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危選賢(1 / 3)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對美國來說是個不尋常的日子!

但是,由於東西半球因時差記時的不同,中國戰時陪都——重慶依然籠罩在日本飛機轟炸的陰影中。即使是十二月七日的夜幕早已垂落,因戰時燈火管製,山城也看不到昔日壯觀的萬家燈火。它就像是一座依傍著長江和嘉陵江建造的巨大的陵園,沒有人世間的歡聲笑語,唯有江水發出的憤怒的濤聲。

山城重慶的南郊,有一座不為外人所知的小山,有意思的是它卻和我國安徽的黃山同名。它不具有黃山的“山峰劈地摩天,雲凝碧漢”的萬千氣象,也難享有“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的美譽。然而由於抗日軍興,蔣委員長一撤金陵,再撤武漢,最後把山城重慶選做陪都,加之這座小小的黃山具有避暑、防空的雙重優勢,遂又被蔣委員長選做自己獨享其成的別墅勝地,因而也就成了中外矚目的政治中心了!

夜霧就像是潤物的毛毛春雨,不知不覺地包住了黃山,那一棵棵高大的疏密有致的青鬆翠柏,既罩上了夜幕,又披上了霧紗,完全失去了日間的雄姿。令人驚詫的是,在鬆柏掩映的房屋窗口中依然亮著燈光,遠遠望去,宛如是裝上了氙氣燈泡,拖著長長的乳白色的神秘的光暈。這就是蔣介石在黃山別墅中居住的雲岫樓。

雲岫樓會客廳既不寬綽,更不豪華,除去沙發、茶幾,以及地上被踩得有些變了色的純毛地毯而外,似乎再也看不到其他珍貴的裝飾物品了。然而正麵牆上並排掛著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卻十分顯眼,加之上麵插著不同顏色、不同樣式的軍事專用符號,給大戰時期的人們一種懼怕戰爭惡魔的特殊刺激,可是對於雲岫樓的主人——蔣委員長而言,卻從這些不同的軍事符號中看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形勢與未來戰爭的發展。

漫漫的冬夜已經很深了,蔣介石依然駐步立在那幅世界地圖的下邊,忽而伸手移動歐洲地圖上麵的軍事符號,忽而又把一些新的軍事符號插在太平洋諸島上,待到他把菲律賓、印度尼西亞、馬來亞、大洋洲……全部插滿不同的軍事符號的時候,他那表情嚴峻的臉上漸漸露出了得意的笑靨。對麵牆上那架紅木雕花的大型掛鍾傳來報時的十二響的時候,他竟然不無鄙夷地笑了,旋即又近似自言自語地問道:

“新的一天到了,這鍾聲究竟是為哪家敲響的呢?”

“達令,你在說些什麼?”

伴隨著輕輕的問話聲,一向喜愛過夜生活的蔣夫人——宋美齡業已穿好美式睡衣自內室走出,有點憔悴地站在了蔣介石的身後。

恰在這時,蔣介石緩緩地轉過身來,宋美齡不無驚詫地看看蔣氏那氣度不凡或曰自鳴得意的表情,再看看牆上那兩幅地圖插得亂七八糟的軍事符號,真是如墜五裏霧中。蔣介石似乎在有意製造話題的懸念,先是淡然一笑,複又加重口氣地說道:

“新的一天到了,這子夜的鍾聲是為哪家敲響的呢?”

宋美齡一聽蔣介石說話的口氣,就知道這位自負的委員長又籌劃好了新的“文章”。每逢遇到這種情況,她就遵照著滿足對方顯示所謂雄才大略的虛榮心的規則行事,故有意地笑問:

“你說呢?”

“我嘛,”蔣介石再賣個關子,得意而笑地說道,“我想聽聽夫人的高見。”

“是喪鍾,還是喜鍾?”

“這怎麼說呢?”蔣介石沉吟片刻,“恐怕是兼而有之。事實上嘛,沒有喪,何談喜?”

“是指歐洲戰場嗎?”

蔣介石未作正麵回答。他轉身拿起長長的軍事教鞭,指著歐戰正酣的軍事地圖扼要地指出:德國於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進攻波蘭,標誌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戰的開始。在德國閃電式的攻擊下,波蘭、法國等相繼投降;就說不可一世的大英帝國,在希特勒海陸空並進的進攻下也節節敗退,首相張伯倫被迫宣布引退,丘吉爾臨危受命籌組戰時內閣,靠著天然的屏障英吉利海峽堅守英倫三島。最後,他不無鄙視地說道:

“從目前的態勢看,無論是德國還是英國,都不到敲響喪鍾的時候。自然,他們誰也不會敲響慶祝勝利的喜鍾。”

“那……你是指蘇德戰場了?”

