造了他的時代的典型人物,但這隻是那個時代的典型人物,並不足以典範千古。即使這個人物是正麵的人物,是好人,他也必然帶著他那個時代必不可免的缺點,不應該也不可能成為我們的模範。是呀,一個十八世紀的人怎會能夠成為社會主義建設者呢?正麵人物尚且如此,何況那反麵人物呢?
閱讀古典作品而受到感動是當然的,這正好證明古典作品之所以為古典作品,具有不朽的價值。但是,因受感動而去摹仿書中人物的行為就是另一回事了。這證明讀者沒有鑒別的能力,糊糊塗塗地作了古代作品的俘虜。
我們能夠從古典的傑作了解到某一個曆史時期的男女是怎麼生活著的,明白一些他們的思想感情,誌願與理想,遭遇與成敗。小說等文藝作品雖然不是曆史,卻足以幫助我們明白些曆史的發展,使我們通達,因而也就更愛我們自己的時代與社會。我們的社會製度是最進步的製度,我們的社會現實曾經是多少前哲的理想。以古比今,我們感到幸福,從而意氣風發,去建設我們的社會主義。我們讀過的現代好作品幫助我們認清我們的社會,鼓舞我們努力建設社會主義的雄心壯誌。有了這個底子,再看古典作品,我們就有了鑒別力,叫古為今用,不叫今為古用,去作古書的俘虜。假若我們看了《紅樓夢》,而不可憐那悲劇中的賈寶玉與林黛玉,不覺得我們自己是多麼幸福,反倒去羨幕“大觀園”中的腐爛生活,就是既沒有了解《紅樓夢》,也忘了自己是什麼時代的人。這不僅荒唐可笑,而且會使個人消沉或墮落,使個人在社會主義建設工作上受到損失。這個害處可真不小!曆史是向前進的,人也得往前走,不應後退!假若今天我們自己要寫一部新《紅樓夢》,大概誰也會想得到,我們必然是去描寫某工廠或某人民公社的青年男女怎樣千方百計地增產節約,怎樣忘我地勞動,個個奮勇爭先,為集體的事業去爭取紅旗。我們的《紅樓夢》裏的生活是健康的,愉快的,民主的,創造的,不會有以淚洗麵的林黛玉,也不會有“大觀園”中的一切亂七八糟。假若不幸有個林黛玉型的姑娘出現,我們必然會熱誠地幫助她,叫她堅強起來,積極地從事生產,不再動不動地就掉眼淚。假若她是因老讀《紅樓夢》而學會多愁善病的,我們就會勸她讀讀《劉胡蘭》,看看新電影,叫她先認清現代青年的責任是什麼,切莫糊糊塗塗地糟蹋了自己。
有選擇就不至於浪費時間或遭受毒害。
有鑒別就不會認錯了時代,盲目崇拜古書,錯誤地摹仿前人,使自己不向前進,而往後退。
在這裏,我主要地談到文藝作品,因為閱讀文藝作品而不加選擇與鑒別,最容易使人受害。我並沒有驗看別種著作,說別種著作不需要選擇與鑒別的意思,請勿誤會。
第七十三講
我怎樣學習的?(摘要)
高爾基
第七十四講
學習國文的著眼點(一)
夏丏尊
中學生諸君:
這回我承教育部的委托,來擔任關於國文科的講演。講演的題目叫做《學習國文的著眼點》。打算分兩次講,今天先來一個大綱,下次再講具體的方法。
為了要使聽眾明瞭起見,開始先把我的意見扼要地提出。我主張學習國文該著眼在文字的形式方麵。就是說,諸君學習國文的時候該在文字的形式方麵去努力。
所謂形式,是對內容說的。諸君學過算學,知道算學上的式子吧,“l+2=3”這個式子可以應用於種種不同的情形,譬如說一個梨子加兩個梨子等於三個梨子,一隻狗加兩隻狗等於三隻狗,無論什麼都適用。這裏麵,“l+2=3”是形式,“梨子”或“狗”是內容。算式上還有用“X”的,那更妙了,算式中凡是用著“X”的地方不拘把什麼數字代進去都適合,這時候“l”“2”“3”等等的數字是內容,“X”是形式了。
讓我們回頭來從國文科方麵講,文字是記載事物發揮情意的東西,它的內容是事物和情意,形式就是一個個的詞句以及整篇的文字。文字的內容是各各不同的:同是傳記,因所傳的人物而不同;同是評論,有關於政治的,有關於學術的,有關於經濟的;同是書信,有討論學問的,接洽事務的;可以說一篇文字有一篇文字的內容,無論別人所寫或自己所寫,每篇文字決不會有相同的內容的。內容雖然各不相同,形式上卻有相同的地方:就整篇的文字說,有所謂章法、段落、結構等等的法則;就每一句說,有所謂句子的構成及彼此結合的方式;就每句中所用的詞兒說,也有各種的方法和習慣。此外因了文字的體裁,各有一定共通的樣式,例如,書信有書信的樣式,章程有章程的樣式,記事文有記事文的樣式,論說文有論說文的樣式。這種都是形式上的情形,和文字的內容差不多無關。我以為在國文科裏所應該學習的就是這些方麵。
國文科是語言文字的學科,和別的科目性質不同,這隻要把諸君案頭上教科書拿來比較,就可明白。別的科目的教科書如動物、植物、曆史、地理、算術、代數,都是分章節的,全書共分幾章,每章之中又分幾個小節,前一章和後一章,前一節和後一節,都有自然的順序,係統非常完整,可是國文科的教科書就不是這樣了。諸君所讀的國文教材,大部分是所謂選文,這些選文是一篇一篇的東西,有的是前人寫的,有的是現代人寫的,前麵是《史記》裏的一節,接上去的也許可以是《紅樓夢》或《水滸傳》的一節,前麵是古人寫的書信,接上去的也許會是現代人的小說。這種材料的排列,談不到什麼秩序和係統,至於內容更是雜亂的很。別的科目的內容,是以我們所需要的知識為範圍排列著的,植物教科書告訴我們關於植物的一般常識,曆史教科書告訴我們人類社會活動進步的經過,地理教科書告訴我們地麵上的種種現象和人類的關係,都有一定的內容可說。但是國文教科書的內容是什麼呢?卻說不出來。原來國文科的內容什麼都可以充數,忠臣、孝子的事跡固然可以做國文的內容,蒼蠅、蚊子的事情也可以做國文的內容,諸君試把已經讀過的文字回憶一下,就可發見內容上的雜亂的情形。國文科的內容不但雜亂,而且有許多不是我們所需要的。譬如說:現在已是飛機炸彈的時代了,我們所需要的是最新的戰爭知識,而在國文教科書裏所選到的還是單刀匹馬式的《三國誌演義》或《資治通鑒》裏的一節。我們已是二十世紀的共和國公民了,從前封建時代的片麵的道德觀念已不適用,可是我們所讀的文字,還有不少以宗祧貞烈等為內容的。我們是青年人,青年人所需要的是活潑、勇猛的精神,可是國文教科書裏盡有不少中年人或老年人所寫的頹唐、感傷的作品,甚至於還有在思想上、態度上已經明白落伍了的東西。國文科的教材如果從內容上看來,真是雜亂而且不適合的,有些教育者見到了這一層,於是依照了內容的價值來編國文教科書,他們預先定下了幾個內容項目,以為青年應該孝父母、愛國家,應該交友有信,應該辦事有恒,於是選幾篇孝子的傳記排在一組,選幾篇忠臣烈土的故事排在一組,這樣一直排下去。這辦法無異叫國文科變成了修身科或公民科,我覺得也未必就對。給青年讀的文字當然要選擇內容好的,但內容的價值,在國文科究竟不是真正的目的。
我的意思,國文科是語言文字的學科,除了文法、修辭等部分以外,並無固定的內容的。隻要是白紙上寫有黑字的東西,當作文字來閱讀來玩味的時候,什麼都是國文科的材料。國文科的學習工作,不在從內容上去深究探討,倒在從文字的形式上去獲得理解和發表的能力。凡是文字,都是作者的表現。不管所表現的是一樁事情、一種道理、一件東西或一片情感,總之逃不了是表現。我們學習國文,所當注重的並不是事情、道理、東西或感情的本身,應該是各種表現方式和法則。諸君讀英文的時候,曾經讀過“龜兔競走”的故事吧。諸君讀這故事,如果把注意力為內容所牽住,隻記得兔最初怎樣自負,怎樣疏忽,怎樣睡熟,龜怎樣努力,怎樣勝過了兔等等一大串,而忘卻了本課裏的所有的生字、難句,及別種文字上的方式,那麼結果就等於隻聽到了“龜兔競走”的故事,並沒有學到英文。國文和英文一樣,同是語言文字的科目,凡是文字語言,本身都附帶有內容,文字語言本來就是為了要表現某種內容才發生的,世間決不會有毫無內容的文字語言。不過在國文科裏,我們所要學習的是文字語言上的種種格式和方法,至於文字語言所含的內容,倒並不是十分重要的東西。我們自己寫作的時候,原也需要內容,這內容要自己從生活上得來,國文教科書上所有的內容,既亂雜,又陳腐,反正是不適用,不夠用的。我們的目的,是要從古人或別人的文字裏學會了記敘的方法,來隨便敘述自己所要敘述的事物;從古人或別人的文字裏學會了議論的方法,來隨便議論自己所想議論的事情。
