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貢品
本講是一樁因為偶然事件暴露出來的貪腐案件。而這個偶然事件,和乾隆皇帝的“藝術愛好”有關。乾隆是一位“藝術發燒友”,據說他是中國曆史上創作詩歌最多的詩人。在書畫創作上,乾隆並沒有留下多少書畫作品,但卻是一位活躍的書畫鑒賞家。紫禁城收藏的諸多書畫作品,都留下了乾隆鑒賞的印跡,甚至乾隆的題詞。乾隆皇帝對書畫鑒賞愛到什麼程度呢?他連查抄大臣家產中的書畫作品都要過目。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夏日的一天,紫禁城來了一份內務府呈送給乾隆皇帝禦覽的清單,記錄的是查抄前浙江巡撫王亶望的家貲。乾隆皇帝對著清單裏的書畫作品,認真研究起來。看著看著,乾隆皺起了眉頭。王亶望出身於官宦家庭,且作為封疆大吏,應該屬於既有文化積澱又有經濟實力的書畫收藏家。而且,乾隆知道王亶望平日裏對收藏古玩字畫頗為上心,家裏不乏傳世精品,往年節慶時日,王亶望都有字畫進貢給乾隆。可是,乾隆發現進呈的王亶望資產都很平常,並沒有太多的珍寶。更讓他起疑心的是,清單裏的書畫作品都稀鬆平常。精品去哪兒了呢?
乾隆皇帝記得,王亶望之前進獻的貢品中就有不少書畫作品。對於貢品的態度,乾隆很糾結。一方麵,他很中意許多貢品;可另一方麵,他不能給臣民貪戀財富、玩物喪誌的印象,而要營造勤政清廉的光輝形象,所以乾隆不僅申斥臣屬頻繁向他進貢,而且還會退還其中的珍品、精品。貢品退還的比例相當高,慣例一般是敬九退三。乾隆皇帝雖然很想要王亶望進貢的字畫,但還是把許多字畫退還給了王家。那些退還的字畫,乾隆皇帝心中大致有數,其中讓他念念不忘的是宋代大書法家米芾的一塊米帖石刻。那種忍痛割愛的感覺,讓乾隆非常難受。
如今,進呈的查抄家產的清單當中,不僅乏善可陳,而且乾隆皇帝記憶中退還的字畫無一在列,其中就包括米帖石刻。乾隆認真複查了書畫清單,確實沒有他記得的字畫,也沒有那塊米帖石刻。那麼,這些精品都去哪兒了呢?
會不會是王亶望把字畫精品出售了?王亶望之前官運亨通,又在甘肅冒賑案中侵吞了千百萬兩白銀,王家屬於處於權勢上升期的家族,隻會到處收購字畫,怎麼會出賣自家的藝術收藏品呢?那麼就隻有一種可能了:有人對王亶望抄家的字畫動了手腳。也就是說,有人私吞了從王家抄出來的米帖石刻。有人可能懷疑,米帖石刻是皇帝退還的貢品,還有人膽大妄為到據為己有嗎?
這得從進貢製度說起。秦漢以降,進貢成為中央與藩屬國、地方,君主與諸侯、臣下關係的體現與紐帶。進貢主要有三種形式:第一是朝貢,發生在中國與周邊藩屬國之間;第二是地方向朝廷進貢,這兩種都屬於官府行為,看過貢品清單的人很多,而且貢品往往在大庭廣眾展示;第三是個人向皇帝的進貢,屬於私人行為。臣工向皇帝進獻書畫就屬於第三種形式。私人進貢的貢品不會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它類似於奏折,原則上隻有進貢者和皇帝兩個人知道,在實踐中可能還有內務府經手的官吏和皇帝親近的軍機大臣等極少數人見過。知道乾隆皇帝把米帖石刻退還給王亶望這件事,除了兩個當事人,隻有屈指可數的內務府經手人和當時在場的幾位中樞重臣。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事。所以,完全有可能是貪財的官吏,以身試法,偷走了米帖石刻。
如果王亶望家抄出的精品字畫不見了,那麼其他抄沒財物是否存在短缺呢?乾隆皇帝的心裏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先隱忍不發。當年七月,浙江鹽道陳淮升任安徽按察使,在熱河行宮接受了乾隆皇帝的麵詢。乾隆皇帝詢問了正常工作之餘,突然問起了前任浙江巡撫王亶望的家產情況。陳淮閃爍其詞,推說查抄王家的時候自己已經赴京,並不清楚查抄情況。此後,浙江按察使李封升任湖南布政使,和新任浙江按察使王杲一起到熱河行宮請訓。乾隆皇帝又問起了王亶望家產問題,兩個人都回答說,未曾經辦此事,不知具體詳情。表麵上看,陳淮三個人的回答並沒有硬傷。但三人眾口一詞,齊刷刷地和王亶望抄家一事劃清界限,反而讓乾隆更加懷疑其中的問題。皇帝決定啟動調查工作。一樁貪腐大案就此拉開了序幕!
