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原名《太史公書》,是我國第一部通史,它記載了上至傳說中的黃帝,下至漢武帝太初年間約2400年的曆史,並開創了紀傳體和書表的編寫體例。全書包括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共130篇,比較全麵而深刻地反映了我國古代的社會麵貌。《史記》同時也是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它融會著司馬遷深摯而浪漫的情感和對自身遭遇的不平之氣,敘事剪裁有致、繁簡得當,行文灑脫流暢而具有波瀾,塑造曆史人物形象血肉豐滿、惟妙惟肖,具有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五帝本紀讚

——《史記》

【題解】

本篇是《史記》第一篇《五帝本紀》的讚語,主要說明司馬遷對於前人文獻中關於五帝的記錄的看法,以及自己所作《五帝本紀》的資料來源。本篇是研究司馬遷史學思想的重要資料,曆來被《史記》的研究者所重視。

黃帝像

【原文】

太史公曰〔1〕:學者多稱五帝,尚矣〔2〕。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3〕,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係姓》,儒者或不傳。餘嚐西至空峒〔4〕,北過涿鹿〔5〕,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係姓》章矣,顧弟弗深考〔6〕,其所表見皆不虛〔7〕。《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8〕。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餘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注釋

〔1〕太史公:司馬遷自稱。〔2〕尚:久遠。〔3〕雅馴:正確可信。〔4〕空峒:山名,在今甘肅平涼西。〔5〕涿鹿:山名,在今河北涿鹿東南。〔6〕弟:通“第”。顧弟,隻是。〔7〕見:通“現”。〔8〕軼:通“佚”,散失。

【譯文】

太史公說:讀書的人常稱道五帝,由來已久了。但是,《尚書》隻記載了堯以後的事情,諸子百家雖然都提到了黃帝,但他們的記述往往並不準確,文辭也不優美,所以士大夫們也很難說清楚。孔子傳下來的《宰予問五帝德》和《帝係姓》,儒生中有人認為並非出自聖人之手而不加傳習。我曾經西到空峒山,北過涿鹿山,東至大海,南渡長江和淮河。所到之處,年長的人往往都各自稱說是黃帝、堯、舜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但這些地方的風俗教化卻彼此不同。總的來說,那些不背離古代的文字記錄的說法比較接近史實。我看《春秋》、《國語》,它們對《五帝德》和《帝係姓》的闡發是很明白的,隻不過是儒生們沒有深入考察罷了,那《五帝德》和《帝係姓》中反映的情況其實都是真實的。《尚書》早就殘缺不全了,可是它散失的內容卻常常能在其他著作中見到。除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的人,不能擇取。而淺見寡聞者本來就難為它講說。我把五帝的資料綜合起來,加以論定編排,選擇其中記載正確的內容,寫成《五帝本紀》,作為全書的開頭。

集評

[清]吳見思:轉折層曲,往複回環,文筆文心,兩俱妙絕。(《古文集宜》卷一)

項羽本紀讚

——《史記》

【題解】

本篇是《項羽本紀》的讚語,以極為精練的文字評說了項羽一生的興衰功過,文情跌宕起伏、揚抑盡致,至今如聞司馬遷為項羽的歎惜聲!

【原文】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1〕?何興之暴也〔2〕!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3〕,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嚐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4〕,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5〕,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注釋

〔1〕苗裔:後代子孫。〔2〕暴:突然,迅猛。〔3〕陳涉:陳勝。秦末農民起義領袖。〔4〕義帝:楚懷王的孫子熊心,項羽的叔父項梁起兵時立他為楚王,項羽滅秦後尊他為義帝。〔5〕寤:通“悟”。

【譯文】

太史公說:我聽周生說,舜的眼睛是雙瞳仁,又聽說項羽也是雙瞳仁。項羽莫非是舜的後代?他的崛起是何其迅猛啊!當秦國統治昏聵無道的時候,陳涉是第一個向秦國發難的,隨後天下的豪傑便蜂擁而起,群雄逐鹿,參與爭奪天下的人,多得數也數不清;可是項羽沒有尺寸的地盤,隻是趁勢從民間崛起,隻三年的時間就率領五國諸侯將秦國滅亡了。他分割天下的土地以分封王侯,一切政令由他頒布,號稱“霸王”。他的霸主地位雖然沒有維持多久,但他的功業,也是近古以來未曾有過的了。等到項羽放棄了關中之地而回到楚國故地建都,放逐了義帝而自立為王,這時又埋怨諸侯王公們背叛自己;他的處境,實際上已經是很艱難的了。他自認為功高蓋世,戰績卓著,隻知道按個人的想法行事而不從前人的經驗教訓中求取勝敗興亡之道,一心沉醉於霸王之業而想要憑借武力統治天下,五年的時間,終於使國家滅亡了。他自己死在東城,到死都不覺悟,不肯反省自責,這真是過錯啊!卻說:“是天要亡我,並不是我用兵的過錯。”這豈不是太荒唐了嗎?

集評

[清]王符曾:抑揚盡致,一種惋惜之意,呼之欲出。(《古文小品咀華》卷二)

秦楚之際月表

——《史記》

【題解】

本篇是《秦楚之際月表》的序言,文中敘述了秦楚之際頻繁急劇的形勢變化,回顧了自漢以前曆代開國之艱難,談及秦朝為了鞏固政權而做出的諸多措施,而後言說漢朝開國之易,極讚這樣的情形是大聖人(指漢高祖劉邦)應天順時的結果。

【原文】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1〕;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2〕,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3〕,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4〕。

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5〕,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後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後乃放弑。秦起襄公,章於文、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

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6〕,銷鋒鏑〔7〕,豪傑〔8〕,維萬世之安〔9〕。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10〕,鄉秦之禁〔11〕,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注釋