蔣介石微微地搖了搖頭。接著他又指出: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德軍實施所謂“巴巴羅薩”計劃,自波羅的海至喀爾巴阡山一線對蘇聯發動突然襲擊。就在秋冬相交的季節,德國占領了蘇聯歐洲的大部領土,在斯大林的指揮下,蘇聯遂開始了舉世矚目的莫斯科保衛戰。蔣介石講到此處有意打住,無比高傲地評論道:

“由於希特勒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軍事實力,自然也就小視了偉大的俄羅斯民族的潛在力量,選擇錯了進攻莫斯科的時間。結果嘛……”

“會重蹈當年拿破侖進攻莫斯科的覆轍嗎?”

蔣介石微微地點了點頭。

“希特勒會一蹶不振嗎?”

蔣介石微微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呢?”

“因為希特勒還有進攻蘇聯的軍事實力。”蔣介石更加得意地笑了笑,以下結論似的口吻說道,“因此,今晚這子夜的鍾聲既不是為希特勒敲的,也不是為斯大林響的。”

“那到底是為誰敲響的呢?”

“為日本的東條英機,為美國的羅斯福,為中國的蔣某人敲響的!”

宋美齡聞之震愕不已,瞠目咂舌,繼續聽蔣介石慨然而道。

“準確地說,今晚這子夜的鍾聲,對東條英機而言是先喜後喪,對羅斯福而言是先喪後喜,對我蔣某人而言嘛,”蔣介石有意停頓片刻,突然表情一變,斷然地說道,“自始至終都是喜!”

宋美齡聽罷驚得不知所以,唯有希冀從蔣介石這斷然的話聲中乃至於蔣介石那肅然嚴峻的表情中感悟到些什麼,但一向自視有靈氣的蔣夫人什麼也未感悟到。

蔣介石似乎猜透了宋美齡的心思,他突然換做另一副形象,猝然背剪雙手,模仿著中國所謂名士的派頭,輕聲哼著江南的山歌小調,在室內緩緩地踱起了步子。

麵對蔣介石這傲岸不遜的表演,宋美齡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損傷,她真想憤然回身,走回臥室納頭便睡。但時下宋氏家族的小妹早已不是“小企鵝”時代的女性,早已成了可以左右中國抗戰大局的“第一夫人”,所以她理智地藏匿起女性獨有的自尊,故作矜持狀,並以政治家的口吻問道:

“你的根據是什麼呢?”

蔣介石取來一紙絕密等級的公文,在手中掂了掂,似有千斤重的樣子,然後又鄭重地遞給了宋美齡:

“夫人,看後自明。”

宋美齡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接過這紙絕密等級的公文,閱罷大驚,忙問:

“這會是真的嗎?”

蔣介石微微地點了點頭。

這份絕密等級的文件是什麼內容呢?就是世人傳說的我國首先破譯的震驚世界的密碼:日本海軍將於十二月七日偷襲美國在太平洋上的海軍基地珍珠港。

蔣介石在治軍製敵的生涯中,非常重視對敵方情報的收集,尤其是對密電碼的研究和破譯。遠在中原大戰期間,他就曾利用破譯電文的手段,挑撥閻、馮聯盟,進而取得蔣、馮、閻中原大戰的勝利。隨著日本軍國主義對我國的節節入侵,“國民黨內一部分顯要就打算進行對日情報工作,以維持其統治政權,並作為對日交涉討價還價的依據”。遂在宋子文等人的推動之下,於一九三五年初成立密電檢譯所。這是一個極為保密的機關,直屬蔣介石本人領導,設在南京市新市區西橋七號,是一幢比較僻靜隱蔽的二層小洋樓,並有一個小院落。不久,就“順利地破譯了日本外交密碼”,其中“日寇在華的軍用電台也能偵察到一些”。

“七七”全麵抗戰爆發尤其是自南京撤到武漢以後,密電檢譯所的主要工作是“集中力量偵收日本軍用密電”。為方便工作,對外改稱軍事委員會特別訓練班交通隊。待到自武漢撤退到桂林之後,遂相繼破譯了日本海、陸、空密碼,並“可以從中獲知其位置和調動情況”。待到國民政府全部退到重慶之後,“日本外交密碼多數均能適時破譯,侵華日軍的密碼也在掌握之中”。不久,又改名為軍事委員會技術研究室,很快被軍統侵吞,成為戴笠邀功請賞的私人工具。

