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陳輝祖
陳輝祖遮遮掩掩地承認了自己的偷換行為,著實震驚了乾隆。
乾隆皇帝起初完全沒有懷疑陳輝祖,還一度授權陳輝祖會同浙江布政使盛住共同調查王亶望抄沒家產不符的原因。想不到,幕後黑手竟然是陳輝祖本人!對於陳輝祖這種遮遮掩掩、欲蓋彌彰的行為,乾隆皇帝不僅非常震驚,而且出離憤怒!他在奏折上批道“何用汝言”“遲了”等語。
“遲了”兩個字透露了乾隆對陳輝祖深深的失望。要知道,陳輝祖是乾隆皇帝重點栽培、寄予厚望的高官,之前仕途坦蕩,前途光明。
首先,陳輝祖是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兩廣總督陳大受的長子,出身官宦家庭。朝廷對高官顯貴子弟提供了恩萌入仕的便利。乾隆二十年,陳輝祖就以蔭生身份出任了戶部員外郎。起點就高於絕大多數的官員。之後,陳輝祖曆任戶部郎中、軍機處行走,外放陳州知府、安徽布政使,乾隆三十四年升任廣西巡撫,躋身封疆大吏行列。陳輝祖隻用了十四年就躍升為封疆大吏,創造了文官晉升的奇跡。這個奇跡的背後,是乾隆皇帝的破格提拔、格外器重,還有殷切的期望。
在清朝中期,陳輝祖不是唯一一個特例。官宦家庭的子弟,升遷的速度普遍快於普通家庭的子弟。為了比較普通家庭子弟和官宦家庭子弟的升遷快慢,筆者查閱了《清史稿》《清史列傳》中乾隆年間封疆大吏的履曆。筆者選取其中有進士出身、履曆有明確年份的十三名高官,統計他們從考中進士到出任巡撫一級實職所用時間如下:王士俊十一年,劉統勳十四年,楊錫紱十四年,尹會十四年,陳宏謀十九年,戴衢亨二十年,徐嗣曾二十二年,畢沅二十三年,浦霖二十四年,方世俊二十五年,田鳳儀二十六年,陳步瀛二十八年,閔鶚元三十一年。他們十三人升遷到封疆大吏的平均年限是二十一年。需要注意的是,能夠升遷到巡撫、侍郎的官員都是文官集團的精英分子,是超強的個人素養和種種機緣巧合綜合作用的結果。絕大多數的進士,終其一生都輾轉在知縣、知府這個層級上,能夠升遷為道台、按察使、布政使的都是少數。
那麼,官宦子弟的升遷速度如何呢?查閱史料,筆者發現官宦子弟往往缺乏清晰的履曆。筆者沒有查到乾隆年間出身官宦世家的封疆大吏的確切升遷速度。可以拿雍正至乾隆年間的尹繼善作為參照。尹繼善出身滿族官宦家庭,從踏入仕途到升遷為江蘇巡撫隻用了六年時間,當時年僅三十二歲,江南人稱“小尹巡撫”。破格任用之快,令人咋舌。
為什麼官宦子弟缺乏清晰明確的履曆資料呢?大致有兩個原因。第一,皇帝對官宦子弟往往破格提拔、超常任用,造成履曆過於簡略;第二,朝廷對官宦子弟有“蔭子”製度,官宦子弟可以憑借父輩、祖輩的品級或功績直接當官。這是朝廷對官宦家庭的照顧。其中漢族官員擔任四品官,就能給子孫獲得監生資格,從三品及以上可直接授予子孫官職。正一品漢族官員的子孫,可授予部院員外郎、地方官授予同知的實職。陳輝祖就是憑借父親的一品官職,直接出任戶部員外郎的。乾隆年間三位著名大臣,李侍堯、阿桂、和珅,都是憑借蔭子製度直接入仕的。其中,李侍堯在乾隆初年出任印務章京,阿桂在乾隆元年授大理寺丞職務,和珅則是在乾隆三十七年出任正五品的三等侍衛。他們三位仕途的起點,是無數貧寒書生奮鬥一輩子所追求的終點。
