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威絕沒有政治家的城府。用中國話說,他是典型的“直性子”、“炮筒子”,他的言行有時是不計後果的。這次蔣、史會見十分坦誠,史迪威後來直言不諱地說道:“我投下的那些炸彈發出了巨大的聲響。簡單地說,軍級和師級指揮官不服從命令,我沒有足夠的權威強迫他們服從。商震感到震驚,蔣介石和夫人憂心忡忡。”會談最後,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我必須被解職。請委員長不要忘了,我來華還有另外一項任命:幫助中國訓練三十個師的軍隊。”
對於某些政治家而言,當麵說謊話是決不臉紅的。蔣介石不僅清楚同古會戰的全過程,而且撤出同古也是他親自批準的。可他現在卻裝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一聲不響地聽史迪威放大炮。最後,他避開史迪威辭職的話題,神態嚴肅地說了這段話:
“他們為什麼不服從?我要調查,如果師級指揮官不服從命令,我就槍斃他!”
看!這就是蔣介石的高明處——雖不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卻也能把假的說成真的。他為了表示自己的真誠——完全是為了說給史迪威聽的,又進而嚴肅地問道:
“杜將軍下令撤退了嗎?我可以告訴他們,他們必須服從命令,我們可以把它糾正過來。”
史迪威絕不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更不懂得謀略和政治的關係。他聽了蔣介石的這番話語,不但沒有看穿蔣氏這番表演的用心,反而把蔣的問話當做他繼續放炮的契機,旋即又說了如下這些記錄在案卻近似是雞毛蒜皮的一大篇廢話:
怎樣逃避服從命令呢?第五軍指揮官杜將軍是用下麵的方法:“我們怎麼能進攻呢?他們有一○五火炮,而我們隻有七五火炮”,或“他們有四十九輛坦克車”,或“第九十六師不能及時趕到這裏”……或“這些是剛成立的部隊,我們必須給他們一個機會去習慣它”,或“緬甸人正在我們的後方製造麻煩”,或“火車總是出軌”,或“東枝(即棠吉)線中斷,需要修理三天”,等等,等等。
這正中蔣介石的下懷,他故作生氣狀,煞有介事地大發脾氣:
“豈有此理!我一定要查辦、嚴辦!”
史迪威一聽要查辦、嚴辦,似乎對蔣介石的怨氣就消了一半,當即說了這段話:
“杜覺得他能如此粗暴無禮地對待我這一事實表明,他從最高指揮機構得到了暗示……但是,為他們所有的人說句公道話:讓他們在一個極其關鍵的地區把兩個軍交給一名該死的外國人,而他們對此人又所知甚少,不可能過於信任,這未免期望過高了。”
蔣介石一聽史迪威的口氣,知道自己“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以柔克剛”的策略發生了效用,遂又進一步假戲真做地說道:
“他們服從你的命令,這是起碼的軍事要求,即使你原諒他們,我也決不姑息、遷就,怎麼樣?你還有什麼要求嗎?”
史迪威雖然不是一位好的政治家,但他來重慶追求最高目標——軍事指揮權,卻是和政治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認為通過這番強大的進攻,自己“以退為進”的策略收到了成效。他為了迫使蔣介石把軍權授予他,遂又按照既定的策略說了後來並記在日記上的這段索取軍權的話:
我要求他好好考慮一下,我還提議再派一個軍去緬甸,歸我指揮。我要求他對此也加以考慮。我說,也許無論如何,我現在不會被接受,因為中國人已接受了英國人的領導,一個第三國國民的存在已不再有必要了。但是,我告訴他,我不能讓美國空軍去支持我對其指揮官缺乏信任的軍隊。
在這次會晤中,宋美齡也起到了緩和氣氛的作用,遺憾的是史料中並沒保存下來相關記錄,隻有史迪威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了如下這段話:
一位聰明、有頭腦的女人,持有西方的觀點……她直爽,堅強,精力充沛,喜歡權力,重名譽,喜奉承,對於她的過去滿不在乎。在與外國人打交道時,她從不向西方觀點讓步:中國人永遠是正確的;外國人永遠是錯誤的。文筆引人入勝,但也失於膚淺,對西方的缺陷極盡諷刺,但從來不提中國任何一個微小的缺點。能夠隨心所欲地施展魅力。她知道該怎麼做。對蔣介石有很大影響力,主要是好的影響。有幾次幫了大忙。
史迪威自以為大獲全勝,從而得意洋洋地告辭離去。然而真正的勝利者蔣介石卻笑容滿麵,卻又不無鄙夷地搖了搖頭。旋即,他又以考試的口吻問道:
“夫人,你覺得史迪威將軍此行是旨在辭職,還是意在索權呢?”
“當然是為了索權。”
每到此時,宋美齡就認為到了她縱論天下大事進而折服蔣介石的時候了。她不屑於就事論事地去談史迪威以辭職為借口,進而索取軍權的小伎倆,卻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亞洲戰場的全局來分析史迪威的去留,從而使蔣介石心悅誠服地相信:主動給史迪威台階下,冠冕堂皇地把史迪威送回緬甸戰場是全局的需要。最後,她微笑著說道:
“你的任務是為史迪威重返緬甸戰場調飛機,我的任務是讓史迪威盡快登上飛機的舷梯。”
宋美齡說的“飛機舷梯”是什麼呢?是指新聞媒介這些輿論工具。
宋美齡準確地判斷了史迪威此時此刻的矛盾心理:辭職嗎?就必然要承擔同古會戰失敗的責任,這是任何一位將軍都不願背負的奇恥大辱;不辭職嗎?在這種無兵無權的位置上就要承受更大的緬戰失敗的壓力。怎麼辦?最佳選擇是當麵向蔣介石索取軍權,以緬戰更大的勝利雪恥同古會戰的失敗。而這也是主導史迪威使華的軍事信念。為此,宋美齡通過董顯光調集數十名禦用新聞記者,突然包圍了史迪威的住處,強烈要求史迪威說明同古會戰失敗的原因和責任。
與此同時,史迪威注意到,報紙上大吹大擂,說他一星期內就能打進仰光:“如果日本人把我趕出緬甸,那我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大傻瓜啊。”這時,美國公眾從報上看到的都是諸如“中國機械化部隊痛擊日軍裝甲部隊”這一類的標題。簡而言之,從中國到美國都人為地把史迪威捧上了戰神的寶座,使之想跳下來都不可能。
宋美齡的這一招的確靈驗,搞得史迪威無所措手足,於驚恐之中或曰從愛惜自己的尊嚴出發回答了記者的提問,並於當晚在日記上寫下了這段十分矛盾的話語:
最糟糕的事情在新聞界發生了。在我還未得到一個機會站穩腳跟時,一大堆風言風語已傳了出來,要想洗清冤屈,我就必須在一周內到達仰光……我希望指揮權的事能迅速得到解決,這樣我就能重返前線,大幹一場。
蔣介石為史迪威重返前線“調飛機”的任務也幹得十分漂亮,為了照顧史迪威的麵子,轉移同古會戰失敗的責任,他許諾免去廖耀湘新編第二十二師師長的職務,同時“林蔚將被解職,林顯然對付不了杜(聿明)”。但是,杜聿明是蔣介石在前線的“影子”,應繼續充任副司令長官兼第五軍軍長留在緬甸作戰。考慮到杜曾和史迪威發生過正麵對抗,不宜再擔任中國遠征軍代司令的職務,那麼由誰代替杜聿明在緬甸前線負總責呢?蔣介石陷入了選將的沉思中。
“軍委會已經任命衛立煌為中國遠征軍司令,現在就請他出山吧?”宋美齡提醒道。
“衛立煌是當今的魏延,有反骨,不能用。”
“有根據嗎?”
蔣介石冷峻地點了點頭。
衛立煌是蔣介石手下能征慣戰的五員虎將之一,但由於他在抗戰爆發後力主聯共抗日,並和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副總司令彭德懷有很深的私誼,遂受到蔣介石的冷遇,被貶到遠離抗日前線的西北行營坐冷板凳。就在他準備就任中國遠征軍司令而待命重慶期間,原中共八路軍駐洛陽辦事處處長袁曉軒被戴笠收買,和盤托出了衛立煌與八路軍的關係。蔣介石得知之後非常惱怒,決計改變原來的任命。而衛立煌也隻好遠離陪都重慶,回成都奉養老母以排遣過日。
最後,蔣介石選定了羅卓英取代衛立煌出任中國遠征軍司令。
羅卓英,字尤青,別號慈威,一八九六年生於廣東省大埔縣百侯鄉漁洋坪村。早年喜歡舞文弄墨,後投筆從戎,考入保定軍校第八期軍炮科。在軍校期間與陳誠結為莫逆之交,後成為陳誠派係的骨幹和智囊人物。他先後參加東征、北伐、中原大戰、“剿共”等戰役,迨至抗戰前夕,他已升任廣州行營辦公廳廳長兼參謀長、國民黨廣東省黨部特派員等職。抗日軍興,他先後參加上海、南京保衛戰,旋即轉戰江南數省,數度和日酋交手。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他率部參加第三次長沙會戰,粉碎了敵軍的侵略計劃。時下,由羅卓英取代衛立煌不僅使蔣放心,而且也會被史迪威所認同,軍委會遂於四月二日任命羅卓英為中國遠征軍第一路司令長官。
蔣介石和宋美齡略施小計,不但打消了史迪威的辭職念頭,而且還打動了這位美國將軍的情感,當他獲悉上述決定之後,他在日記上寫下了這段話:
無論如何,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重大的勝利,我希望它將掃清陰雲。大元帥將親臨現場,明確地告訴那些部下我是老板。
當你想到他們的曆史以及他們與外國人打交道的經曆時,蔣介石的這一姿態確實是寬宏大量的……夫人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答應盡她所能給予幫助,這真是再好沒有了。
蔣介石雖然不是政壇上的表演大師,但他有時卻能演得惟妙惟肖。他為了使史迪威相信自己的真誠,在第二次會晤結束的時候緊緊握住史的手,說道:
“為了給我的參謀長一壯行色,我和夫人隨將軍重返緬甸前線!”