〔1〕陳涉:又名陳勝,秦末農民起義領袖。〔2〕踐:登。祚(zuò):帝位。〔3〕嬗(shàn):變更。〔4〕亟(qì):急促。〔5〕洽(qià):潤澤。〔6〕墮:通“隳”,毀壞。〔7〕鏑(dí):箭頭。〔8〕(chú):通“鋤”,鏟除。〔9〕維:思考,計度。〔10〕軼:超過。〔11〕鄉:通“向”,從前。

【譯文】

太史公研讀了有關秦楚之際的記載說:最早對秦國的發難,起於陳涉;用殘暴的手段滅亡秦朝的,則出自項羽之手;撥亂反正,誅除暴虐,平定海內,最終登上帝位的,則是完成於漢家。在五年時間裏,發號施令的人更換了三個,自有人類以來,還未曾有受天命像這樣急促的。

從前虞舜、夏禹興起的時候,他們都是積累善行、功德長達數十年之久,恩德遍澤於百姓,他們還得先代行君主的政事,經過上天的考驗,然後才正式登上帝位。商湯和周武王王業的成就,是從他們的祖先契和後稷時就開始了。他們的祖先不斷地完善自己的仁德,堅持按照道義做事,這樣過了十幾代,到了武王的時候,才得以有未曾約定就有八百諸侯到孟津會盟的盛大場麵,但武王還嫌時機不夠成熟;又經過一段時間,商湯才放逐了夏桀,武王才誅殺了殷紂。秦國自襄公時興起,在文公、穆公時強大的國力便體現了出來,獻公、孝公以後,逐漸蠶食六國,前後經過一百多年的時間;到了秦始皇即位的時候,才得以兼並六國諸侯。像虞、夏、商、周一樣的世代積累德行,像秦國這樣的世代積聚實力,不斷進行擴張才能取得天下,可見統一天下是如此的艱難。

秦始皇稱帝以後,擔心諸侯的存在會造成戰亂不休,於是沒有分封一尺的土地,還拆毀名城,銷毀兵器,鏟除豪傑之士,希望以此來保持萬代的帝業;但是,帝業的興起,卻來自於民間,各地豪傑聯合起來攻打秦朝的規模,遠遠超過了夏、商、周三代。從前秦朝所設下的禁令,這時卻恰好成為幫助那些賢人排除滅秦困難的助力。所以天下的賢士豪傑奮發而起,各顯身手而稱雄天下,誰說沒有封土便不能成就王業?這就是書傳上所講的大聖人吧?這難道不是天意嗎,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如果不是大聖人,誰又能受得起這樣的天命而成就帝業呢?

集評

[明]鍾惺:雖是作本朝文字,不無推尊,然有體有法,不似後人一味曲筆。(《史記評林》)

[清]李晚芳:文特雋發,跌宕可喜。開首以陳、項夾出漢家,曰“卒踐”,是撇去陳、項,而獨重漢家矣。又引出虞、夏、商、周、秦得天下之難,夾出漢家得天下之易,歸功於秦法驅除,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此篇章法頗易曉,太史公最鄭重謹慎之文。(《讀史管見》卷一)

高祖功臣侯年表

——《史記》

【題解】

本篇是《高祖功臣侯年表》的序言。漢高祖劉邦平定天下以後,一共有一百多名功臣被封為侯,但百年之後,保持爵位的隻有五家。文中分析了漢初所封列侯所以亡國喪命的原因:一是因為漢代法網日益嚴密,二是因為功臣的後代子孫逐漸腐化墮落所致。

【原文】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勳,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1〕,國以永寧,爰及苗裔〔2〕。”始未嚐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3〕。

餘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所聞!《書》曰:“協和萬國。”遷於夏、商,或數千歲。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後,見於《春秋》。《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曆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衛天子〔4〕,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後數世,民鹹歸鄉裏,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5〕。至太初〔6〕,百年之間,見侯五〔7〕,餘皆坐法隕命亡國,耗矣。罔亦少密焉〔8〕,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雲。

居今之世,誌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9〕?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後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注釋

〔1〕厲:同“礪”,磨刀石。〔2〕爰(yuán):於是。〔3〕陵夷:衰頹。〔4〕蕃:同“藩”,屏障。〔5〕淫嬖:淫亂邪惡。〔6〕太初:漢武帝的年號。〔7〕見(xiàn):現存。〔8〕罔:同“網”,法網。〔9〕緄(gǔn):縫合。

【譯文】

太史公說:古時候人臣的功勞分為五個等級,憑德行創建基業,安定國家的稱“勳”;因為言論進諫而立功的稱做“勞”;憑武力戰勝於疆場之上,立下顯赫功績的稱做“功”;能分明功績等級的稱做“伐”;因為日積月累而使得資曆深厚的稱做“閱”。封爵時的誓詞說:“即使黃河變得像衣帶一樣細,泰山變得像磨石一樣小的時候,封國也要永遠安寧,並將這種安定一直延續到子孫後代。”開始分封的時候,朝廷並不是不想使封國的根基牢固,但這些封國最終還是頹敗沒落了下去了。

我讀了高祖時被封為侯的功臣的有關記載,考察他們最初被封而後又失去爵位的原因之後,說:傳聞與實際情況真是大為不同啊!《尚書》上說:“堯所建立的諸侯萬國都和睦相處。”延續到夏、商的時候,有的已經存在了幾千年了。周朝分封了八百諸侯,直到周幽王、周厲王以後的諸侯,在《春秋》上還都有記載。《尚書》記載有唐堯、虞舜時分封的侯伯,經曆了夏、商、周三代約一千多年,仍能保全自己的藩國並且護衛天子,這難道不是由於堅守仁義,奉行天子的法度嗎?漢朝興起以後,功臣中受到封賞的有一百多人。當時天下初定,所以大城名都的人口都流亡在外,通過戶籍計算出來的人口不過是實際的十分之二三,因此大的諸侯的封地不過萬家,小的諸侯的封地隻有五六百戶。以後的幾代,百姓都回歸家鄉,人口繁衍增多。蕭何、曹參、周勃、灌嬰等人的後代,下麵的屬民有的增加到了四萬戶,就算是小的封侯,屬民也比初封時增加了一倍,他們的富裕程度也相應地增加了起來;但是他們的子孫卻愈加地驕奢自滿,忘記了先人創業的艱難,行為荒淫放蕩。從漢初至太初的百年之間,留存下來的封侯就隻剩下五人了,其餘的都因犯法而殞命亡國,不複存在了。朝廷的法度是略微嚴密些,但是他們也確實都沒有小心翼翼地恪守當時的禁令。