學習國文,應該著眼在文字的形式上,不應該著眼在內容上,這理由上麵已經說了許多,諸君想來已可明白了。有一件事要請大家注意,就是文字的內容是有吸引人的力量的東西,我們和文字相接觸的時候,容易偏重內容忽略形式。老實說,一般的文字語言的法則,在小學教科書裏差不多已完全出現了的,諸君在未進中學以前,曾經讀過六年的國語,教科書共有十二冊。這十二冊教科書照理應該把一般的文字語言的法則包括無遺。可是據我所知道的情形看來,似乎從小學出來的人都未能把這些法則完全取得。這是不足怪的,文字語言具有內容形式兩個方麵,要想離開內容去注意它的形式,多少需要有冷靜的頭腦。小學國語教科書的內容更不同,總算是依照了兒童生活情形編造的,內容的吸引力更大,更容易叫讀的人忽略形式方麵。用實在的例來說,依年代想來,諸君在小學裏學國語,第一課恐怕是“狗,大狗,小狗。大狗叫、小狗跳”吧。這寥寥幾個字,如果從文字的形式上著眼去玩味,有單語和句子的分別,有形容詞和名詞的結合法,有押韻法,有對偶法,有字麵重疊法。但是試問諸君當時讀這課書,曾經顧到這些嗎?那時先生學著狗來叫給諸君聽、跳給諸君看,又在黑板上畫大狗畫小狗,對諸君講狗的故事,諸君心裏又想起家裏的小花或是間壁人家的來富,整個的興趣都被內容吸引去了,那裏還有工夫來顧到文字形式上的種種方麵。據我的推測,諸君之中大多數的人,在小學裏學習國語,經過情形就是如此的。不但小學時代如此,諸君之中有些人在中學裏讀國文的情形,恐怕還是如此。諸君讀到一篇烈士的傳記,心裏會覺得興奮吧。讀到一篇悲傷的小說,眼裏會為之流淚吧。讀到一篇幹燥無味的科學記載,會感到厭倦吧。這種現象在普通讀書的時候,是應該的,不足為怪,如果在學習文字的時候,大大地要自己留意。對於一篇文字或是興奮、或是流淚、或是厭倦,都不要緊,但得在興奮、流淚或厭倦之後,用冷靜的頭腦去再讀、再習,從文字的種種方麵去追求、去發掘。因為你在學習國文,你的目的不在興奮、不在流淚、不在厭倦,在學習文字呀。
竟有許多青年,在中學已經畢業,文字還寫不通的,其原因不消說就在平時學習國文未得要領。文字的所以不通,並不是缺乏內容,十之八九毛病在文字的形式上。這顯然是一向不曾在文字的形式上留意的緣故。他們每日在國文教室裏對了國文教科書或油印的選文,隻知道聽教師講典故,講作者的故事,典故是講不完的,故事是聽不完的,一篇一篇的作品也是讀不完的。學習國文,目的就在學得用文字來表現的方法,他們隻著眼於別人所表現著的內容本身,不去留心表現的文字形式,結果當然是勞而無功的。
從前的讀書人學文字,把大半的工夫花在揣摩和誦讀方麵。當時可讀的東西沒有現在的多,普通人所讀的隻是幾部經書和幾篇限定的文章。說到內容,真是狹陋得很。所寫的文字也隻有極單調的一套,如“且夫天下之人……往住然也”之類。他們的文字雖然單調,在形式上倒是通的,隻是內容空虛、頑固得可笑而已。近來學生的文字,毛病適得其反,內容的範圍已擴張得多了,缺點往往在形式上。這是值得大大地加以注意的。
我的話完了,今天說了不少的話,最重要的隻有一句,就是說,學習國文應該著眼在文字的形式方麵。至於具體的學習方法,留到下一回再講。
第七十五講
學習國文的著眼點(二)
夏丏尊
中學生諸君:
前兩天,我曾有過一回講演,題目叫做《學習國文的著眼點》,大意是說,學習國文應該從文字的形式上著眼。今天所講的是前回的連續,前回隻講了一番大意,今天要講到具體的方法。
學習國文的方法,從古到今不知道已有多少人說過,我今天所講的不消說都是些“老生常談”,請勿見笑。我是主張學習國文應該著眼在文字的形式的,我所講的方法也是關於文字形式方麵的事情。打算分三層來說,(一)是關於詞兒的,(二)是關於句子的,(三)是關於表現方法的。
先說關於詞兒所當注意的事情,第一是詞兒的辨別要清楚,中國的文字,是一個個的方塊字,本身並無語尾變化,完全由方塊的單字拚合起來造出種種的功用。中國文字尋常所用的不過一二千個字,初看去似乎隻要曉得了這一二千個字,就可看得懂一切的文字了,其實這是大錯的,中國常用的文字數目雖有限,可是拚合成功的詞兒數目卻很多,例如“輕”“重”兩個字,是小學生都認識的,但“輕”字“重”字和別的單字拚合起來,可以造成許多詞兒,如“輕率”“輕浮”“輕狂”“輕易”“輕蔑”“輕鬆”“輕便”都是用輕字拚成的詞兒,“重要”“重實”“嚴重”“厚重”“沉重”“鄭重”“尊重”都是用重字拚成的詞兒,此外還可有各種各樣的拚合法。這些詞兒當然和原來的“輕”字“重”字有關聯,可是每個詞兒意思、情味並不一樣,老實說每個都是生字。你在讀文字的時候必會和許許多多的詞兒相接觸,你在寫文字的時候必要運用許許多多的詞兒,詞兒的注意,是很要緊的。中國從前的字典隻有一個個的單字,近來已有辭典,不僅隻以單字為本位,把常用的詞兒都收進去了。每一個詞兒的意義似乎可用辭典來查考,但你必須留意,辭典對於詞兒的解釋,是用比較意思相像的同義語來湊數的,譬如說“輕狂”和“輕薄”兩個詞兒,明明是有區別的,可是你如果去翻辭典,就會見“不穩重”或“不莊重”等類的共通的解釋。這並不是辭典不好,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一個詞兒的意義是多方麵的,辭典當然不能一一列舉,隻能把大意用別的同義語來表示了。詞兒不但有意義,還有情味,詞兒的情味,完全要靠自己去領略,辭典是無法幫忙的。猶之吃東西,甜、酸、苦、辣是嚐得出,說不出的東西。文字語言是社會的產物,詞兒因了許多人的使用,各有著特別的情味,這情味如不領略到,即使表麵的意義懂得了,仍不能算已瞭解了這詞兒。再舉例來說,“現代”和“摩登”,意思是差不多的,可是情味大大不同。“現代學生”“現代女子”並不就是“摩登學生”“摩登女子”的意思。這因為“摩登”二字在多數人的心目中已變更了意義,“現代”二字不能表出它的情味了。又如“賊出關門”和“亡羊補牢”這兩句成語,都是事後補救的譬喻,意思也是差不多的,但使用在文字語言裏情味也有區別,“賊出關門”表示補救已來不及,“亡羊補牢”表示尚來得及補救,這因為“亡羊補牢”一向就和“未為晚也”聯在一處,而“賊出關門”卻是說人家失竊以後的情形的緣故。對於詞兒,不但要知道它的解釋,還要懂得它的情味。你在讀文字的時候,如果不用這步工夫,那末你不但對於所讀的文字不能十分了解,將來自己寫起文字來也難免要犯用詞不當的毛病。
