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華敗北(2 / 3)

據敵廣播,仰光昨午已被占領,此後,緬甸作戰不得不重定計劃,尤其中英兩軍必須指揮統一,方能收效。英軍在緬兵力,隻有殘餘兩個師,而我派赴緬甸各軍,其數超過英軍四倍以上。中國在緬軍隊,已命史迪威擔任指揮,則在緬英軍,宜亦由史迪威指揮,以期統一,希即轉請羅斯福總統轉商丘首相,酌予照辦。

羅斯福是位絕頂聰明的政治家,他對英國有所顧忌,不便提出這個要求,自然也就沒有必要把蔣氏電文轉給丘吉爾首相。他回電說這件事“非常微妙”,提出是否可以考慮把指揮權一分為二:由史迪威負責指揮緬甸北部——上緬甸,由英國人負責指揮緬甸南部——下緬甸。結果,史迪威及其幕後的蔣介石想統帥在緬中英部隊的設想受阻。

史迪威作為中國戰區的參謀長去緬甸到底應該做些什麼呢?戰區統帥蔣介石請他飛返緬甸後先搞清如下問題:

一、他們(指英國)是否將堅守曼德勒,或者是由我們來做;

二、他們是否會給我們汽油;

三、他們是否將給我們提供坦克支援;

四、請查出“第五縱隊”;

五、考察那裏的地形、天氣和人民的狀況等等;

六、運用古老的縱深防禦戰術,沿著一連串的基地一步步地向前推進。

對此,史迪威失望之極!他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寫下了這段日記:

這是什麼樣的指令啊。情況是多麼混亂。他們是多麼仇視英國人,我又是何等的一個大傻瓜。算了,至少,蔣介石將遵守協議的一個部分。以前還從來沒有一個外國人被允許去控製中國軍隊。盡管我處處感到縛手束腳,但那天下午我得到的東西已遠遠地超出了我的期望。我想我是命裏注定要成為裁縫使用的假人,注定要去參加星期二的會議。或許日本人將步我們的後塵而來,為我們解決這個問題。

蔣介石和史迪威接談之後,“雖付以在緬領軍之責任,但已覺其作戰經驗尚嫌缺乏,不顧軍事原則,或蹈輕敵冒進之危”,遂於翌日——三月十日再次邀談。對此,史迪威在日記上作了如下記述:

蔣大談中國人的氣質和他們所受到的局限,他們不能去進攻的理由,他們將做什麼,除非接到撤出的命令,否則他們不會這樣做,等等,等等;但是在緬甸失敗對於士氣將是災難性的一擊,第五軍和第六軍是“軍隊中的精華”,必須慎重,等等,等等。我態度十分堅決地請求盡可能地利用英國人,不要因蔣介石違背諾言而使他受到批評。他在談話中判斷敏銳。他知道這次行動的成敗事關重大——一個外國人第一次指揮中國軍隊。給這些軍隊留下的印象將使我或是成功,或是毀滅。必須麵向未來。我複述了這些指示,把他說的要點都重複了一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這件事,中國人把軍隊交給一個他們並不十分熟悉的外國人,從他們的觀點來看,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這對他們來說肯定是極其痛苦的,盡管他們加給我種種限製,但他們應被給予本應得到的稱讚。

得到食品供應後,第五軍的第二十二師和第九十六師緩緩地開了進去。第六軍留在原地未動。在英國人離開卑謬之前要一直據守東籲(即同古)——卑謬一線。然後回到達西一線。守住達西,集結力量準備反攻。

三月十一日,史迪威離開重慶那天,蔣介石向史迪威口頭保證說:“今天早上,我已下了命令,要第五軍和第六軍聽你指揮。”他還說:已經告訴第五軍軍長杜聿明將軍和第六軍軍長甘麗初將軍以及參謀團的林蔚將軍“絕對服從你的命令”。史迪威知道,他的指揮權當然尚未公布,這個權力他也許還能夠推卸,也許不能了。十之八九是推卸不掉了。

史迪威坐在南行的飛機上,他沉默不語,長時間微合雙目陷入凝思。他的腦海屏幕上忽而是緬甸的地形和雙方激戰的態勢,忽而是日軍氣焰囂張地向北推進以及英國軍隊丟盔卸甲倉皇潰退……但是,當他想到蔣介石授權歸他指揮的中國遠征軍隻有戴安瀾將軍指揮的第二○○師舉兵南進,開抵緬甸的腹地,仍舊未和北犯的日軍接觸時,他下意識地歎了口氣。

史迪威是一位十分自信的樂觀主義者,他相信自己能夠克服千難萬險,挽救緬甸戰場的頹勢。因此,他的思路很快就回到如何在緬甸打一場震驚世界的惡戰上來。他睜開雙眼,一掃愁顏,信手取出供在緬甸作戰用的軍事地圖,平整地放在麵前的小桌上,很快得出這樣的結論:“整個緬甸戰役的戰略圍繞著貫穿南北的鐵路進行。”他從地圖的標誌又知:“這條鐵路線從仰光至曼德勒有三百英裏,此後是一米的窄軌,再走二百五十英裏是密支那。”啊!這就是蔣介石認為“曼德勒是最危險的臨界點”的依據吧!至此,他禁不住黯然自語:“主動放棄曼德勒以南的大片土地,不僅會失去戰略要地曼德勒,而且上緬甸的密支那也難以保住。”他沉吟片時,遂以堅定的口吻低聲自語:

“必須拋掉這被動挨打的防禦戰略,我們要發起主動進攻,先把北犯的日軍阻止在曼德勒以南,繼之揮師南進,收複海港重鎮仰光!”

史迪威在確立了自己戰略計劃之後,遂又取出英軍方麵的戰略計劃審閱:“英軍希望在緬甸中部的某個地方建立一條戰線,橫跨鐵路線從東向西擺開,在那裏阻止住日軍。”由此,他又把視線投向桌麵上的軍事地圖,從敵人北犯的符號可知“當時實際的戰線在仰光以北大約一百英裏處,從東到西寬約一百英裏,這條戰線正在被日軍推向北麵,但盟軍在撤退時力圖保住鐵路,以免在撤退時穿越無路可走的山地和叢林”。由此可知,中國入緬遠征軍如果不突破蔣介石的“最危險的臨界點”——曼德勒迅指南下,日軍在追殲潰敗的英軍過程中,用不了幾天就會打到曼德勒。他認為就是為了保住“最危險的臨界點”曼德勒,也應使中國遠征軍主動揮師南進。

史迪威作為一名富有實戰經驗的指揮員,知道“進行橫向聯合作戰有很多困難,因為緬甸所有道路都是沿著三條主要河流。西麵是伊洛瓦底江和欽敦江,當中是錫當江和伊洛瓦底江上遊地區,東部則是寬闊的薩爾溫江……古都曼德勒坐落在這個國家的中部,位於伊洛瓦底江畔,這裏是鐵路樞紐,向西去的鐵路通往密支那,向東去的鐵路直達梅苗和臘戍,滇緬公路在臘戍與鐵路銜接”。因此,他同意把司令部設在梅苗。

梅苗地處丘陵地區,是避暑勝地和緬甸的夏都。當他步入自己的臨時司令部——原供浸禮教會牧師住的一座紅磚砌成的房子,打開窗子向遠天一眺,發現城市的建築乃至於草坪和花園都是仿照英國式樣建造的。他收回視線俯瞰這座寬敞的庭院,看見牆上爬滿紫薔薇,院內種著玫瑰花、桉樹和冬青樹。他深深地吸了幾口空氣,感到是那樣的新鮮,大有心曠神怡之感,並忍俊不禁地自語:

“這難道不就是傳說中的香格裏拉嗎?可惡的戰爭!”

史迪威發完感慨,很快又回到了殘酷的現實之中,他發現這座臨時的司令部中沒有供作戰用的沙盤,甚至連必要的通信手段都不齊全,他當即大發脾氣,嚴厲地指責了那些不稱職的參謀人員。簡而言之,他上任的第一天唯一高興的事情,是那位年輕的王參謀正式調入他的司令部。

翌日——三月十二日,史迪威在作戰室裏聽英方有關人員講解緬甸戰場的情況,令他震驚不已的是“沒有計劃,沒有偵察,沒有安全保障,沒有俘虜。左翼的薩爾溫江防線大開。日本人頻繁地進行偵察和巡邏,而英國人卻沒有”。這些失魂落魄的“英國佬”死也不承認自己無能,自然也不承擔丟失仰光等地的責任。相反,他們不僅大罵緬甸人投向日本當緬奸,而且還憤怒地大罵中國人坐山觀虎鬥。其中,英國駐華軍事代表丹尼斯將軍表現尤為嚴劣,他“憤怒而絕望”,大罵“該死的中國人不想衝過來解救大英帝國”,聲稱“要去找蔣介石,告訴他該做些什麼”。然而,這位傲慢的將軍在北去重慶的途中,因飛機失事在昆明身亡。

三月十三日,史迪威獲悉新的駐緬英軍司令亞曆山大將軍到了梅苗。在史迪威的心目中,亞曆山大將軍接替韋唯爾將軍出任駐緬英軍司令隻不過是一種姿態。因為他的到來不是為了保衛緬甸,而是籌劃如何從緬甸安全地撤出英軍。故美國的評論家寫道:“史迪威帶著所有仇英情緒去拜訪亞曆山大。”請看,史家是這樣記述他們第一次相見的:

“他見到的是一個瘦高個,鼻子又高又尖,眼球突出,皇家禁衛軍式的小胡子和自命不凡的眼神。史迪威說:亞曆山大‘讓我在外麵一直等到商震到來……他驚異地發現我——就是我這樣一個該死的美國人——統帥著中國部隊。非常意外!他仔細地把我打量了一番,好像我是剛從一塊石頭底下鑽出來似的’;當討論到指揮渠道時,亞曆山大‘隻是毫無表情地望著我’。為了不被這個冷若冰霜的英國式的瞪眼嚇住,史迪威也回敬了他一個瞪眼。”

亞曆山大目空一切,未經研討緬甸潰敗的戰局,開門見山地提出了統一指揮權的問題,這又進一步增加了史迪威對他的惡感。史認為在緬甸作戰的初期階段,主要參戰部隊是英軍以及英方統轄的印緬軍,他想獲得指揮中國軍隊的權力已是這樣艱難,若再想指揮潰不成軍的英國部隊幾無可能,而且還要承擔失敗的責任,這是他所不願意的。另外,他非常讚同美國“軍人之父”潘興元帥的理論:堅持各國部隊保持獨立是正確的,同時他還認為在緬甸這樣的戰場上統一指揮也必不可少,當他再想到亞曆山大不可能指揮中國遠征軍之後,遂主動地提出讓權:

“指揮權問題不會影響作戰行動,我完全願意接受亞曆山大將軍的指揮。”