據當事人王維鈞回憶:“太平洋事變發生一星期前,我們從日本海軍軍艦通訊聯絡中了解到它們相互靠攏的調動情況,並破譯了一份海軍密電,得到了它們即將偷襲珍珠港,準備出動空軍轟炸的情報。我們立即將此情報專送侍從室。過了兩三天,又同樣截獲破譯了一份海軍即將偷襲珍珠港密電,我們也立即送出。我們確信日軍即將發動太平洋戰爭了。不出二三日,日軍果然偷襲了珍珠港。美國毫無防備,措手不及,損失慘重。”王氏還說:“據我推測,我們將上述兩份日本海軍密電情報送到侍從室後,可能是由侍從室第六組組長唐縱交給戴笠,並轉呈蔣介石的。”

查唐縱日記:

“三日東京東鄉發往英領各地領事電稱:‘電報密本○密○密各留存一份,其他全部焚毀之,完畢後,立即以明電Haruna示知,又秘密及重要文件,全部焚毀之。以上係準備不測時而考慮者,仍希寧靜。’查此種電報,‘八一三’前夕,日外鄉亦曾致電青島、濟南、廣州等地,著即焚燒密本。今忽見此電文,其將臨於日英美戰爭,可想而知也。

“日本如戰,必在英美準備未完成之前,故其時期當在本月六日以後,明年以前發動。閱Haruna之電訊則行動之期更近矣。”

宋美齡聽罷蔣介石的陳述,複又看了一遍破譯的電文,依然是將信將疑地問道:

“有多大的可信性呢?”

“百分之百。”

“通知美國了嗎?”

“豈止是通知了啊,”蔣介石猝然臉色一變,非常氣憤地哼了一聲,“近來,我們把偵譯到的日本所有軍事情報,都及時地通知了我駐美情報站長肖勃,並通過駐美大使館武官郭德權轉告美國有關部門,提請他們注意。”

“美國的態度呢?”

“據駐美大使館報告,美國的一些將軍們聽了捧腹大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令人惱怒的是,他們說我們在破壞美日關係。”

“結果會怎樣呢?”

“就一定出現方才我說的結論。”蔣介石一看宋美齡那有些茫然的表情,不高興地重複道,“今晚這子夜的鍾聲,對東條英機而言是先喜後喪,對羅斯福而言是先喪後喜,對我蔣某人而言自始至終都是喜!”

宋美齡作為一名縱觀全局的女政治家,自然明白蔣介石這一結論的真諦所在:日本人偷襲珍珠港,那就必然導致美國對日本宣戰,從而揭開太平洋戰爭的序幕。開始,日本以不宣而戰的方式偷襲珍珠港可能獲勝,美國因無備而戰必然遭到慘烈的大敗。但隨著戰爭的推移,作為經濟、軍事大國的美國會很快轉敗為勝,同時,也就等於敲響了日本亡國的喪鍾。結果,中國和美國,乃至於在印度支那和太平洋地區有利益所在的歐洲國家,很自然地就結成了廣泛的反日軍事同盟。從此,也就結束了中國單一抗擊日本侵略的被動局麵。這是蔣介石做夢都想出現的局麵,自然他自始至終都是喜啊!

從另一方麵而言,宋美齡十分迷信美國的科學技術,她本能地認為,中國能破譯日本的軍事密碼,美國為什麼就不能破譯呢?因而她對蔣介石的欣喜是存有懷疑的。她為了不打擊蔣介石的情緒,說了一句:“該休息了,讓上帝保佑我們吧!”遂挽著蔣介石走進臥室。

叮叮……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蔣介石和宋美齡從夢中驚醒。蔣介石不容分說,就像是在等待萬分緊急的軍情通報,騰地坐起,伸手拿起電話,嚴厲地命令道:

“喂!我是中正,快向我報告情況。”

正當蔣介石全神貫注地聽電話的時候,臥室外邊會客廳中的巨型掛鍾傳來清脆悅耳的四下鍾聲。

宋美齡受教於美國,是習慣於過夜生活的。換言之,黎明前後的睡眠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加之,她不習慣在山城重慶霧氣中生活,身上患有嚴重的蕁麻疹,平常全身癢得鑽心,尤其是躺在床上失眠時,這鑽心的奇癢就攪得她痛苦非常。這樣一來,越失眠越癢,越癢越失眠,折磨得宋美齡神情沮喪,精力不支。今晚,她好不容易才進入夢鄉,又被這電話鈴聲吵醒,很自然地生出一種厭惡感。為此,她本能地說道:

“不像話,才淩晨四點就來電話!”