上麵所講的是詞兒的解釋和情味兩方麵。關於詞兒,另外還有一個方麵值得注意,就是詞兒在句子中的用法,這普通叫詞性,是文法上的項目。我在前麵曾經講過,中國文字本身是一個個的方塊字,一個詞兒用作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有時候都可以的。譬如“上下”一個詞兒,就有各種不同的用法,這裏有幾句句子:“上下和睦”、“上下其手”、“張三李四成績不相上下”、“上下房間都住滿了人”這幾句句子裏都有“上下”的詞兒,可是文法上的詞性各不相同。“上下”是兩個單字合成的詞兒,尚且有這些變化,至於單字的詞兒變化更多了。這些變化,在普通的辭典裏是找不著的。你須得在讀文字的時候隨處留意,你已記得梅花、蘭花的“花”字了,如果在讀文字的時候碰到花錢的“花”字,花言巧語的“花”字,或是眼睛昏花的“花”字,都應該記牢,再如果碰到別的用法的“花”字也應該記牢,因為這些都是“花”字的用法。你如果隻知道梅花、蘭花的“花”,不知道別的“花”,就不能算完全認識了“花”的一個詞兒。
關於詞兒,可說的方麵還不少,上麵所舉出的三項,就是詞兒的意義、情味,在句子中的用法,是比較重要的,學習的時候應該著眼在這些方麵。
以下要講到句子了。關於句子,第一所當著眼的是句子的樣式。自古以來用文字寫成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即就諸君所讀過的來說,也已很可觀了。這些文字,雖然各不相同,若就一句句的句子看來,我認為樣式是並不多的。我曾經有一個誌願,想把中國文字的句式來作歸納的統計,辦法是取比較可做依據的書,文言文的如“四書”“五經”,白話的如《紅樓夢》《水滸》,一句句地圈斷,剪碎,按照形式相同的排比起來。譬如說“子曰”“曾子曰”“孟子曰”和“賈寶玉道”“林黛玉道”“武鬆道”歸成一類,“不亦悅乎”“不亦樂乎”“不亦快哉”歸成一類,“穆穆文王”“赫赫泰山”“區區這些禮物”歸成一類,“烹而食之”“顧而樂之”“垂涕泣而道之”歸成一類,這樣歸納起來,據我推測,句子的種類是很有限的。確數不敢說,至多不會超過一百種的式樣。諸君如不信,不妨去試試。讀文字,聽談話,能夠留心句式,找出若幹有限的格式來,不但在理解上可以省卻力氣,而且在發表上也可以得到許多便利。諸君讀文言傳記,開端常會碰到“××,××人”或“××者××人也”吧,這是兩個式樣,如果有時候碰到“一丈,十尺”或“仁者人也”,不妨把它歸納起來當作一類的格式記在肚子裏。諸君和朋友談話,如果聽到“天會下雨吧”,“我要著皮鞋了”,就把它歸納起來當作一類格式來記住。
這樣把句子依了式樣來歸並,可以從繁複雜亂的文字裏看出簡單的方法來,在學習上是非常切實有用的。此外尚有一點要注意,句子的式樣是就句子獨立著的情形講的。一篇文字由一句句的句子結合而成,句子和句子的關係,並不簡單。平常所認定的句子的式樣,和別的辭句連在一處的時候,也許可以把性質全然變更。譬如說,“山高水長”,這句句式和“桃紅柳綠”咧,“日暖風和”咧,是同樣的。但如果上麵加成分上去,改為“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的時候,情形就不同了。光是從“山高水長”看來,高的是山,長的是水,至於在“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裏麵,高的不是山,是先生之風,長的不是水,也是先生之風,意思是說“先生之風像山一般地高,水一般地長”了。這種情形,日常語言裏也常可碰到,譬如說,“今天天氣很好,”“我和你逛公園去吧。”這是兩句獨立完整的句子,如果連結起來,上一句就成了下一句的條件,資格不相等了。一句句子放在整篇的文字裏和上文下文可以有種種的關係,連接的式樣很多,方才所舉的隻不過一二個例子而已。讀文字的時候對於每一句句子不但要單獨的認識它,還要和上下文聯結了認識它,自己寫作文字的時候,對於每一句句子不但要單獨地看來通得過,還要合著上下文看來通得過。盡有一些人,在讀文字的時候,逐句懂得,而貫串起來倒不清楚,寫出文字來,逐句看去似乎沒有毛病,而連續下去卻莫名其妙,這都是未曾把句子和句子的關係弄明白的緣故。
上麵已講過詞兒和句子,以下再講表現的方法。文字語言原是表現思想感情的工具,我們心裏有一種意思或是感情,用文字寫出來或口裏講出來,這就是表現。表現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同是一種意思或感情,可有許多表現的方式,同是一句話,可有各種各樣的說法。譬如說“張三非常喜歡喝酒”,這話可以改變方式來說,例如“張三是個酒徒”咧,“張三是酒不離口”咧,“酒是張三的第二生命”咧,意思都差不多,此外不消說還可有許多的表現法。“晚上睡得著”一句話可以用作“安心”的表現;罵人“沒用”,有時可以用“飯桶”來表現,有時可以用反對的說法,說他是“寶貝”或“能幹”。意思隻是一個,表現的方麵卻不止一個,在許多方法之中,究竟那一種好,這是要看情形怎樣,無法預定的。讀文字的時候最好能隨時顧到,看作者所用的是哪一種表現法,用得有沒有效果?自己寫作文字,對於自己所想表現的意思,也須盡量考慮,選擇最適當的表現法。
文字語言的一切技巧,可以說就是表現的技巧。寫一件事情、一種東西或是一種感情,用什麼文體來寫、先寫什麼、後寫什麼、寫得簡單或是寫得詳細,諸如此類,都是表現技巧上的問題。所以值得大大地注意。
我在上麵已就了詞兒、句子、表現法三方麵,分別說明應該注意的事情,這些都是文字的形式上應該著眼的。諸君學習文字,我覺得這些就是值得努力的地方。
末了,我勸諸君能夠用些讀的工夫。從前的讀書人,學習文字唯一的方法就是讀。自有學校教育以來,對於文字往往隻用眼睛看,用口來讀的人已不多了。其實讀是很有效的方法,方才所舉的關於詞兒、句子、表現法等類的事項,大半是可在讀的時候發見領略的。我以為諸君應該選擇幾篇可讀的文字來反複熟讀,白話文也可用談話或演說的調子來讀。讀的篇數不必多,材料要精,讀的程度要到能背誦。讀得熟了,才能發見本篇前後的照應,才能和別篇文字作種種的比較。因為文字讀得會背誦以後,可離開書本,隨時記起,就隨時會有所發見,學習研究的機會也就愈多了。不但別人寫的文字要讀,自己寫文字的時候也要讀,從來名家都用過就草稿自讀自改的苦工。
關於國文的學習,可講的方麵很多。時間有限,今天所講的隻是這些。我對於中學國文教學,曾發表過許多意見,有兩部書,一部叫《文心》,一部叫《國文百八課》,都是我和葉紹鈞先生合寫的,諸君如未曾看到過,不妨參考參考。
第七十六講
關於國文的學習(一)
夏丏尊
中學生應具的國文能力
國文二字,是無止境的。要談中學生的國文學習法,先須預定中學生應具的國文程度。有了一定的程度,然後學習才有目標,也才有學習法可言。
諸君是中學生,對於畢業時的國文科的學力,各自作甚樣的要求?我原不知道,想來是必各懷著一種期待的吧。我作了許多年的中學國文教員,對於國文科的學力,曾在心中主觀地描繪過一個理想的中學生,至今尚這樣描繪著。現在試把這理想的人介紹給諸君相識。
他能從文字上理解他人的思想感情,用文字發表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且能不至於十分理解錯,發表錯。