在案子的開始,乾隆皇帝僅僅是懷疑,並沒有真憑實據,甚至連嫌疑人都沒有。調查隻能秘密進行。他懷疑浙江的官員黑了王亶望的家產,可又不能不委托浙江官員暗中調查。好在,時任浙江布政使兼杭州織造盛住出身內務府包衣,是皇帝的身邊人,是乾隆可以信賴的官員。於是,乾隆皇帝給盛住寫了一道密旨,指示他秘密查訪王亶望家產底細。八月初一,盛住接到密旨,不敢怠慢,立刻啟動了調查。
布政使掌握一省的藩庫。而王亶望抄家後,家產就暫存在浙江藩庫。盛住從浙江藩庫查到了查抄王亶望家產的原始資料,將王亶望抄家的原始底冊和解送到內務府官庫的冊頁經過對比核查,赫然發現內容嚴重不符。很顯然,有人在其中抽換挪移,存在不法情形。八月二十八日,盛住回奏乾隆,指出在現場實際負責查抄王亶望寓所的是道台王站住。此人在查抄王亶望寓所時,負責登記造冊。王站住抄出的原始底冊記錄有金葉、金條、金錠等四千七百四十八兩,送給內務府物品中並沒有這些黃金,反而多了白銀七萬三千五百九十四兩。有人按照15.51的比例,用白銀替換了黃金。同時,盛住查到原始底冊中有一批玉山子、玉瓶等珍寶器玩,進呈冊中也沒有,反而多了朝珠、玉器等尋常之物。皇帝的懷疑得到了證實,不僅是查抄的字畫被貪沒,整個查抄過程都存在調換侵貪的問題。到底是誰這麼大膽,敢以身試法?
盛住的調查把嫌疑指向去年具體負責查抄王亶望家產的官員王站住。王站住時任浙江道台,查抄後將王家家產登記造冊,送往了浙江藩庫。事後,王站住升任河南布政使,如今正在辦理黃河河工。
接到調查結果後,乾隆皇帝完全沒有懷疑得到驗證的喜悅,有的隻是深深的震驚。因為查到了明確的問題,乾隆可以進行公開調查了。首先,他在九月初以六百裏加急傳諭閩浙總督兼浙江巡撫陳輝祖,命令他和盛住查辦此案。乾隆在諭旨中說,王亶望家是去年查抄的,財物當時就應該押送來京,可是遲至今年夏天才押解到京城。拖延這麼久,事情就很可疑。乾隆認為閩浙總督陳輝祖“世受深恩,且係封疆大吏”,並沒有懷疑他會參與其中。他覺得最大的可能是陳輝祖一時不察,或有人偷換印封、捏改冊檔,偷換了大批財富。所以乾隆想嚴查根究,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同時,乾隆派出戶部右侍郎福長安作為欽差大臣,前往河南押解王站住,到浙江接受審訊。幾天後,乾隆又以六百裏加急傳諭正在河南督辦河工的大學士阿桂,令其會同福長安迅速審查案情。於是,九月十三日河南的黃河工地就出現了下麵的一幕:
當天,阿桂、福長安以督察黃河河務工地的名義前來視察。河南布政使王站住得到消息,率領工地官員謁見欽差大臣,恭請聖安。阿桂突然大喝一聲:“奉旨,將王站住拿下!”兵丁立刻上前將王站住扭住扣押。王站住不解地問道:“為什麼拿我?”福長安質問他:“去年查抄罪臣王亶望家產時,你偷換侵吞財物,欺君罔上。你還有什麼話說?”