雖然無法統計官宦子弟升遷的確切年限,但從和珅等人的經曆倒推,他們升遷到封疆大吏的年限平均在十年出頭,比普通家庭子弟快了差不多十年。可別小看了十年,按照“三年準調,五年準升”的人事製度,這十年相當於兩三個任期。更何況,官宦子弟二十幾歲蒙蔭入仕之時,正好是奮發有為、銳意進取的好時光,而貧寒子弟尚在為了一紙功名,埋首苦讀。李侍堯等三人都沒有進士功名,而之前提及的十三位普通家庭子弟都有進士功名,其中畢沅、戴橫亨都是狀元及第。道光年間的大臣陳繼昌,是中國曆史上最後一位“連中三元”的狀元公,他從入仕到出任主政一方的江蘇巡撫,花費了二十五年時間。
為什麼官宦家庭子弟升遷得快呢?或者說,皇帝為什麼重用官宦子弟呢?其中的原因很複雜。比如,家庭背景會對子弟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官宦家庭的政治閱曆、政壇人脈和行政經驗,多多少少會成為子弟的政治資本,且官宦子弟的政治素養普遍比貧寒子弟要高,這也是客觀事實。又比如,皇帝任用官宦子弟,是對高官顯貴的籠絡手段。清朝皇帝接見高官,常常會問家裏有幾個兒子、在何處當差?這既是對高官顯貴的恩寵,也是把官宦家族更緊密地綁定在皇權上。幾代人的前途和地位都拜皇帝所賜,就越來越難以切割幹淨了。再比如,皇帝對官宦家族上一輩人的良好印象,會不自覺地轉移到下一輩人身上。有其父必有其子,客觀上也是有道理的。各種原因相互疊加、綜合作用,造成了官宦子弟當官如有神助,升遷明顯快於普通子弟。
雍正元年,皇帝引見新科進士,雍正皇帝對其中一名進士尹繼善的才識風采讚不絕口,說:“你就是尹泰的兒子吧?果然大器!”尹泰曾任國子監祭酒,是雍正皇帝熟悉的大臣。乾隆時期,乾隆皇帝要任命李侍堯為滿洲副都統。吏部認為這違反祖製,因為李侍堯出身漢軍八旗,而滿洲副都統一直由滿洲八旗擔任,反對這項任命。乾隆皇帝說:“李永芳的玄孫,怎能與其他漢軍相提並論?”李永芳是第一個率領部隊、成建製地投降滿族人的明朝將領,而李侍堯是他的玄孫。祖輩留給皇家的良好印象,對玄孫都還管用。官宦子弟有了較高起點後,皇帝使用起來又不拘資格,一旦有空缺或者有機會時,遷擢獎揚紛至遝來。表現出來就是官宦子弟青雲直上,一騎絕塵。
回到案子的主人公陳輝祖。陳輝祖在乾隆年間平步青雲,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父親陳大受給乾隆皇帝留下了極好的印象。朝廷對於作為後備幹部的翰林,定期考評。乾隆登基的第一年,親自考試翰林,第一名就是陳大受。翰林本來就是高官後備人選,陳大受又是剛剛當皇帝、心氣正高的乾隆主持考試的第一名人才。於是,陳大受仿佛坐上了直升機,從翰林編修擢升侍讀,曆任兵部、戶部、吏部尚書,13年後就升任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加太子太保、太子太傅,很快又外放直隸總督、兩廣總督。陳大受也沒有辜負乾隆的期待與重用,任勞任怨,乾隆十六年積勞成疾,死在了兩廣總督的任上。而且,陳大受品德高尚,位極人臣之後還保持貧寒時期的生活作風,清廉自守。《清史稿》說陳大受“清節推海內”,他是朝野公認的清官、好官。乾隆皇帝給他定諡號為“文肅”。愛屋及烏,乾隆很自然把對陳大受的信任和器重轉移到了陳輝祖身上。陳輝祖外放後,平均兩三年就調整一次職務,雖然談不上有特別突出的政績,可也沒有差池。乾隆認為他“能事”,多少繼承了其父遺風。當他知道陳輝祖涉嫌偷換抄家財物,震驚之餘,隻有深深的失望!