生活在當今時代之中,記住古人處世的道理,這是用來對照自己的行為,從中獲得借鑒的好方法,但也不一定非要和古人完全一樣。各朝帝王的禮製不盡相同,致力的方向也不一樣,但各自都是以成功為目的,哪能不分青紅皂白地就將他們一概而論呢?你看當今那些身為人臣的人,他們之所以得到尊寵和之所以遭到廢辱的原因,同樣是當代的得失之林,何必一定要借鑒古時的傳聞呢?於是我謹慎地考察了諸侯王的興衰始末,用表列出了說明文字,有些不能把事情的本末說得很清楚的地方,我便隻記下那些真實可信的材料,對於疑而不能決的地方,我就把它空在了那裏。如果後世有哪位君子想在進行詳細的考究之後將他們的事跡重新編排,這個表可以供他參閱。

集評

[清]謝有輝:封國過大,必致相疑。不獨賈生言之也,史公亦見及之矣。然不言叛逆而言淫嬖,叛逆猶是僅有之事,而淫嬖則中人之失,正見其必不能保全也。此序首言“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是論事扼要處。末歸之“要以成功為統紀”,是回護法。(《古文賞音》卷五)

[清]浦起龍:古今參會,筆有遙情,字含深慨。年未久而封益凋,所由歎且誡也。(《古文眉詮》卷一九)

孔子世家讚

——《史記》

【題解】

本篇是《孔子世家》的讚語。文章抒發了司馬遷對於孔子的敬仰之情,極言孔子的風範與學說對後代的深遠影響,字裏行間飽含禮讚之意。

【原文】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1〕。”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2〕。餘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3〕,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餘低回留之,不能去雲。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4〕,可謂至聖矣!

注釋

〔1〕景行:寬廣的大道。〔2〕鄉:通“向”。〔3〕適:到。〔4〕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折中:標取正,調節,使之適中。夫子:孔子。

【譯文】

太史公說:《詩經》中有這樣的話:“高高的山嶽,為人所瞻仰;寬廣的大道,人們沿著它前進。”雖然我無法到達那種境界,可是內心卻一直向往著。每當我讀起孔子著作的時候,腦子裏便總是推想著他是怎樣一個人。我到過魯國的故地,參觀過孔子的廟堂、車駕、衣服和禮器;儒生們現在還是按時在孔子的家廟中演習禮儀,我徘徊流連,久久不能離去。天下的君王到達賢人境界的可謂是很多了,但他們大都是在世的時候興盛一時,死後就湮沒無聞了。孔子雖然是布衣之士,但他的學說卻已經流傳了十幾代,讀書人都尊崇他。自天子、王侯起,中國講說六藝的人,都以孔子的學說作為標準,孔子真可以說是至高無上的聖人啊!

孔子講學圖 清

此圖表現了春秋時期孔子在杏壇講學的情景。圖中孔子端坐講授,弟子們在周圍恭敬地聆聽。作品因是宮廷繪畫,所以特別講求用色和整體結構。

集評

[清]金聖歎:讚孔子,一若想之不盡、說之不盡也者,所謂觀海難言也。(《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五)

外戚世家序

——《史記》

【題解】

本篇是《外戚世家》的序言。在序中,司馬遷援引夏、商、周三代事例,論證國家的興亡,帝王的成敗與後妃之間的密切關係,強調帝王擇偶的重要性。

【原文】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塗山〔1〕,而桀之放也以妹喜;殷之興也以有娀〔2〕,紂之殺也嬖妲己〔3〕;周之興也以薑原及大任〔4〕,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5〕。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6〕,《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7〕。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8〕!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下乎!既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

注釋

〔1〕塗山:指塗山氏,相傳夏禹娶了塗山氏的女子。〔2〕有娀(sōng):古國名,傳說有娀女子簡狄生下了商始祖契。〔3〕嬖(bì):寵愛。妲己:商紂的寵妃。〔4〕薑原:帝嚳的妃子。大任:周文王的母親。〔5〕禽:通“擒”。褒姒:周幽王的寵妃,幽王為了取悅於她而烽火戲諸侯,後犬戎入侵,幽王被殺,褒姒被虜走。〔6〕釐(lí)降:指堯親自辦理的兩個女兒的婚事。〔7〕兢兢:小心謹慎的樣子。〔8〕妃:通“配”。