由於史迪威手中沒有美國軍隊,不得不顧全大局,主動讓賢,和亞曆山大將軍的隔閡於是瞬間就消失了。

“報告!”王參謀不卑不亢地走進作戰室,行過軍禮又說,“中國遠征軍第一路副司令長官兼第五軍軍長杜聿明將軍求見。”

杜聿明,字光亭,陝西米脂人,早歲投筆從戎,考入黃埔陸軍軍官學校第一期,深受蔣介石的寵信。抗戰前夕,他是國民黨組建的第一個裝甲團的團長。抗戰軍興,升任陸軍第二○○師師長、第五軍軍長等職,多次率部與日酋激戰,並取得了震驚中外的昆侖關大戰的輝煌勝利。此役打死日酋四千餘人,擊斃旅團長中村正雄少將。不久他移師雲南昆明,曾作為中國緬印馬軍事考察團團員赴緬甸、印度、馬來亞等地作軍事考察。實事求是地說,商震將軍主持寫出的三十萬言軍事考察報告,很大一部分是出於杜聿明將軍的筆下。珍珠港事件爆發以後,第五軍受命入緬,就在史迪威返回緬甸的第二天——三月十二日,蔣介石正式任命杜聿明為中國遠征軍第一路副司令長官,在司令長官衛立煌將軍未到任之前,由杜聿明將軍代行其職。

史迪威和杜聿明無緣相識,但他卻耳聞過昆侖關大捷,對這位剛到不惑之年的將軍抱有敬意。不久以前,商震將軍在介紹杜聿明的情況時,曾給他講了如下這個故事:

杜聿明作為中國緬印馬軍事考察團成員,依據為期一百天的審慎考察所得到的情況,進行冷靜而科學的分析,在長達三十萬言的中國緬印馬軍事考察團報告書上,執筆寫下了這樣的結論:

“日本對於中國的國際交通線滇緬公路,將不是從中國境內截斷,而是配合它對亞洲的政治戰略整個策劃的。日軍侵略越南並與泰國建立友好條約表明,它即將向英國的遠東殖民地進軍,這樣既可奪取英殖民地,又封鎖中國,起一箭雙雕的效果。”

有鑒於此,杜聿明提出中英兩軍為確保仰光海港之目的,應集結主力在緬甸邊境預先構築陣地采取決戰防禦。後來編成的中國緬印馬軍事考察團報告書中最主要的部分就是由杜聿明擬訂的中印緬共同防禦計劃草案。

當時正在緬甸的英國駐新加坡總督波普漢中將看了這份報告書,不覺大吃一驚,問杜:

“像這樣富有理智而又剛強果斷的將領,中國有多少?”

“俯拾皆是。”

“那麼,勝利屬於你們!”身著戎裝、胸前佩著數枚勳章的波普漢中將站起來,兩腳一並,給杜聿明行了一個軍禮。

由此,史迪威知道杜聿明力主抗日,同時還是一位具有戰略思想的指揮員。因而他一改拜會亞曆山大將軍時的傲慢態度,以親切、和藹的姿態,學著中國禮賢下士的樣兒親自迎出大門,走到汽車旁邊,由衷地擁抱了杜聿明。他們二人見麵時的親切神情如老友重逢。

其後,杜聿明站在沙盤前,有條有理地講解了敵友我的軍事布置:

一、敵情:日本第十五軍飯田祥二郎所部第三十三師團在普羅美以南地區,第五十五師團在同古以南地區,第十八師團在泰國清邁附近,第五十六師團判斷將由仰光登陸,但行動不明。至於空軍和炮兵、戰車的情況,我方均不明了。

二、友軍:英緬軍總司令亞曆山大所部英緬軍第一師(欠第十三旅)、英印軍第十七師、英澳軍第六十三旅、英軍第七裝甲旅,均在普羅美方麵,英緬軍第一師第十三旅在景東、毛奇方麵,英空軍飛機共四十五架,在馬格威爾。

三、中國遠征軍:中國遠征軍第一路司令長官部下屬部隊第五軍騎兵團附屬工兵一部,在皮尤河附近,第二○○師在同古,新編第二十二師、暫編第五十五師、第九十六師,由芒市於六日開始以汽車運輸;第六軍下屬第四十九師、第九十三師在景東、毛奇一帶;第六十六軍下屬新編第三十八師、新編第二十九師、新編第二十八師,此時尚未動員;炮兵為第五軍炮兵團及炮第十三團第一營;空軍為美航空誌願隊。

接著,杜聿明分析了敵我交戰態勢以及複雜的地形狀況,又提出了未來緬戰的戰略構想:

“我們如何才能改變目前英軍被動挨打、節節敗退的態勢呢?我以為應乘日軍後續兵團未到之機,迅速集中我軍主力在同古,消滅孤軍深入的日軍第五十五師團,然後再會同英軍夾擊日軍第三十三師團,中英合兵一處,再乘勝收複仰光。”

史迪威邊聽邊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杜聿明是個條理清楚的軍人,我在緬甸戰場上總算碰到了一個知音!”這是因為杜聿明的結論和他主張積極進攻的思想是一致的。一俟杜聿明的彙報結束,他就喜形於色地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杜聿明的雙手,大聲地說道:

“太好了!我們想到一起了,真是不謀而合啊!”

杜聿明也被史迪威這率直的熱情感染了,當他想到對中國人民——尤其是中國軍隊懷有敵意的那些高傲的大英帝國的將領們,越發感到史迪威這率直的熱情是何等的可貴,自然,也會覺得史迪威是一位可以信賴的外國將軍。因此,他乘興近似打趣地說道:

“我看這次作戰計劃就叫‘同古會戰,收複仰光’,怎麼樣?”

“很好,很好!”

史迪威送走了“知音”杜聿明之後,大步流星地走回作戰室,他依然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對王參謀等人說了這段史有所記的話:

“杜聿明不錯,戰術很靈活,有旺盛的進攻精神,我們的目標完全一致,中國人是願打仗的,現在就看英國佬了。”

史迪威送走杜聿明之後,又獨自回到沙盤前麵,暗自運籌“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具體作戰計劃。很快,他的思路又集中到“欲要收複仰光,必須打勝同古會戰”上來了。另外,他清楚能否勝利完成同古會戰,主要取決於扼守同古的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的主力部隊第二○○師的實力。盡管杜聿明乃至於他所信賴的王參謀一再聲稱第二○○師是第五軍看家的部隊,並在同日本的作戰中立有赫赫戰功,現任師長戴安瀾將軍如何指揮有方、作戰勇敢等等,他還是相信中國的一句俗話:“百聞不如一見。”他依據“戰爭的基礎是軍隊”的理論——自然也是為了確保同古會戰的勝利,決定於翌日——三月十五日清晨飛赴同古,親自去前線檢閱一下第二○○師的作戰實力,當麵考察一下名氣很大的戴安瀾師長。

戴安瀾,號海鷗,一九○四年生於安徽省無為縣鳳和村一個耕讀世家。他後來投筆從戎,考入黃埔陸軍軍官學校第三期,而後參加北伐、長城抗戰,屢建功勳。抗戰爆發之後,他率部轉戰華北疆場,繼之參加台兒莊會戰、武漢保衛戰,強挫頑敵。不久,他奉命接替杜聿明出任第二○○師師長,率部參加震懾敵膽的昆侖關大戰,身負重傷,不下火線,被讚譽為“當代之標準青年將領”,國民政府頒授他四等寶鼎勳章。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他於一九四二年三月一日接到駐緬英軍的電話通知,要他速赴緬甸臘戍,接受蔣介石召見。第二天黎明,他趕到臘戍,蔣介石命令他當天將一個團開到臘戍,其餘各團進駐平滿納、同古。這天,該部官兵高唱戴安瀾作詞的戰歌《戰場行》,以“不願做亡國奴”、“誓師奮鬥”的英雄氣概,風馳電掣般地開進了緬境。

遠征途中,戴安瀾豪情滿懷,感奮不已,即興賦吟七絕兩首:

策馬揚鞭走八荒,

遠征大業邁秦皇;

誓澄宇宙安黎庶,

手挽長弓射夕陽!

萬裏旌旗耀眼開,

王師出境夷島摧;

揚鞭遙指花如許,

諸葛前身今又來!

第二○○師勝利抵達臘戍、同古。這時,後續部隊仍在國境內。蔣介石在召見戴安瀾的時候,問他孤軍深入是否可以堅守,戴安瀾堅定地回答:

“此次遠征,係唐明以來揚威國外之盛舉,雖戰至一兵一卒,也必死守同古。”

日軍占領仰光之後,分中、西、東三路向北推進,企圖在雨季到來之前會師曼德勒,占領緬甸大部國土。為阻止日軍繼續北進,戴安瀾派遣第五軍摩托化騎兵團和第二○○師五九八團步兵第一連,進入皮尤河一線擔任警戒任務,掩護英軍撤退。

三月十五日,戴安瀾奉命趕到同古開道機場,迎接史迪威一行,隨即一同看望部隊,查看地形和防禦設施。

史迪威是一位嚴於軍事訓練,並和下級官兵同甘共苦的將軍。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有點像我國著名的“丘八將軍”馮玉祥。他到達前線後,從不讓戴安瀾師長為之講解,而是身體力行地親自考察。他“每到一處,首先走到正在緊張施工的士兵中用漢語同官兵攀談,考察部隊的士氣;很仔細觀地察工事的強度、射界、隱蔽偽裝、交通聯絡設施及陣地前的障礙設施與夜間射擊設備;還經常登高四顧,研判敵人的進攻路線。他認為第二○○師不但士氣旺盛,而且防禦陣地選擇適當,兵力配備和火網編成得當,工事進展很快,戰鬥準備充分,心裏很高興”。之後他猝然把臉色一變,像個考官似的問道:

“戴師長!時下是敵強我弱、敵眾我寡,你打算采用什麼作戰方針迎敵?”

“簡單地說,我計劃采取深溝高壘、坑道貫通,廣設埋伏、多用奇襲,誘敵深入、近距急襲,利用夜戰、短程突擊的出奇製勝戰術,和在一百米內消滅敵人的作戰方針。”

史迪威對戴安瀾的回答極感興趣,倍加稱讚。他情不自禁地拍著戴安瀾的肩膀嘖嘖而道:“你是個好師長,你已深得我心,有你守同古我就放心了!”旋即他對接受檢閱的部隊又激動地大聲說道:

“你們是我的好部隊。我要帶你們去收複仰光,還要同你們一道進入東京,那將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接受檢閱的下級官兵從未見過這樣高的外國將軍,更未聽過黃頭發、高鼻子的外國將軍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而且全是鼓動打日本的中國話,因此都深受感染,很是激動,不約而同地發出“打倒日本鬼子,最後勝利是我們的”的歡呼聲。史迪威一聽更是激動萬分,他再次對周圍的官兵高聲說道:

“我要用事實向世人證明:中國軍人不但比任何盟國軍人毫無遜色,而且會勝過他們。那時我就死而無憾了!”

