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百衲本”的辦法,想來是先把舊有許多零譯單本拿來和梵文對照,倘若認為都要不得,便重新譯,倘若認為其中有一種要得的,便采用了他。本刻的經文,就是全部四十九會裏頭第四十三會所說,流誌以前,曾經三譯:第一次為漢支婁迦讖譯,名為《佛說遺日摩尼寶經》;第二次為晉時譯,名為《佛說摩訶衍寶嚴經》,失卻譯者姓名;第三次為姚秦時譯,也失卻譯者姓名,原名何經,亦無可考。流誌對勘的結果,認為秦譯是要得的,所以不另譯,便把秦譯編作全書之第一百一十二卷,名為《普明菩薩會第四十三》。那漢、晉兩譯,認為要不得,便把他們淘汰了。
《寶積》在翻譯史中,還有一段掌故。當玄奘三藏在玉華宮譯成六百卷的《大般若經》之後,他的門生便請他譯《寶積》,那時他已經六十九歲了。他拿起《寶積》梵本,譯上幾行,即便擱起,說道:“此經部軸與《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氣力,不複辦此。”其後不過一個多月,他便圓寂了。這部經不能得玄奘這位法匠譯他,真算憾事。玄奘說他的部軸與《大般若》同,《大般若》六百卷,現行百衲本《寶積》百二十卷,不過得《般若》五分之一而強,所以我們很疑心流誌所譯,還不是足本。後來北宋法護、施護諸人所譯,也許有許多是《寶積》“遺珠”,本刻所錄之第四譯《佛說大迦葉問大寶積正法經》,便是其一了。
我們六朝、唐、宋時代齎來成千累萬的梵本,現在一軸也無存了。印度方麵梵經也日加稀少,大乘經典尤甚。鋼和泰先生得著這部經的梵文和藏文,又追尋中國舊譯,除“百衲本”所收外,還有三本,合成六種。據鋼先生說:“這部梵本久已失傳了。”我們別要看輕這點小冊子,這也算人間孤本哩。
鋼先生將全經逐段分開,把六種文字比較對照,他所資的勞力真不小。我們有了這部合刻本,第一,可以令將來研究梵文、藏文的人得許多利便,增長青年誌士學梵文的趣味,為佛學開一新路;第二,用四部譯本並著讀,可以看出翻譯進化之跡及其得失,給將來譯家很好的參考。就這兩點論,我們學界拜鋼先生之賜實在多多了。
鋼先生是俄國一位大學者,專研究印度及亞細亞中部的語言和曆史。兩年前,我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講演曆史,有涉及大月氏迦膩色迦王事,鋼先生聽見,便找我的朋友丁文江先生介紹見我,說他自己之到東方,專為“捉拿迦膩色迦”來的——因為迦膩色迦曆史聚訟紛紜,所以鋼先生作此趣語——後來我們還會麵好幾次。有一次,我在鋼先生家裏晚飯,他拿出一部北齊時所譯的經,用梵本對照,譯得一塌糊塗,幾乎令我們笑倒了。我因此感覺,專憑譯本去研究學問,真是危險。我又覺得,鋼先生這種研究精神真可佩服。我初見他時,他到中國不過兩年,他對於全部藏經的研究,比我們精深多了。我很盼望他的精神能間接從這部書影響到我們學界。
我最後還要向商務印書館致謝。這部書是鋼先生托我介紹向該館印行的,像這類專門書本不為社會一般人所需,該館因為這區區小冊子,特製梵文、藏文字模,還經許多麻煩才印成,純然是對於學術界盡義務,我們不能不感謝的。
十三年三月九日,梁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