……十
蔣介石偕夫人宋美齡再去前線,與其說是為史迪威一壯行色,倒不如說是采用中國幫會傳統的手法,由他出麵為所謂失敗者東山再起“拉場子”,為史迪威重新指揮中國遠征軍當場賦予軍權。史料記載:
四月七日,召集史迪威、羅卓英、杜聿明、戴安瀾討論軍情。在就席前,蔣宣稱:史迪威為予之參謀長,故以下五點,各員必須注意遵守。
一、史迪威負指揮國軍在緬作戰之責;
二、羅長官卓英應受史迪威將軍之指揮,第五軍、第六軍兩軍軍長以及其他在緬中國軍官,則皆應受羅長官之指揮;
三、予授全權與史迪威將軍作一切最後決定;
四、史迪威將軍有賞罰之全權;
五、對英一切問題由史迪威將軍接洽。
熟悉中國文化傳統的人一看便知,蔣介石此舉的真實目的是:借此在部屬麵前確立自己至高無上的“老頭子”地位,而重新赴任的史迪威將軍也隨之真的成了他這位“老頭子”的部屬了。遺憾的是,史迪威這位一流的軍事指揮家、末流的政治家既不完全諳熟這近似幫會行為舉措的真實目的,也不能預卜到他未來指揮就更不會有絕對權威性。相反,他對蔣介石卻感恩戴德地寫下了這段自作多情的日記:
他們被明確告知,我是老板——他們應無條件地服從命令——由我同英國人打交道,我有提升、撤職、懲罰中國遠征軍中任何一名軍官的權力。天哪,這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個新特征。
蔣介石在安撫了史迪威將軍之後,準備實施他飛赴緬甸前線的第二個目的:和駐緬英軍司令亞曆山大將軍攤牌,迫使亞曆山大將軍交出緬甸前線盟軍的最高指揮權。
誠如前文所述,由於視權如命的英國人不願把緬甸變成中國的附屬國,使得盟軍中國戰區最高統帥蔣介石不能染指盟軍在緬甸的軍權。同古會戰失敗了,盟軍司令亞曆山大將軍責難推諉。同時,亞洲人民與在緬盟軍官兵都再次看清了大英帝國的虛弱、亞曆山大將軍指揮的無能。
再者,就在史迪威飛赴重慶的七天中,英軍“士無鬥誌,一經與敵接觸即行潰退”,“四月一日突破英軍陣地普羅美,五日占察葉特模、喬克巴當,六日放棄亞蘭謬”,以後逐日撤退不停。有準確消息說:亞曆山大把全部潰敗的英軍集結在靠近印度的西路,並主動請求中國軍隊接防,其目的就是為了保存實力,把所餘英軍安全撤到印度。這表明丘吉爾已經決心變死守緬甸為棄緬保印,進行戰略轉移。換言之,未來的緬甸戰場必然是從屬於中國戰區的。但是,蔣介石作為戰區最高統帥,如何逼亞曆山大將軍——實際上是逼英國首相丘吉爾交權呢?他曆經深思熟慮,遂決定采用“捧得高,摔得重”的策略,讓高傲的英國人雙手把緬甸戰場的軍事大權交出來。
四月六日晚七時,蔣介石按此既定方針和亞曆山大舉行會談。不知所以然的史迪威事後寫道:“蔣介石竭力恭維。”但是出乎史迪威所料的是,蔣介石的“恭維”卻換來亞曆山大讓權,決不指揮中國遠征軍。“亞曆山大闡述了他自己的理由”之後,竟然主動提出:“和睦地分手。”
何為“和睦地分手”?把話說白了,亞曆山大這位盟軍司令體麵地自我解除剛剛爭來的軍事指揮權。對此,蔣介石依然高姿態地說:“中英聯軍統由亞曆山大將軍指揮。”同時,他又順坡下驢地說:“同史迪威將軍商量,他全權指揮中國軍隊。”接著,蔣介石反客為主,竟然以上對下的口吻要求亞曆山大將軍:堅決固守英軍的陣地。對此,亞曆山大將軍隻好當麵允諾——盡管他私下已經做好了退守印度的準備。這樣一來,蔣介石實際上變成了真正的駐緬三軍統帥,對有名無實的亞曆山大將軍下達了作戰命令。
就這樣,蔣介石不露聲色地完成了飛赴緬甸的第二大任務。
蔣介石深信傳統的帶兵格言——“打架要靠親兄弟,征戰還需父子兵”的內涵,這也就是他主持黃埔陸軍軍官學校並以此為基業發展他的“八千子弟兵”的目的。中國遠征軍的指揮核心均出自黃埔,其中像杜聿明、戴安瀾等人又是黃埔嫡係中他的親信,他有責任看望並安撫這些弟子,使之為他盡忠賣命。這也就是他此行的最重要的第三項使命。
為此,蔣介石偕夫人宋美齡、史迪威、羅卓英會見了指揮同古會戰的杜聿明、戴安瀾以及其他入緬作戰部隊的軍官。首先,他指出:“同古戰鬥,第二○○師是完成了任務的,戰術戰鬥都比較成功。我遠征軍既不能適時適地集中主力與敵決戰,那麼予敵以一定打擊之後放棄同古,保持戰力,選擇另一有利時機,再集中主力與敵決戰,這是合乎戰略、戰術原則的。”談到中國遠征軍在同古會戰中的表現,他頗為激動地說:
“同古會戰向全世界表明:我軍的黃埔精神戰勝了日本皇軍的武士道精神!”
與會的中國將官下意識地猝然起立,以最熱烈的掌聲回報蔣介石給予的高度評價。
史迪威卻被這意外的情景驚呆了!他忽而看看蔣介石那傲岸而嚴肅的所謂統帥風範,忽而瞧瞧與會的中國將官那受寵若驚的表情,終於從這熱烈的掌聲中漸漸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蔣介石是中國遠征軍真正的軍事權威,而自己什麼也不是。因此,他那尷尬的表情中帶有幾分憤怒,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蔣介石或許是完全猜透了史迪威的內心活動,隨即又大聲補充道:
“這是和史迪威將軍的指揮分不開的,今後,為了遠征緬甸的最終勝利,你們要無條件地服從史迪威將軍的指揮!”
史迪威內心中的不悅遂又被欣喜所取代,他莊嚴地站起身來,朝著帶頭向他鼓掌祝賀的蔣介石行軍禮,旋即又學著中國人的樣兒拱抱雙手,滿麵生輝地向鼓掌的中國將軍們表示感謝。
在這次接見中,蔣介石注意到了杜聿明那不悅的表情,行前又單獨召見了這位永可信賴的弟子,算是一種補償。會見期間,杜聿明報告說:撤出同古之後,“當晚令新編第二十二師以一營在葉達西占領前進陣地。掩護主力在斯瓦河南北岸構築逐次抵抗陣地,三十一日下達正式命令。這一戰鬥的目的是掩護主力集中,準備平滿納會戰。其所以稱為逐次抵抗戰鬥,是根據當前地形,敵我戰術特點,緬甸交通運輸腐化,主力集中無法預計,以及同古被圍的教訓等等,確定我軍掩護部隊不必固守一地,利用隘路預設縱深陣地,逐次抵抗優勢敵人的攻擊;在誘敵深入我陣地內,尚未立足時,埋藏的地雷炸彈一齊爆炸,兩側埋伏狙擊兵配合我正麵部隊,一舉反擊消滅敵人。……其間激烈戰鬥亦達十二日之多,使敵人傷亡慘重,寸步難行。我軍則達到以少勝眾、以劣製優的目的”。最後,杜聿明頗有情緒地說道:
“史迪威將軍不顧戰場態勢的變化,一味強調進攻,是錯誤的,以此譴責第二十二師也是不公允的!至於該師師長……”
“我全都清楚,不必再說了。”接著,蔣介石把話題一轉,“你對舉行平滿納會戰有何想法?”
平滿納位於同古以北的地方,我遠征軍第二○○師自同古突圍之後,即退守平滿納一帶。另外,我第九十六師奉命據險扼守平滿納以北。史迪威等人分析,日軍陷同古之後,必然乘勝揮師北指,遂決定第五軍主力在平滿納預設伏擊圈,由掩護第二○○師撤退的新編第二十二師在第一線逐次阻擊日軍北犯,並將其吸引到第九十六師陣地前,乘敵攻勢頓挫之機,舉第五軍全力反攻。這就是史迪威為挽回同古會戰的敗局,親自主持製訂的所謂平滿納會戰。
但是,在平滿納會戰提出之前——史迪威在重慶期間,杜聿明根據戰勢的發展,提出並報請蔣介石批準了平馬道會戰方案。他的計劃是:“以第九十六師在平馬道東西之線構築堅固陣地,拒止並消滅敵人;以第二○○師、新編第二十二師置於東敦枝、薩斯瓦之線,同英軍保持聯係,待機出擊;以第六十六軍(四月上旬可在曼德勒集中完畢)置於央米丁、喬克巴當之線,乘敵在第九十六師陣地前攻勢頓挫時,全線反攻,將敵包圍於平馬道至平滿納間殲滅之。”實事求是地說,史、杜兩人的計劃指導思想基本相同,隻是決戰地域和使用兵力略有不同,目標則完全一致,都是迅速殲滅敵軍,扭轉戰局。所以,杜聿明稍加思索,十分大度地說:
“校長批準哪一個方案,學生都會竭盡全力實施之。但我以為問題的關鍵並不在這裏。”
“你是否擔心參加會戰的西翼英軍不積極配合?”
“是的!如果英軍在會戰期間突然從西線潰退,敵人就會自西線跟進,包抄我參加會戰的主力部隊。”
蔣介石沉默片時,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還擔心我軍據守的會戰東線被敵軍攻破,如果一旦出現這種局麵……”杜聿明突然終止自己的話題,用眼掃了一下蔣介石那嚴肅而又沉鬱的表情,複又說道,“那不僅會導致平滿納會戰的失敗,而且連我遠征軍回國的退路都被切斷了。”
蔣介石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他驀地站起身來,走到沙盤前,望著沙盤上所標示出的戰爭態勢陷入了凝思……
同古突圍之後,盟軍在緬甸的部署是:右翼西線毗鄰印度,全部由英軍以及英緬軍和英印軍防守;東線是通往中國雲南西部邊陲重鎮畹町、芒市的必經之路,由中國遠征軍第六軍駐守;中線,也就是同古至曼德勒、密支那一線,是阻止日軍北侵的正麵戰場,由杜聿明的第五軍節製。為增強中線正麵戰場我軍會戰的實力,急調張軫統帥的第六十六軍揮師入緬,急馳曼德勒以南支援會戰的部隊。蔣介石作為中國戰區的最高統帥非常清楚:右翼西線的英軍潰敗後,他們可以安全地退往印度;一旦我左翼東線被敵人突破之後,我入緬抗戰的三個軍就失掉了回歸祖國的退路。因此,他非常嚴肅地問道:
“我軍堅守的左翼東線有什麼問題嗎?”