【譯文】

自古以來受命於天的帝王以及那些繼承先人政體和遵守先人成法的君主,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自身的德行美好,大概還因為他們得到了外戚的幫助。夏朝的興起是因為夏禹娶了塗山氏為妻,而夏桀的流放則是因為他寵愛妹喜所致;商朝的興起是因為其祖先娶了有娀氏為妻,而紂王被誅殺則是因為他寵愛妲己所致;周朝的興起是因為其祖先娶了薑原和太任為妻,而周幽王被擒殺則是緣於他為了褒姒而胡作非為。所以《易經》的根基是《乾》、《坤》兩卦,《詩經》以《關雎》作為它的第一篇,《尚書》讚美堯親自料理女兒的婚事,《春秋》則譏諷男子不親自迎親。夫婦的關係,是人的各種道德禮儀規範中最重要的倫理。禮法的應用,唯獨在婚姻方麵特別慎重。音樂協調便能四時和諧;陰陽的變化,是萬物生長繁衍的根本。這是可以不慎重對待的嗎?一個人能夠弘揚道德,但他卻改變不了天命。極深啊,夫妻之間的情愛!這樣的愛,君主不能從臣子那裏得到,父親不能從兒子那裏得到,何況是地位卑下的人呢!夫妻之間即已相愛而結合,有的或許還不能生育子嗣;能夠生育子嗣的,有的還不能求得好的終結,難道不是因為命運所致嗎?孔子很少談論天命,大概是因為很難把天命講清楚的緣故吧。假如不通曉陰陽的變化,又怎能夠認清人的本性與命運呢?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齊家治國,王道大端,故陳三代之得失,歸本於六經,而反複感歎,以天命終焉。全篇大旨,已盡於此。“孔子罕稱命”一轉,恐人盡委之於命,而不知所勸誡,故特結出性命之難知,蓋欲人弘道以立命也。此史公言外深意,不可不曉。(《古文觀止》卷五)

伯夷列傳

——《史記》

【題解】

本篇是《史記》列傳中的首篇。文章以漫談的形式開始,從古帝王的禪位說到那時的高士許由、卞隨、務光諸人以清高自持,不願受國。從幾位高士事跡的不能確定而引出得到孔子論定的賢者伯夷、叔齊的言行事跡。從孔子關於兩位賢者內心沒有怨恨的言論說到世間流傳的載有他們怨言的詩篇。進而談論天道是否總是佑善安良,言及高士不重富貴而重道義,慨歎人之立名的不易。

【原文】

夫學者載籍極博〔1〕,猶考信於六藝〔2〕。《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嶽牧鹹薦〔3〕,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4〕。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5〕,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餘登箕山〔6〕,其上蓋有許由塚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餘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餘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7〕。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8〕,“盍往歸焉〔9〕!”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10〕,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11〕,采薇而食之〔12〕。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13〕,肝人之肉,暴戾恣睢〔14〕,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餘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誌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舉世混獨,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15〕:“貪夫徇財,烈士徇名,誇者死權,眾庶馮生〔16〕。”“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17〕,趨舍有時〔18〕,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19〕,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20〕!

注釋

〔1〕載籍:書籍。〔2〕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3〕嶽:四嶽,傳說中堯、舜時分別掌管四方部落的四個首領。牧:指九牧,傳說中的九州之長。〔4〕重器:象征國家權力的重要器物。〔5〕許由:堯時高士,相傳堯打算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引以為恥,跑到池邊去洗耳。〔6〕箕山:在今河南登封東南。〔7〕軼:散失。〔8〕西伯昌:周文王姬昌,商時封為西伯,即西方諸侯之長。〔9〕盍(hé):何不。〔10〕木主:木牌位。〔11〕首陽山:在今山西永濟南。〔12〕薇(wēi):一種野菜。〔13〕盜蹠(zhí):相傳為古時奴隸起義的領袖。〔14〕恣(zī)睢(suī):放肆行凶。〔15〕賈子:指西漢初期政論家、文學家賈誼。〔16〕馮(píng):通“憑”。〔17〕岩穴之士:指山林隱逸之士。〔18〕趨:進取。舍:退止。〔19〕堙(yīn)滅:廢置,敗落。〔20〕施(yì):延續。

【譯文】

學者們涉獵的書籍雖然很多,但是還要從六經當中考察真實可信的記載。《詩經》、《尚書》雖然殘缺不全了,但是還可以從記載虞、夏的文字中得知當時的情況。唐堯將要退位時,讓位給虞舜。舜和禹即位前,四方的諸侯和州牧都來推薦他們,這才讓他們擔任職務,加以考察試用。在他們主持國政幾十年,多年的治理開始顯現出成效的時候,才正式把政權交給他們,向他們出示國家的重器。帝王是統領天下的職位,所以將天下傳給一個人是如此的鄭重審慎啊!可是卻有人說,堯當時想把天下傳給許由,許由不僅不接受,反而把這當做是羞恥,逃走隱居了起來。到了夏朝的時候,又有了不接受商湯讓位的卞隨和務光,這又該怎麼解釋呢?太史公說:我登上箕山,山上可能有許由的墳墓。孔子依次排列了古代仁德聖明的賢人,如吳太伯、伯夷等一類人,並且對於他們記述得都很詳細。我聽說許由、務光的德行都是很高尚的,但是經書裏連對於他們的簡略記載都見不到,這是為什麼呢?

孔子說:“伯夷、叔齊不念以往的仇恨,因而很少有怨恨。”“他們追求仁義,並且得到了仁義,又能有什麼怨恨呢?”我感歎伯夷的意誌,看到他們遺散的詩篇,則又感到很詫異。他們的傳文上說: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想要立叔齊為國君,等到父親死了,叔齊要把君位讓給伯夷。伯夷說:“這是父命啊!”於是逃走了。叔齊也不肯繼承君位,也逃走了。國人隻好立孤竹君的二兒子為國君。伯夷、叔齊聽說西伯昌能夠很好地贍養老人,就想:“何不去投奔他呢!”可是等到了那裏才知道,西伯昌已經死了,他的兒子武王載著父親的靈位,追尊西伯昌為文王,又向東去討伐殷紂。伯夷、叔齊勒住武王的馬韁勸阻說:“父親死了不葬,就發動戰爭,能說是孝順嗎?作為臣子卻要去殺害君王,能說是仁義嗎?”武王身邊的人要殺掉他們。太公呂尚說:“這是有節義的人啊。”於是讓人扶著他們離開。等到武王平定了商紂之亂,天下盡皆歸順了周朝,但伯夷、叔齊卻認為這是恥辱的事情,堅持他們的節義,不吃周朝的糧食,隱居在首陽山上,采摘野菜充饑。到了快要餓死的時候,作了一首歌,歌詞說:“登上西山啊,采摘那裏的薇菜。以殘暴去換殘暴啊,竟不知道這是錯誤。神農、虞、夏的時代都匆匆過去,哪裏才是我們的歸宿?唉呀,要死去了,命運已經衰微!”於是餓死在首陽山上。由此看來,他們是怨恨還是不怨恨呢?