史迪威從同古前線返回梅苗的路上,就從過度的興奮中平靜下來。為了確保同古會戰的勝利,必須把集結在中緬邊界芒市東西地區的第二十二師、第九十六師盡快運抵同古,參加會戰。然而如何才能完成近兩萬名軍人及輜重的運輸呢?唯有英方派車接運。為此,他決定再次拜會亞曆山大將軍。

也可能是史迪威剛剛從同古前線回來的緣故,他走進設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弗萊格斯塔夫大廈內的英軍司令部,看見“大廈裏擺著盛滿啤酒的銀杯,隨時準備招待賓客”的氣派是那樣反感!他認真地巡視了一遍參加會見的成員:“司令部裏有一名上將、一名中將、五名少將、十八名準將和二百五十名參謀軍官”,可“他們指揮著一支已經逐步縮小到不足一萬五千人的陸軍部隊,即兩個師和裝甲旅所剩下的部隊”。從他們那裝腔作勢的高傲的派頭,絕對不會想象到他們所率領的部隊被日軍打得連招架之功都沒有,隻會望風逃命或打著白旗投降。他禁不住打心底生出一種鄙夷、蔑視的情潮。假若不是礙於對方是盟國的同僚,他真想把這些英國將軍們痛痛快快地大罵一通,然後再撤職查辦或關禁閉!

“史迪威將軍!”亞曆山大將軍可能從史迪威那嚴峻的表情中看出了文章,他有意帶著漠然的口氣搶先說道,“你的‘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計劃準備好了嗎?”

“用中國人的話說: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史迪威也用不屑的口吻答道。

亞曆山大雖然來緬甸不足十日,卻已從英軍的潰敗或曰日軍的勝利中讚同了韋唯爾將軍“棄緬保印”的戰略觀點。從根本上講,他不相信自己能夠領導英軍打敗日軍,收複緬甸。加之,他的靈魂深處寄生著頑固的殖民主義思想——瞧不起中國人,他決不相信史迪威能領導中國遠征軍在緬甸幹出驚世之舉。所以,他有意地問:

“將軍欠的東風指什麼?是來自中國的,還是來自我們英國的?”

“都有,但主要是來自貴國的。”史迪威打量了一下愕然的亞曆山大,開門見山地說,“具體講,我就是來向將軍閣下借東風的。”

“噢!”亞曆山大聳了聳肩膀,作了個可笑的滑稽狀,“說說看,我手中的東風都會無保留地借給你的。”

“我請將軍閣下派出足夠的車輛,把中國的第二十二師和第九十六師運至曼德勒以南一百三十英裏處的平滿納地區,支援第二○○師發起同古會戰。”

“請將軍放心,沒問題,我會準備足夠的車輛的。”亞曆山大說罷搖了搖頭,“我擔心的是蔣委員長他……”

“請放心!我今天已電請蔣委員長,他準調參加同古會戰的部隊。”

“好,好。”亞曆山大得知中國部隊調動的消息後,“感到很滿意”。因為從此以後,在緬甸阻止日軍北犯的就不單單是英國一家了,所以他笑嘻嘻地說道:“將軍閣下,還需要向我借同古會戰的東風嗎?”

史迪威深沉地點了點頭。他明白所謂同古會戰隻是在中方部隊扼守的東路與敵會戰。中路尤其是英方退守的西路軍事重鎮卑謬能否堅守,遂成了事關全局最為重要的一環。如果在同古會戰期間,英方為保全實力,主動放棄卑謬,不僅東起同古西至卑謬的防線會被日軍突破,而且在同古作戰的戴安瀾將軍所部第二○○師也必將遭到日軍來自西麵的包抄。一旦出現這樣的局麵,收複仰光無望事小,日軍必然長驅北進,緬甸中部重鎮曼德勒也就成了日軍的獵物。因此,他極其嚴厲地問道:

“在同古會戰期間,英軍能守住卑謬嗎?”

史迪威這樣的問話無疑是在當麵辱罵英國軍隊。亞曆山大聞之猝然變色,用非常尖刻的口吻答道:

“我看將軍應當首先關心中國軍隊能否守住東路的同古,然後再來過問我英軍能否守得住卑謬。”

史迪威聞之怒火猝起,真想拂袖而去。但他還是用理智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因為他想到了同古會戰的全局,隻能協同對敵。再者,他是中國戰區參謀長,無權過問在緬的英軍,更何況他已電告馬歇爾,表示願意接受亞曆山大的指揮呢!時下雖然沒有明確從屬關係,他以方才的口氣說話也是越禮的。為此,他客氣地說了一句:“我相信英軍會守住卑謬的。”遂轉身離去。

亞曆山大一見這情景,急忙追上前去,主動地握住史迪威的手說道:

“請放心,英軍決守卑謬,與同古會戰的華軍並肩作戰。”

史迪威坐在車上一言不發,不知何故,他又想起了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在英國和法國人中間,我喜歡法國人;在法國和中國人之間,我喜歡中國人。”等他再次想到和亞曆山大的會晤時,他下意識地罵了一句:

“這些狗娘養的英國佬!”

史迪威回到司令部,接到了他派往卑謬考察英軍情況的王參謀的報告:“在卑謬發現英軍士氣低落,軍官威信大降,紀律鬆弛,緬甸士兵時有逃亡,戰備更是馬虎,勢難抗擊日軍。”更有甚者,“仰光失陷後,他們就沒有再得到過下一步行動的明確指示,他們不知道自己應該逐城逐地堅守緬甸,還是逐步撤退,或為在印度進行防禦戰而做準備?唯一受到人們重視而且被視為燃眉之急的工作是,在經欽邦山區的達武山口到印度英帕爾的一條長期棄用的公路上,緊急開辟一條退卻道路。大家都擔心將於五月中旬到來的雨季。到那時,小路將變得泥濘難行,如果沒有逃生的公路,緬甸就可能成為一個大陷阱。”結論是:英軍官兵考慮的不是在緬甸戰鬥,而是如何活著逃往印度。

當史迪威具體部署同古會戰的時候,“問題逐漸暴露出來了。電台太少,通信聯絡很差,醫療設施不敷使用,出現了瘧疾和黑水熱病,史迪威的參謀人員不太勝任工作。日軍的轟炸機正在逐個摧毀緬甸的城市。他們每天平均出動二百六十架飛機,而盟軍隻能由一個皇家空軍中隊和美國航空誌願隊出動大約四十五架飛機”。在這種情況之下,如何實施“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呢?史迪威決定飛赴臘戍,和商震、林蔚等中國高級將領協商。

林蔚作為中國遠征軍參謀團團長,是中國遠征軍核心指揮機構的最高首長,有權協助史迪威製訂作戰計劃,調動中國的軍隊。但是,幾十年的戎馬生涯——尤其是在蔣介石屬下供職近二十年的經驗告訴他:蔣氏視軍權如生命,萬萬不可在軍事上擅權行事。他自從出任中國遠征軍參謀團團長始,就給自己定了一個原則:我這個參謀團長隻要當好蔣介石的聯絡參謀就謝天謝地了!換言之,雖說有關遠征軍的指揮、調動在其職權之內,但他依然躬身交還蔣介石——通過電台向遠在三千英裏之外的蔣介石如實報告,待獲悉蔣氏同意或不同意之後,他再傳令執行。所以,史家對林蔚作了如下評價:

“從幕僚這個位置來看,林蔚尚能稱職,但作為參謀團長——一個單獨拿主意的主官,特別是在蔣介石、史迪威二人十分矛盾的情況下,他顯得無所適從了。”

林蔚聽了史迪威製訂的“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戰略計劃之後,認為這一計劃的本身是可行的,雖說他作為參謀團長還能提出一些錦上添花的修訂意見,可他清醒地知道若想付諸實施是極少可能的。這是因為史迪威初來乍到,熱情極高,而他則太清楚英國人和蔣介石對緬甸之戰的立場。時下,史迪威催促甚急,又容不得他向遠在山城重慶的蔣介石報告討令,故他圓滑地答說:

“像這樣重大的軍事決策,我等很難——恐怕也不適宜擅自做主。”

“為什麼?”史迪威突然瞪大了眼睛,憤怒異常地盯著林蔚。

“這不僅有個授權問題,更重要的是還有個和盟軍——主要是和英軍協調的問題。”

“我是委員長的參謀長,還需要什麼特別的授權嗎?再說,我已經和駐緬英軍司令亞曆山大將軍談好了嘛!他當麵向我作出保證:英軍決守卑謬,保證中國遠征軍的車輛運輸,與同古會戰的中國軍隊並肩戰鬥。”

林蔚聽後暗自好笑,但又不能抬出蔣介石來和史迪威對擂,隻好打英國這張牌:

“中國人——起碼我個人是不相信駐緬英軍司令亞曆山大將軍的許諾的。隻要史迪威將軍研究一下曆史就知道,他們英國人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向來是以犧牲我們中國為代價的。”

商震作為中國緬印馬軍事考察團團長,很早就清楚諸國在緬甸的真正立場了。所以,他對史迪威決心和日軍在緬甸決戰的意旨深表敬意的同時,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心頭,那就是史迪威將作為替罪羊被拋棄在緬甸角逐的疆場上。他或許是為了所謂的良心——既不能戳穿林蔚的難言之隱,又不願異國老友史迪威背負緬戰失敗之責,終於打破沉默,深情地說道:

“林團長的話是有道理的,我們在這兒是討論不出個結果來的。”

“商將軍,”史迪威有些發火了,“請問我們去什麼地方才能討論出個結果來呢?”

“我陪你飛回重慶,當麵向委員長討個結果。”

史迪威出於無奈,隻好在商震等人的陪同下北飛重慶。可是他的思路依然滯留在和林蔚的爭論上。很快,他又從斥責林蔚發出這樣的自問:“他為什麼敢於強詞奪理爭辯,甚至推翻和杜聿明將軍等議定的‘同古會戰,收複仰光’作戰計劃呢?”待到他再次想到商震說的這句話:“當麵向委員長討個結果”,他豁然開朗,啊!問題原來出在蔣介石的身上。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中國的牽線木偶戲,暗自說道:

“坐鎮緬甸的林蔚隻不過是台前的木偶啊!”

史迪威清楚了蔣介石的真實身份之後,遂對這中國戰區最高統帥產生了極大的反感。當他由林蔚的身份想到自己未來的命運時,又很自然地發出了這樣的自問:“難道蔣介石也想讓我做他的台前木偶嗎?”為此,他對蔣介石的情緒由反感變成憤怒了!因為他的人格受到了極大的汙辱。他無比輕蔑地哼了一聲,似乎是在說:

“我即使斬不斷你手中的線,你也別妄想把我當做手中的玩偶來耍!”