杜聿明沒有正麵回答蔣介石的問話,隻是策略地指出:由於同古會戰未成,放棄控製毛奇公路的要鎮,既不能達到收複仰光的目的,反使敵人從毛奇公路向我軍大後方臘戍長驅直入。接著,他又嚴肅地點出:在正麵戰場同古會戰期間,東線毛奇公路方麵僅有敵人一個聯隊策應。時下,同古業已失守,實際上等於打開了通往中國雲南的大門。最後,他顯得十分沉重地說道:
“我最擔心的是敵人向左翼東線增兵,這不僅會動搖我正麵戰場即將開始的平滿納會戰,更重要的是斷掉了我軍歸國的通道。”
蔣介石再次微微地點了點頭,表示他已經知道並有了解決的辦法。
是日夜,蔣介石召見同古突圍的第二○○師師長戴安瀾將軍,“與他同住一夜,予以慰勉”。算是一種最高的精神獎賞。
翌日——四月八日,蔣介石在了解並分析了諸方情況之後,感到就要打響的平滿納會戰不容樂觀,遂約杜聿明、戴安瀾等人陪他同車北上,巡視緬甸軍事重鎮曼德勒。他看到從梅苗到曼德勒間湯彭山脈一帶,山巒重疊,十分險要,遂對杜聿明等人說了如下這段話:
“平滿納會戰十分重要,必須鼓勵將士一舉擊敗日寇,進而收複仰光。萬一日寇後續部隊增加,我軍也不要勉強決戰,退一步準備曼德勒會戰,或把握住這個山口與敵作持久戰。”
杜聿明聽後頗以為然。但是,當蔣介石再次向杜聿明正式明確指揮關係的時候,杜可能考慮到未來還會和史迪威發生歧見,遂也再次鄭重地複述他和史迪威在同古突圍時的爭吵,並滿腹怨氣地說了這段話:
“如按照史迪威的命令,第二○○師早已斷送了,他既不了解軍隊的情況,也可以說不懂戰術。”
蔣介石明白杜聿明發此牢騷的真正目的:今後再發生類似的爭吵怎麼辦?誰負就要開始的平滿納會戰的責任?蔣忙攔住杜的話題,應聲答道:
“我知道的,以後有羅長官在,他會了解的。”
蔣介石如此回答是向杜聿明暗示:新上任的羅卓英會按照他的旨意行事的。為了緩解杜聿明和史迪威的矛盾,杜聽羅卓英的就是了。然而蔣介石的這招棋下錯了,羅卓英並未像杜聿明那樣唯蔣命是從,使得緬甸戰場的指揮係統愈加複雜,並進而導致了緬甸戰場徹底失敗。此乃後話。
蔣介石偕夫人宋美齡赴緬的三個任務順利完成,遂打道回府。行前,宋美齡還演出了一段世人不知的小插曲,令史迪威感到鼓舞,永不忘記蔣夫人的一份功勞。為存史惜墨,現全文錄下:
蔣夫人臨行留給史迪威一罐果醬和一封信,信中充滿了誘惑的語言。她寫道:罐中的食品代表著生活的甘和苦。她向史迪威保證:“我們支持你。……我在線的另一端。……你前麵擺著一項男人的事業,而你是一個男子漢,我要補充說,你是一名多麼出色的男子漢啊!”蔣夫人認為,對西方人沒有吞吞吐吐的必要。
史迪威自認為真的獲得了指揮大權,遂又全身心地投入到平滿納會戰的運籌之中。但是,由於盟軍不能準確地把握戰機,又對北侵日軍的情報缺乏偵知,史迪威不知道緬甸戰局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在這期間,“日本人又調來兩個步兵師和兩個坦克團……分兵三路,沿三條峽穀向前推進”,計劃“在五月中旬雨季來臨之前,包圍並殲滅位於臘戍和欽敦江之間的盟軍部隊”。敵人這一進攻的目的,不幸被杜聿明將軍所言中:“占領臘戍就可以切斷通往中國的公路。”史迪威唯恐東線被敵突破,動搖正麵戰場平滿納會戰的進行,匆忙急馳東線會見中國遠征軍第六軍軍長甘麗初、第五十五師師長陳勉吾等人。他發現“情況非常嚴重。部隊沒有接到命令就撤到防線上,指揮所內毫無緊張氣氛,軍長甘麗初將軍懶洋洋的,不穿軍服,就連他的師長也管束不住。該軍第五十五師帥長陳勉吾將軍在日軍的一支小部隊麵前毫無必要地後撤,丟掉了重要的陣地”。史迪威回到自己的司令部以後,嚴厲要求羅卓英申飭甘麗初,查辦陳勉吾和奪回失守的陣地。由於史迪威不具備絕對權威,加之戰況瞬息萬變,“除了甘麗初收到申飭令外,其他事都未辦成”。
接著,西線英軍傳來了全線崩潰的消息:北撤的英軍於“十二日放棄薩斯瓦、東敦枝和新榜衛,十四日放棄了重要空軍基地和屏障仁安羌油田的要地馬圭及新甸。十五日,斯利姆將軍下令炸毀仁安羌油田,頓時烈火衝天,響聲震地,英軍狼狽奪路逃走,途為之塞。日軍望見油田火起,立即以第三十三師團的二一四、二一五兩個聯隊用最快速度撲向仁安羌,企圖保住油田,捕捉英軍;同時以第二一三聯隊乘車急馳,搶占賓河渡口,把英印軍第十七師堵在賓河南岸,陷於絕境;敵另一個加強營飛速搶占了仁安羌北麵的賓河大橋,截斷了英緬軍第一師和英軍第七裝甲旅北逃的通路。英軍驚恐萬狀,雖有武裝齊全的七千多人,又有坦克大炮,竟不敢對占據大橋的日軍發動進攻,反而掉頭後退,湧進左近幾個村落和油田建築物中,想等待援軍來救。該師師長斯高特聞訊後即率第十三旅由稍埠來援,卻被日軍擊潰。敵第三十三師團主力遂於午夜趕到仁安羌北部,將英緬軍第一師和英軍第七裝甲旅團團圍住”。
麵對英軍全軍覆沒的危局,盟軍司令亞曆山大將軍氣急敗壞地趕來找史迪威,要他火速派兵解圍。當史迪威嚴肅地詢問西線戰場情況的時候,這位不可一世的英國將軍不得不承認:他的部下“對日本人談虎色變”。史迪威聽後的感覺是:“那裏充滿了失敗和絕望的氣氛。”最後,史迪威問道:
“你們派人和孫立人將軍接洽了嗎?”
“我已派斯利姆將軍趕到喬克巴當向孫立人將軍求救了。”亞曆山大唯恐中國的將軍見死不救,又衷心而動聽地說,“你是中國遠征軍的最高統帥,喬,你再下道命令吧?”
喬,是對史迪威的愛稱。對此,史迪威事後不無挖苦地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他在焦急之中又稱我為‘喬’了。”他不計前嫌,當即寫了一道命令,派王參謀駕車送給孫立人將軍,命孫不顧一切困難出兵為英軍解圍。
孫立人,字仲倫,一九○○年生人,祖籍安徽舒城縣。早年就讀於清華學校和美國普渡大學土木工程係,並於一九二八年畢業於美國西弗吉尼亞軍事學院。按中國的傳統而論,馬歇爾和孫立人是先後就讀一校的師兄弟。孫畢業後從戎,受到中國政壇歐美派代表宋子文的器重,組建稅務警察部隊。抗戰軍興,孫率稅務警察第四團編入第十五集團軍序列,參加上海、武漢保衛戰,並屢建戰功。一九四二年四月初,蔣介石下令第六十六軍揮師入緬,孫率第三十八師南下,按時進駐指定地點八莫。這時,蔣介石正在緬甸協調與盟軍的關係,鑒於孫立人畢業於美國西點軍校,操一口流利的英語,故指定他多和西線的英軍聯係。
孫立人將軍接到史迪威的命令之前,已經和英軍的斯利姆將軍商妥救援計劃,在此緊急關頭,孫立人調派唯一的裝甲兵團第一一三團,由副師長齊學啟和團長孫繼光率領,星夜趕往英軍被圍前線,他自己也親赴現場,指揮作戰。四月十七日傍晚,孫部第一一三團向日軍發起猛烈攻擊,經兩天激烈苦戰,克複仁安羌,殲滅日軍第三十三師團主力一千二百多人,殘敵狼狽潰逃。孫所率第三十八師取得了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大捷,解了包括駐緬英軍司令亞曆山大上將在內的七千多名英軍之圍,解救出被日軍俘虜的英國軍人、美國傳教士及新聞記者五百多人,並把被日軍奪去的英方一百多輛輕重汽車和一千多匹戰馬交還英軍。
此次仁安羌大捷,孫立人以不滿一千的兵力,擊退數倍於己的敵人,救出近十倍於己的友軍,立時轟動全球,受到中外人士的讚許和敬佩。美國官方的中緬印戰場戰史專家曾給予如下高度的評價:
“在第一次緬甸戰役中,第三十八師及其卓越的指揮官一出兵,就建立了他們的榮譽。在仁安羌的巧妙的戰役中,英勇幹練的孫立人率領他的訓練良好、士氣旺盛的部隊,完整無損地穿過了克銘邦,這真是罕有的成就。”
後來,英軍方麵頒發給孫立人、第一一三團團長孫繼光等人勳章,並舉行了隆重的授勳儀式。同時,為了獎勵孫立人在仁安羌戰役中創建的戰功,褒揚他的英勇頑強精神,美國政府為他頒授了豐功勳章。此乃後話。
但是,被圍困的英軍剛剛脫險,就丟下孫立人率領的第三十八師,“連招呼也不打,竟獨自向北撤退,分成兩路,經稍埠和蒲甘渡過伊洛瓦底江向曼尼坡退去。四月二十五日,英軍的先頭部隊已通過甘高和夢內瓦,脫離了戰場”。更為可笑的是,孫立人率領的第三十八師遂成為英軍的後衛,並掩護其撤退。至此,抗擊日軍十萬多人、保衛緬甸的重擔,就全部落在中國遠征軍的肩上。為此,史迪威於四月十五日給馬歇爾將軍寫信說道:
“英國在印度的駐軍足以拯救緬甸,韋唯爾竟不向緬甸增派一兵一卒;亞曆山大也一定得到了倫敦的命令,要他隻是象征性地抵抗一下就撤出緬甸。”
這樣一來,盟軍抗擊北犯日軍的右翼西線已不複存在。而日軍卻跟在英軍的屁股後邊長驅直入,很快就又從右翼威脅到緬甸中部的古都曼德勒。
與此同時,盟軍左翼東線中國軍第六軍節節敗退,其中據守羅衣考方麵的暫編第五十五師已失去聯絡,棠吉告急。我正麵中路軍麵對左右兩翼的敗局,極有可能被東西兩路敵人截斷包抄,放棄還是堅持平滿納會戰,遂又成了盟軍司令部爭論的中心。
麵對危厄的態勢,尚留居前線的參謀團團長林蔚提出兩種意見:一、貫徹平滿納會戰,努力擊破敵軍一路,以解除我軍危局;二、徹底脫出敵之包圍圈,一舉退守曼德勒東北,再增調兵力,重新部署作戰。
史迪威也看出了平滿納會戰態勢難以逆轉,經與羅卓英等協商,遂讚成林蔚提出的第二種意見,並簽發命令,要旨如下:
一、放棄平滿納會戰,改守梅克提拉——敏揚之線,準備曼德勒會戰;
二、令第六十六軍劉師固守瓦城,先一步占領敏揚、棠沙,對西南警戒;
三、令第六十六軍孫師前方兩團逐次阻敵,會合於喬克巴當,以棠沙為後路,節節阻敵前進;
四、令第五軍先抽第二○○師回占梅克提拉——瓢背一線,掩護主力轉進;
五、以第九十六師在平滿納堅強抵抗當麵之敵;
六、該軍以棠吉為後方,準備在梅克提拉、他希、帶側打擊北犯之敵。
但是,杜聿明卻堅決反對史迪威和羅卓英放棄平滿納會戰,重新組織曼德勒會戰挽回敗局的計劃,其理由如次:
一、史、羅這個計劃將第五軍、第六十六軍分布於長達一百公裏之平(滿納)曼(德勒)公路上,如此分散使用兵力,必然造成既不能攻,亦不能守的被動戰局。如長驅直入的左、右兩翼敵人分進包抄,中線正麵戰場上的盟軍勢必被敵人圍而殲之。
二、有鑒於戰局逆轉,可認定失去了重新組織新的會戰的可能,因而緬甸之戰的目標必須由“擊敗日軍”,“收複仰光”,確保滇緬公路,變為保存我軍有生力量。換言之,就是趕在側翼的日本人截斷我軍退路之前,盟軍——主要是中國遠征軍通過鐵路迅速撤向曼德勒和上緬甸的重鎮密支那。如果戰局繼續惡化,中國軍隊能夠從曼德勒沿公路退回雲南,英軍也能西撤印度。