他是一個中國人,能知道中國文化及思想的大概。知道中國的普通成語與辭類,遇不知道時,能利用工具書物,自己查檢。他也許不能用古文來寫作,卻能看得懂普通的舊典籍。他不必一定會作詩,作賦,作詞,作小說,作劇本,卻能知道什麼是詩,是賦,是詞,是小說,是劇本,加以鑒賞。他雖不能博覽古昔典籍,卻能知道普通典籍的名稱,構造,性質,作者,及內容大略。
他又是一個世界上的人,一個二十世紀的人,他也許不能直讀外國原書,博通他國情形,但因平日的留意,能知道全世界普通的古今事項,知道周比特(Jupiter),阿普羅(Apollo),委娜斯(Venus)等類名詞的出處,知道“三位一體”,“第三國際”等類名詞的意義,知道荷馬(Homer),拜倫(Byron)是什麼人,知道《神曲》(),《失樂園》()是誰的著作,不會把“梅德林克”誤解作樂器中的曼陀鈴,把“伯納特·蕭”誤解作是一種可吹的蕭!(這是我新近在某中學校中聽到的笑話,這笑話曾發生於某國文教員。)
我理想中所期待懸擬的中學畢業生的國文科的程度是這樣。這期待也許有人以為太過分,但我自信卻不然。中學畢業生是知識界的中等分子,常識應該夠得上水平線。具備了這水平線的程度,然後升學的可以進窺各項專門學問,不至於到大學裏還要聽名詞動詞的文法,讀一篇一篇的選文。不升學的可以應付實際生活,自己補修起來也才有門徑。
現在再試將十八年八月教育部頒行的《中學課程暫行標準》中所規定的高中及初中的畢業最低限度抄列如下。
(甲)高中國文科畢業最低限度:
(一)曾精讀名著六種而能了解與欣賞。
(二)曾略讀名著十二種而能大致了解欣賞。
(三)能於中國學術思想、文學流變、文字構造、文法及修辭等有簡括的常識。
(四)能自由運用語體文及平易的文言文作敘事說理表情達意的文字。
(五)能自由運用最低限度的工具書。
(六)略能檢用古文書籍。
(乙)初中國文科畢業最低限度:
(一)曾精讀選文,能透徹了解並熟習至少一百篇。
(二)曾略讀名著十二種,能了解大意,並記憶其主要部分。
(三)能略知一般名著的種類、名稱,圖書館及工具書籍的使用,自由參考閱讀。
(四)能欣賞淺近的文學作品。
(五)能以語體文作充暢的文字,無文法上的錯誤。
(六)能閱覽平易的文言文書籍。
把我所虛擬的中學生的國文程度和教育部所規定的中學生國文科畢業最低限度兩相比較,似乎也差不多相仿佛。不過教育部的規定,把初中高中截分為二,我則泛就了中學生設想而已。
現在試姑把這定為水平線,當作一種學習的目標……
第七十七講
關於國文的學習(二)
夏丏尊
關於閱讀
依文字的本質來說,國文的學習途徑,普通是閱讀與寫作二種。閱讀就是我在前麵所說的“從文字上理解他人的思想感情”的事,寫作就是我在前麵所說的“用文字發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事。能閱讀,能寫作,學習文字的目的就已算達到了。
先談閱讀。
“閱讀什麼?”這是我屢從我的學生及一般青年接到的問題。關於這問題,曾有好幾個人開過幾個書目。如胡適的《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梁啟超的《國學入門書要目》,此外還有許多人發過不少零碎的意見。但我在這裏卻不想依據這些意見,因為“國文”與“國學”不同,而且那些書目也不是為現在肄業中學校的諸君開列的。
就眼前的實況說,中學國文尚無標準讀本,中學國文課程中的讀物,大部分是選文。別於課外由教師酌定若幹整冊的書籍作為補充。一般的情形既不過如此,當然談不到什麼高遠的不合實際的議論。我在本文中隻擬先就選文與教師指定的課外書籍加以說述,然後再涉及一般的閱讀。
今天選讀一篇冰心的小說,明天來一篇柳宗元的遊記,再過一日來一篇《史記》列傳,教師走馬燈式地講授,學生打著嗬欠敷衍,或則私自攜別書觀覽:這是普通學校中國文教室中的一般情形。本文是隻對學生諸君說的,教師方麵的話,姑且不提,隻就學習者方麵來說。中學國文課中既以選文為重要幹部,占著時間的大部分,應該好好地加以利用。為防止教師隨便敷衍計,我以為不妨由學生預先請求教師,定就一學年或半學年的選文係統,決定這學年共約選若幹篇文字:內容方麵,屬於思想的若幹篇,屬於文藝的若幹篇,屬於常識,或偶發事項的若幹篇,屬於實用的若幹篇;形式方麵,屬於記敘體的若幹篇,屬於議論體的若幹篇,屬於傳記或小說的若幹篇,屬於戲劇或詩歌的若幹篇,屬於書簡或小品的若幹篇。(此種預計,隻要做教師的不十分撒濫汙,照理應該不待學生請求,自己為之。)材料既經定好,對於選文,應該注意切實學習。
我以為最好以選文為中心,多方學習,不要把學習的範圍限在選文本身。因為每學年所授的選文,為數無幾,至多不過幾十篇而已。選文占著國文正課的重要部分,如果於一學年之中,僅就了幾十篇文字本身,得知其內容與形式,雖然試驗時可以通過,究竟得益很微,不能算是善學者。受到一篇選文,對於其本身的形式與內容,原該首先理解,還須進而由此出發,作種種有關係的探究,以擴張其知識。例如教師今日選授陶潛的《桃花源記》,我以為學習的方麵可有下列種種。
(1)求了解文中未熟知的字與辭。
(2)求了解全文的意趣與各節各句的意義。
(3)文句之中如有不能用舊有的文法知識說明者,須求得其解釋。
(4)依據了此文玩索記敘文的作法。
(5)借此領略晉文風格的一斑。
(6)求知作者陶潛的事略,旁及其傳記與別的詩文。最好乘此機會去一翻《陶集》。
(7)借此領略所謂烏托邦思想。
(8)追求作者思想的時代的背景。
一篇短短的《桃花源記》,於供給文法文句上的新知識以外,還可借以知道記敘文的體式,晉文的風格,烏托邦思想的一斑,陶潛的傳略,晉代的狀況等等。如此以某篇文字為中心,就了有關係的各方麵擴張了學去,有不能解決的事項,則翻書查字典或請求教師指導,那末讀過一篇文字,不但收得其本身的效果,還可連帶了習得種種的知識。較之胡亂讀過就算者,真有天淵之差了。知識不是可以孤立求得的,必須有所憑借,就了某一點分頭擴張追討,愈追討關聯愈多,範圍也愈廣。好比雪球,愈滾愈會加大起來。
以上所說的是對於選文的學習法,以下再談整冊的書的閱讀。
整冊的書,那幾種應讀?怎樣規定範圍?這是一個麻煩的問題了。我以為中學生的讀書的範圍,可分下列的幾種。
(1)因選文而旁及的。如因讀《桃花源記》而去讀《陶集》,讀《無何有鄉見聞記》(威廉·馬列斯著);因讀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而去讀《論語》《老子》《韓非子》《墨子》等等。
(2)中國普通人該知道的。如“四書”“四史”“五經”,周秦諸子,著名的唐人的詩,宋人的詞,元人的曲,著名的小說,時下的名作。
(3)全世界所認為常識的。如基督教的《舊約》《新約》,希臘的神話,各國近代代表的文藝名作。
不消說,上列的許多書,要一一全體閱讀,在中學生是不可能的。但無論如何要當作課外讀物盡量加以涉獵,有的竟須全閱或精讀。舉例來說,“四書”須全體閱讀,諸子則可選擇讀幾篇,詩與詞可讀前人選本,《舊約》可選讀《創世記》《約伯記》《雅歌》《箴言》諸篇,《新約》可就《四福音》中擇一閱讀。無論全讀或略讀,一書到手,最好先讀序,次看目錄,瞭解該書的組織,知道有若幹篇,若幹卷,若幹分目,然後再去翻閱全書,明白其大概的體式,擇要讀去。例如讀《春秋左傳》,先須知道什麼叫經,什麼叫傳,從什麼公起至什麼公止。讀《史記》,先須知道本紀、世家、列傳、書、表等等的體式。