有人說:“天道是沒有親疏之分的,總是幫助善良的人。”拿伯夷、叔齊這樣的人來講,應該算是善良的人呢,還是不是呢?他們這樣積累仁德、品行高潔的人,卻終於餓死!在孔子七十名得意的學生中,隻有顏回被孔子推崇為最好學的人,然而顏回總是窮困纏身,連糟糠都吃不飽,終於過早地死去。上天對於好人的報施,又是怎樣的呢?盜蹠整日殺害無辜的人,吃人心肝,殘暴凶狠,為所欲為,並且聚集黨羽數千人,橫行天下,然而竟得以長壽而終,這是遵循的什麼道德呢?這是極為顯著的事情。至於說到近代,那些操行不軌、專門違法犯禁的人,卻能終生安逸享樂,財富豐厚,世世代代都吃用不盡。有的人,選好地方才肯邁步,找好時機才肯說話,走路不敢經由小徑,不是公正的事決不努力去做,而這樣的人中間遭遇禍災者,數不勝數。我深感困惑,倘若有所謂的天道,那麼這是天道呢,還是不是天道呢?

孔子說:“主張不同,不必相互磋商。”說的也是各人按各人的意誌行事罷了。所以他又說:“假如富貴是可以尋求的,即使做個趕車的人,我也願意;假如尋求不到,那還是依從我自己的愛好吧。”“天氣寒冷以後,才知道鬆柏是最後凋落的。”整個社會都混亂汙濁的時候,品行高潔的人才會顯露出來。這難道不是因為有的人把富貴看得那麼重,才顯得高潔之士把富貴看得如此之輕嗎?

孔子說:“君子所怕的是死後名聲不被人所稱道。”賈誼說:“貪財的人為財而死,重義的人為名節獻身,誇耀權勢的人為爭權而喪生,平民百姓則重視生存。”《易經》上說:“同樣明亮的東西,就會相互映照;同屬一類的事物,則會彼此應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興起,才使萬物本來的麵目顯露出來。”伯夷、叔齊雖然有賢德,但得到孔子的讚頌,名聲才愈加顯著;顏回專心好學,也隻是因為依附在千裏馬的尾巴上,他的德行才更加顯著。隱居山野的隱士,時而入世,時而出世,像這樣的人如果名聲湮沒而得不到稱揚,是多麼可惜的事情啊!普通的百姓要砥礪德行,樹立名聲,如果不依靠德高望重的人,怎麼能揚名後世呢!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傳體先敘後讚,此以議論代敘事,篇末不用讚語,此變體也。通篇以孔子作主,由、光、顏淵作陪客,雜引經傳,層間疊發,縱橫變化,不可端倪,真文章絕唱。(《古文觀止》卷五)

[清]浦起龍:此傳首也,當做列傳總序觀。有本旨,有波瀾。本旨者何?直著其作傳之旨也。文不概見,岩穴名堙,附驥益彰,功由論定,是七十篇之發凡也。波瀾者何?寄發其被刑之憤也。彼也餓死,此也禍災,《遊俠》、《貨殖》,又曷可少?是又諸雜篇之弁語也。題主伯夷,文主孔子,竊比之誌也。(《古文眉詮》卷二三)

管晏列傳

——《史記》

【題解】

本篇是春秋時期齊國兩位名相管仲、晏嬰的合傳。

【原文】

管仲夷吾者〔1〕,穎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遊〔2〕,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3〕,管仲事公子糾〔4〕。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既用,任政於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吾始困時,嚐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嚐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嚐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嚐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5〕,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者十餘世,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6〕,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桓公實怒少姬〔7〕,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8〕。於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9〕,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10〕,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於諸侯。

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11〕。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於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

越石父賢〔12〕,在縲絏中〔13〕。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驂贖之〔14〕,載歸。弗謝,入閨,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15〕,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16〕。方吾在縲絏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絏之中。”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

晏子為齊相,出,其禦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為相禦,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誌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禦。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禦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

方晏子伏莊公屍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餘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注釋

〔1〕管仲:春秋初期齊國的政治家,輔佐齊桓公成為了五霸之主。〔2〕鮑叔牙:春秋時齊大夫,以知人著稱。〔3〕公子小白:齊桓公。〔4〕公子糾:齊襄公之弟。曾與公子小白爭奪君位,最後失敗。〔5〕召忽:齊人,與管仲一起輔佐公子糾,公子糾爭奪君位失敗後,召忽自殺。〔6〕四維:古代指禮、義、廉、恥四種道德準則。〔7〕少姬:桓公的夫人。她曾經與桓公戲於船中,因為搖晃船隻驚嚇到了桓公,桓公生氣,打發她暫時回到娘家蔡國。蔡國將少姬改嫁,桓公聽聞後大怒,於是起兵伐蔡。〔8〕召公:又稱召康公,曾經輔佐武王滅商,後被封於燕,是燕的始祖。〔9〕曹沫之約:齊桓公與魯莊公會盟於柯,魯國求和。其時齊軍已大敗魯軍,但在會盟上桓公被魯國武士曹沫以匕首相逼,不得已,隻好答應歸還已經侵占的魯國土地。〔10〕反坫(diàn):古代設於堂中供祭祀、宴會時放禮器和酒具的土台,按規矩隻有諸侯才能有。〔11〕萊:古國名。夷維:今山東高密。〔12〕越石父:齊國的賢人。〔13〕縲(léi)絏(xiè):拘係犯人的繩索,此指囚禁。〔14〕驂(cān):駕車時在兩邊的馬。〔15〕戄(jué):驚恐的樣子。〔16〕詘:通“屈”。