這充分體現了史迪威那獨有的軍人性格——剛愎自用和敢於向強權挑戰。可是,他決不會想到蔣介石也有著類似的軍人性格——獨斷專行和一定要征服對手。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蔣、史之間的矛盾難以調和,除去中美之間利益不同的根本矛盾之外,他們二人性格的衝突也注定了這場悲劇必然發生。

史迪威早在二十年代在華工作期間,就從馮玉祥、閻錫山等友人的口中知道了蔣介石為政不廉、擁軍為王的事情了,用美國人的標準看蔣介石,他是不會得到好的印象的。就在十多天前和蔣介石會談期間,他也聽說了美國在山城的“中國通”——尤其是駐華大使高斯對蔣介石及其國民政府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厭惡感,甚至仇恨”的情緒。他們親眼見到“重慶生活之艱苦,環境之肮髒,衣食之昂貴,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隻有夏天濕熱的氣候和一年四季不停的陰雨還和過去一樣。在轟炸中幸存下來的房屋破爛不堪,搖搖欲墜。夜間鼠害猖獗,擁擠使這個城市更加汙穢,到處都彌漫著臭氣。職員和工人拿不到足額的工資,營養不良”。在美國記者中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在中國,除了財政部長以外,沒有一個胖子。”

麵對通貨膨脹,蔣介石不僅不加以控製,反而毫無計劃地濫印鈔票。官吏們乘機大發橫財,終日山珍海味,與下層人民形成了鮮明對照。一位美國人寫道:“國民黨已經焦頭爛額了,其建黨宗旨早已化為烏有。他們像末代清廷那樣,隻想如何保住權力。”而蔣介石“對不斷擴散的政治潰瘍病視而不見”,“用他的威望和高超的政治手腕把國民攏合在一起”,“以逃避現實的態度,勉強維持著殘局”。對此,史迪威說了一句名言:

“蔣介石是二十世紀最狡猾的政治家,他必須這樣,否則就無法生存。”

而今再次北上“朝聖”的史迪威的主導思想是:他必須放棄對蔣介石的一切偏見,設法說服蔣氏讚成“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唯有如此,他才不虛這次出使中國之行。更為有意思的是,他主觀地認為唯有完成“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作為中國戰區最高統帥的蔣介石才會臉上有光。因此,他對這次會見“二十世紀最狡猾的政治家”蔣介石,還是滿懷信心的!

史迪威與商震一行於三月十七日下午兩點三十分飛抵重慶機場,旋即驅車來到下榻處。史迪威知道商震眷屬留居山城,遂通情達理地說道:

“先回家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吧!”

“不!先國後家是所有軍人恪守的信條。”商震說得非常嚴肅和認真,“我先聯係你和委員長會晤,接下來還要和軍事委員會的要員聯係,希望有更多的人支持你的作戰計劃。”

史迪威聽後深受感動,他目送商震驅車遠去,直到車子消失之後才返回自己的下榻處。他麵對這空曠的房間,似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孤寂感。不知何故,他竟然想起了遠在大洋彼岸的那個溫馨的家以及妻子和兒女。可是當他想到就要會晤蔣介石的時候,他又失去了方才的自信,發出了這樣的自問:

“他會同意我的作戰計劃嗎?他又有什麼理由反對我的作戰計劃呢?”

三月十八日的黎明,他於七時起床,用過早餐之後,獨自一人回到客廳焦躁地等待,他取出心愛的煙鬥,裝上自美國帶來的煙絲,熟練地點燃,有滋有味地大口抽著,想以此填補時間的空白。當他舉目遠眺窗外霧氣迷蒙的長空的時候,是由於心情不好?還是想到了“如墜五裏霧中”這句話?他忽然覺得自己“未來的前景十分暗淡”,使他不能不發出這樣的自問:

“難道他(蔣介石)真的會反對我的作戰計劃嗎?”

史迪威的預感是正確的。他在日記中是這樣記述的:“十點三十分商震來了,我們在十一點至一點這段時間拜訪了蔣介石。我們進行了激烈的爭論,他每提出一個論點我便加以反駁。我們就這樣不斷糾纏。”但依然沒有結果。他憤然告別重慶南郊的黃山別墅,驅車回到了自己的下榻處。他再次取出心愛的煙鬥,大口大口地抽著,似乎每吐一口香絲絲的白煙,就會驅散籠罩在他心湖中的怒氣。他正如中國古詩所吟的那樣:“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上愁。”最後,他氣得揮動著手中心愛的煙鬥,用英語罵起了蔣介石。待到他稍許平息滿腹的憤懣,又拿起筆記下了他和蔣介石的爭論:

他問我有什麼計劃,我告訴他我打算在同古一帶把這三個師集結起來。這一方案未得到同意。他堅持認為,曼德勒是形勢的關鍵所在,他希望把第二十二師和第九十六師部署在那裏,以便使那裏有堅強的防禦力量。我們被告知要不惜一切代價堅守曼德勒。我告訴他,這將意味著第二○○師被擊敗,日本人將毫無阻礙地直撲曼德勒。我希望把所有的部隊集中起來,在盡可能遠的地方進行戰鬥。如果我們能集結起三個師,我們就有可能擋住日本人,而讓第二○○師孤立無援就意味著失去它,以後不得不以僅有的兩個師來抵禦日本人。不,事情不會這樣發展——他以他自己的經驗給我舉了個例子……我告訴他,第二○○師處於極為突出的暴露位置,應該得到增援;那是一個很優秀的師,我們不能失去它;如果讓它去承受日軍攻擊的主要壓力,那麼它的士氣將受到打擊。蔣介石說不必為此擔心,我完全可以命令該師堅守並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不必為此不安,也不必神經過敏……要做的事情就是讓第二○○師盡其一切力量,獨力堅守。

實際上,曼德勒毫無軍事意義,作為一個防禦陣地也沒有有利條件。蔣從未認識到這一點,但他顯然是認為曼德勒有城牆環繞,因而是個有利的防禦點。他在地圖上圍著曼德勒畫了個圈,指著它用戲劇性的口吻說:“這裏是緬甸防禦的關鍵。別管它的南邊發生什麼,我們必須在曼德勒部署堅固的防線,保住它。”……

史迪威為什麼會生這樣大的氣呢?這是因為他非常讚同拿破侖所講的“戰爭中第一原則,就是要求所有的部隊在戰場上集中好了之後方進行會戰,即不管敵人采取什麼行動,你都應在幾天之內把你的兵力集合到一起”,“迅速是一種必要的和基本的因素,善於運動的軍隊必能獲得勝利”等作戰原則,而他並不明白蔣介石違反這些軍事原則的真正原因,僅是從表象上或就事論事地認為蔣介石說外行話,不懂得“軍事指揮藝術就在於當自己的兵力居於劣勢時反而能在戰場上化劣勢為優勢,時間和速度則是關鍵”。當他想到“同古攻勢能否成功,仰光能否收複,關鍵就在於同日軍爭奪時間,競賽速度,看誰能搶先一步,誰就能獲得勝利”的時候,他再次憤怒地自語:

“這個笨蛋!連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勝利都不懂,還當什麼戰區統帥!”

否極泰來。商震給史迪威帶來了希望之光——“商去同軍令部磋商。……令我驚奇的是他告訴我,何(應欽)、白(崇禧)、徐(永昌)和劉斐都同意我的觀點。他們明天將去見蔣介石,要求他給予批準。”

史迪威聽後興奮不已,他激動地在日記上寫道:“令人吃驚,幾個月來我的心第一次落下來,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個被緩刑的人。”為此,他“很早就上了床,幾周來的第一次”。

史迪威“睡了整整一夜——自加爾各答以來的第一次,醒來時沒有那種喪失了一切的感覺”。翌日——三月十九日,他決計帶著進攻的姿態也就是決不讓步的原則再度和蔣介石會談——因為他的作戰計劃得到了軍令部的認同。他記述這次會談的口氣,也體現出了他的這種進攻心態:

十一點再去見蔣介石。頑固的家夥。但他稍微讓了點步。第二十二師可以去東敦枝,可以去支援第二○○師,或是在英國人失去卑謬時幫助他們擺脫困境。隻能由我來指揮,隻有處於十分緊急的情況下……

第九十六師必須留在曼德勒,但第六軍的一個師將被派往眉謬(即梅苗)。此後另外兩個師將被派到邊境地區……他再次對我說,決不要讓第五軍和第六軍吃敗仗,於是我對他說,讓他另外找一個能保證這一點的人來,因為我無法保證做到這一點。在戰爭中,我們必須竭盡自己的一切努力並麵對現實。他笑了。他說他同意我建議中的某些部分,但堅持認為他了解他所談論的事情。我告訴他,一旦戰鬥打響,我必須取得行動的自由,他同意了。當然,我還要受到進攻上方框框的限製……這糟透了。但情況也許會改變。我所能做的就是去試一試。

會談結束之後,宋美齡取來了一份電文,雙手捧到史迪威麵前,笑容可掬地說道:

“史迪威將軍,首先讓我——並代表委員長祝你五十九歲生日快樂。這是貴國參謀長馬歇爾將軍給你發來的生日賀電。”

史迪威完全忘記了今天是自己的五十九歲生日。他雙手捧著馬歇爾將軍發來的電文:“有你在中國,對於總統、史汀生部長和我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寬慰……”他激動得幾乎老淚縱橫,潸然而下。他再一看一聽宋美齡那迷人的風采和甜蜜的祝福,真悔恨自己沒有帶來一束最美的鮮花。因為在他一廂情願的感覺中,宋美齡是站在他一邊的,似乎正是有了她無聲的支持,他才敢於和蔣介石爭論下去。

啊!這就是宋美齡獨有的魅力。

史迪威是很欣賞中國這兩句唐詩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今天是他的五十九歲大壽,他很自然地會想到遠在大洋彼岸的親人——尤其是和他恩愛如初三十餘年的夫人……然而他畢竟是一位想在軍事上做些轟轟烈烈的事業的將軍,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使華的使命以及對自己工作的檢查。是日夜,他在日記上寫的是這樣一段文字:

我的工作有成效嗎?回答:與兩周前相比,已取得了決定性進展。被任命為參謀長,第五軍和第六軍建立了聯合參謀部,以我為指揮官。當然,還有許多限製,但已不像起初時那麼多了。不斷的爭論已使對手慢慢敗退下來。反複申述自己的觀點使夫人的立場也有了鬆動。(事實上,她還讓我堅持下去。)……甚至連蔣介石也在某些問題上作了讓步……如果再過一個月,防線平安無事,防守取得成功,他將考慮進攻的問題。供給已安排妥當,醫務人員已發動起來,英國人知道他們必須怎樣工作。中國人接受了我的地位,這近乎奇跡,一個外國人指揮中國的正規軍,這在近代曆史上還是第一次。

史家認為:“史迪威是一流的軍事家,末流的政治家。”這話是公允的。例如,他認為自己此次重慶之行打了勝仗,並自負地認為同古會戰也必將取得勝利。他在山城舉行記者招待會,以“情況不錯,應付自如”的得意口吻昭示海內外。但是,由於他未曾料到的政治因素,就要開始的同古會戰朝著相反的態勢逆轉了!