……
話不覺說得太絮叨了。關於閱讀的範圍,就此結束。以下試講一般的閱讀方法。
第一是理解。理解又可分兩方麵來說。(1)關於辭句的;(2)關於全文的。關於辭句的理解,不外乎從辭義的解釋入手,次之是文法知識的運用。辭義的解釋如不正確,不但讀不通眼前的文字,結果還會於寫作時露出毛病。因為我們在閱讀時收得辭義,一經含糊不甚徹底明白,寫作時也就不知不覺地施用,鬧出笑話來。(笑話的構成,有種種條件。而辭義的故意誤用,就是重要條件之一。)文字不通的原因,非文法不合即用辭與意思不符之故。“名教”“概念”“觀念”“幽默”等類名辭的誤用,是常可在青年所寫的文字中見到的,這就可證明他們當把這些名辭裝入腦中去的時候,並未得到過正當的解釋了。每逢見到新辭新語,務須求得正解,多翻字典,多問師友,切不可任其含糊。
辭義的解釋正確了,逐句的文句已可通解了,那末就可說能理解全文了嗎?尚未。文字的理解,最要緊的是捕捉大意或要旨,否則逐句雖已理解,對於全文,有時仍難免有不得要領之弊。一篇文字,全體必有一個中心思想,每節每段也必有一個要旨。文字雖有幾千字或幾萬字,其中全文中心思想與每節每段的要旨,卻是可以用一句話或幾個字來包括的。閱讀的人如不能抽出這潛藏在文字背後的真意,隻就每句的文字表麵支離求解,結果每句是懂了,而全文的真意所在,仍是茫然。本稿紙數有限。冗長的文例是無法舉的,為使大家便於瞭解著想,略舉一二部分的短例如下:
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於蘇秦之策;不費鬥糧,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戰國策》)
“天下之大”以下同形式數句,隻是“全世”之意;從有“不”字句起至一連數句“未”什麼,隻是“不戰”二字之意而已。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幹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莊子·外物篇》)
這段文字,要旨隻是第一句“外物不可必”五字,其餘隻是敷衍這五字的例證。
……大家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陽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紅樓夢》第五回)
把房中陳設寫得如此天花亂墜,作者的本意,隻是想表出賈家的富麗與秦氏的輕豔而已。
對於一篇文字,用了這樣概括的方法,逐步讀去,必能求得各節各段的要旨,及全文的真意所在,把長長的文字歸納於簡單的一個概念之中,記憶既易,裝在腦子裏也可免了亂雜。用譬喻來說,長長的文字,好比一大碗有顏色的水,我們想收得其中的顏色,最好能使之凝積成一小小的顏色塊,棄去清水,把小小的顏色塊帶在身邊走。
理解以外,還有所謂鑒賞的一種重要功夫須做,對於某篇文字要瞭解其中的各句各段及其全文旨趣所在,這是屬於理解的事。想知道其每句每段或全文的好處所在,這是屬於鑒賞的事。閱讀了好文字,如果隻能理解其意義,而不能知道其好處,猶如對了一幅名畫,隻辨識了些其中畫著的人物或椅子、樹木等等,而不去領略那全幅畫的美點一樣。何等可惜!
鑒賞因了人的程度而不同,諸君於第一年級讀過的好文字,到第二年級再讀時,會感到有不同的處所,到畢業後再讀,就會更覺不同了。從前的所謂好處,到後來有的會覺得並不好,此外別有好的處所,有的或竟更覺得比前可愛。我幼年讀唐詩時,曾把好的句加圈。近來偶然拿出舊書來看,就不禁自笑幼稚,發見有許多不對的地方,有好句子而不圈的,有句子並不甚好而圈著的。這種經驗,我想一定人人都有,不但對於文字如此,對於書法,繪畫,乃至對於整個的人生都如此的。
鑒賞的能力既因人而異,因時而異,關於鑒賞,要想說出一個方法來,原是很不容易的事。姑且把我的經驗與所見約略寫出一二,以供讀者諸君參考。
據我的經驗,鑒賞的第一條件,是把“我”放入所鑒賞的對象中去,兩相比較。一壁讀,一壁自問,“如果叫我來說,將怎樣?”對於文字全體的布局,這樣問;對於各句或句與句的關係,這樣問;對於每句的字,也這樣問。經這樣一問,可生出三種不同的答案來:
(甲)與我的說法相合或差不多,我也能說。覺得並沒有什麼。
(乙)我心中早有此意見,或感想,可是說不出來,現在卻由作者替我代為說出了。覺到一種快悅。
(丙)說法和我全不同。覺得格格不相入。
三種之中屬於(甲)的,是平常的文字(在讀者看來);屬於(乙)的,是好文字。屬於(丙)的怎樣?是否一定是不好的文字?不然。如前所說,鑒賞因人而不同,因時而不同,所鑒賞的文字與鑒賞者的程度如果相差太遠,鑒賞的作用就無從成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英雄識英雄”,是相當可信的話。諸君遇到屬於(丙)類的文字時,如果這文字是平常的作品,能確認出錯誤的處所來,那麼直斥之為壞的不好的文字,原無不可。倘然那文字是有定評的名作,那就應該虛心反省,把自己未能同意的事,暫認為能力尚未到此境地,益自奮勵。這不但文字如此,書法,繪畫,無一不然。康有為、沈寐叟的書法,是有定評的,可是在市儈卻以為不如汪洵的好,最近西洋立體派未來派的畫,在鄉下土老看來,當然不及曼陀、丁悚的月份牌仕女畫來得悅目。
鑒賞的第二要件是冷靜。鑒賞有時稱“玩賞”,諸君在廳堂上掛著的畫幅上,他人手中有書畫的扇麵上,不是常有見到某某先生“清玩”,或“雅鑒”“清賞”等類的字樣嗎?“玩”和“鑒”與“賞”有關。這“玩”字大有意味。普通所謂“玩”者,差不多含有遊戲的態度,就是“無所為而為”,除了這事的本身以外,別無其他目的的意味。讀小說時,如果急急要想知道全體的梗概,熱心地“未知以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地急忙讀去,雖有好文字,恐也無從玩味,看不出來,第二次第三次再讀,就不同了。因為這時對於全書梗概已經瞭然,不必再著急,文字的好歹,也因而容易看出。將我自己的經驗當作例子來說,《紅樓夢》第三回中黛玉初到賈府與寶玉第一次見麵時,寫道:
……寶玉看畢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何曾見過她。”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看著麵善,心裏倒像是舊相識,恍若遠別重逢一般。”
我很讚賞這段文字。因為這一對男女主人公,過去在三生石上赤霞宮中有著那樣長久的曆史,以後還有許多糾葛,在初會見時,做寶玉的恐怕除了這樣說,別無更好的說法的了。故可算得是好文字。可是我對於這幾句文字的好處,直到讀了數遍以後才發見。(《紅樓夢》我曾讀過十次以上。)這是玩味的結果,並不是初讀時就知道的。
好的作品至少要讀二遍以上。最初讀時不妨以收得梗概瞭解大意為主眼,再讀時就須留心鑒賞了。用了“玩”的心情,冷靜地去對付作品,不可再囫圇吞咽,要仔細咀嚼。詩要反複地吟,詞要低徊地誦,文要周回地默讀,小說要耐心地細看!