蔣介石似乎有意和宋美齡過不去,他啪的一聲掛上電話,順手把貼身的被子一撩,縱身跳到了地上,又啪的一聲打開了柔和而且明亮的頂燈,大聲地說道:

“太好了!我早就盼著等著呢,這電話應該早些時候打來才好啊!”

宋美齡於昏昏然中毫無精神準備,驀地被這驟然亮起的燈光刺得緊閉雙眼,下意識地把枕巾的一角罩在臉上。她幾乎發怒了,憤然地說道:

“請不要忘了,這是臥室,不是會客廳!我再提醒委員長閣下,現在……”

“是睡覺的時間,對吧?”

“對!”

蔣介石猝然大聲狂笑起來,巧得很,他的狂笑引來了山城第一遍雞叫,遂又收住笑聲,借題發揮地說道:

“雄雞報曉,天順人心,我蔣某人就要看到勝利的曙光了!哈哈……”

宋美齡聽後一怔,再一琢磨“我蔣某人就要看到勝利的曙光”這句話的來頭,她一下子從憤怒中冷靜下來。少頃,她拿開罩在臉上的枕巾,輕輕揉了揉雙眼,緩緩睜開眼一看,隻見蔣介石就像是吃了過量的興奮劑,或打了嗎啡一樣,激動得滿麵漲得紅紅的,眺望著遠方大笑不止。她從這狂笑聲中感悟到了什麼,小心翼翼地溜下床來,輕輕走到蔣介石的身旁,小聲地問道:

“達令,日本人真的對美國不宣而戰了?”

蔣介石再次收住笑聲,極力控製住那過分興奮的情緒,轉身輕輕吻了一下宋美齡的額頭,十分虔誠地說道:

“這都是上帝的安排,讓我們按著上帝的意旨去辦吧。”

“達令,”宋美齡不滿意這樣的回答,遂又追問,“上帝是怎樣安排的呢?”

“方才,董顯光來電話說:日本海軍偷襲珍珠港大獲成功!”

“真的?”

蔣介石點了點頭。

日本為確保偷襲珍珠港的勝利,動用“赤誠號”、“加賀號”、“翔鶴號”、“瑞鶴號”、“飛龍號”、“蒼龍號”等航空母艦,“比睿號”和“霧島號”戰列艦,“利根號”和“築摩號”重型巡洋艦,一艘輕型巡洋艦,九艘大型驅逐艦,八艘油輪和供應船,以及三艘潛艇,於十二月七日六時(美國時間),下令第一波五十架水平轟炸機、四十架魚雷攻擊機、五十一架俯衝轟炸機和四十三架殲擊機,從瓦湖島北部的航母攻擊群的航空母艦起飛,緊接著第二波三十六架殲擊機、五十四架水平轟炸機和八十一架俯衝轟炸機起飛。日本飛機以突然襲擊癱瘓了美國的防空力量,擊沉戰列艦“亞利桑那號”、“加利福尼亞號”,“西弗吉尼亞號”,“俄克拉荷馬號”、“內華達號”,以及布雷艦“奧格拉拉號”和目標艦“尤塔號”,此外重創戰列艦“賓夕法尼亞號”、“田納西號”、“馬裏蘭號”,輕型巡洋艦“羅利號”、“海倫娜號”和“火奴魯魯號”,以及三艘驅逐艦、一艘航空母艦和一艘維修船。美軍死亡二千四百零三人,受傷一千一百七十八人,被炸毀飛機一百八十八架;日本隻損失五架魚雷攻擊機、十五架俯衝轟炸機和九架殲擊機,人員損失五十五人。

由於長達近四年半的抗日戰爭的重負,多數的中國人民——尤其是蔣介石及其國民黨領導集團被壓抑得看不到勝利的曙光,因為他們沒有自信能在英美諸國沒有參戰的前提下取得抗戰的勝利。而今突然爆發的偷襲珍珠港事件,使他們看到了希望,本能地感到美國加入對日戰爭使勝利終於有了可靠的保證。所以,中國——尤其是戰時陪都重慶視珍珠港事件為“即將獲得拯救的預兆而加以慶賀”。對此,時在重慶的韓素音曾記述道:“國民黨官員奔走相告,好像他們取得了一個輝煌勝利”,“軍事委員會一片歡騰。蔣介石抑製不住心頭的喜悅,口裏哼起了一段京戲的唱腔”。一位在重慶看到歡慶情景的美國人直言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