【譯文】

管仲名叫夷吾,他是潁上人。少年的時候,他常和鮑叔牙交遊,鮑叔牙知道管仲賢良。管仲家境貧困,常常占鮑叔牙的便宜,鮑叔牙卻始終大方厚道地待他,從不提起這類事。後來鮑叔牙去侍奉齊國公子小白,管仲則去侍奉了齊國的公子糾。等到小白立為齊桓公,公子糾被殺死,管仲則成了階下囚。鮑叔牙於是向齊桓公推薦了管仲。管仲得到了齊桓公的重用以後,在齊國執政,齊桓公因為他的輔佐而稱霸諸侯,曾經九次召集諸侯會盟,匡正天下的秩序,這些都是管仲的謀略啊。

管仲說:“我當初貧困的時候,曾經和鮑叔牙一起經商,分財取利時總是多分給自己,鮑叔牙卻不認為我貪婪,他是知道我家境貧困啊。我曾經為鮑叔牙出謀劃策,反而弄得他更加窮困,鮑叔牙卻不認為我愚蠢,他是知道時機是有有利與不利之分啊。我曾經三次入仕,三次都被君王驅逐,鮑叔牙卻不認為我不成器,他是知道我沒有趕上好的時機啊。我曾經三次作戰,三次都當了逃兵,鮑叔牙卻不認為我是懦夫,他是知道我有年邁的老母啊。公子糾失敗以後,召忽為他自殺,我則受到囚禁,蒙受恥辱,鮑叔牙卻不認為我沒有廉恥之心,他是知道我不會因為沒有堅守小的節操而感到羞恥,而是以功名不能顯揚天下為恥辱啊。生我的人是父母,懂得我的是鮑叔牙啊。”

鮑叔牙既已舉薦了管仲,自己甘願位處管仲之下。他的子孫終生都享有齊國的俸祿、封邑的就有十多代,並且常常是很有名望的大夫。天下人不稱讚管仲的賢能,卻常常稱讚鮑叔牙能夠知人。

管仲既已執政做了齊相,就憑著這個在東海之濱的小小國家,流通貨物,積累財富,開始了他的富國強兵之路。他與百姓們同愛好、同憎惡,所以他說:“糧倉充實了,老百姓才能懂得禮節;衣食豐足了,老百姓才能懂得榮辱;君王能以身作則地遵守法度,內外親戚才能團結無異心。”“禮、義、廉、恥不能彰明,國家就要滅亡。”“頒布政令要像流水的源頭,要讓它順應民心。”所以管仲的主張簡單而易於推行。百姓所需要的東西,就爽快地給予他們;百姓所不需要的東西,就順應民意而舍棄。

管仲為政,最善於把禍害轉變為福事,把失敗轉化為成功。他非常重視事情的輕重緩急,謹慎地權衡各方麵的利害得失。齊桓公實際上是怨恨蔡國改嫁了他的夫人少姬,於是南下襲擊蔡國,管仲卻趁這個機會征討楚國,責備楚國不向周天子進貢包茅。桓公實際是想北伐山戎,而管仲趁這個機會要求燕國恢複召公的政令。在柯地的盟會上,桓公想要背棄和曹沫訂下的歸還所占魯國的土地的盟約,管仲卻趁這個機會樹立信用而履行它,諸侯因此歸服齊國。所以管仲說:“認識到給予就是索取,這是政治的法寶啊。”

管仲的富有可以和小的諸侯相比,有三歸,有反坫,但齊國人不認為他奢侈。管仲死後,齊國還照舊遵行他的政令,常能比其他諸侯強大。

在管仲去世一百多年後,齊國又有了晏子。晏平仲,名嬰,萊地夷維人。他侍奉過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三朝,憑借著節儉樸素和果斷幹練的辦事作風而被齊國人所尊崇。他擔任了齊國相國之後,吃飯也沒有兩樣肉菜,姬妾不穿綢緞。他在朝廷上的時候,齊君隻要有話問到他,他就會非常嚴肅鄭重地回答;如果沒問他什麼,他就嚴肅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國君治理有方,為政清明,他就照著國君的命令辦事;國君治理無方,為政昏亂的時候,他就衡量國君的命令是否恰當,然後才決定是否去履行。因此他連續三朝都名揚於諸侯。

越石父很賢明,卻在囚禁當中。晏子外出,在路上遇到他,晏子就解下車子左邊的馬把他贖了出來,用車子載著他一同回到府裏。越石父沒向晏子表示感謝,晏子也就進入了內室,過了好久沒出來。越石父見此情形,便請求絕交。晏子聽了十分吃驚,他整理衣冠,出來向越石父道歉說:“晏嬰雖然不仁德,但畢竟把你從危難中解救出來,為什麼您這麼快就要同我絕交呢?”越石父說:“你這樣說不對,我聽說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裏遭受委屈,而被了解自己的人所信任親近。當我被囚禁的時候,那些人是不了解我的。您既然明白我的為人,把我贖了出來,那就是知己了;既然在知己麵前得不到禮遇,那我實在是不如仍舊被繩子捆著的好。”晏子於是請他入相府並把他作為上賓。

晏子做齊國相國的時候,一次出門,他的車夫的妻子從門縫裏偷看丈夫。她的丈夫正在為相國駕車,坐在大大的傘蓋之下,趕著四匹馬,意氣揚揚,甚是自得。等到回來的時候,他的妻子要求離開他。丈夫問她緣故,妻子說:“晏子身高不足六尺,卻身為齊國的相國,名揚於諸侯。今天我看他出門時,思慮深遠,還時常露出謙遜的表情。如今你身高八尺,隻是一個給人家趕車的,但你卻心滿意足,我就是因為這些要求離開你。”從此以後,她的丈夫就常常注意自我克製,自我貶損。晏子奇怪車夫的變化,就問他原因,車夫將實情告訴了他,晏子便薦舉他做了大夫。

太史公說:我讀了管子的《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和《晏子春秋》等著作,其中的敘述可謂是非常詳盡的了。我既已看過他們所著的書,就想知道他們日常是如何行事的,所以編寫了他們的傳記。至於他們的著作,世上有很多,因此不去論述,隻論述他們的軼事。

管仲,是世人所說的賢臣,但是孔子卻小看他。難道是因為周王朝已然衰落,齊桓公賢能,管仲卻不勉勵他成就王業,而隻是幫他成為了霸主的緣故嗎?古語說:“順應君王的美德,匡正君王的過錯,君臣上下就能相親睦了。”這不正是在說管仲嗎?