把前人鑒賞的結果拿來做參考,足以發達鑒賞力。讀詞讀詩,不感到興趣的,不妨去擇一部詩話或詞話讀讀,讀小說不感到興趣的,不妨去一閱有人批過的本子。詩話,詞話,文評,小說評,是前人鑒賞的記錄,能教示我們以詩詞文或小說的好處所在,大足為鑒賞上的指導。舉例來說:《水滸》中寫潘金蓮調戲武鬆的一節,自“叔叔萬福”起,至“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要似火盆常熱便好”,一直數十句談話都稱“叔叔”,下文接著寫道:“那婦人……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鬆道:‘你若有心吃了這半盞兒殘酒。’”金聖歎在這下麵批著:“寫淫婦便是活淫婦。”“以上凡叫過三十九個‘叔叔’,忽然換做一你字,妙心妙筆。”
這“叔叔”與“你”的突然的變化,其妙處在普通的讀者也許不易領會,或者竟不能領會,但一經聖歎點出,就容易知道了。
但須注意,前人的詩話詞話文評小說評,是前人鑒賞的結果。用以幫助自己的鑒賞能力則可;自己須由此出發,更用了自己的眼識去鑒賞,切不可為所拘執。前人的鑒賞法,有好的也有壞的。特別是文評,從來以八股的眼光來評文的甚多,什麼“起承轉合”,什麼“來龍”“去脈”,諸如此類,從今日看去,實屬可哂,用不著再去蹈襲了。
第七十八講
古文學的欣賞
朱自清
新文學運動開始的時候,胡適之先生宣布“古文”是“死文學”,給它撞喪鍾,發訃聞。所謂“古文”,包括正宗的古文學。他是教人不必再做古文,卻顯然沒有教人不必閱讀和欣賞古文學。可是那時提倡新文化運動的人如吳稚暉錢玄同兩位先生,卻教人將線裝書丟在毛廁裏。後來有過一回“骸骨的迷戀”的討論,也是反對做舊詩,不是反對讀舊詩。但是兩回反對讀經運動卻是反對“讀”的。反對讀經,其實是反對禮教,反對封建思想;因為主張讀經的人是主張傳道給青年人,而他們心目中的道大概不離乎禮教,不離乎封建思想。強迫中小學生讀經沒有成為事實,卻改了選讀古書,為的了解“固有文化”。為了解固有文化而選讀古書,似乎是國民分內的事,所以大家沒有說話。可是後來有了“本位文化”論,引起許多人的反感;本位文化論跟早年的保存國粹論同而不同,這不是殘餘的而是新興的反動勢力。這激起許多人,特別是青年人,反對讀古書。
可是另一方麵,在本位文化論之前有過一段關於“文學遺產”的討論。討論的主旨是如何接受文學遺產,倒不是揚棄它;自然,討論到“如何”接受,也不免有所分別揚棄的。討論似乎沒有多少具體的結果,但是“批判的接受”這個廣泛的原則,大家好像都承認。接著還有一回範圍較小,性質相近的討論。那是關於《莊子》和《文選》的。說《莊子》和《文選》的詞彙可以幫助語體文的寫作,的確有些不切實際。接受文學遺產若從“做”的一麵看,似乎隻有寫作的態度可以直接供我們參考,至於篇章字句,文言語體各有標準,我們盡可以比較研究,卻不能直接學習。因此許多大中學生厭棄教本裏的文言,認為無益於寫作;他們反對讀古書,這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但是流行的《作文法》《修辭學》《文學概論》這些書,舉例說明,往往古今中外兼容並包;青年人對這些書裏的“古文今解”倒是津津有味的讀著,並不厭棄似的。從這裏可以看出青年人雖然不願信古,不願學古,可是給予適當的幫助,他們卻願意也能夠欣賞古文學,這也就是接受文學遺產了。
說到古今中外,我們自然想到翻譯的外國文學。從新文學運動以來,語體翻譯的外國作品數目不少,其中近代作品占多數;這幾年更集中於現代作品,尤其是蘇聯的。
但是希臘羅馬的古典,也有人譯,有人讀,直到最近都如此。莎士比亞至少也有兩種譯本。可見一般讀者(自然是青年人多),對外國的古典也在愛好著。可見隻要能夠讓他們接近,他們似乎是願意接受文學遺產的,不論中外。而事實上外國的古典倒容易接近些。有些青年人以為古書古文學裏的生活跟現代隔得太遠,遠得渺渺茫茫的,所以他們不能也不願接受那些。但是外國古典該隔得更遠了,怎麼事實上倒反容易接受些呢?我想從頭來說起,古人所謂“人情不相遠”是有道理的。盡管社會組織不一樣,盡管意識形態不一樣,人情總還有不相遠的地方。喜怒哀樂愛惡欲總還是喜怒哀樂愛惡欲,雖然對象不盡同,表現也不盡同。對象和表現的不同,由於風俗習慣的不同;風俗習慣的不同,由於地理環境和社會組織的不同。使我們跟古代跟外國隔得遠的,就是這種種風俗習慣;而使我們跟古文學跟外國文學隔得遠的尤其是可以算做風俗習慣的一環的語言文字。語體翻譯的外國文學打通了這一關,所以倒比古文學容易接受些。
人情或人性不相遠,而曆史是連續的,這才說得上接受古文學。但是這是現代,我們有我們的立場。得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再弄清楚古文學的立場,所謂“知己知彼”,然後才能分別出那些是該揚棄的,那些是該保留的。弄清楚立場就是清算,也就是批判;“批判的接受”就是一麵接受著,一麵批判著。自己有立場,卻並不妨礙了解或認識古文學,因為一麵可以設身處地為古人著想,一麵還是可以回到自己立場上批判的。這“設身處地”是欣賞的重要的關鍵,也就是所謂“感情移入”。個人生活在群體中,多少能夠體會別人,多少能夠為別人著想。關心朋友,關心大眾,恕道和同情,都由於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甚至“替古人擔憂”也由於此。演戲,看戲,一是設身處地的演出,一是設身處地的看入。做人不要做壞人,做戲有時候卻得做壞人。看戲恨壞人,有的人竟會丟石子甚至動手去打那戲台上的壞人。打起來確是過了分,然而不能不算是欣賞那壞人做得好,好得教這種看戲的忘了“我”。這種忘了“我”的人顯然沒有在批判著。有批判力的就不至如此,他們欣賞著,一麵常常回到自己,自己的立場。欣賞跟行動分得開,欣賞有時可以影響行動,有時可以不影響,自己有分寸,做得主,就不至於糊塗了。讀了武俠小說就結伴上峨眉山,的確是糊塗。所以培養欣賞力同時得培養批判力,不然,“有毒的”東西就太多了。然而青年人不願意接受有些古書和古文學,倒不一定是怕那“毒”,他們的第一難關還是語言文字。