王站住矢口否認侵吞財物。他交代,去年查抄王亶望家產時,手續嚴密,分工明確,布政使國棟、按察使李封和他一起,率領衢州知府王士浣、金華知府張思振、署理嚴州知府高模詳加清查。自閏五月二十日查起,至六月初九日查畢,登記後由布政司書辦和糧道書辦分抄一式三份底冊,分別送交閩浙總督衙門、布政司衙門、糧道衙門。所有查抄金銀器物均逐件登記、歸箱、編號後,加貼布政司封條,大門鐵鎖的鑰匙由仁和縣知縣楊先儀、錢塘縣知縣張翥收管。王站住本人在五月已經升任河南布政使,所以在六月初九查抄完畢後,在六月十三日動身進京陛見,以後的事情無從知曉。
福長安就質問王站住,既然整個過程如你所交代的那樣合理合規,那為什麼查抄底冊和進呈禦覽的清單不符呢?
王站住解釋說,底冊是經過眾多官員驗點的。他本人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偷換財物。不過,王站住提供了一個新情況:閩浙總督陳輝祖曾調看過查抄物品。當時有佐雜官員將貼有布政司封條的物件送入總督衙門,陳輝祖拆封查閱後,貼上總督封條交給佐雜官員帶回,由高模查收。
阿桂、褔長安一麵將王站住的供詞快馬奏報乾隆皇帝,一麵遵照諭旨,押解王站住前往浙江,進行深入調查。乾隆收到奏報後,覺得王站住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那麼,種種疑問指向了一個更大的嫌疑人:閩浙總督兼浙江巡撫陳輝祖。陳輝祖會是那個偷換米帖石刻的人嗎?
陳輝祖是當時帝國最顯赫的封疆大吏之一。乾隆皇帝一直很器重他。陳輝祖曆任廣西、湖北、河南等省巡撫,及河道總督、兩江總督,乾隆四十六年,也就是案發前一年剛剛調任閩浙總督。陳輝祖在閩浙總督的任上,發生了兩件事情,讓乾隆對他的印象開始打了折扣。第一件事情是陳輝祖的弟弟陳嚴祖,擔任甘肅環縣知縣,參與甘肅冒賑案,涉案數千兩白銀。乾隆認為陳輝祖治家不嚴,下詔質問。陳輝祖不敢回複,遭到了乾隆的嚴詞申斥。乾隆認為他對弟弟的貪贓行為不可能不知情,擔心傷害弟弟而隱匿不報。陳輝祖不得不自請處分,乾隆皇帝給了他一個降級留任的處分。雖然是處分,乾隆皇帝對陳輝祖這個人還是肯定的。他發布的上諭稱“陳輝祖尚屬能事,著加恩免治其罪”,降為三品頂戴,所有應得職俸養廉,永行停支。
第二件事情是陳輝祖在處理王亶望問題上,效率低下,引起了乾隆的不滿。乾隆四十六年七月,乾隆命令浙江省查抄王亶望家產,一直拖延到十二月軍機處多次發文催辦,陳輝祖才下令將查抄的王亶望家產置辦齊整,一共裝了五百六十箱,於當年十二月二十日起程,陸續解送京城,一直拖到第二年夏天才全部納入內務府官庫。王亶望案涉案金額超過千萬,是百年不遇的大案,乾隆皇帝高度重視、親自過問,陳輝祖在此事上效率確實不高,難免讓皇帝不高興。
陳輝祖雖然近年來有讓乾隆皇帝不滿的地方,但乾隆不太相信他會偷換罪臣家產。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陳輝祖受乾隆栽培幾十年,顯赫一方,不至於監守自盜、見利忘義吧?可是,就在乾隆自己還在犯嘀咕的時候,陳輝祖主動上奏“坦白”了犯罪,又一次震驚了乾隆皇帝。
九月十五日,陳輝祖上奏承認自己將王亶望家產以銀換金。他的奏折是這麼說的:抄家前,王亶望交給前任仁和縣知縣楊先儀黃金二千七百七十四兩,以115.5的比例兌換成白銀,繳納自己的罰銀;案發後,楊先儀取回這筆黃金,上繳了布政司倉庫。布政使國棟和陳輝祖商量如何處置,並說到王家查抄後還有金葉、金錠一千九百七十八兩,金色低潮,擔心在解送京城後難以使用,不如按照之前的比例兌換白銀。陳輝祖承認自己一時愚昧,認為楊先儀上繳的黃金是不是就是王亶望原來的金子,沒有辦法查證,加上這批黃金的成色確實不好,不如換成白銀比較實際和穩妥,就同意了。於是,王亶望查抄的這些金子都由布政司倉庫發出,由國棟、楊先儀以及錢塘知縣張翥經手兌換白銀。陳輝祖說自己在王亶望一案中不能實力實心,無地自容,自請照數賠銀,並自請交部治罪,“以為辦事不實者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