為此,他堅決主張:“放棄已有準備的平滿納會戰,那就必須集中兵力保全臘戍的兩大門戶——棠吉和梅苗,不應再作無準備的曼德勒會戰。”
很清楚,杜聿明的戰略方案是以“守”、“退”為核心的,這就必然和史迪威以“進”改變危局的軍事思想發生尖銳的衝突。
這時的史迪威天真地認為,自己手中握有蔣介石授予的尚方寶劍,決計對他口中的“狗雜種杜”行使軍權。加之史迪威身邊的羅卓英太“聰明”——覺得依靠美軍可以拿到美國裝備,進而利用美國裝備達到自己升官發財的目的,因此,對史迪威言聽計從。當羅聽到杜聿明不同意他和史迪威簽發的命令之後,遂拿出中國遠征軍司令的威風命令杜聿明:
“不接受命令決不許可。”
正當史迪威和羅卓英積極調兵遣將,重新部署曼德勒會戰的時候,他們根據英方提供的情報,獲悉在喬克巴當西南發現敵軍三千人,史根據他的主動進擊敵人的軍事原則,暫時中斷部署曼德勒會戰,要求杜聿明下令所部第二○○師急馳喬克巴當西南,突襲所謂孤立無援的三千敵軍。
杜聿明根據摩托化騎兵搜集的情報說,孫立人領導的第三十八師尚在仁安羌掩護英軍撤退,北麵的喬克巴當並無敵情。再者,由於喬克巴當是西線英軍撤守的陣地,向那兒出兵與杜聿明集中中國軍隊保住退回雲南的東線門戶意旨相悖,他再次和史迪威發生衝突。開始,“史、羅堅持認為英方情報確實,非去不可。杜聿明堅決反對,力陳確保東線退路的利害”。最後,杜聿明等於直言相告羅卓英:
“即使西線有敵情,也不應該置東線門戶棠吉之危急而不顧。”
出乎杜聿明所料的是:“羅卓英唯史迪威之命是從,完全拒絕我的意見。”二人爭論到最後,杜聿明以威脅的口吻對羅卓英說道:
“如果出此決策的話,我不能負責。”
羅卓英深知杜聿明的話的分量,另外,他更清楚杜與蔣介石特殊的師生關係,萬一堅持調第二○○師去西線喬克巴當殲敵失策,從而導致東線潰敗,他是負不起責任的。因此,他聽後“出現窘態”。這時,他的參謀長等人出來幫腔,力勸杜遵照命令。
史迪威作為一名美國將軍,他想的是如何在緬甸戰場上消滅日軍。對於英軍的無能,他表示憤慨;對於亞曆山大指揮西線的英軍有計劃地後撤,由於他聽命於亞曆山大將軍,也無權阻止英軍的行動。他唯有向馬歇爾控訴英國在緬甸退而自保的策略。
史迪威是中國戰區的參謀長,蔣介石又授權他指揮中國入緬軍隊,他基於美國人的立場,認為中國入緬軍隊必須無條件地按照他的意旨行事,將杜聿明堅持保衛東線的門戶棠吉、梅苗的主張視為大逆不道。最後,他竟然以刻薄的語言說了這樣一句話:
“中國軍隊吃飯不打仗嗎?”
這句話極大地刺激了杜聿明的民族自尊心,尤其杜聿明想到史迪威同意讓中國人保護西線的英軍安全撤退,卻對中國軍隊的後路絲毫不加考慮,更是怒火猝起,本能地回敬了史迪威這樣一句話:
“我吃的是中國飯,而不是吃英國飯。”
由此,史迪威和杜聿明的爭吵白熱化了!
……
十一
史迪威和杜聿明如此大吵大鬧,且又互不相讓,這在古今中外的戰爭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後追論:像這樣的指揮機構打了勝仗,那才是個天下最大的奇跡呢!
杜聿明是位堅定的“中國派”——決不為保護欺壓中國的英軍利益犧牲中國遠征軍。他大吵大鬧過後再次抑製自己的憤怒,向史迪威和羅卓英申述道:
“即使喬克巴當發現敵人,以新編第三十八師掩護英軍撤退還可安全無虞,我軍應顧全大局,不要前門拒狼,後門進虎,致使我軍一敗塗地。”
但史迪威和羅卓英仍不改初衷,堅持要求第二○○師星夜趕往百公裏之外的喬克巴當,突襲三千之敵。杜聿明作為部屬隻能表示無可奈何,一麵表示接受史、羅的命令,並嚴正聲明:如再偵察無敵情,仍不能派兵前往;一麵驅車趕往第二○○師駐地,當麵吩咐戴安瀾師長:
“除先開一團外,其餘等我從梅苗回來,再決定行動。”
與此同時,羅卓英唯恐杜聿明拒不執行奔襲喬克巴當的戰鬥計劃,貽誤亞曆山大將軍製訂的符合英國利益的戰略:“防禦西線,保全英軍,破當麵之敵,確保曼德勒。”他乘杜聿明去了解西線喬克巴當有無敵人之機,以中國遠征軍司令的名義,命令戴安瀾將軍率第二○○師立即趕往喬克巴當,消滅所謂的三千敵人。同時,羅又擔心東線不守,斷中國遠征軍的退路,遂和參謀長楊業孔稍作交代,又急忙驅車趕往東線梅苗視察。
四月二十日,杜聿明“得我騎兵再度往喬克巴當搜索的情報,仍無任何敵情,隻有大批英軍零零散散在我新編第三十八師掩護之下狼狽潰退”。杜為中國遠征軍最後命運計,再次驅車趕赴長官部向羅卓英報告,以期改變史、羅的行動計劃,而此刻羅已趕往東線梅苗,隻有參謀長楊業孔守候長官部,並“堅持將第二○○師向喬克巴當運送,否則以抗命論”。杜聿明覺得羅、楊等人已不可理喻,遂決定驅車趕往東線梅苗,希望借助林蔚的力量迫使羅卓英改變用兵西線的錯誤主張。
杜聿明感到軍情緊急,星夜疾馳。令他驚詫的是,約在午夜十二時前後遇見了迎麵急馳而來的羅卓英。杜一看羅那惶恐不安的表情,一種不祥之感猝然由心頭生起,本能地感到了戰況發生逆轉,遂以憤然的沉默對待不期而遇的羅卓英。
羅卓英可能是理虧心虛的緣故,主動地和憤然沉默的杜聿明打招呼。待他問清了杜趕往梅苗的本意之後,遂又不安地說道:
“你不必去了,現在照你的意見,第二○○師不去喬克巴當,改調棠吉。”
杜聿明一聽愕然,未有說些什麼。羅卓英十分不安地接著說道:
“我於本日午前,已直接令第二○○師於黃昏前集結喬克巴當以東,向敵攻擊。不知現在情況如何。”
杜聿明聽罷有些惱火,忙又申辯道:
“喬克巴當確無敵情,我隻要第二○○師去一團,如果有你直接命令的話,可能主力已到喬克巴當了。”
“算了,快上車和我回去吧!”
杜聿明覺得既然如此,爭取時間緊要,已無再見林蔚的必要,於是同羅一路趕回。在車中,羅卓英有些張皇地對杜聿明說道:
“東線羅衣考已失守,暫編第五十五師情況不明,敵人正向棠吉、羅列姆前進中。”
“這是可以預料到的。”杜聿明悵然而歎,遂又嚴厲地指出,“喬克巴當是我們上了英國人當。我認為目前必須集中第五軍主力第二○○師和新編第二十二師,與敵人爭奪棠吉,否則棠吉不保,臘戍危急。”
杜聿明獲悉羅卓英越過他私調第二○○師奔襲喬克巴當的消息之後,他的軍人自尊受到了最大的傷害;當羅再令他調遣趕往西線而撲空的第二○○師揮師東下,急救有可能陷落的東線門戶棠吉之後,他真想當麵大罵這位頂頭上司一頓。但這時的杜聿明畢竟是一位頗具城府的高級指揮官了,很快就從個人的恩怨情潮中解脫出來,並認為在此危厄的情況之下,有可能改變羅卓英唯亞曆山大和史迪威之命是從的主張,遂又“力述棠吉、梅苗是我臘戍、畹町上的門戶,必須以最大決心保全棠吉;如敵已占領,必須以全力攻克;如我先敵占領,則必須頑強阻擊北犯之敵,使我軍主力集中梅苗、棠吉間,與敵作持久戰;第九十六師掩護主力集中後,也要歸還建製”。
羅卓英完全明白杜聿明集中兵力於東線的真實目的,但他又不願承擔和史迪威相對立的軍事責任。再者,倉促作此重大的軍事變動且又沒有得到史迪威的批準,他是難以下此決心的。他沉吟良久,隻是給杜聿明開了這樣一個藥方:
“隻要你帶第二○○師把棠吉控製住,我就有辦法準備曼德勒會戰。”
但是,羅卓英並未向杜聿明講清作上述變更的原委。多年之後,杜聿明才把曆史的真相寫成如下文字:
其實史、羅這時仍然決心將第二○○師,新編第二十二師,新編第三十八師,皆使用於喬克巴當方麵,第六十六軍及直屬部隊和新編第二十八師也向曼德勒方麵運輸。而這種毫無軍事常識的改變處置,據說是“自四月十八日變更決心後,與史迪威參謀長同亞曆山大總司令所商決者”。其理由為“彼時我如不去,則英軍要走”。繼知並無目標後,史、羅又改定措施如下:一、新編第二十二師在梅克提拉不開,二、第二○○師仍開喬克巴當附近,以一部搜索敵情,以主力控製待機,並支援新編第三十八師行動。
二十日下午,得知羅衣考方麵十分緊急,遂又決定:一、新編第二十二師附戰車及戰防炮各一部,由廖師長率領,增援第六軍……二、第二○○師到達喬克巴當後,如敵情不急,則待第三十八師集結站穩後,即開回梅克提拉;三、預定第二○○師須於二十一日運完,以便迅速輸送新編第二十二師。
參謀團看到史、羅以上的處置後,極為不安,用電話通知侯代表,立刻派員趕往皎克西,征求羅卓英的意見,即:一、可否立即停止第二○○師之運輸,並改運棠吉;二、可否令新編第二十八師隻留一團守曼德勒,而令劉伯龍率師主力或一團由火車運回細包,並連同第六十六軍將到臘戍之軍直屬部隊……歸一人指揮,再由汽車向羅列姆方向運送,以期與新編第二十二師夾攻北進之敵,並掩護極為空虛的臘戍根據地。
羅卓英的處置則是:一、對參謀團第一項意見,立令杜副長官率第二○○師及特種兵半部,由汽車開回,並指揮甘軍準備迎擊壤田、羅衣考北進之敵;二、對於參謀團第二項意見,認為不必如此處理。
綜以上事實可知,史迪威和羅卓英依然堅持原案,“對於臘戍的門戶棠吉的重要性,始終未認識,也不了解第六軍的戰力脆弱”。加之史、羅對杜聿明存有戒心,未把上述軍情變更告於杜知,氣得杜聿明多年之後還寫了如下這段文字:“謂為欺上瞞下,貽誤戎機,亦不為過。”
杜聿明於二十一日十二時前後返回梅克提拉司令部,“即作重新部署,將已運到喬克巴當的第二○○師主力(兩個團)及騎兵團,改向棠吉運輸,並先遣騎兵團向棠吉方麵搜索敵情”。同時,杜聿明感到戰勢發展危厄多艱,不改變自己無力改變的現狀,勢必鑄成曆史的大錯。他深思熟慮,遂決定“將集中主力於梅苗、棠吉間與敵作持久戰的意見,電告蔣介石”,即使蔣也無力改變現狀,他也做到“勿謂言之不預也”了!但令杜聿明不解的是,他始終未得到蔣的回電。
史迪威是一位不屈不撓的標準軍人。或許正因為過分相信自己的軍事指揮天才和這不屈不撓的標準的軍人個性,使他忽視了自己指揮這場特殊的戰爭所難以克服的兩大弱點:一、在異國他鄉指揮難以與他合作的外國軍隊;二、他必須臣服於自己瞧不起的敗軍之帥亞曆山大將軍。由於他在異國他鄉指揮的戰役近似遭遇戰,又不熟悉人情地形,這就決定了他難以正確地審時度勢,胸有成竹地作出合乎戰場實際的作戰計劃;再由於英國部隊已成驚弓之鳥,遇敵即潰不成軍,他的頂頭上司亞曆山大不可能提供準確的敵、我、友三方軍事情報,他隻能憑著軍人的熱情在沙盤前麵相繼作出同古會戰、平滿納會戰、曼德勒會戰的計劃,豈有不敗之理?所以,史迪威能做的就隻有罵“英國佬狗娘養的”以及“狗雜種杜”了!