打通了語言文字這一關,欣賞古文學的就不會少,雖然不會趕上欣賞現代文學的多。語體翻譯的外國古典可以為證。語體的舊小說如《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現在的讀者大概比二三十年前要減少了,但是還擁有相當廣大的讀眾。這些人欣賞打虎的武鬆,焚稿的林黛玉,卻一般的未必崇拜武鬆,尤其未必崇拜林黛玉。他們欣賞武鬆的勇氣和林黛玉的癡情,卻嫌武鬆無知識,林黛玉不健康。欣賞跟崇拜也是分得開的。欣賞是情感的操練,可以增加情感的廣度、深度,也可以增加高度。欣賞的對象或古或今,或中或外,影響行動或淺或深,但是那影響總是間接的;直接的影響是在情感上。有些行動固然可以直接影響情感,但是欣賞的機會似乎更容易得到些。要培養情感,欣賞的機會越多越好;就文學而論,古今中外越多能欣賞越好。這其間古文和外國文學都有一道難關,語言文字。外國文學可用語體翻譯,古文學的難關該也不難打通的。
我們得承認古文確是“死文字”,死語言,跟現在的語體或白話不是一種語言。這樣看,打通這一關也可以用語體翻譯。這辦法早就有人用過,現代也還有人用著。記得清末有一部《古文析義》,每篇古文後邊有一篇白話的解釋,其實就是逐句的翻譯。那些翻譯夠清楚的,雖然囉唆些。但是那隻是一部不登大雅之堂的啟蒙書,不曾引起人們注意。五四運動以後,整理國故引起了古書今譯。顧頡剛先生的《盤庚篇今譯》(見《古史辨》),最先引起我們的注意。他是要打破古書奧妙的氣氛,所以將《尚書》裏詰屈聱牙的這《盤庚》三篇用語體譯出來,讓大家看出那“鬼治主義”的把戲。他的翻譯很謹嚴,也夠確切;最難得的,又是三篇簡潔明暢的白話散文,獨立起來看,也有意思。近來郭沫若先生在《由周代農事詩論到周代社會》一文(見《青銅時代》)裏翻譯了《詩經》的十篇詩,風雅頌都有。他是用來論周代社會的,譯文可也都是明暢的素樸的白話散文詩。此外還有將《詩經》《楚辭》和《論語》作為文學來今譯的,都是有意義的嚐試。這種翻譯的難處在乎譯者的修養;他要能夠了解古文學,批判古文學,還要能夠照他所了解與批判的譯成藝術性的或有風格的白話。
翻譯之外,還有講解,當然也是用白話。講解是分析原文的意義並加以批判,跟翻譯不同的是以原文為主。筆者在《國文月刊》裏寫的《古詩十九首集釋》,葉紹鈞先生和筆者合作的《精讀指導舉隅》(其中也有語體文的講解),浦江清先生在《國文月刊》裏寫的《詞的講解》,都是這種嚐試。有些讀者嫌講得太瑣碎,有些卻願意細心讀下去。還有就是白話注釋,更是以讀原文為主。這雖然有人試過,如《論語》白話注之類,可隻是敷衍舊注,毫無新義,那注文又囉裏囉唆的。現在得從頭做起,最難的是注文用的白話;現行的語體文裏沒有這一體,得創作,要簡明樸實。選出該注釋的詞句也不易,有新義更不易。此外還有一條路,可以叫做擬作。謝靈運有《擬魏太子鄴中集》,綜合的擬寫建安詩人,用他們的口氣作詩。江淹有《雜擬詩》三十首,也是綜合而扼要的分別擬寫曆代無名的五言詩人,也用他們自己的口氣。這是用詩來擬詩。英國麥克士·比羅姆著《聖誕花環》,卻以聖誕節為題用散文來綜合的扼要的擬寫當代各個作家。他寫照了各個作家,也寫照了自己。我們不妨如法炮製,用白話來嚐試。以上四條路都通到古文學的欣賞;我們要接受古代作家文學遺產,就可以從這些路子走近去。
第七十九講
研究國故的方法
胡 適
研究國故,在現時確有這種需要。但是一般青年對於中國本來的文化和學術,都缺乏研究的興趣;講到研究國故的人,真是很少,這也原不怪得他們,實有以下二種原因:(一)古今比較起來;舊有的東西,就很易現出破綻。在中國科學一方麵,當然是不足道的;就是道德和宗教,也都覺淺薄得很!這樣當然不能引起青年們的研究興趣了!(二)中國的國故書籍,實在太沒有係統了!曆史書一本有係統的也找不到!哲學也是如此。就是文學一方麵:《詩經》總算是世界文學上的寶貝;但假使我們去研究《詩經》,竟沒有一本書能供給我們做研究的資料的。原來中國的書籍,都是為學者而設!非為普通人一般人的研究而作的!所以青年們要研究,也就無從研究起。我很望諸君對於國故有些研究的興趣,來下一番真實的工夫,使他成為有係統的。對於國故,亟應起來整理,方能使人有研究的興趣,並能使有研究興趣的人容易去研究。
“國故”的名詞,比“國粹”好得多。自從章太炎著了一本《國故論衡》之後,這“國故”的名詞,於是成立。如果講是“國粹”;就有人講是“國渣”!“國故”(National past)這個名詞是中立的。我們要明現社會的情況,就得去研究國故。古人講:“知道過去,才能知道現在。”國故專講國家過去的文化;要研究他,就不得不注意以下四種方法:
(一)曆史的觀念
現在一般青年,所以對於國故,沒有研究興趣的緣故;就是沒有曆史的觀念。我們看舊書,可當他做曆史看。清乾隆時有個叫章學誠的,著了一本《文史通義》;上邊說:“六經皆史也。”我現在進一步言之:“一切舊書古書都是史也。”本了曆史的觀念,就不其然而然的生出興趣了。如道家煉丹修命,確是很荒謬的,不值識者一笑!但本了曆史的觀念,看看它究竟荒謬到了什麼田地?亦是很有趣的。把舊書當作曆史看,知他好到什麼地步?或是壞到什麼地步?這是研究國故方法的起點:是“開宗明義”第一章。
(二)疑古的態度
疑古的態度,簡要言之:就是“寧可疑而錯不可信而錯”十個字。譬如《書經》有《今文尚書》和《古文尚書》之別。有人說:“《古文尚書》是假的,《今文尚書》有一部分是真的;餘外一部分,到了清時,才有人把他證明是假的。”但是現在學校裏邊,並沒把假的刪去,仍舊讀他全書;這是我們應該懷疑的!至於《詩經》本有三千篇,被孔子刪剩十分之一,隻得了三百篇。《關雎》這一首詩,孔子把他列在第一首,這首詩是很好的;內容是一很好的女子,有一男子要伊做妻子;但這事不易辦到;於是男子“寤寐求之”,連睡在床上,都要想伊;更要“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呢!這能表現一種很好的愛情;是一首愛情的相思詩。後人誤會,生了許多誤解;竟牽到旁的問題上去。所以疑古的態度,有兩方麵好講:(一)疑古書的真偽。(二)疑真書被那山東老學究弄偽的地方。我們疑古的目的,是在得其“真”。就是疑錯了,亦沒有什麼要緊。我們知道那一個科學家,是沒有錯誤的。假使信而錯,那就上當不淺了。自己固然一味迷信,情願做古人的奴隸;但是還要引旁人亦入於迷途呢!我們一方麵研究;一方麵就要懷疑;庶能不上老當呢!
