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宋明道學是馮先生注目的重點,這不僅因為它是中國古代學術最高最後的形態,更因為馮先生是現代新儒家的著名代表,他的思想和人格中有著強烈的道學成分。眾所周知,他的“新理學”就是以程頤、朱熹的思想融會西方新實在論的觀點而成。他的《新原人》中關於人生境界的思想,也吸收了很多道學家的人格修養學說。
馮先生在道學家中選出周敦頤、邵雍、張載、二程、朱子、陸九淵、王陽明八人,分四節敘述。對周敦頤,著重介紹其《太極圖說》中的宇宙論,而不及其《通書》,對邵雍,著重其數學。他指出,周敦頤的象學所據在《太極圖》,此圖前段用太極生兩儀,後段則不用八卦而用五行,雖末尾讚《易》,但非根據《周易》,是取道士所用講修煉之圖,給予新解釋。此圖於後之道學諸家特別是朱子的宇宙論,影響甚大。周敦頤之學有象無數,而邵雍之學則兼有象數。邵雍的方法在“太極不動,性也。發則神,神則數,數則象,象則器”。即,太極不動,是性;發而為動靜,是神;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四卦是數,也是象;天地日月土石等具體事物,是器。神無方而易無體,易隻言象,象是公式,具體事物按照這些公式生長發育。邵雍突出的是天地萬物所據以發生發展的象與數,而這些都是先天的,不是人造出來的;先天的即是本有的、強製的。
對張載,馮先生著重敘述他的氣學,即其“太虛即氣”“一物兩體”“太和”諸說,認為氣的散而未聚的狀態即太虛,太虛非絕對的虛無。氣中涵有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即陰陽兩種互相對立的勢力,此即“一物兩體”。“一”表現為清通不可象之神,“兩”表現為絪縕相蕩、勝負屈伸之氣。氣聚為具體物,可為感官把握;氣散為太虛,太虛不能為感官把握。但感官能把握的,固可說為有;感官不能把握的,也不能判為無。隻有幽明,無有有無。在此基礎上,馮先生的著眼點在張載的倫理學,即“大其心則能體天下萬物”的方法。這個方法或境界重在去除我與非我的界限而使個體與宇宙萬物合一。隻有破除聞見的桎梏,才能體天下萬物。“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即盡天道的境界。達此境界,“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愛必兼愛,成不獨成”。萬物一體境界,馮先生認為是對孟子“萬物皆備於我”的神秘主義的推衍。
對於二程,馮先生沿用了他在《中國哲學史》中的說法,特別提醒讀者注意,程氏兄弟的學說,過去多視為一家之學;二程也籠統稱為程子,不加分別。而二人學說實大不同,開此後宋明道學程朱、陸王兩派。程頤為程朱派的中堅人物,程顥為陸王派的先驅。對程顥,馮先生著重介紹其“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與“學者須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嚐致纖毫之力”的方法。並在莊子“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的映照下,講程顥《定性書》中的“普萬物而無心,情順萬物而無情”“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的境界,並說明,道學的境界雖有似於莊子,而亦有大不同:莊子應付情感的方法,是“以理化情”,至人無情感。道學家主張情感可有,見可喜可惡之事亦有情感之喜怒,但其人之喜怒,乃因此事可喜可怒,故為“情順萬物而無情”。
程頤的修養方法,馮先生所重者在其“格物窮理”。他在朱子一節中,重點發揮的,即此點。首先,馮先生指出,朱子是北宋道學的集大成者,他的思想,以周敦頤的《太極圖說》為骨幹,融合邵雍的數學、張載的氣學、二程兄弟的理學,而加以貫通。朱子首重理與氣、太極與陰陽之分。理是形而上者,氣構成的具體器物是形而下者。馮先生著重說明的是,所謂理、形而上者,是超時空的潛存(subsist);所謂器、形而下者,是時空中的存在(exsist)。超時空者,無形無象,故稱為太極。周敦頤所謂“無極而太極”,指“無形而有理”。無此理便無此事物,有此事物是因為有此理。所以,天下之物,無論是天然的還是人為的,皆有其所以然之理,且其理邏輯上在事物之先。故凡可能有之物,在形而上之理世界中,本已具有其理。“形而上之理世界,實已極完全之世界也”。這已開後來貞元六書中《新理學》之先河。
馮先生並且指出:一事物之理,即事物最完全的形式,亦即此事物的最高標準。天下有無窮的事物,故所有事物的理的抽象,就是太極。太極是天地萬物的最高標準。由此而言,太極就是柏拉圖所謂“好”之概念,亞裏士多德所謂“上帝”。馮先生注意到朱子所說的理的兩個方麵:“所以然之故”和“所當然之則”。“所以然之故”是一類事物特有的,而“所當然之則”是所有事物都有的,也可以說,每一事物,不但有此事物之所以然之理,而且有太極之全體。即朱子所謂“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這個道理雖然和華嚴宗的“月印萬川”相似,但也有不同。華嚴宗的“因陀羅網”境界,說的是一具體事物包含所有的具體事物,“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而朱子說的是一事物包含一切事物之理。一切事物之理並非一切事物。