晏子伏在莊公屍體上大哭,盡了君臣之禮後才離開,這難道是古語所說的“見義不為,就是沒有勇氣”的人嗎?至於他平時的勸諫進言,時常冒犯君主的威嚴,這不正是“在朝廷之上想著竭盡忠心,退朝後想著補救缺失”的人嗎?假如晏子現在還活著,即使隻能為他執鞭趕車,我也是喜歡和向往的。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伯夷傳》,忠孝兄弟之倫備矣。《管晏傳》,於朋友三致意焉。管仲用齊,由叔牙以進,所重在叔牙,故傳中深美叔牙。越石與其禦,皆非晏子之友,而延為上客,薦為大夫,所難在晏子,故讚中忻慕晏子。通篇無一實筆,純以清空一氣運旋。覺《伯夷傳》猶有意為文,不若此篇天然成妙。(《古文觀止》卷五)

屈原列傳

——《史記》

【題解】

本篇是屈原的傳記,是《史記》的名篇之一。

【原文】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1〕。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2〕,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嚐不呼天也;疾痛慘怛〔3〕,未嚐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誌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4〕。其誌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5〕,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6〕,皭然泥而不滓者也〔7〕。推此誌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飲酒讀《離騷》圖 明 洪綬

《離騷》曆來為憂憤之士所愛,圖為一位士人坐於獸皮褥上正飲酒讀《離騷》,一副激憤而又無可奈何之狀,大有擊碎唾壺一展悲吟之意。

屈平既絀〔8〕,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9〕,厚幣委質事楚〔10〕,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11〕,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裏〔12〕。”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裏,不聞六百裏。”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淅〔13〕,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14〕,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15〕。魏聞之,襲楚至鄧〔16〕。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複釋去張儀。是時屈平既疏,不複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昧〔17〕。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複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係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渫不食〔18〕,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

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19〕,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20〕?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21〕?”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22〕,受物之汶汶者乎〔23〕?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24〕?”乃作《懷沙》之賦。

於是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

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25〕,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誌。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嚐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遊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鳥賦》,同生死,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注釋

〔1〕嫻:熟練。〔2〕屬:撰著。〔3〕慘(cǎn)怛(dá):悲痛憂傷。〔4〕邇:近。〔5〕濯(zhuó)淖(nào):汙濁。〔6〕滋垢:汙垢。〔7〕皭(jiào)然:清白潔淨的樣子。滓(zǐ):汙濁。〔8〕絀:通“黜”,貶斥。〔9〕張儀:戰國時魏國人,著名的縱橫家,曾經擔任秦相。〔10〕委質:呈獻禮物。〔11〕從親:指兩國合縱相親。〔12〕商、於(wū):秦國地名,今陝西商縣至河南內鄉一帶。〔13〕丹、淅:二水名,丹水發源於陝西商縣西北,東南流入河南。淅水發源於南盧氏縣,南流而入丹水。〔14〕屈匄(gài):楚國大將。〔15〕藍田:秦國地名,在今陝西藍田西。〔16〕鄧:其時屬楚地,在今河南郾城東南。〔17〕唐昧(mèi):楚將。〔18〕渫(xiè):淘去泥汙。〔19〕被:通“披”。〔20〕(bǔ):通“哺”,食。糟:酒渣。啜(chuò):喝。醨(lí):薄酒。〔21〕瑾(jǐn)、瑜:都是美玉。〔22〕察察:潔白的樣子。〔23〕汶(mén)汶:玷汙,汙辱。〔24〕溫蠖(huò):塵埃。〔25〕賈生:指西漢初年的政論家、文學家賈誼。

【譯文】

屈原,名平,是楚國王族的同姓,曾經擔任楚懷王的左徒。他博聞強識,深深地懂得治理亂世的道理,並且能夠嫻熟地運用外交辭令。對內與楚懷王商議國家大事,以發布政令;對外接待賓客,應酬諸侯。楚懷王很信任他。

上官大夫與屈原官位相當,想爭得楚懷王的寵信,內心嫉妒屈原的才能。懷王讓屈原製定國家的法令,屈原起草的法令還沒有定稿,上官大夫看見了就想奪取。屈原不給,上官大夫因而在懷王麵前講屈原的壞話,說:“大王叫屈原起草法令,這沒有人不知道,可每當一項法令頒布,屈平就誇耀自己的功勞,說是‘除了我,別人誰也做不來’。”懷王聽了很生氣,因而疏遠了屈原。