平滿納會戰被迫取消之後,史迪威這位異國指揮就像是一個聾子,越發地難以獲得正確的日軍情報,結果,先是聽信英軍亞曆山大將軍的錯誤情報,命第二○○師奔襲喬克巴當撲空,繼之他一方麵不知“十八日敵偵知我放棄平滿納會戰計劃後,始將集中同古之第五十六師團主力轉用於毛奇方麵”,另一方麵又不知東線的第六軍戰鬥力較差,與敵軍一接觸,就潰不成軍,待到東線之敵“乘汽車在戰車、裝甲車掩護下,輕取知榜、棠吉、黑河”,杜聿明驚呼“臘戍南門洞開,我軍處境甚危”的時候,方又於震恐之中急調西線的第二○○師救援東線的棠吉。這都是史不可能真正做到知己知彼所至。待到史迪威驅車趕往東線監督中國軍隊克複棠吉等失地的時候,他這位堂堂的司令官完全失掉“任憑風浪險,穩坐釣魚船”的大將風範,麵對東線潰敗的不利態勢,遂變成了一位拆了東牆補西牆,毫無主動性可言的指揮官了!
另外,作為盟軍最高統帥的亞曆山大將軍真不能算是個真正的軍人!由於他清楚西線的英軍在中國遠征軍的救援和掩護下脫離了滅頂之災,遂故作謙恭狀地向史迪威表示:“我將做你讓我做的任何事情。”至於正麵戰場和東線上的中國軍隊的安危,他是從不放在心上的。在討論解救東線的作戰會上,他竟然近似無恥地對史迪威將軍說道:
“我同意你趕到棠吉督戰,但我不去!”
就在盟軍司令部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爭吵聲中,戴安瀾將軍親率第二○○師官兵星夜奔襲喬克巴當,果真沒有發現任何敵人。恰在這時——四月二十一日午後,立足未穩的第二○○師又接到司令部的緊急命令:火速開回梅克提拉,轉向東線棠吉,進擊由羅衣考北進之敵。戴安瀾審視命令許久,依然摸不清上級指揮官的意圖。他再一算,東西兩線的間距有三百餘公裏,最快也得三日才能趕到指定的位置。慢說連續疲於奔命的將士尚存多少鬥誌,就說亟待救援的棠吉門戶也必然陷於危殆。他無可奈何地仰天喟歎,旋即召集緊急的作戰會議,以大無畏的勇氣下達命令:
“為解棠吉之危,立即出發!”
戴安瀾將軍及其所部第二○○師全體將士就是如此可愛、聽話,真正做到了指到那裏就打到那裏,且能做到攻必克、守必固,請看如下戰況記錄:
“二十三日午後,我先遣騎兵團及第二○○師一部到達距棠吉約十五公裏的黑河,即與敵人遭遇,我騎兵團對敵猛烈襲擊,將敵擊退。進展至距棠吉約九公裏附近,又發現敵前進陣地,至晚攻占並接近棠吉敵人陣地,準備明日開始攻擊。
“二十四日拂曉,我第二○○師向棠吉攻擊前進,進展迅速。至午,我已攻占西南北三麵高地,繼續突入市區與敵巷戰,爭奪至晚十一時,克複棠吉。敵大部東竄,僅有一小部尚在棠吉東南隘路附近堅固建築物內頑抗。
“二十五日,敵增援部隊向我反攻,棠吉東方及西北高地得而複失,至晚始將敵人擊退。”
遠在重慶的蔣介石獲悉棠吉門戶失而複得的消息,備極讚許。他或許是看出了緬甸戰局崩潰在即的態勢,想到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訓,試圖借發揚第二○○師的戰鬥精神,激勵其他將無良策、士無鬥誌的部隊,於是向中外昭示:向第二○○師頒發獎金一百萬元。自然,也有史家認為,蔣介石此舉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向瞧不起中國軍隊的“英國佬”示威,同時又是向美國——尤其是羅斯福總統——中國軍隊是有希望的。
羅卓英雖然並不完全明了蔣介石向第二○○師頒發獎金的用意,但從客觀上講,第二○○師的榮譽也有他一份——他不僅是中國遠征軍總司令,而且又是他下令第二○○師揮師東指的嘛!或許是為了增加自己的榮譽感,也或許是為了邀買第二○○師全體將士,他學著蔣委員長的樣兒也向第二○○師頒發獎金十萬元。
嗚呼悲哉,第二○○師將士拚死賣命的戰果,就這樣變成了當道者沽名釣譽的本錢!
但更為可悲的是,棠吉之戰的勝利,並未成為鞏固東線戰場的開始,相反又變成了盟軍最高指揮機關繼續進行內部爭鬥的契機。
首先,杜聿明基於確保東線退路的戰略思想,在奪回棠吉之後,繼續肅清隘路之敵,向羅列姆攻擊前進,以斷絕北犯臘戍敵人的後路。杜的這一決策得到了林蔚的支持,林急切地電告杜聿明:“臘戍之安危,係於吾兄一身,望不顧一切,星夜向敵攻擊。”為此,杜聿明按既定的戰略方針調兵遣將,部署東線的戰役。
林蔚為了確保杜聿明的東線戰役計劃能順利進行,以參謀團的名義迭次向史迪威、羅卓英發電建議:“我軍應當先破東路之敵,確保臘戍、梅苗安全,然後回師迎擊中路之敵。否則,就應迅速向臘戍或密支那轉移,盡快脫離敵人,重新尋求決戰之戰機。”
史迪威看到了戰局在迅速惡化,但他基於以進攻定安危的既定軍事思想,從感情上對杜聿明、林蔚的軍事決策就十分反感。加之輿論對克複棠吉之役的勝利給予了不適當的宣揚,給史迪威造成了一種假象:有第二○○師在,東線可保無虞。他遂毅然決然地作出決定,置東線之危於不顧,再次要求中國遠征軍執行他的戰略進攻方案:“先破心腹之患的當麵之敵,實施曼德勒會戰。”
羅卓英堅定地支持史迪威的戰役計劃。他清楚在此危厄之際,如不拿到蔣介石新的尚方寶劍,杜聿明在林蔚等人的支持下很可能獨行其是。為此,他給遠在重慶的蔣介石發電,力陳進行曼德勒會戰的重要意義,並希望得到蔣的支持。
蔣介石並不了解緬甸戰場的真實情況,也不清楚史迪威、羅卓英和杜聿明、林蔚之間的分歧點是什麼,他隻是憑借羅卓英、杜聿明分別發給他的密電內容,加以主觀的分析和判斷,於四月二十四日給羅卓英回複了下述這則模棱兩可的電文:
“臘戍應有緊急處置,萬一臘戍不守,則第五軍、第六十六軍應以密支那為後方,第六軍應以景東為後方。”
蔣介石這一指示,雖然著重於保衛臘戍,但有“萬一”雲雲,這就給前線爭論的雙方都有空子可鑽。史迪威和羅卓英認為,既然蔣介石同意以中線北麵的八莫、密支那為後方,那就是等於同意他們在中線實施曼德勒會戰。另外,羅卓英自以為拿到了蔣介石的“手諭”,遂連下四道命令給東線的杜聿明:“著將已攻克之棠吉除留第二○○師向棠吉以東羅列姆攻擊外,其直屬部隊一部、新編第二十二師、第九十六師均向曼德勒集結,準備會戰。”
杜聿明一是堅決反對在中線發動曼德勒會戰,再是認為東線須有第五軍三個師的兵力,方可遏製北犯的敵第五十六師團。換言之,“必須以第五軍主力控製棠吉東西南北隘路”,才能真正做到“解臘戍之危”。否則,棠吉門戶會得而複失,通向雲南的東線退路必然被敵切斷。因此,他拒不執行命令。
史迪威和羅卓英清楚:扼守東線的第六軍已喪失戰鬥力,第六十六軍主力第三十八師還在西線肩負掩護英軍撤退的任務,沒有杜聿明親自指揮的第五軍參加,所謂曼德勒會戰就隻是一句空話。為此,羅卓英下死命令調杜聿明立刻返回曼德勒。
杜聿明“迫於命令,不得不從,於是星夜急迫皎克西”。也就是在杜聿明匆匆西返的路上,用第二○○師將士的鮮血和生命克複的東線門戶棠吉再次陷於敵手。
杜聿明西返的目的,是想當麵說服史迪威和羅卓英放棄曼德勒會戰。但是,當他從羅卓英的手中接過蔣介石的“手諭”一看,遂長歎一聲,就再也沒有說些什麼。多年之後,杜聿明依然懷著愴然的心情,記下了他彼時的真實心情:
這時我對蔣介石的電令也深感不快:第一,自羅、史到後,有關作戰部署,蔣對我無直接指示;第二,我二十一日陳述集中主力於梅苗、棠吉間作持久戰的意見,蔣始終未複,不知他的意圖;第三,我認為蔣二十四日“手啟”電是未了解棠吉第二○○師的戰績,決心變得過早,給史、羅鑽了空子,轉發命令來威脅我;第四,到這時已將我軍弄得一塌糊塗,很難挽回危局。總之,我認為蔣介石太相信史、羅,已將戰局搞壞,再向他們說話也無濟於事。於是我抱定丟車上山的決心,聽他去吧!