乾隆對抄查之書畫甚為關心,在瀏覽王亶望解京書畫時,乾隆帝諭曰:“王亶望平日收藏古玩字畫最為留心,其從前呈進各件未經賞收者尚較他人為優,乃昨歲查抄王亶望家產內,多係不堪入目之物。”皇帝發現此前屬意但退回的貢品不在其中,舉出“從前查抄高樸家產內,有王亶望所刻米帖墨拓一種,內廷諸臣皆所共見,此種墨拓必有石刻存留,或在任所,或在本籍,乃節次解到及發交崇文門物件並無此項,其私行藏匿顯而易見”。於是命大臣阿桂等嚴查,結果發現閩浙總督兼浙江巡撫陳輝祖,抄查王亶望時抽換過所收繳之字畫,其中不乏精品,以及侵吞了其他一些貴重寶物。之後,乾隆下令將陳輝祖革職拿問,並抄沒家產。
之前,乾隆皇帝剛起疑心的時候,詢問過從浙江外調的三名官員陳淮、李封、王杲。他們三人都對案情諱莫如深,推脫不知。如今案情有重大進展,乾隆傳諭,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命令他們據實奏報,如果知情不報,要嚴懲不貸。三人感到驚恐不安,紛紛把握機會,主動交代問題。陳淮交代,仁和知縣楊先儀和錢塘知縣張翥、知府王士浣曾經以銀換金,據稱兌換後留作浙江海塘工程使用。李封交代,陳輝祖曾經以孫女置辦嫁妝的名義,向張翥兌換過五十兩金子,並且還要為內務府置辦上等的朝珠。王杲則解釋說,查抄王亶望家產的時候,自己任職溫處道道台,人在溫州,確實對查抄詳情一無所知。
從三人的交代來看,王亶望家產一案,果然不隻以銀換金這麼簡單。而且也不止陳輝祖一個人貪腐。案子不查則已,一查就是大案窩案,多麼殘酷的事實!乾隆下令以“欺飾徇隱”之罪將陳淮、李封革職,發配河南黃河工地效力。涉案的相關官員,嘉興知府楊仁譽、衢州知府王士浣、已經調任安徽寧國知府的高模等一並解任,接受調查。由杭州將軍暫時署理閩浙總督,對案犯進行嚴審。
在皇帝的雷霆盛怒之下,浙江方麵很快調查清楚案情。盛住對比查抄的底冊和呈送內務府的進呈冊,發現底冊中載明的物品在內務府進呈冊中沒有載入的有一百宗,底冊中沒有載明的物品而內務府進呈冊中列名的有八十九宗,兩冊中名實不符的物品有二宗。看來,腐敗分子沒有來得及更改原始底冊。這有兩個原因:一是腐敗分子根本沒有想到會東窗事發,會有人來調閱原始底冊;二是可能腐敗分子不止一個人,涉案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知道其他人偷換貪汙了什麼物品,沒辦法更改原始底冊。從案情發展來看,第二個原因更接近真相。這就是一個窩案。
乾隆皇帝對大案窩案一貫秉承從嚴、從重、從快處理的原則。十月初,乾隆下旨將王士浣、楊仁譽、楊先儀、張翥等涉案官員一律革職拿問,並查抄家產,嚴查是否有隱匿抽換財產。因為陳輝祖詭辯中牽涉出布政使國棟,說以銀換金是他們兩個人商量的。國棟已經調任安徽布政使,也被革職,交安徽巡撫就近審訊。國棟很快交代,陳輝祖說查抄王亶望家貲時,王亶望曾對他說,金子太多了,恐怕招致礙眼,不如換成白銀,辦理起來比較順利容易。至於在進呈冊中多載出來的朝珠等,國棟供稱,陳輝祖以為查抄的朝珠質地平常,難以進呈,所以命人購買了數盤好朝珠添入,其中有陳輝祖本人擁有的朝珠,也有屬員添入的。安徽巡撫逼問國棟,王亶望家的朝珠,真的都是質地平常的劣質品嗎?國棟這才交代,王亶望家抄出的朝珠中,確實有品質上佳者,都被陳輝祖私自藏匿了。陳輝祖添入的都是平常不堪之物。
乾隆皇帝看到國棟的口供,大為震怒,批了一句話:“陳輝祖取死之道,實在於此。”
貪臣與盜臣
欽差大臣阿桂、福長安等抵達杭州後,立即有條不紊地開始審理陳輝祖案。通過翻閱查抄王亶望家產的案卷,阿桂發現所有清單都是由陳輝祖和當時一同奉旨抄家的署理福建巡撫楊魁聯名具奏的。阿桂懷疑楊魁參與了陳輝祖的貪汙舞弊案,或是知情不報,於是上奏乾隆申請查辦楊魁,查抄楊魁家產。因為楊魁已經去世,加上當時楊家願意主動上交五萬兩白銀,來承擔楊魁的失察之錯,乾隆皇帝便表示不再追究。
接著就是審訊涉案官員,大多數人都閃爍其詞。關鍵人物陳輝祖借口時間倉促,來不及逐件親自檢驗,導致呈送禦覽的清單和原始底冊不符。然而,查抄驗點工作持續半年之久,幾經內務府催辦才把查抄的資產陸續解京。時間倉促根本就是陳輝祖的借口。阿桂嚴審陳輝祖,逼問查抄王亶望家產中的米帖石刻去向。陳輝祖供稱,三百餘塊石刻被存在學宮。為什麼不把米帖石刻解送京城呢?陳輝祖的解釋是,王亶望獲罪後央求自己,將家裏的黃金和部分字畫,變賣為白銀,充抵部分自己該繳的議罪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