……

史迪威告別緬甸北飛重慶之後,戴安瀾將軍統帥的第二○○師就揭開了同古會戰的序幕。

同古是四戰之地,在仰光失守之後,它就有著更為重要的戰略位置。它北通緬甸古都曼德勒,西通英軍集結地普羅美,東通毛奇,交通發達,是緬甸南部錫當江與勃固山脈間的一個大平原,又是一片全無依托的廣漠地區。這就決定了同古易攻難守。但是,同古一旦失守,就等於打開了東出毛奇,西下普羅美,北上曼德勒的門戶,這就意味著大半個緬甸落入日軍之手,而我國的西南邊陲重地雲南省也就聽到敵人的槍聲了!

同古原本是英軍中路的防禦重鎮。仰光失守之後,英軍潰不成軍,他們為了保存實力,要求把同古的守軍撤往離印度較近的西路普羅美。這樣,防禦中路同古的重任就落在了中國遠征軍第二○○師的肩上。

戴安瀾將軍奉命南下,他“先遣第二○○師附騎兵團及工兵團的一部,先頭部隊於一九四二年三月八日到達同古。九日,接收英軍防務”。又“根據連日偵悉日寇大膽追擊英軍的戰術,在皮尤河南十二公裏處,先構築假陣地,又在皮尤河南岸構築埋伏狙擊陣地,皮尤河北岸構築主警戒陣地,並準備好皮尤河大橋下的爆破工作,等待敵人行至北端,即用電氣導火爆炸。所有陣地都偽裝得十分巧妙,不易為敵人發現”。

接著,戴安瀾為了完成“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使命,必須首先守住仰光至曼德勒的咽喉要道同古。他確立的作戰方針是:“固守同古,以待會戰。”為此,他果斷地下達了構築工事的命令。從三月八日到十八日,在全體會戰官兵的努力下,“防禦陣地上的交通壕、機槍陣地、散兵坑,以及陣地前鹿砦障礙設備等,不但完成得很好,而且都加上了掩蓋,堅固適用”。

與此同時,戴安瀾依據同古易攻難守的地形特點,精心配備陣地:“第五九八團與第六○○團為第一線,第五九八團位於師的左翼陣地,第六○○團位於師的右翼陣地,守備機場。第五九九團為師的預備隊,守備錫當江東西兩岸。”為了使同古會戰萬無一失,他“不斷親率參謀長及各團團長,至營連排班陣地上作具體指導,對一挺機槍射擊目標與一個散兵坑監視的方向,都作了全麵的了解。戰前這些準備,為我軍陣地不被敵人攻破,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團級以上指揮官,對掩體內彈藥的補充、幹糧的準備、飲水的貯存,都作了妥善的安排”。

此外,“為了決心打好這一仗,戴師長下了一道命令,從他個人起,各級指揮官都要指定接班人。如師長犧牲,就由副師長接充,以下直到團、營、連、排、班,都必須指定接班人。這說明同古之役,我軍是下了很大決心和做了充分準備的”。

就在史迪威在山城重慶和蔣介石激烈爭辯的時候,戴安瀾將軍在完成掩護全部英軍撤退任務之後,又根據日軍目空一切,敢於孤軍深入的特點,估計到達同古皮尤河以南十二公裏處並與我守軍發生激烈前哨戰的日軍還要北上追擊,他當即命令我守軍星夜撤退,埋伏於皮尤河南岸,準備阻擊冒進之敵。十九日晨,也就是史迪威五十九歲華誕這一天,敵軍果然采取追殲英軍的姿態,以一大隊輕快部隊冒進。當敵軍用汽車數輛行至橋北端時,全橋轟然陷落,敵車盡覆。“但敵兵仍下車企圖頑強掙紮,後續車輛霎時擁塞於南岸公路上。這時我軍槍聲四起,埋伏的機槍從尾到頭,反複射擊,打得敵軍落花流水,向公路兩側逃竄。企圖頑抗的敵人,多被智勇雙全的我軍王若坤排長予以消滅。敵後援不濟,大部被殲,僅有少數向森林內逃竄。”

我軍乘勝搜索敵人屍體,發現擊斃敵人中有聯絡軍官一員,“虜獲地圖、日記、望遠鏡、文件、武器、車輛甚多”。證明敵軍原企圖分三路向曼德勒進攻。“午後敵人增加兵力,並以步炮聯合向我皮尤河警戒陣地進攻。這時我騎兵團已完成任務,轉移至後方既設陣地,皮尤河岸僅留少數狙擊兵,遲滯敵人前進。戰鬥至深夜,撤回既設陣地。”

也就是在十九日深夜,杜聿明收到了蔣介石的密電,大意謂:同意集中第五軍三個師的兵力,與北犯的日軍在同古決戰。這時,杜已從敵人繳獲物中“明了敵情及敵人整個戰鬥計劃”,他“判斷當麵之敵最多不會超過兩個師團,就下決心照蔣介石指示,集中我軍主力,擊破當麵敵人,進而協同英軍收複仰光”。遂於三月二十日開始了為期十二天的同古保衛戰。

日敵“自前日受我伏擊後,行動極為謹懼。先頭以步騎聯合約五六百人,向我軍廣正麵搜索前進。當其發現我軍在鄂克春有既設前進陣地,隨即展開一聯隊附山炮四門,向我攻擊”。

翌日——三月二十一日,時在重慶的史迪威獲悉同古會戰開始的消息之後,內心的興奮是他人難以理解的。因為他來華不足二十天,已曆經千難萬阻,說幹了唾沫,磨破了嘴皮,終於促成在英軍潰敗的戰場上發起了“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反攻壯舉。當他想到希特勒、墨索裏尼繼續揚威於歐洲戰場,而美國和英國等盟國部隊在太平洋戰場節節敗退之際,他卻在緬甸戰場上即將創造奇跡,他那激動的熱血就要沸騰了!他驅車趕往機場,恨不得馬上就回到緬甸同古決戰的前線,看一看他所喜愛的第二○○師官兵是如何痛殲“這些狗娘養的日軍的”!

史迪威作為一名戰略家,知道要在戰場上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必須確保盟軍在“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全過程中始終掌握著製空權。他暗自計算了一下盟軍——主要是英國皇家空軍和陳納德將軍的航空誌願隊留在緬甸戰場上的全部飛機,認為完全可以確保戰役初期的空中打擊力量。但是,隨著緬甸戰場不斷擴大,盟軍必須加強空中作戰能力。靠英國人嗎?他們連保衛本土的飛機都是由美國提供的。怎麼辦?必須把希望寄托在改造陳納德的航空誌願隊,將其納入美國空軍正式編製上。想到此,他很自然地想到陳納德因未取得駐華空軍司令之職正在鬧情緒。為了安撫陳納德的權力失落感,他決定在昆明停留和陳納德相見,“約定五月一日(航空誌願隊)投入戰鬥,安排好了空援事宜”,之後於下午三點二十分飛離昆明。

史迪威回到臘戍,立即召見杜聿明,詢問同古會戰的情況。當他獲悉“昨天第二○○師包圍了一支很大的(日本)巡邏隊,消滅了他們”以後,非常激動地說:

“好!初戰獲勝,是個不錯的兆頭。”

杜聿明知道為確保同古會戰的勝利,單憑第二○○師官兵奮勇作戰是不夠的,必須盡快把第五軍另外兩個師——新編第二十二師和第九十六師運抵會戰的前線,有力地支援第二○○師。雖說亞曆山大將軍已應允提供火車、汽車等運輸工具,但能否兌現尚是個未知數。所以,他不無擔心地說:

“同古會戰的成敗,全部取決於英方能否以最快的速度把另外兩個師運抵前線。”

“請放心,”史迪威大包大攬地說,“這件事全都包在我的身上。”

“恕我直言,我看將軍是指揮不動英國軍隊的。”杜聿明感到事關重大,不得不坦言相告,“英軍已成驚弓之鳥,指揮係統失靈,莫說讓他們提供運輸工具,就是答應提供的空中保護我都表示懷疑。”

史迪威聽了這相當悲觀的話,雖說也難否認這是事實,但此時此刻他更多地認定這是中英之間互不信任的結果。他沉吟片刻說道:

“有關運輸問題和盟軍空軍參戰問題,交由我去處理。”

史迪威為了堅定杜聿明打好同古會戰的決心,又補充說道:“明天一早,我就去見亞曆山大將軍,要他必須兌現英國承擔的義務。”

杜聿明勉強地點了點頭。

“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立即趕赴同古前線,協助戴安瀾將軍指揮同古會戰。”

“好!”史迪威當即緊緊握住杜聿明的雙手,有些激動地說道,“你在前線督戰,我在後方協調,隻要前線和後方同心協力,勝利就一定是屬於我們的!”

史迪威對戰爭態勢的估計過分樂觀了!就在他和杜聿明高談闊論“前線和後方同心協力,勝利就一定是屬於我們的”之時,災難突然降臨到盟軍馬圭空軍機場。

馬圭機場在伊洛瓦底江邊,位於卑謬以北一百英裏處。二百架日軍飛機襲擊了這個機場,英國“皇家空軍和美國航空誌願隊停在地麵的飛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收拾殘餘部隊撤到中國境內的壘允”。英國“皇家空軍中隊敷衍地打了兩三次仗,結果損失慘重,殘餘飛機退回了印度”,而且以後再也沒有參加過空戰或偵察。“美國航空誌願隊將損壞的飛機拚湊修補起來,為爭奪局部優勢又堅持了一陣。飛行員被迫在不利情況下連續作戰,變得越來越牢騷滿腹,難以駕駛飛機。”結果,盟軍在同古會戰中失去了製空權,用史迪威的話說:“現在再沒有空軍支援了!”

當英國皇家空軍在馬圭機場遭到滅頂之災的時候,史迪威和亞曆山大的會晤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令史迪威震驚的是,亞曆山大既不過問“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執行得如何,也不關心皇家空軍被炸後的應變措施,他含糊其辭地答應調撥火車、汽車運輸新編第二十二師和第九十六師後,突然提出要去重慶見蔣介石。史迪威愕然一怔,百思不得其解。他禁不住發出這樣的自問:

“亞曆山大為什麼在這種時候要去重慶見蔣介石呢?”

亞曆山大去重慶見蔣介石的目的是明確的:索要盟軍在緬甸戰場上的最高指揮權。

雖說史迪威在第二次會晤亞曆山大的時候,就根據馬歇爾將軍的意思違心同意服從亞曆山大的指揮,但是,無論是英國還是美國都不曾將此作為命令下達。事實上他們二人在緬甸戰場上依然是各為其主,各行其是,誰也管不了誰。就在史迪威二上重慶會晤蔣介石期間,亞曆山大迭次收到英國駐華武官的密報:蔣介石決不把中國軍隊交給英國人指揮。加之這次“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是由史迪威和杜聿明等中國將領製訂,經蔣介石批準的,而他這位被英美雙方認可的最高指揮者隻有從旁協助運輸部隊的任務,這怎麼能允許呢!他決計北上重慶向蔣介石索要軍權。

啊!置盟軍——尤其是自己統帥的英軍生死於不顧,依然想的是奢取所謂權力,這就是英國人乃至於所有視權如命的統治者們的通病!