羅卓英望著怒而不語的杜聿明,有些尷尬地猶豫片刻,遂取出一紙命令,有意緩和氣氛地說道:
“光亭,這是曼德勒會戰的兵力部署,你先看看。”
杜聿明沉吟片刻,看了看羅卓英那不太自然的表情,很不情願地接過這紙命令,雙手展開,帶著極大情緒審讀所謂曼德勒會戰的兵力部署:“以新編第二十八師四個營守曼德勒核心,以新編第三十八師守瓦城以西伊洛瓦底江的北岸(彎曲部),以新編第二十二師及第九十六師分防瓦城以南小河之線。”杜聿明看過之後,遂在手中掂了掂,冷漠地一笑,非常不客氣地說道:
“還有舉行曼德勒會戰的必要嗎?”
這實在有點大出羅卓英的所料,他為了維護自己的所謂長官麵子,猝然把臉色一沉,分外嚴峻地反問:
“為什麼沒有必要?”
“請問,”杜聿明霍然起身,一雙就要冒火的怒眼直視羅卓英,停頓片刻方說,“西線之敵已進至什麼地方?”
羅卓英咂舌,回答不了,隻是告之英緬軍第一師及英軍第七裝甲旅在我新編第三十八師的掩護下,全部撤至曼德勒以西的安全地帶。最後,他囁嚅地答說:
“據來自英國的情報,西線之敵自發現我新增援的部隊以來,未敢貿然追擊北進。但具體的位置……”
“說不清,對吧?”
羅卓英很是不滿杜聿明這種咄咄逼人的口氣,但礙於事實,也隻好勉強地點了點頭。
“請問,英軍下一步的去向是什麼地方?”
“在我第三十八師的掩護下繼續後撤。”
“他們為什麼不參加曼德勒會戰?”
“這……”
“這究竟是為什麼?”
“亞曆山大將軍說,英軍害了‘恐日症’,大有談虎色變之怯……”
“所以,他們不僅不參加曼德勒會戰,還要命令我新編第三十八師掩護他們安全後撤,對不對?”
羅卓英無言以答。
“咳!”杜聿明氣得揮拳擊向空中,大聲憤怒地自語,“我們中國人為什麼這麼窩囊啊?!……”
羅卓英理虧地垂下了頭。
杜聿明異常悲痛地合上了雙眼,淚水沿著眼角漸漸地淌了下來。許久,他揩去眼淚,又緩緩睜開眼睛,低沉地問道:
“請問,正麵之敵的兵力部署怎樣?”
羅卓英終於從死一樣的沉寂中醒來,遂坦然相告:“自十八日起,敵第五十五師團和第十八師團主力及重炮戰車、空軍向我第五軍第九十六師猛攻。該師利用既設陣地,逐次抵抗,與敵作戰八日。”雖然“該師傷亡慘重,淩則民團長陣亡”,但“始終未被優勢的敵人擊破”。最後,他鄭重地說道:
“該師士氣旺盛,仍能予敵以沉重的打擊,仍是我曼德勒會戰的主力部隊。”
杜聿明是第五軍軍長,清楚第九十六師在第五軍中又屬戰鬥力較弱的部隊。加之該師已經頑強地抗擊日軍八日,其戰鬥力越加削弱。他走到沙盤的前麵,拿起長長的教鞭,指著平滿納以北梅克提拉間的地形圖,沉重地說道:
“羅長官,這兒地形多開闊平坦地勢,很少隘要可以利用,如繼續將傷亡慘重的第九十六師置於此地與強敵決戰,就等於把全師將士的忠骨全扔在這裏!”
杜聿明再次噙著滾動欲出的淚水,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恰在這時,作戰參謀送來了東線敵我拉鋸戰的最新戰況:“我第二○○師為救援羅列姆,於二十六日被迫自動放棄東線門戶棠吉。敵看破我軍弱點,以輕快部隊用日行百裏的速度,大膽向臘戍前進。”羅卓英看後大驚失色,禁不住低聲自語:
“臘戍必陷敵手,這樣一來,豈不真的斷了我軍歸國的退路?……”
杜聿明見狀完全猜出東線失利,他顧不得軍中所謂的禮節,一把從羅卓英手中奪過這份戰報,閱後,他腦海屏幕上出現了這樣的畫麵:敵以重兵堵住通往中國的必經之路臘戍,造成“關門打狗”之勢,我第二○○師、第六軍殘部處於日軍南北夾擊之中,前無出路,後又得不到軍火補充和生活給養,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所以,他斷然地說道:
“為我十萬入緬將士的安危著想,必須立即放棄曼德勒會戰!”
“這……必須得到史迪威將軍的批準。”
“我提議,請求史迪威將軍召開緊急軍事會議,以決定我軍的命運!”
……
十二
史迪威將軍完全陷入了進退維穀的痛苦抉擇中。
史迪威作為美國近代有名的軍事家,他怎麼可能看不出緬甸戰局的勝負呢!早在放棄平滿納會戰之前,也就是被圍困的英國人剛剛獲救時,他就完全感到了這場戰役最沉重的打擊即將降臨下來:“日本人奮力穿過泰國邊界塵土彌漫的道路和叢林,出現在緬甸戰場的東翼,在萊林把中國人的防線撕開了很寬的裂口。他們殲滅了中國的第五十五師……他們向北突破了第六軍的防線,向著臘戍和沒有設防的緬甸公路挺進。”
到這時,史迪威清醒地知道:“此後,戰役的目標變成了維持基本的生存。戰線已變得無法收拾,毫無重新構立的可能。盟國軍隊的指揮問題已變得很簡單,就是要在側翼的日本人截斷他們的退路之前,通過鐵路撤向曼德勒和密支那。”
也就是在這樣的戰略思想的指導下,史迪威於四月十六日給他夫人寫信時,第一次明確地承認:“我想,我們即將潰敗。”我們可以設想,他滿懷打敗“日本狗雜種”的堅定信念出使中國,又銜命中國遠征軍最高指揮長官,風塵仆仆地趕到緬甸前線,想在印度支那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戰績來,但僅僅是五十五天的戰場較量,就無情地宣判他第一次指揮緬甸作戰完全失利。這種結果以及悲哀的前景令他痛苦,也必然使他異常憤怒,充滿了常人所難以理解的報仇雪恥的心情。
史迪威作為一名軍事戰略家,不但看到了“緬甸仍然是中國與外界聯係的主要走廊,而且他深信,中國必將成為對日作戰的最後戰場。他希望有一天他能率領中國軍隊,在美國部隊的參與下,結束這場戰爭”。也就是在四月十六日這一天,他在經曆了這一連串的失敗的過程中,終於悄悄地製訂完了重新打回緬甸的作戰計劃,並派親信送往重慶,麵呈蔣介石。
史迪威是位永不服輸的職業軍人,有著美國人特有的高傲個性。換言之,“他一定要打曾經戰勝過他的敵人,並向世界證明:中國軍隊隻要有好的統帥就能夠完成使命,成為自己的救世主”。基於此,他認為經北緬即上緬甸通往中國的公路和空中補給線可能會被日本空軍切斷,“所以,如果武器運不到中國軍隊手裏,中國軍隊就必須自己設法去取武器。他建議在印度組建和訓練兩個軍,每個軍三個師,團以下的軍官由中國軍官擔任,團以上指揮官和參謀長先暫時由美國人擔任,等中國軍官具備條件以後再由中國人接替。他大膽地提出了如何解決把中國部隊運到印度這一關鍵性問題的辦法,他提議他們先從密支那沿雷多公路步行經孟拱和信賓洋……穿越北緬,抵達印度阿薩姆的火車起點站。‘如果這個辦法是可行的,他們還將得到美國空運公司的幫助’。他已經得到通知,已經調集了二十五架運輸機,它們正在飛往阿薩姆的途中,並已經做好了投入空運的準備。他要求五月十五日開始行動,這意味著部隊要在雨季作長途行軍”。
史迪威敢於作上述軍事設想,是因為他對和中國、印度接壤的北緬還抱有一線希望,這裏不僅具有重新收複緬甸的戰略價值,而且對中國軍隊而言相對是“生地”。加之,他不甘心未戰即退——恐怕還存有一定的僥幸心理,因此,繼同古會戰之後,又相繼組織了難以實施的平滿納會戰和曼德勒會戰。
時下,由於盟軍指揮係統的淩亂,加之潰敗之軍難以言勇,所以史迪威堅守北緬的戰略設想也越來越渺茫。另外,“日軍向臘戍的進攻粉碎了盟軍的東部防線,使繼續進行戰役的任何希望都化為泡影”。一旦西線之敵突破第三十八師防線北進,與東線陷臘戍之敵分進包抄曼德勒通向北緬重鎮密支那的通道,中國遠征軍全軍覆沒就不可避免了!為此,史迪威要求和亞曆山大這位掛名的總司令出麵召集會議,與中方的羅卓英、杜聿明等高級指揮官共商決定中國遠征軍命運的大事。
任何一位指揮家在下達進攻和退卻命令時的心情都不會是一樣的,更何況時下的退卻命令將標誌著緬甸戰場的徹底失敗啊!史迪威此時此刻的情感痛苦是他人難以理解的。同時,他那如麻的心緒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忽而想到自己受命來華的雄心壯誌,忽而又想到自己的進攻計劃一再受挫……當他想到自己在同古會戰之後向蔣介石請辭的時候,他懷疑蔣介石及其夫人宋美齡的臘戍之行是一個騙局,在日記上憤慨地寫下:“我完全受騙了,我真傻……我還認為他是誠心誠意的”;“蔣介石使我什麼事都做不成,我現在隻好承認這一點”。
也就是在這種時候,史迪威竟然忽發異想:“假如中國入緬遠征軍不是國民黨的部隊,不是蔣介石、杜聿明這些指揮員,而是由毛澤東、朱德、周恩來指揮的八路軍,緬甸戰場的結局將會是什麼樣的呢?”隨著這一忽發異想的擴展,他回想起自己數年前——一九三九年回國述職前的一些事情:他敬佩八路軍挺進後方,首奏平型關大捷;他感謝中共領袖人物周恩來、葉劍英在武漢會見他,而周恩來縱論抗日大局的遠見卓識以及那彬彬有禮的風度至今仍留在他的記憶中。為此,他由衷地對王參謀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時,我多麼希望周恩來、朱德的部隊能來這裏作戰啊!”