氣則是構成具體事物的材質,具體事物皆氣造成,但氣的造物,必有理為其依據。理是一類事物的形式,氣是造成事物的質料。理氣無時間上的先後,但有邏輯上的先後,因為理是超時空的永恒存在者,氣是時空中的變化者。太極中有動靜之理,氣因此理而有實際的動靜。此氣中之理,就是此事物的性。不唯人有性,物亦有性,“天下無性外之物”。
人也是理與氣合的產物。人能知覺思慮,是氣的作用,但人有知覺思慮之理。朱子論心性情三者的關係,仁是性,惻隱是情,須從心上發出來。這就是“心統性情”。馮先生讚同朱子此說,認為人的性,其中有道德的原理,即仁義禮智。但為氣稟所蔽,不能全然顯露。所謂聖人,即是能去除氣稟之蔽,使太極全體完全顯露出來者。一般人之私欲雖亦遮蔽天理,但終究有未遮蔽處;須就其未蔽處努力用工夫。工夫分兩方麵,一是“涵養須用敬”,一是“進學在致知”。常記心中有未蔽之明,就是用敬工夫;而之所以必須用格物工夫,是因為人之性即天下事物的理之全體,窮天下事物之理,即窮吾性中之理。今日窮一理,明日窮一理,窮之既多,則有豁然頓悟之時。頓悟則見萬物之理皆在吾性中。到此境界,則如朱子所說“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在所有中國古代思想家中,馮先生對朱子思想論述最為詳盡,引用最為豐富,因為是自己“新理學”哲學體係的重要來源。
本書最後一節論陸象山、王陽明。馮先生學宗朱子,對於陸王,著重於在程朱學的立場上論證理學、心學之不同。對於陸九淵,馮先生著重於其心即理中之此理具在、物各付物,認為和程顥的“廓然大公,物來順應”相當。對象山弟子楊慈湖,也注重其《絕四記》中以直為心。“直”即見孺子入井而有惻隱之心之直截反應,轉念則為“曲”為“意”;任心直往,隨感而應,也與“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一致。馮先生反對一般認為朱陸異同在朱子偏重道問學,象山偏重尊德性,認為說象山不十分重視道問學可,說朱子不重視尊德性則不可。馮先生特別指出,一般認為朱陸隻是為學或修養方法不同,但實則朱陸之不同,主要在本體論之不同。朱子是實在論,隻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而象山是唯心論,所以言心即理,不特別區為心與性,而認為心性為一。也就是說,朱子所見的實在,是兩個世界,一為時空中的器世界,一為超時空的理世界。而象山所見的實在,隻有一個世界,此世界與心為一,故象山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從本體論著眼,比從工夫論著眼更加根本。因為工夫論服從本體論,是本體論在修養路徑上的表現。
對王陽明,首重其《大學問》之“萬物一體”,認為與程顥之《識仁篇》一致,而所言更為明晰確切;也與陸象山之“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相同。一體之仁,有本心與聖人境界二義,前者是基礎、根源,後者是工夫所至,修養所得。前者即孟子所謂良知,後者即對良知的擴充、實行,是致良知的結果。明德之本體,就是良知;明此明德、親民就是致良知。不自欺其良知,就是誠意、正心;自致其良知,就是格物、致知。《大學問》是王陽明用自己的致良知學說解說《大學》,可以把王陽明的全部學說貫通融釋。馮先生以此解說王陽明的成熟學問,故把握準確,要言不煩。馮先生並且再次強調理學與心學的不同,認為王陽明簡易直截,所說與朱子確實不同。兩家的不同,一在朱子的格物,是即物窮理,心與物為二;王陽明的格物,是致良知於事物,使事物符合天理,是合心與理為一。朱子所謂心,是“具眾理而應萬事”的心,故即物窮理,是窮吾心中之理、窮吾性中之理。王陽明批評朱子析心與理為二,實際上並不確當。陽明言“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親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親之理。而依朱子,則隻能言有孝之理,故有孝親之心;無孝之理,即無孝親之心。因為朱子所謂理,可以離心而獨存,雖無此事實,而有此可能。而在王陽明,則在事實上與邏輯上,無心即無理。陽明哲學中,無形而上與形而下世界的區分。這是朱子學與陽明學的根本不同處。
馮先生以王陽明為本書作結,他的解釋是,清代學問風尚轉為漢學,漢學家鄙薄宋學,以為雜佛老而言儒家經學。清代人也有講理學、心學的,但無有顯著的新見,更無成體係的大家。所討論的問題,不出宋明理學家;所根據的經典,也不出四書,故略去不講。
馮先生的《小史》,作於其成名作兩卷本《中國哲學史》出版之後,可視為兩卷本的節略;很多重要文字,就是直接刪節兩卷本而成。但一些重要的、能說明問題的原著征引,卻並未精簡。馮先生生前曾自撰墓聯曰: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三史者,《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沒有算上這本《小史》。大概馮先生覺得它太小,隻是兩卷本的節略,不足以表現他體大思精的中國哲學全史。但本書雖小,卻是他中國哲學史思想的袖珍表現,可以使讀者花較少的時間和精力,集中地、凝練地掌握中國哲學的重要內容。在紙張、印刷極為方便的今天,書印得都很大很厚,這本小書好像不起眼。但讀一本掌中珍品,一本舉重若輕的書,恰似清風拂麵,舒適愜意。《小史》是馮先生八十多年前給予當世人的禮物,也為後人留下了一套回甘無窮的精美小饌。
張學智
北京大學哲學係、國學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