史迪威怏怏不快地回到自己的下榻處,收到了杜聿明一份關於同古會戰的通報,大意謂:“二十一日,敵增炮二門,共為六門,向我整日攻擊,敵機並更番轟炸同古,我軍勇猛還擊。敵傷亡三百餘人,攻擊頓挫。我亦傷亡一百四十餘人,但陣地屹然未動。二十二日,敵再向我鄂克春陣地進攻未逞,一部企圖迂回,亦被擊退。全日炮戰激烈。”最後,通報“請求盟軍克日派出強大的空軍,支援我固守同古的第二○○師官兵”。史迪威閱罷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翌日——二十三日清晨,史迪威和杜聿明通了電話,獲知戴安瀾將軍為了誓死固守同古,勝利完成任務,帶頭寫下了如下這份遺囑:“餘此時奉命固守同古,因上麵大計未定,其後方聯絡過遠,敵人行動又快,現在孤軍奮鬥,決心全部犧牲,以報國家養育!為國戰死,事極光榮。”史迪威聽後一陣熱流打心底湧起,兩眼禁不住潮濕了,模糊了……

“杜將軍!同古前線最缺什麼?”

杜聿明十分沉重地告知:“軍隊醫院醫務人員不足,設備很差。由於缺乏公路和救護車,擔架員盡力把傷員從戰場上抬下來,能抬多遠就抬多遠。有的傷員隻能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有的則死在倒下的地方。”最後,他近似淒楚地請求道:

“史迪威將軍!為了不讓死難士兵的父母咒罵我是敵人,請多派些紅十字會員來吧!”

“請放心!我一定設法解決急需的藥品和醫務人員。”

事有湊巧,一位名叫戈登.西格雷夫的醫學博士前來要求效力。他是美國浸禮教會派到緬甸工作的外科醫生,已經在緬甸生活了多年。他不是正統派,為人剛毅、坦率,有獻身精神,隻是有點像史迪威那樣為人苛刻,厭惡虛榮。他在撣邦建立了一個醫院,並培訓了一批緬甸護士。他表示願意到同古為中國第五軍提供醫療服務,“在快節奏的戰爭中,他與史迪威隻進行了簡短的交談,便取得了相互理解和尊重”。或許是他們二人性格相近的緣故吧,他們由此在緬甸戰場上結下了很深的友誼。

史迪威雖說在上帝的幫助下解決了醫藥和醫務人員問題,可是他一想到自己這個堂堂的中國戰區參謀長兼同古會戰的最高指揮官無力調動軍隊,僅僅在司令部裏找醫生和藥品,真是怒火不打一處來,可又無力改變這一狀況,他唯有仰天長歎,說了這樣一句自責的話:

“我是個鳥司令啊!……”

是因為過分焦躁?還是由於緬甸三月下旬的天氣太熱?史迪威和戈登.西格雷夫醫學博士談過話後就大汗淋漓了。這時,他才想起清晨起來應先洗個澡——這是歐美諸國人雷打不動的生活習慣。正當他走進浴室寬衣解帶,打算先上廁所,然後再痛痛快快地衝個澡的時候,遠方隱隱傳來了隆隆的飛機馬達聲,他猶豫了片刻,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管他呢,就是死也留個幹淨身子!”旋即若無其事地準備小便。

“史將軍!快穿好衣服進入地下室防空!”

伴隨著敵機越來越近的隆隆的馬達聲,室外又傳來王參謀焦急的呼喚聲。同時,司令部的庭院裏又猝然響起了防空的槍聲。史迪威一聽這槍的響聲,驚詫地問道:

“王參謀!是誰在院子裏用布朗式輕機槍打飛機?”

“報告!是梅裏爾少校和一位不認識的英國的陸軍中將。”

史迪威聽後一怔,遂大聲地說了這段史有所記的話:

“告訴梅裏爾少校,這幫狗雜種在我解褲子的時候打上門來,等它們再飛回來的時候,我會去幫助他。”

這位英國陸軍中將叫威廉.斯利姆,他是隨亞曆山大將軍從中東調來的,出任英軍新編第一軍軍長。他是個職業軍人,鬥誌旺盛,很想在緬甸戰場上一顯身手,有所作為。當他聽說史迪威準備在同古發動反攻之後,當即問聯絡參謀梅裏爾少校:

“史迪威的目標是什麼地方?”

“仰光!”梅裏爾少校一本正經地答說。

“去告訴史迪威,他可以把我算在內。”

就這樣,斯利姆中將結識了史迪威將軍。斯利姆也認為在同古發動反攻是可行的,但他沒有多少可用之兵。他告訴史迪威:“緬甸籍士兵為家屬擔憂,不少人開小差,而且招募不到新兵補充兵源。空中掩護沒有了。印度軍隊的野戰炮和重型武器在錫當江損失殆盡。軍隊士氣低落,士兵對軍官的信任降到了最低點,陣地不戰而棄……土匪和民族主義領袖昂山領導的遊擊隊肆無忌憚地四處活動。緬甸農民像‘穿著長褲、頭戴白帽的凶悍女仆’,他們個個腰間佩著鋒利的長刀……看上去讓人覺得凶狠可怕。”最後,他用力握住史迪威的雙手,再次懇切地說:

“困難是很多的,但在你積極主動的進攻之下是可以克服的。不要忘了,在收複仰光的戰鬥中一定要把我算在內。”

史迪威總算碰到了一位“好樣的將軍”,他激動地抽出雙手,緊緊擁抱了斯利姆中將。

不久,史迪威的參謀人員報告:“同古受到攻擊,杜(聿明)感到擔憂”,他再次要求把新編第二十二師和第九十六師盡快運抵前線,支援固守同古的第二○○師。但是,史迪威再一追問負責運輸的英方,獲悉“因緬甸鐵路未行軍管,兼之自三月二十一日英軍空軍在馬圭覆滅後,日軍飛機更加肆虐,對重要城市、交通樞紐、車站、機場、鐵路、公路頻頻轟炸,鐵路員工相率逃亡,火車運輸陷於停頓,以至第二十二師除第六十五團由平滿納改乘汽車於二十四日到達葉達西外,師主力仍在平滿納、央米丁地區候車”。他聽後“十分焦急,又十分生氣”。當他再想到亞曆山大將軍的承諾,隻有借大罵“英國佬無能而且滑頭”排解自己滿腹的怒氣;當他再一想蔣介石對緬甸戰役的態度,遂又“懷疑廖耀湘可能受到蔣介石的遙控而有意遲遲其行”。怎麼辦?他沉吟片時,大聲命令:

“王參謀!立即準備車輛,隨我趕到平滿納火車站實地視察。”

“太危險了!”王參謀極力勸阻,“緬甸人最恨英國佬,如果他們把你當成英國人……”

“那也沒有關係!”史迪威拔出腰間供自衛用的手槍,“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它是吃素的嗎?”

“可緬甸人不會當麵和你一對一地決鬥,他們躲在暗處打冷槍!”

“那就碰運氣吧!”史迪威有些得意地笑了,“別擔心,我的運氣一向不錯。”

“碰上日本飛機怎麼辦?”

“我不是說過了嘛,我的運氣一向不錯,日本鬼子的飛機是炸不著我的。”

王參謀無奈,隻好遵命調來了軍用汽車,準備好了武器,隨史迪威出發上路了。

史迪威驅車沿著擁擠不堪的公路艱難地爬行著。他沿途看見村莊在燃燒,越來越多的難民堵塞了公路,牛車首尾相接,塵土飛揚,人們又饑又餓,冒著酷暑趕路。“人人都在罵鐵路。機務人員大都逃之夭夭。平滿納以南已經沒有火車和汽車可乘。”再者,逃難的緬甸人誤以為史迪威是英國人,有的故意走在本已擁擠不堪的公路中間,任憑司機不停地按響喇叭,他們依然我行我素,無人讓路。史迪威連急帶氣,不停地罵道:

“這都是英國佬多年來造的孽,今天卻向我史迪威討債,混賬!實在是混賬!”

突然,史迪威的專車後邊傳來了“嘀嘀”不停的喇叭聲,以及有人用英語叫“讓開!讓開……”的喊聲,其中一個女人近似下流地用英語大聲吼道:“好狗不攔路,攔路不是好狗,快給我們讓路吧,前邊這條好狗!”史迪威聽後怒火猝起,下意識地拔出了手槍,但當他準備探出車窗朝後邊開槍的時候,又禁不住發出了這樣的自問:“這些女人真的是英國人嗎?又是誰出動這些汽車護送她們呢?……”他收好手槍,搖下汽車的玻璃窗,好奇地探出頭,向汽車後邊一看,他驚呆了:原來竟是美國人!對此,史家作了如下記述:

“幾乎每一輛卡車上的美國司機旁都坐著一名英印混血姑娘。美國航空誌願隊人員說,他們不妨把這些姑娘留在即將淪陷的城市裏。大多數姑娘身穿印花布衣服,戴著美國電影明星式的摩登墨鏡。她們高高地坐在草綠色卡車上。這是一大堆五顏六色的人。他們沿著崎嶇曲折和塵土飛揚的滇緬公路開始了漫長而艱苦的去中國的征途。”

史迪威無可奈何地把頭縮回車廂裏來,當他的視線再投向車前逃難的緬甸百姓,又憤慨地自語:

“這個陳納德不從嚴治理誌願人員!”

中午稍過,史迪威一行終於趕到平滿納火車站,“看到道軌上擺滿了火車車廂和車頭,卻沒有司機,也沒有站長和其他鐵路員工,隻有第二十二師的警戒哨兵和對空射擊部隊。經打聽方知廖(耀湘)師長和他的部隊都分散在車站東南一座大廟前的森林裏”。這時,又有十多架日機由南麵飛來,王參謀“連忙請史迪威上車,打算開到森林裏去隱蔽。他卻不聽勸阻繼續朝車站水塔走去。因塔上有第二十二師的高射機槍,又是一個明顯目標,會受敵機掃射和轟炸”,王參謀不讓他去。敵機已經臨空,正向車站投炸彈,王參謀忽然聽見一陣刺耳的嘯聲向他們這邊呼嘯而來,不容分說,王參謀一下把史迪威推倒在地,史迪威“剛一倒下,猛地轟隆一聲,一股濃煙、泥土巨浪湧向天空和四周”。幾分鍾聲,史迪威等紛紛站起來,睜開眼睛一看,個個成了泥人。史迪威風趣地說了這句話:

“我仍完整無缺,你們少了什麼沒有?”