史迪威終於從這無比痛苦的思緒中鎮靜下來,以將軍那獨有的臨危不懼的風格駕馭這潰敗的戰局。他有意戴上心愛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留下來的供戰鬥用的軍帽,身穿卡其布製式軍裝,沒有佩戴軍銜和功勳獎章。接著,他又把點燃香煙的琥珀煙嘴含在嘴裏——煙嘴高高地翹向右前方,他一邊頗有風度地吸煙,一邊若無其事地走進會場。
但是,精神的痛苦是難以掩飾的。旁觀者西格雷夫醫學博士就曾記下了這樣的評語:看到史迪威這副不修邊幅的樣子,覺得他看上去“非常疲倦”。
亞曆山大將軍受命於危難之際,他巧妙地利用了自己手中的軍權,同時又利用了史迪威、蔣介石、杜聿明等人的性格弱點和他們之間的矛盾,把瀕臨全軍覆沒邊緣的英國軍隊拯救出來,並轉移到鄰近印度的安全地區,為大英帝國建立了特殊的功勳。至於緬甸的陷落、中國遠征軍的命運等等,他這位所謂的盟軍最高司令長官是從不放在心上的。所以,他依然如故地坐在首席指揮官的座位上,例行公事地主持了這次決定中國遠征軍命運的會議。
與會的羅卓英將軍在西格雷夫醫學博士的眼裏,顯得“大腹便便,怏怏不樂”,而杜聿明則是“心神不定,滿臉怒氣”。說句老實話,麵對十萬中國遠征軍將士的生死存亡,羅卓英這位中國遠征軍司令能樂得起來嗎?而拒絕實施拿中國將士的血肉去拯救大英帝國的殘兵敗將的戰略方案的杜聿明將軍,他能高興得起來嗎?當杜再看見亞曆山大將軍那副高傲而得意的樣子,他又怎能不“滿臉怒氣”呢!
讀者從上述四人不同的表情,就可以想象出今天會議的氣氛了!
西方人說:“政治家是虛偽的,軍事家是實在的。”筆者權且不論“政治家是虛偽的”這一命題是否科學,但從這次決定中國將士命運的會上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軍事家是實在的。”麵對緬戰潰敗的態勢,盡管不同國籍的將軍們都有滿腹的牢騷,但誰也不再指責誰,因而也就沒有追究失敗責任的爭吵。“會議各方一致認為,全麵撤退是唯一的出路。既然承認失敗已不可避免,以後的行動就是在包圍合攏前迅速撤退。”
也可能是“英雄所見略同”吧,遠在重慶的蔣介石也看出了緬甸戰局崩潰的頹勢,就在史迪威等人決策中國遠征軍存亡大計的前夕,發來了如下這則命令撤退的電文:
第五軍、第六十六軍以八莫、畹町為根據地,確保密支那,在緬北活動,維護印度——密支那——昆明的空運走廊和緬北國際交通線。第六軍在景東一帶活動。第二○○師如尚未撤到瓦城,可向景東轉進,歸甘軍官指揮。長官部可移往密支那。張軫可率一部退回國境,改隸昆明行營,受林團長指揮。
與會者有了蔣介石的撤退指令,很快就統一了意見,並作出了如下的部署:
一、第六軍撤過薩爾溫江回國;
二、在臘戍、西保的第二十九師應竭力阻止敵人,待命撤回龍陵;
三、一切車輛、戰車、後勤單位和傷患立即沿滇緬公路退回保山。以上由林參謀團長指揮。
四、第五軍、第六十六軍經曼德勒撤往英多、八莫、密支那;
五、英軍退往印度。
決策會議就要結束了,最後一項議程是亞曆山大將軍口授全麵撤退的命令。這時,突然變得多愁善感的史迪威將軍竟然想起了句中國成語,叫做“含辛茹苦”。他現在唯一能夠聊以自慰的就是:“他們沒有像在新加坡、爪哇那樣讓部隊投降。”也可能是上帝有意要開史迪威等人的玩笑,正當亞曆山大將軍口授全麵撤退的命令時,“六架敵軍轟炸機飛到了會議地點上空,好像是來宣告盟軍的失敗。正當軍官們四下尋找掩蔽地點時,一顆五百磅的炸彈落在不到一百英尺遠的地方,爆炸聲震耳欲聾。在空襲的整個過程中,亞曆山大擺出司令官的樣子,若無其事地直立在院子中央。史迪威也不示弱,他倚在走廊的欄杆上,以羅斯福抽煙時含煙嘴的角度含著琥珀煙嘴”。
讀者看到上述亞曆山大和史迪威臨危不懼的形象時一定會想到:“他們雖然都承認失敗了,但都要在敵人麵前表現得比對方更英雄一些!”這種近似稚童表現的軍人特有的鬥氣實在可愛,但從另一方麵講,有許多重大決策就是失敗在這種可愛的鬥氣中!
史迪威作為美國的軍事家,他也深信戰爭中的退卻——尤其是大潰敗中的總退卻是最難駕馭的,而且十之八九會出現“八公山上,草木皆兵”的亂局。他為了避免當年拿破侖自莫斯科撤退導致全軍覆沒的悲劇重演,決心獨自坐鎮曼德勒,試圖創造指揮潰敗之軍安全退出戰場的奇跡。
史迪威的這一無畏忘我的行為,隻能在高級將領中起到“進攻在前,退卻在後”的表率作用,他絕不可能影響下級的官佐。自然,他也無法改變中國遠征軍撤退中的混亂局麵。請看杜聿明將軍的如下記述:
西路我軍自四月二十七日前後,即由孟尼瓦……向印度英普哈爾撤退,所有武器車輛全部遺棄。至五月三日前後,在孟尼瓦附近與敵小有接觸後,即無消息。
東路第六軍在二十五日以後即向景東方向撤退。敵先頭卡車約百輛,已到臘戍南一百一十英裏之孔海坪,二十六日午後六時,即到達細包東南之南海附近,與新編第二十二師第八十二團接觸。二十七日,我放棄細包,二十八日,敵向臘戍新編第二十九師攻擊,當晚臘戍失守。三十日,新編第二十九師在新維布防,五月一日即失守。五月二日,貴街失守,三日,攻陷畹町,分兵進占八莫。一百零五英裏通密支那、八莫的公路開放。當時參謀團控製著戰車部隊,竟不知使用戰車逐次抵抗,阻擊敵人,反令與敵戰鬥,又在芒市附近破壞一連戰車以阻塞道路。他們對於武器運用毫無常識,可以想見。五日上午,敵進至惠通橋,與我第三十六師先頭部隊接融。當時惠通橋已被破壞,敵由上遊渡河,與第三十六師後續部隊發生激戰。六、七、八這三天,敵我仍在惠通橋東岸激戰。八莫之敵於八日進占密支那。九日,惠通橋東岸之敵被擊回西岸。十日,敵占騰衝。
中路我軍於五月一日全部撤完,並將伊江大橋破壞。史、羅原計劃退過伊江後,利用火車由密曼鐵路向八莫撤退。不料史、羅乘第一列火車從斯威堡開出二裏即碰車,竟日修通後,開至坎巴拉車站,以後再無車可開。此後第五軍直屬部隊第二○○師,第九十六師,及第六十六軍新編第三十八師,即徒步輪流掩護撤退,部分以汽車分段利用牛車道轉運。
杜聿明將軍的記述隻是撤退中的大體框架,他並沒有——也不可能詳細記載中國遠征軍在“敗走麥城”時的混亂局麵。對此,美國史傳專家卻生動地作了如下記述:
司令部從曼德勒轉移到北麵五十英裏外的瑞冒,日軍飛機又追到這裏。參謀人員不但感到軍事上的失敗即將降臨,而且也感到個人生命正在受到越來越大的威脅。有些人公開承認自己“十分恐懼”,有些人陷入一種不知所措的愚鈍境地。鐵路運輸成了最嚴重的問題。史迪威決定調軍用列車,撤出第二十二師,但中國的運輸部門如同散沙,已經失去作用……他隻好親自去曼德勒組織運輸。史迪威在返回途中經過阿瓦大橋,被擠在疲憊不堪的部隊人流當中,橋下還有許多人在乘船渡江。通往瑞冒的公路擠滿卡車、彈藥車和難民的馬車。塵土、腥熱、臭氣和恐怖籠罩著撤退的人群。曾經非常自豪的錫克教徒們現在變得垂頭喪氣……中國士兵的眼睛裏流露出恐懼的神色,他們在這塊異國的土地上,無法脫去軍裝,躲入農村……日本零式戰鬥機從頭頂掠過,用機槍向路麵掃射,坐在吉普車裏的中國將軍,還有英國軍官,意識到“當地人”就在身旁,極力避免做出有失體麵的事。可是誰都明白,臉已經丟盡了……已名聲掃地。
四月二十九日,包圍圈進一步縮小……沿撤退路線提供食物和飲水的最後工作被迫停止。炸毀阿瓦大橋的時間被定在四月三十日午夜。史迪威原打算把司令部轉移到密支那……但是臘戍的失守使這一計劃落了空。於是他決定把他的大部分參謀人員用飛機送往印度,而他將同羅卓英將軍一起去臘戍一線的萊溫。他打電報,命令五月一日之前來一架飛機把羅將軍從那裏送出去……五月一日,史迪威醒來時發現首席指揮官羅卓英將軍已經離開營地逃往密支那機場……萊溫機場已經關閉,可是史迪威仍覺得有責任在中國軍隊撤退沿途準備糧食。參謀人員爭辯說,他的位置應該是在新德裏的司令部。“不!”他說,“我要告訴你們這是為什麼。”隨著接二連三的軍事挫折,包括美軍在菲律賓敗北,西方已經名聲掃地。他的工作就是對他所領導的中國部隊負責,至少在紙上是這樣。“如果我現在就走,這裏就會有另一次失敗,又一次投降。那樣,我就再也不能回來指揮中國軍隊了。”
也就是在這可紀念的五月一日,亞曆山大將軍前來和史迪威將軍告別,驅車趕往欽敦江,由此返回印度。這在史迪威周圍的美國人中造成了很壞的影響,他們不約而同地提出:
“我們怎麼辦?”
“我們留下來!”史迪威果斷地說道。接著,他為了安撫這些早已憤怒的同胞,取出一副破舊的撲克牌:“來!我們一塊玩紙牌。”
幾個情緒不高的美國軍人剛剛坐下,準備靠玩牌排遣滿腹的怒氣的時候,敵機又飛來轟炸。這些美國軍人又驀然躍起,逃向可以安全防空的地方。當敵機飛走後,他們回來時發現史迪威仍坐在桌邊,饒有興趣地獨自一人玩著紙牌。為了再一次寬慰自己的同胞,他聽著敵人攻擊的隆隆炮響,十分樂觀地說了這句話:
“小夥子們,哈,真是個盛大的五一節啊!”