如中國的曆史從盤古氏一直相傳下來,年代都是有“表”的;“像煞有介事”,看來很是可信。但是我們要懷疑這怎樣來的呢?根據什麼呢?我們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究其來源怎樣?要知道這年月的計算,有的自從假書來的。大部分還是宋朝一個算命先生,用算盤打出來的呢?這哪能信呢?我們是不得不去打破他的。
在東周以前的曆史,是沒有一字可以信的。以後呢,大部分也是不可靠的。如《禹貢》這一章書,一般學者都承認是可靠的。據我用曆史的眼光看來,可是不可靠的。我敢斷定他是偽的。在夏禹時,中國難道竟有這般大的土地麼?四部書裏邊的經,史,子三種,大多是不可靠的。我們總要有疑古的態度,才好!
(三)係統的研究
古時的書籍,沒有一部書是“著”的。中國的書籍雖多;但有係統的著作,竟找不到十部。我們研究無論什麼書籍,都宜要尋出他的脈絡,研究他的係統。所以我們無論研究什麼東西,就須從曆史方麵著手。要研究文學和哲學,就得先研究文學史和哲學史。政治亦然。研究社會製度,亦宜先研究其製度沿革史,尋出因果的關係,前後的關鍵,要從沒有係統的文學,哲學,政治等等裏邊,去尋出係統來。
有人說:“中國幾千年來沒有進步!”這話荒謬得很!是妨害我們研究的興趣。更有一外國人著了一部世界史,說:“中國自從唐代以後,就沒有進步了!”這也不對!我們定要去打破這種思想的。總之我們是要從從前沒有係統的文學,哲學,政治裏邊;以客觀的態度,去尋出係統來的。
(四)整理
整理國故,能使後人研究起來,不感受痛苦。整理國故的目的,就是要使從前少數人懂得的,現在變為人人能解的。整理的條件,可分形式內容二方麵講:
(一)形式方麵。加上標點和符號,替他分開段落來。
(二)內容方麵。加上新的注解,折中舊有的注解。
並且加上新的序跋和考正,還要講書的曆史和價值。
我們研究國故,非但為學識起見,並為諸君起見,更為諸君的兄弟姊妹起見。國故的研究,於教育上實有很大的需要。我們雖不能做創造者;我們亦當做運輸人。這是我們的責任!這種人是不可少的。
出版說明
這是一本近現代作家的文章選集,內容主要是講解怎樣閱讀和鑒賞文學作品。
為保持作品原貌,同時方便現代讀者閱讀,編者參考多個版本,並對照作品早期文本,做了反複、嚴謹的校訂。現就校訂的大致情況作幾點說明。
字形和詞形
現代漢語的字形詞形是逐漸規範起來的,這個規範過程伴隨著演變過程。如果按現行字形詞形規範,就得對早期文本進行很多改動,破壞作品原貌。因此,我們隻能采取折中的辦法。
與現代規範簡化字或簡化字推薦字形相差較大,容易引發歧義或誤解的,就統改為現代規範簡化字或簡化字推薦字形。比如,“鈔”當“抄寫”“抄錄”講時,全部改成“抄”。“帳”用於“算賬”“賬目”時,全部改成“賬”。“葉”當“書頁”講時,全改成“頁”。“甚麼”全改成“什麼”。“底”當“的”或“地”用時,改為“的”或“地”。
與現代規範簡化字或簡化字推薦字形相差不大,不致引發歧義或誤解的,就保留原來的字形詞形。比如,“的”“地”“得”“那末”“發見”“智識”等,全依早期文本,保留原樣。
“那”字,在早期文本中,既當疑問代詞和不定代詞(著名的例子是毛主席的《人的正確思想是從那裏來的》),也當代詞。現在的規範用法,疑問代詞和不定代詞用“哪”。早期文本中也有“哪”字,不過是語氣助詞,用於語尾,類似現在的“呐”“呢”。還有些字形詞形,在早期文本中並沒有規範,使用很隨意,比如:了、瞭,采、彩,象、像,作、做,他、牠(它),工夫、功夫,等等。對於這些字形詞形,如果強行改正,不僅會破壞作品的原貌,還可能因為誤判而改錯,所以全依早期文本,保留原樣。
文本本身就是語文的史料,在不影響讀者閱讀和理解的前提下,保留一些早期文本的字形詞形,既能反映出字形詞形的演變過程,還能反映出作者的風格。比如本選集中,朱自清先生和老舍先生的文章,就基本上符合現代漢語的字詞規範。因此,他們的文章,基本上是原樣呈現。
注釋和存疑
為方便讀者閱讀,我們對讀者可能感到陌生的一些詞句、外國人名和作品名,加了簡明的注釋。比如,朱自清《文學的嚴肅性》一文,1988年版《全集》第4卷的此文中,有這樣一句:“即如犯人日記,裏麵雖然是象征意義,但卻用寫實筆法來寫……”後來的很多選本都襲用了“犯人日記”的說法。但是據1947年第34期《書報精華》雜誌轉載的這篇文章,犯人日記應為《狂人日記》。
朱自清《論中國詩的出路》一文,1988年版《全集》第4卷、1989年版《選集》第2卷收錄此文,都有這樣一句:“譯專集也成,總集也成,譯莎士比亞固好,譯 Goedeu Lreaxsury 也行。”其中Goedeu Lreaxsury 無解,疑為 Golden Treasury 之誤。但是不能確定,隻好存疑,沒有加注。
朱湘《談詩》一文中有一段:“‘真’字與‘青’字未嚐不可以相葉。僅要是作一首預備入音樂的詩歌,那時候,真韻的字最好還是不要用來與音韻的字相葉。”北新書局1934年版《文學閑談》第109頁,2017年版《朱湘全集·散文卷》第343頁,都是這樣的。所謂“‘真’字與‘青’字未嚐不可以相葉”中的“相葉”,即“相葉韻”。葉韻,也叫協韻、諧韻,是音韻學術語,研究不同韻部的字能否相押。這句話的意思是,在平水韻中,“上平十一·真”部字與“下平九·青”部字或可以押韻(參見《欽定葉韻彙輯》卷七《真文元葉韻》)。末一句,“真韻的字最好還是不要用來與音韻的字相葉”中,“音韻”疑為“青韻”之誤,因為“真”是韻部字頭,“青”是韻部字頭,“音”不是韻部字頭。但是不能確定,也隻好存疑,沒有加注。
標點和格式
現代漢語的標點,也有一個逐漸演變、規範的過程。我們依據同樣的原則,在方便讀者閱讀和理解的前提下,保留了一些早期文本的標點樣式,沒有按照現在的規範強行統一。格式的最大問題,是現代詩歌的排法。早期有所謂“詩形學”一說,有些現在整理的全集本,沒有注意到現代詩歌的格式,我們按照早期文本恢複了當時的格式。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