王參謀等咧嘴一笑,慶幸大難之後無恙。

這時“敵機仍在上空盤旋,還不時低空掃射並投炸彈,他(史迪威)氣得直跺腳,指著敵機罵道:‘狗雜種,你別逞凶,我一定把你給揍下來。’隨即向水塔跑去,一直登上塔頂,親自指揮那挺高射機槍追蹤敵機射擊,果然有一架敵機被打中起火,一頭栽進了滿文納東麵的林山上,引起一聲巨響和一團大火”。敵機離去,警報解除之後,史迪威充滿自豪地說道:

“我的運氣一向不錯!王參謀,開車去廖師長的臨時指揮所。”

史迪威一見廖耀湘的麵就氣呼呼地指責部隊行動太遲緩,兩天隻移動了二百八十英裏。廖耀湘也正在火頭上,反唇相譏說了這段話:

“本師如果遵照史迪威將軍您的命令仍然呆呆地在那裏等候英方調撥火車,我們現在就一定還在曼德勒,豈能來到這裏!”

史迪威被說得啞口無言,隻好繼續聽廖耀湘大發對英方的牢騷:

“請將軍恕我直言,眼下正是我軍進攻敵軍的良機,可是這樣一個師一個師向前送,顯然是犯了兵家的大忌。‘逐次使用不充分的兵力’是無法取勝的。”

“說得好,繼續說下去。”

“必須在三四天內把一切兵力都集中到同古,從東、西兩翼進攻,包圍敵軍於我第二○○師陣地前殲滅之,千萬不可猶豫,坐失良機。”

不打不相識。史迪威立即改變了對廖耀湘的態度,馬上與廖計議向同古集中兵力發動反攻的細節。當日傍晚,史迪威看見第六十四團坐上汽車出發後,才回到第五軍軍部住下。

史迪威的情緒壞到了極點!他一合上雙眼,白天的所見所聞就閃現在他的腦海屏幕上,迫使他不得不思索這樣一個問題:“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能實現嗎?最後,他非常痛苦地作出了這樣的結論:“有效抗擊日軍進攻的機會顯然已經喪失。”他思之良久,遂又把這一結論通報給了美國陸軍部長史汀生。

二十四日,“敵炮空聯合向我陣地猛攻,另一部敵五六百人附小炮數門,由同古以西向同古以北飛機場迂回。同古機場北部由我工兵團警戒,正在破壞鐵路,團長李樹正倉皇失措,向後撤退;僅第二○○師五九八團的一營與敵激戰,午後五時,放棄機場退守同古。是晚,戴(安瀾)師長調整部署,將鄂克春、坦塔賓前進陣地放棄,集結該師主力保衛同古”。

杜聿明為了減輕日軍進攻同古的壓力,一方麵催促新編第二十二師和第九十六師加速挺進同古,另一方麵又一次地請求史迪威和英方協商,在西路重鎮卑謬等地主動發起進攻,從側翼支援固守同古的我二○○師。

史迪威這位緬甸戰場上的最高指揮官,就這樣被降為聯絡副官的角色。他無權對英軍下達命令,即使有權對中國軍隊下達命令,還要受著遠在重慶的蔣介石和近在前線的杜聿明等的製約。這是因為他的“所有命令都必須經杜聿明、林蔚和一個聯絡官侯將軍報請最高領導人批準。侯將軍帶有一部和蔣直接聯係的秘密電台。最高領導人批準後,再依次通過同樣的渠道傳下來,然後才能開始行動。此外,蔣夫人還寫信給史迪威向他轉達委員長的希望。信放在一個專用信箱內,由重慶——臘戍班機送到緬甸。采取這種辦法的原因是因為據信日本人能夠破譯無線電密碼”……為此,史迪威發出了非同尋常的怒吼:

“主啊,被繩索拴著的指揮官,其精神負擔該有多重啊!”

史迪威決沒想到英國軍隊是那樣的無能,他們在西路卑謬一線剛一出擊,就被日軍切斷,打得潰不成軍。當他聽說英軍計劃放棄卑謬的消息後,悲憤地仰天長歎:

“天哪!卑謬一失,同古勢難堅守,精心構築的卑謬至同古的東西防線就全部崩潰了!”

三月二十六日,史迪威聽說駐於卑謬以北一百二十英裏處的仁安羌的英軍發生了騷亂。仁安羌有個油田,緬甸戰役所需的全部油料都由那裏供應。不久,又傳來了更糟的消息:英國人正在搗毀油井。對此,史迪威不得不發出這樣的自問:“天啊!我們到底在為誰而戰?”

與此同時,同古機場丟失以後,日軍以一部挺進南陽車站,占領陣地。待至三月二十八日,敵人在同古以北要點構築陣地,企圖“集中主力先消滅我第二○○師,並放射糜爛性毒氣。敵我反複衝殺,我傷亡雖重,但士氣旺盛。迄晚,城內陣地仍未動擺”。

同日,我新編第二十二師主力及炮兵戰車各一部集中葉達西,“為了解救第二○○師,向南猛攻,至午後,攻占南陽車站四周及部分建築物;戰車並將敵炮兵陣地摧毀,獲山炮一門及彈藥文件甚多。但南陽車站堅固建築物中的敵人,仍頑強抵抗,迄未肅清”。

二十九日,“我新編第二十二師向南陽車站繼續攻擊,敵軍增援,以步炮聯合反攻,敵我戰鬥竟日,均無進展……這一天,同古西、南、北之敵,被我軍攻擊牽製,對同古攻擊減輕,僅有炮戰。大橋以東之敵,仍對戴師攻擊甚烈,似有斷我同古後路,包圍殲滅我第二○○師的企圖”。

恰在這時,亞曆山大將軍由重慶飛回緬甸,當麵通知史迪威:“蔣介石同意我為緬甸戰場最高指揮官,你在我的節製下指揮中國部隊!”史迪威聽後大惑不解,黯然自問:

“蔣介石為什麼同意把軍權交給英國人呢?”

……

史迪威的大惑不解是有道理的。多年之後,美國的史學家和傳記文學作家談到此事,都依然認為這是個謎。

杜聿明既是緬甸戰場的親曆者,又是蔣介石最可信任的學生,他事後是這樣解釋的:“蔣介石當時是中國戰區總司令,可是聯合軍統帥部並未賦予蔣介石在緬甸作戰的指揮權,中英雙方亦未就此點達成協議。可是,蔣本人企圖以這個頭銜來指揮中英雙方在緬甸作戰的部隊。他的做法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就是說他要取得指揮權,必先讓英國指揮一些中國的部隊,然後在重要關頭由他自己親自來指揮。”

杜聿明所見不無道理,但他依然沒有說出蔣介石為何在此時此刻突然改變初衷,試圖改變以美國的史迪威抗衡英國的亞曆山大,從而間接取得緬甸作戰指揮權的做法。

筆者認為,蔣介石的這一舉措,和當年羅斯福總統認同韋唯爾為盟軍司令有異曲同工之妙。誠如前文所述,綿延數千英裏的盟軍防線必失無疑,與其讓美國人背著失敗的曆史罪責,還不如交給視權如命的丘吉爾背著對美國更為有利。當時,蔣介石通過和林蔚、杜聿明等前線將士的聯係,知道同古會戰必敗,“收複仰光”是癡人說夢。隨著同古會戰的失敗,盟軍在下緬甸構築的卑謬至同古防線也必然瓦解。接下來,盟軍一定是節節敗北,退到他早已預測到的“最危險的臨界點”曼德勒。由誰來承擔緬戰失敗的責任呢?他蔣介石決不承擔!同時,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參謀長史迪威來承擔。正在這時,亞曆山大來到重慶向他索要緬甸戰場上的最高指揮權,他就順水推舟,學著羅斯福總統的樣兒拱手交給了亞曆山大。

亞曆山大將軍就像英國所有新老殖民主義者那樣,永遠地瞧不起東方的國家和人民。當史迪威麵告他英國軍隊並沒兌現保證運輸車輛、供給的許諾,從而使中國軍隊不僅未能準時被運抵目的地,中國士兵還餓著肚子和日軍打仗時,他不分青紅皂白,當即破口大罵中國軍隊是“寄生蟲”,“他們指望我來喂養他們”!

亞曆山大將軍的頭腦裏,想的全是自己的榮譽和大英帝國的利益。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並不希望中國遠征軍勝利實施“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果如斯,必將有力地印證英國軍隊無能,說明自韋唯爾到亞曆山大都是常敗將軍,理應把緬甸戰場上的最高指揮權交給史迪威和蔣介石。同時,他還很自然地想到這樣的問題:一旦中國遠征軍在史迪威的指揮下打敗了日軍,收複了失地,作為宗主國的大英帝國未來還有何臉麵在緬甸行使主權?萬一由此而失去了緬甸——無論其成為中國的附屬國還是變成美國的殖民地,這都是不符合大英帝國的最高利益的!假如“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以失敗而告終,不僅可以保全他個人的榮譽和大英帝國的最高利益,同時還能假借中國遠征軍的失敗消耗日軍的實力。為此,他抓住史迪威求勝心切的弱點,極富煽動性地說道:

“請杜聿明等中國將領必須服從史迪威將軍的命令:以進攻的姿態固守同古。”

但是,同古會戰態勢完全逆轉,已經到了不可能再固守的地步了!

日軍自攻陷仰光之後,從未遇到真正的抵抗,因此,他們從仰光海途和泰國的陸路迅速向同古增兵,在空軍和炮兵的配合下向同古發動了猛烈的進攻,迫使戴安瀾將軍的第二○○師官兵不得不縮小自己的陣地。這說明原來發動同古會戰的條件已不複存在,第二○○師繼續固守同古不但已沒可能,且無必要。當時,負責同古會戰指揮的杜聿明將軍認為:“第二○○師已在同古連續戰鬥十二日,補給中斷,加以日寇頑強堅守既得據點,我軍攻擊亦非一舉可以奪取……在此形勢下,我軍既不能迅速集中主力與敵決戰,以解同古之圍,而曠日持久,仰光登陸之敵勢必參加同古戰鬥,坐使第二○○師被敵殲滅。如此,則我遠征軍將被敵人各個擊破,有全軍覆沒之虞。因此,我決心令第二○○師於二十九日晚突圍,以保全我軍戰力,準備在另一時間、另一地點與敵決戰。”遂在臨時指揮所葉達西呼叫史迪威,請求下令第二○○師自同古撤出戰鬥。

史迪威不顧戰場上發生了變化,依然堅持他的進攻戰略。就在杜聿明呼叫他之前,他的作戰安排是:“中國人將在極為困難的情況下發動進攻,然後就取決於英國人是否照中國人的精神去做。”為此,他還親筆寫了這道命令:“明天或後天從前線向前推進,向同古全力進攻。”所以,他聽到杜聿明請求退出同古戰鬥的要求之後,本能地認為,若同古棄守,他為之運籌的“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就化為泡影,並貽笑世人,他當即就和杜聿明在通話中大聲爭吵起來。下邊這段對話,是黃濟人先生寫的,並得到了杜聿明的認同:

“史迪威將軍,史迪威將軍,第五軍九十六師,戰車炮兵等部隊尚未集中,第六軍何時靠攏更難預料。第二○○師已在同古連續作戰十二日……有全軍覆沒之虞。”

“杜將軍,你的意思是什麼?請你明確告訴我。我怎麼感到了你有撤退的意思呢?”

