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對於當時政治之見解為守舊的,但在道德哲學方麵,則有甚新的見解,自成一係統,為後來儒家學說之基礎。此方麵孔子之主要學說,為其對於仁之見解。《論語》中言仁處甚多。
中國之文化,至周而具規模。但至春秋之時,原來之周製,在社會、政治、經濟各方麵,皆有根本的改變。此種種大改變發動於春秋,而完成於漢之中葉,此數百年為中國社會進化之一大過渡時期。此時期中,人所遇環境之新,所受解放之大,除吾人現在所遇所受者外,在中國已往曆史中,殆無可以比之者。即在世界已往曆史中,除近代人所遇所受者外,亦殆無可以比之者。故中國之上古時期,誠曆史中之一重要時期也。
在一社會之舊製度日即崩壞之過程中,自然有傾向於守舊之人,目睹“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遂起而為舊製度之擁護者,孔子(西曆紀元前551年—前479年)即此等人也。不過在舊製度未搖動之時,隻其為舊之一點,便足以起人尊敬之心。若其既已動搖,則擁護之者,欲得時君世主及一般人之信從,則必說出其所以擁護之之理由,與舊製度以理論上的根據。此種工作,孔子已發其端,後來儒家者流繼之。儒家之貢獻,即在於此。
然因大勢之所趨,當時舊製度之日即崩壞,不因儒家之擁護而終止。繼孔子而起之士,有批評或反對舊製度者,有欲修正舊製度者,有欲另立新製度以替代舊製度者,有反對一切製度者。此皆過渡時代舊製度失其權威,新製度尚未確定,人皆徘徊歧路之時,應有之事也。儒家既以理論擁護舊製度,故其餘方麵與儒家意見不合者,欲使時君世主及一般人信從其主張,亦須說出其所以有其主張之理由,與之以理論上的根據。荀子所謂十二子之言,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也。人既有注重理論之習慣,於是所謂名家“堅白同異”等辯論之隻有純理論的興趣者,亦繼之而起。蓋理論化之發端,亦即哲學化之開始也。孔子即此運動之開始者,故後人以之為“至聖先師”,雖不必對而亦非無由也。
孔子為當時舊製度之擁護者,故其對於當時政治之主張,以為苟欲“撥亂世而反之正”,則莫如使天子仍為天子,諸侯仍為諸侯,大夫仍為大夫,陪臣仍為陪臣,庶人仍為庶人。使實皆如其名,此即所謂正名主義也。孔子認此為極重要。故《論語》雲:“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論語·子路》)“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論語·顏淵》)蓋一名必有一名之定義,此定義所指,即此名所指之物之所以為此物者,亦即此物之要素或概念也。如“君”之名之定義之所指,即君之所以為君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君”字乃指事實上之君,下“君”字乃指君之名,君之定義。臣、父、子均如此例。若使君臣父子皆如其定義,皆盡其道,則“天下有道”矣。孔子目睹當時之“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故感慨係之,而借題發揮曰:“觚不觚,觚哉!觚哉!”(《論語·雍也》)孔子以為當時因名不正而亂,故欲以正名救時之弊也。
孔子對於當時政治之見解為守舊的,但在道德哲學方麵,則有甚新的見解,自成一係統,為後來儒家學說之基礎。此方麵孔子之主要學說,為其對於仁之見解。《論語》中言仁處甚多。總而言之,仁者,即人之性情之真的及合禮的流露,而即本同情心以推己及人者也。《論語》雲:“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又雲:“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巧言令色矯飾以媚悅人,非性情之真的流露,故“鮮矣仁”。“剛毅木訥”之人,質樸有真性情,故“近仁”也。《論語》又雲:“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仁以同情心為本,故愛人為仁也。《論語》又雲:“憲問恥。……‘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論語·憲問》)焦循曰:“孟子稱公劉好貨,太王好色,與百姓同之,使有積倉而無怨曠。孟子之學,全得諸孔子。此即己達達人,己立立人之義。必屏妃妾,減服食,而於百姓之饑寒仳離,漠不關心,則堅瓠也。故克伐怨欲不行,苦心絜身之士,孔子所不取,不如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即己之不欲,推以知人之不欲。絜矩取譬不難,而仁已至矣。絕己之欲則不能通天下之誌,非所以為仁也。”(《論語補疏》)
孔子又雲:“民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論語·裏仁》)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或有所偏而為過,然要之為性情之真的流露,故“觀過斯知仁矣”。《論語》又雲:“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仁為人之性情之真的,而又須為合禮的流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