“喬,你在想什麼?”一位美國參謀聽後驚疑地問道。
“打倒一切,打倒所有人!”史迪威瞪大射出怒火的雙眼,毫不假思索地說了這句話。
雖說史迪威決心留在失敗的緬甸戰場殿後,掩護所有將士安全撤退。但是,馬歇爾將軍和史汀生部長決不會讓美國的三星中將無謂地死在無可救藥的地方。當他們獲悉緬戰潰敗的實情之後,遂由美國空軍司令阿納德將軍給盟軍美國空軍發來如下命令:
“馬上前往瑞冒附近,立即把史迪威及其參謀人員接回來。”
然而奉命前來接史迪威的飛行員卻沒有完成任務。“當他們走進史迪威作為司令部的一座茶葉種植主的屋子時,發現將軍已在埋頭疾書,頭上戴的還是那頂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寬邊戰鬥帽。斯科特,這位後來加入了陳納德的驅逐機六隊,並擊落了許多日機的英雄人物,用不太穩重的戲劇語調宣布道:‘先生,阿納德將軍派我們來搭救你出去。’史迪威在最後這些緊張的日子裏變得麵容憔悴、身體瘦弱。他抬起眼睛,透過無框眼鏡,看著‘飛機駕駛員’,拒絕了這一特殊照顧。飛行員們愣住了。他們告訴他,他們來的時候在離瑞冒不到二十英裏的地方發現了敵軍部隊。史迪威毫不動搖。從開始撤退時起,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與中國軍隊一起離開緬甸。他認為這是他作為司令官不可推卸的職責。他歡迎飛機把他的參謀人員送出去,但他自己打算乘火車、卡車、吉普車或其他可能的交通工具前往密支那,他希望能在那裏與中國人取得聯係。
“他沒有對自己的決定作任何解釋。這種拒絕解釋的態度就像他不願佩戴軍銜一樣是由他的性格決定的。作為一名中將,他感到沒有必要向幾名空軍上校解釋自己的想法,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無意對魯莽而又不能理解自己的陌生人傾吐肺腑之言。對於這兩位飛行員來說,一位頭戴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寬邊氈帽、坐在桌後的老頭兒,在敵軍離這兒不到二十英裏的時候,仍然拒絕空軍援救,而寧願荒唐地選擇陸路出走,這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種汙辱。”
史迪威放棄了逃生的機會,就這樣默默地留了下來。他雖然失去了控製與指揮部隊撤退的權力,但是,他還有著崇高的人道主義精神和義務:必須盡其全力安置那些交給他照管的美國軍方工作人員——通過一米寬的窄軌鐵路把他們運往密支那。然而,“那條單行的鐵路線處於一片混亂之中,各個方麵的部隊使鐵路運輸不堪負擔,各種級別的指揮官都在拚命尋找車輛,根據自己特殊的需要和理由來使用它們。當兩列火車在溫薩北麵迎頭相撞的事故發生後,史迪威的計劃突然擱淺了。鐵路已無法使用。由於沒有穿越叢林抵達密支那的公路,美軍司令部的工作人員陷入困境”。
史迪威及其隨行人員都清楚自己的處境:“要麼徒步走出緬甸,要麼坐以待斃,成為日本人的俘虜。”史迪威毅然選擇了徒步。他望著情緒低沉的部屬,十分樂觀地說:
“請相信我這個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老兵,我一定把你們帶出這該死的緬甸!”
現在,史迪威身邊隻有一些破爛不堪的各種型號的車輛和近百名各種身份的人員,“其中有十八個美國軍官,六個美國士兵,西格雷夫醫院的兩個醫生,十九個緬甸護士,十六個中國警衛人員和一支由六人組成的英國公誼會救護隊,此外還有九名印度、馬來亞和緬甸的廚師以及勤雜工,幾名掉隊的英國軍官和英國難民,會說山區部落土語的美國傳教士,平滿納農學院院長凱斯先生,在英國命令所有記者離境時堅持留下來的傑克.貝爾登,以及其他幾個掉隊的人……埃爾德裏奇原為專門采訪警察消息的記者,後在奧德堡擔任新聞發布官,他在這支隊伍裏仍然是新聞發布官”。
史迪威清楚自己帶的這支隊伍的成分和素質,“每一個人都在逐漸失去自信。失敗對大家造成了巨大影響”。加之他們一行已經離開鐵路線,進入渺無人跡的森林。除了一部無線電發報機外,與外界的聯係已全部中斷,孤獨感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史迪威不知道敵人在什麼地方。當一隊士兵沿公路走近時,他在看見他們那可怕的瞬間,還真以為是日本人來了呢。‘天哪,我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行軍途中不斷出現耽擱。”夜晚,隊伍又集合起來,他甚至發出這樣的祈求:“耶穌,要是在附近能夠找到他們該多好。”每到最困難的時刻,西格雷夫就領著護士唱起“前進,基督的戰士”。聽到那圓潤純真的嗓音,“大家戛然靜了下來,咒罵和牢騷停止了”。
五月六日早晨,史迪威集合隊伍時,發現多了十五名英國突擊隊員,為首的是戴維斯-豪斯頓上校,他們胡子拉碴,全身都是泥土,鋨得有氣無力,史迪威大聲吼道:
“你們從哪兒來?有幹糧嗎?”
戴維斯-豪斯頓等人擺了擺頭。
史迪威氣憤地瞪起眼睛,但當他想到這些失散的英國突擊隊員未來的命運時,他還是忍氣同意把他們留了下來。
到現在為止,史迪威的隊伍已擴大到一百一十四人。
也就是在這一天,史迪威等人的道路走到了盡頭。除了裝載補給的吉普車外,其他的車輛隻好丟下了,其中也包括無線電通訊車和二百磅重的電台。這將意味著史迪威一行完全失去了和外界的聯係,孤立無援地走在一望無際的熱帶原始森林中。為此,他決定拍發如下兩份電報:
一份是發往印度的,除去告訴他們自己的行軍路線還特別聲明:“我們的糧食越來越少,附近也找不到糧食。”史迪威命令他們派出擔架人員,攜帶食品和藥物前往霍馬林等候。同時,他還要求他們立即報告印度政府:“成千上萬的難民和中國部隊,正沿著遠在胡岡穀地的各條小路逃往印度。必須立即在沿途準備糧食,派出警察和醫務人員,否則將有成千上萬的人餓死……路上有大批的人,一片混亂,隨時有可能發生一場大災難。”
一份是發給美國陸軍部的,是史迪威在向他的祖國作最後一次報告:“我們帶有武器、食品和地圖。開始步行,現在位於英都以西五十英裏。請勿擔心。中國軍隊也沿這條路線前往印度……相信這是短期內我們的最後一份電報。再見。史迪威。”
史迪威發完這兩份電報以後,他懷著愴然而悲憤的心情帶頭用斧頭砸毀發報機,並燒毀了全部密碼本和通訊記錄。接著,他低沉地宣布休息。但是,大家一聽見森林中的大象發出那嚇人的吼聲,似乎睡神也被逐出了體外,都不安地在等待著什麼。
夜幕終於徐徐打開,史迪威登上一輛卡車向隊伍發表講話。他解釋了行軍計劃,宣布了行軍規定,他要求將所有行軍食品集中管理,除武器彈藥和個人所能攜帶的物品以外,其他東西全部丟掉。他告訴大家:前麵還有一百四十英裏的路,中間有條大江和一座山。山口海拔七千英尺。他們每天必須走十四英裏,任何耽擱都會使隊伍落入斷糧或被雨季困住的危險處境。他警告說,大家隻有嚴守紀律才能生存。誰不願意服從紀律,現在就可以領取一個星期的食物離開部隊。他向周圍環視了一圈,沒有一個動一下,他最後大聲說道:
“等我們走出去以後,你們中間一定會有不少人恨我今天的無禮。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大家全都能夠勝利走出緬甸。”
從此,史迪威率領著他這支特殊的隊伍穿越大山森林,涉渡洶湧的江水,冒著瓢潑的大雨,開始了艱苦卓絕的行軍。為了準確記錄這一軍史上的悲壯曆程,現摘錄有關著述如下:
史迪威走在隊伍的最前麵,把步速統一到正規陸軍的每分鍾一百零五步……從第一天開始,許多美國人就因酷暑造成的疲勞掉了隊。雨季來臨之前的五月是緬甸一年中最熱的月份。史迪威對這種不能吃苦和“體力極差的表現”大發脾氣。他隻許每小時休息五分鍾,除此之外,決不允許減慢速度或停下來。到了河邊他還繼續按照自己的步伐涉水過河。他一麵蹚水,一麵執拗地注視著手表,計算每分鍾一百零五步的步速。在他身後排著一列長長的縱隊。瘧疾和痢疾襲擊著行軍者,隊伍中的人普遍都很虛弱,行軍速度又減慢了。史迪威不得不把每小時休息時間增加到十分鍾……螞蟻、荊棘、馱包破裂、擔架員失蹤、離群的猛象、昆蟲、水蛭、腿痛、腳泡、感染和烈日襲擾著行軍隊伍……史迪威發現一名軍官把自己所有的衣物放在挑夫的擔子裏,立即集合全體人員,不點名地嚴厲訓斥了他,因為他的鋪蓋卷占去了本來可以安置一名病人的空位。史迪威的聲音憤怒地顫抖著,眼睛裏充滿了淚水。“耶穌,甚至他的寬邊氈帽看上去也像氣瘋了似的。”一個惶恐不安的行軍者悄悄地說。
隊伍又繼續爬了五天山,每日行程增加到十五到十六英裏,為了趕在雨季的前麵,下山的速度達到每日十七英裏甚至更多。已經開始下雨了,路麵泥濘,不斷有人摔倒。他們踉踉蹌蹌,咒罵著天氣,還要經常彎下身子,把腳尖插進泥坑向上攀登。西格雷夫腿部感染,痛得他每天行軍結束時什麼也不能幹,“隻是蜷縮在軍毯裏,祈求上帝讓他毫無痛苦地突然死去”……倔強的緬甸護士唱起了基督教讚歌和美國流行歌曲。
五月二十日,隊伍抵達英帕爾。史迪威以自己周密的計劃和堅強的領導,終於把這支隊伍完全地帶出了緬甸。無論是在軍隊還是在平民中,這是唯一一支抵達印度而未減員的隊伍。在史迪威帶領下走出緬甸的人中確實有不少人恨他無禮,但所有這一百一十四人都知道,他們能夠活下來,也幸虧了他。一位記者報道說:史迪威“貌似憤怒的上帝,罵起人來猶如墮落的天使”。他體重減少了二十磅,本來就很虛弱的身體隻剩下了皮包骨頭。他雙手顫抖,蠟黃的皮膚就像得了黃疸病,眼珠深深陷入眼窩。
但是,史迪威永遠是個樂觀主義者,他在印度新德裏寫給夫人的信中充分說明了這一點:“老夥計從印度給你寫信,通知你我已從緬甸來到這裏。一切都好。我的體重偏輕了些——說句大實話,我看上去很像是醫學書中那種沒有皮膚、展現著下層肌肉的家夥。無論如何,我正在猛吃猛喝以便迅速恢複起來,能把我的那幫人帶出叢林我簡直高興透了。”
史迪威永遠是一位不認輸的英雄!他到達印度不久,就利用新聞媒體向全世界莊嚴宣布:
“我們吃了個大敗仗。我們被趕出了緬甸,這是天大的恥辱。我認為我們應找出失敗的原因,打回去,重新奪回緬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