“是的,是撤退。不,是突圍!史迪威將軍,同古危在旦夕啊!”

“尊敬的杜將軍,我相信同古所麵臨的嚴重局麵,但是我不相信你會說出‘逃跑’這兩個字……”

“保全戰力,這是任何一個指揮官的常識和義務……史迪威將軍,現在沒有時間辯論了,請你同意我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與日軍決戰吧!”

……

事後追論:史迪威的進攻戰術是不切實際的,也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抉擇,一定會令第二○○師全軍覆沒。因此,杜聿明臨機處置,堅決抵製史迪威的命令是正確的。但就其指揮關係而言,杜聿明違令行事是錯誤的,而且還勢必刺傷史迪威作為最高指揮者的自信心和自尊心。當時,史迪威可能是正在火頭上,也可能是他的倔強性格使然,當即命令王參謀開足汽車的馬力,一口氣跑了二百多公裏,於傍晚趕到杜聿明的臨時指揮所,嚴厲阻止杜聿明下令撤出同古,並要求杜不折不扣地執行他的進攻命令。

杜聿明為什麼敢於抵製史迪威的命令呢?容筆者補述幾句:

杜聿明作為蔣介石的嫡係弟子的長處之一,就是善於揣度校長的戰略意圖。當他受命親率中國遠征軍入緬不久,就發現自己的頭上有兩個“婆婆”:一個是史迪威,一個是蔣介石。就軍事常識而言,這種重床疊架的指揮係統,不僅影響前線指揮人員捕捉戰機,而且還必然陷於戰略決策中的兩難困境。另外,杜聿明清楚:史迪威雖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但決定不了自己軍旅生涯中的升遷;遠在重慶的蔣介石既是自己的恩師,又是中國戰區的最高統帥,蔣氏一直主宰著自己的命運。換言之,蔣、史發生衝突時,杜聿明隻能聽蔣介石的話,決不能站在史迪威一邊。因此,杜的既定方針是:唯蔣氏之命是從。

另外,杜聿明還有著其他同級將領所沒有的聰明,那就是願代蔣氏受過的同時,預先為自己修好了一條安全的退路。就在蔣介石偕夫人宋美齡於三月三日視察臘戍返回昆明的第二天——三月四日——召見杜聿明,麵命他“歸史迪威將軍指揮”,並說對史迪威將軍要絕對服從時,聰明的杜聿明為給自己預伏退路,有意請示:

“如果史迪威將軍的命令不符合校長的決策時,我應如何去辦?”

“你打電報向我請示再說。”蔣介石鄭重地答道。

就這樣,杜聿明輕易地摸到了蔣介石的真實想法。同時,他也等於拿到了對付史迪威的尚方寶劍。所以,當英國駐緬甸總督多爾曼.史密斯提問“一個職務怎能為兩個人同時占有”時,杜聿明不加掩飾地說了如下這段記錄在案的話:

“噢,閣下,這位美國將軍隻是認為自己是統帥而已。其實並非如此。你知道,我們中國人認為,讓美國人留在戰爭中的唯一有效方法就是給他們一些名義上的指揮權。隻要我們實權在手,他們是幹不出多少傻事情來的。”

杜聿明在指揮同古保衛戰十二天的全過程中,一麵接受史迪威的命令,一麵又及時地向遠在重慶的蔣介石請示。待到三月二十九日,他把撤出同古戰鬥的方案電告蔣介石並得到批準之後,遂很有底氣地和前線的“婆婆”史迪威據理而爭了。

史迪威雖然感到了指揮係統方麵的某些奧妙,但他依然相信蔣介石對自己的授權。再者,他於盛怒之下,為了維護自己手中的軍權,那特有的剛愎自用的個性又突現出來,他堅決反對杜聿明撤兵,“仍堅持以不足的兵力向敵攻擊,雙方爭執甚烈,竟至鬧翻”。最後,史迪威竟以“服從命令”之語威脅杜聿明,同時還派出他自美國帶來的參謀長監督杜聿明實施他的攻擊命令。

杜聿明有蔣介石做靠山,自然是不會理睬史迪威。至於史委派參謀長監督實施所謂的進攻命令,他就更不放在眼裏了,繼續堅持撤出同古的決定。

杜聿明作為一位久經沙場的指揮員,深知撤退和突圍是戰爭中最難的舉措,古今中外有很多著名的軍事家不是敗於進攻的疆場,而是全軍覆沒在突圍或撤退的路上。他能否避免拿破侖自莫斯科撤退之厄運,安全地把三麵受敵的第二○○師自同古撤出呢?這的確是一份十分難交的考卷。他曆經深思熟慮,決定實施有計劃的主動撤退。事後杜聿明追述道:

撤退時,同古城內部隊接到戴師長命令,由步兵指揮官鄭庭笈指揮。撤退前,對敵實施佯攻,撤退後,仍留少數部隊牽製敵人。到三十日拂曉,我大隊已經安全渡過色當河(即錫當江),而敵人仍圍住這個空城,步炮空聯合向城內大舉進攻,彈如雨下。我最後牽製敵人的小部隊也就在這個時候安全渡河。敵軍繼續前進,才發現同古是一座空城。我第二○○師卻連傷兵都未丟失,全師歸隊。

具體負責實施同古撤退計劃的鄭庭笈團長也作了如下的證述:

“我接到命令後,用電話……商討撤退事宜,決定以團為單位,派各團少校團附指揮傷病兵和炊事班,利用色當河大橋到河東岸沿河大道,向葉達西集中。傷病兵過河後由師衛生隊收容送後方醫治。第一線步兵營,以營為單位派出狙擊組向各營陣地前敵人實行夜襲,掩護各團撤退……”各營狙擊組拂曉前離開陣地,向河東岸歸還建製。布置完畢後,部隊依照計劃開始行動。夜間四時左右,全師已安全撤出同古城,在大部隊行動時,前線的步槍聲、手榴彈爆炸聲震動全城,敵人始終沒有發覺我軍行動。拂曉前,各營狙擊組也撤出了同古城。

“三十日拂曉,敵人炮兵向同古大橋和東岸不斷炮擊,到十時左右還能聽到稀微的槍炮聲。我渡河後率領第五九八團為後衛,掩護全師向葉達西前進。上午十時,由緬甸人帶路,在河東一間草棚裏會著戴安瀾師長,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高興得和久別重逢一樣。”與此同時,扼守西線的緬甸軍早已撤退。“他們本應守住彬文那一線的亞蘭謬,但是這些部隊一觸即潰。該軍一退就是八十英裏,一直撤到油田附近的馬圭才停下來。這時,甚至英軍也有人開小差了,他們抱著從中國逃出去的模糊希望向曼德勒方向逃竄。中英雙方突然互相激烈地指責起來,每一方都說另一方暴露了自己的側翼。”

自從卑謬——同古一線盟軍撤退後,梅苗司令部的氣氛惡化了。“史迪威的美國參謀人員雖然沒有直接參加作戰,而且美國到目前為止的軍事表現也不那麼光彩,但他們仍然為中英兩國軍隊感到丟臉。”他們公開表示:“亞洲局勢已無可挽回,除非全部用美國軍隊作戰。”英國人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譏,公然嘲笑“同古會戰,收複仰光”的作戰計劃,是“史迪威發動的偉大的中國攻勢”。更有甚者指責說:“隨著英帝國的版圖在他們的手中一塊塊地破碎……以致現在甚至弄得他們連印度也難保。”

史迪威陷入了困境,他悲憤地認為自己是在指揮一支不服從命令的部隊作戰,並四處發泄自己的憤懣:“我不能槍斃他們,也不能扔下他們,對他們講道理也不起絲毫作用。”他麵對困境,隻有兩種選擇:要麼“任事態自由發展,不予幹涉”;要麼“幹脆辭職”,或者“離開這裏,要求派出我們自己的部隊”。他幾經痛苦思索,遂毅然作出決定:

“北上重慶,找蔣介石攤牌,堅決辭職。”

在西方國家,四月一日是愚人節。是曆史的巧合?還是曆史有意和史迪威開國際玩笑?他恰恰是在四月一日到達重慶的。他作為軍人是從不迷信的,但作為走背運的將軍卻又很自然地發出這樣的自問:“我是愚人節的傻瓜嗎?”他此次重慶之行的目的是和蔣介石攤牌,可是他的手中又有什麼牌能當麵和蔣介石攤呢?為此,他寫下了這段日記:

由於愚蠢、恐懼和態度消極,我們失去了一個在同古打退日本人的絕好機會。根本原因在於蔣介石的插手。如果他允許我在彬馬那(即平滿納)集結力量,那我們早就作好進攻的部署了。當我命令第二十二師投入時,如果他不加以阻止,我們便有足夠的力量切斷剛剛到達同古的日本人。如果不是他在我背後對杜和林蔚進行指揮,他們本來有可能服從我的命令。他無法做到不來插手……他詛咒英國人的潰敗,但他自己也在未通知他們的情況下做著同樣的事情。他對保衛曼德勒如癡如迷,但卻沒有看到要保住它就得在同古擊退日本人。……他告訴我管好自己的部隊,不要同英國人打交道,然後又說亞曆山大可以指揮。當我告訴他我需要一百五十輛卡車時,他隻讓俞飛鵬給我送來五十輛。

他不停地插手幹預,不斷地寫信,其效果就是使我本來就很小的權威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沒有軍隊,沒有警衛,沒有槍斃任何人的權力。軍級和師級指揮官最感興趣的,是去做他們認為他要他們去做的事。他們為什麼要服從我呢?

蔣介石作為一名謀略高手,在英國人不合作的前提下,命令放棄同古會戰,免使第二○○師全軍覆沒,無疑是正確的。因為世界上沒有哪一個笨蛋軍事家會為“仇人”或為保衛“仇人”的利益而犧牲自己的軍隊。同時,蔣介石也清楚如此而為必然獲罪於他的參謀長史迪威。因為他擅自同意放棄同古不僅令史迪威處境難堪,而且也等於給史迪威的臉上抹了黑。就這層意義上說,史迪威來重慶大鬧是在蔣氏意料中的事,他毫不感到驚奇。

蔣介石和史迪威晤談不過數次,前後剛好四個星期,但他已經熟知史迪威是位異常自負的將軍。根據他的用將之道,隻要“以柔克剛”,並運乎之妙,就能製服這位桀驁不馴的美國中將。同時,多年政壇沉浮的生涯,把蔣介石磨得已經不是那種受情緒所左右的主宰者,他清醒地知道美國不僅是中國抗戰的政治和經濟的後盾,而且也是在緬甸戰場上平衡大英帝國的重要砝碼。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通過史迪威來體現的。他為了加強“柔”的分量,這次會晤史迪威的既定方針,就是要耐著性子聽這位美國將軍放大炮。另外,他為了成功地克史迪威之“剛”,有意邀宋美齡參加,請精通英語的夫人以高超的外交手腕打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