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蛹期漫漫》,讓我想起一個禪的故事,說有人得到一個爛羊頭,想吃可怎麼也不幹淨,為之苦惱,糾纏不休,最後他幹脆說我不要了,扔掉它,遂一了百了。這接近後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意思,金錢,利欲,虛榮,高位,不都爛羊頭一,般纏人麼,有所舍棄,便是解脫。荻虹是個來自鄉村的女性,無緣受更高的教育,學識有限,但她和她的家人,是多麼希望爭一口氣,即使不能光宗耀祖,也該覓一分體麵的職業。她通過關係進了報社,不公平地淘汰了比她強的人,暫時幸運。然而非議紛起,冷眼如織,又使她難堪。更難的是她無法勝任工作,但她遇到了一個“好心人”,一個新聞界的老手。此人幾次幫她過關,化險為夷,還得了好評。但那靠山並不白幫忙,他要索取代價,讓她奉獻色相。她隻消略作犧牲,便可熬過試用期,換來長遠利益,並安慰家人。小說似乎就要沿著一般人都會這麼做的線路發展了。但荻虹卻來了個突轉,沒有墜入不堪之境,而是平心靜氣評價自己,毅然選擇了辭職,回歸本色,以維護作人的尊嚴。這故事描寫了成長的煩惱,人之立世,如蛹之蛻殼,隻能依靠自己,而且,在虛榮與自尊,麵子和良知的衝突中後者不知要高貴多少。
《養兒》的含義要更深邃些。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養兒知道了自己出生的秘密,他是泰國一個不留名姓的未婚媽媽所出,抱養至今,長成一個挺拔的青年,恰好他要到泰國去旅遊,養父母暗暗擔心他是否會找到親娘,發現身世之謎。我原以為,一場苦情戲要開演了,等著大團圓吧,那樣的話該多麼落套。作者卻高明得多。養兒想尋根又無法去尋,那無異大海撈針。看見賣菜的貧婦,他想身世;看見娼妓,他想身世;看見賣笑的少女,他想身世。那麼他尋找到根了麼,應該說尋到了,他迅速地成熟了,想到了人類的罪惡和苦難及如何應對。“要打開心鎖,還須時間作最好的鑰匙,願時間撫平傷痕”。隻看到,他歸程的行李裏靜靜躺著兩盒燕窩,自然是為二老準備的。這不又是一種解脫麼。
《水仙花之約》則溫馨,辛酸,讓人含淚而笑。嘉儀遇到的是孝道與歸宿的矛盾。她出身寒門,車佬父親和抱病母親拉養她成人實在不易,她已近三十歲,總算“抓到個理想男人”,如意郎君,便事事遷就這位“準女婿”。但“準女婿”躊躊滿誌,自私跋扈,連打算婚後移民澳洲的決定也是自作主張,全不拿可憐的二老和嘉儀當回事。雙方相持不下,二老已決定退讓,但嘉儀突然來了,且準備買屋長期留下陪伴二老。嘉儀並非傳統的孝女,她因認清了、想透了而分手,她要嗬護的是自尊和仁義,寧可放棄世人眼中的美滿。這不是一種更艱難的解脫麼。這時候,水仙花又開放了。作者寫那個準女婿,幾筆就活畫了出來;寫車佬一家,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寫那頓“悶氣飯”,非常傳神。柏一的小說,唱的是人間至情的頌歌,女性自尊的詩篇,用她小說中的話來形容,便是一株清新脫俗的花。
三、李憶君小說的精神特征
便是“無奈”
如果柏一小說的精神走向是“解脫”,李憶君小說的精神特征便是“無奈”。李的人物總有無可排遣的苦悶,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她的小說的美學韻味,讓人想起“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別有幽情暗恨生”之類的詩句。如果柏一是“入而能出”,李憶君就是“人而不返”,她們一個剛健,一個纏綿,一個人世,一個自憐,一個通脫,一個消極,一個走向社會,一個返歸自我。
李憶君的小說,真正是吟味著婦女的命運,把女性作為弱者,用女性的眼光看世界,看人生,看男性,為“寂寞開無主”的失意女性灑一掬同情之淚。我不敢說她的全部小說都是這樣,至少我讀過的《新山夜》、《困境》、《奠儀》確是這樣。就以《困境》而論,故事的框架--男女主人公的離異和驟然相見的情節,並不奇特,好的部分是曆曆如繪地寫出了女主人公患得患失,無可如何的苦緒,那用白描狀繪心理的手法頗有張愛玲之風。秋寧是個虛榮而好強的女人,她與風帆同居四年卻無意正式結合,實在因為風帆其人潦倒無能又憤世嫉俗,“擺不出去”。為此她還打掉了她與風帆的孩子,傷了風帆的心。她對風帆未必沒有綿綿情意,但作為一個熱衷於權力,想向上爬的女人,她何能甘心如此打發終身呢。是她一時氣憤逼走了風帆,旋即又惶惑、失落。最不堪者,她終於撞見了出走一年多的風帆,他已娶了賣糯米飯的女人,那女人且已懷孕。對風帆這種人,這也許是個不錯的安頓,對秋寧來說,卻是無限的苦澀。她想不明白,究竟是誰拋棄了誰,為什麼他比她更早地找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