屈原痛心懷王不能明辨是非,被讒言和諂媚所蒙蔽;痛心邪惡的小人妨害公正的人,品行方正的人不為朝廷所容。他在憂思之下寫了《離騷》。“離騷”,就是遭遇憂愁的意思。上天,是人的起源;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在處境困頓的時候就會追念本源,所以人在勞苦疲倦到極點的時候,沒有不呼喊上天的;在經曆病痛悲苦的時候,沒有不呼喚父母的。屈原堅持正道,行事坦蕩,竭盡忠心和智慧來侍奉他的君主,然而卻遭到小人離間,可以說是困頓不堪了。他為人誠實守信卻被猜疑,忠君愛國卻遭到誹謗,又怎能沒有怨憤呢?屈原的作品《離騷》,就是從這種怨憤脫生出來的。《國風》多寫男女愛情卻不放蕩,《小雅》多有怨恨諷刺卻不宣揚叛亂,像《離騷》這樣的作品,可謂兼有《國風》和《小雅》的特點。《離騷》中對上古時代稱道帝嚳,論近世則頌揚齊桓公,述中古則敘說商湯、周武王的事跡,以此諷刺楚國的時政。其中對於道德之廣大崇高的闡明,對於治理國家混亂的步驟和原則的陳述,無不明白透徹。他的文筆簡練,他的言辭含蓄,他的誌趣高潔,他的品行廉正。他所作的文辭雖然講述的是些細小事物,但含義卻很重大;列舉的事例雖近在眼前,但表達的意思卻極為深遠。他誌趣高潔,所以作品所述說的事物都是芬芳美好的;他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能被世俗所容。他出於本性而遠離汙泥濁水,像蟬兒脫殼那樣擺脫汙穢,超然於塵俗之外,不受濁世的汙染,真可謂是幹淨潔白,身處汙泥之中卻不能被玷汙弄髒的人。推究屈原的這種誌趣,即使說它能同日月爭光也是可以的。

屈原已經被罷去官職,後來秦國想攻打齊國,齊國當時和楚國合縱相親,兩國是聯合抗秦的。秦惠王為此很是憂慮,就叫張儀裝作是要背離秦國,獻上厚禮給楚王,並且表示願意侍奉楚王,說:“秦國非常憎恨齊國,齊國現在是與楚國合縱相親,如果楚國真能同齊國絕交,秦國願意獻上商、於一帶的土地六百裏。”楚懷王因為貪心而輕信了張儀的話,於是便與齊國斷了交。後來派使者到秦國接受土地,張儀卻抵賴說:“我與楚王約定是獻上六裏的土地,沒有聽說有六百裏呀。”楚國的使者憤怒地離開了秦國,回來將此事稟告了懷王。懷王大怒,興大軍討伐秦國。秦國發兵迎擊,大破楚軍於丹水和淅水一帶,殺了楚軍八萬人,俘虜了楚國大將屈匄,並奪取了楚國漢中一帶的土地。楚懷王接著又盡數發動全國的軍隊深入秦地進攻秦軍,在藍田展開了激戰。魏國聽到了這個消息,乘機偷襲楚國,一直到打到鄧城。楚軍懼怕,便從秦國撤了回來。而齊國終究因為憤恨楚王而不肯救援楚國,楚國處境極為艱難。

第二年,秦國割讓漢中一帶的土地與楚國講和。楚王說:“不願意得土地,隻有得到張儀才甘心。”張儀聽了說:“用一個張儀來抵漢中的土地,我請求到楚國去。”到了楚國,又用豐厚的禮物賄賂了當權的大臣靳尚,從而讓他在楚懷王的寵姬鄭袖麵前編造詭詐的謊言來替自己辯護。後來懷王居然聽信了鄭袖為張儀說情的話,又放走了張儀。當時屈原已被懷王疏遠,不在朝中任職,正在出使齊國。他回到楚國以後,勸諫懷王說:“為何不殺張儀?”懷王後悔,派人追趕張儀,但沒追上。

在這之後,諸侯聯合起來攻打楚國,大破楚軍,殺了楚國大將唐昧。

這時秦昭王同楚國通婚,想要同懷王會麵。懷王想去,屈原說:“秦國,是虎狼一樣的國家,不能相信,不如不去!”懷王的小兒子子蘭勸懷王去,說:“為什麼要斷絕同秦國的友好關係呢!”懷王終於前往。進入武關以後,秦國埋伏軍隊截斷了懷王的後路,從而扣留了懷王,以求楚國割讓土地。懷王異常憤怒,不答應。逃亡到趙國,趙國因為害怕秦國而不敢收留他。懷王無奈,隻好又回到秦國,最後死在秦國,後來屍體才被運回楚國安葬。

楚懷王的長子頃襄王繼位,用他的弟弟子蘭做令尹。楚國人抱怨子蘭,因為他慫恿懷王到秦國去,竟使楚王再沒有回來。屈原憎恨子蘭,自己雖然被流放,但心裏仍眷戀著楚國,惦記著懷王,一直想著要再回到朝廷效力,寄希望於楚王有朝一日能夠翻然醒悟,世俗的陋習能夠為之一改。他心念國君,希望能振興楚國,想讓楚國一改衰弱的局麵。這樣的意願在《離騷》一篇中再三表露出來;但終究是無可奈何,所以也沒能回到朝中。他最終也因此看出了懷王的至死不悟。

一個國君無論是愚昧還是智慧,無論是賢能還是不成才,沒有不想尋求忠臣來效忠自己、任用賢良來輔佐自己的。但是國破家亡的事一件接著一件,而聖明的君主、清平的國家卻多少世代也碰不到一個,這也許就是因為身為人君的人所認為的忠臣並不忠誠,所認為的賢者並不賢良。懷王因為不懂得識別忠臣,所以在內被鄭袖所迷惑,在外被張儀所欺騙,疏遠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令尹子蘭。使軍隊遭到挫敗,國土日益減少,失掉了六郡,自己客死秦國,為天下人所恥笑。這就是不能知人善任所招來的災禍啊。《易經》上說:“井已淘去泥汙而不汲水而飲,讓人心中淒惻,可以汲飲的啊。君王明白這個道理,就會享受福佑。”君王昏而不明,豈能享受福佑?

令尹子蘭聽說屈原憎恨他,非常憤怒,終於指使上官大夫在頃襄王的麵前講屈原的壞話,頃襄王大怒,把屈原放逐到了外地。

屈原來到江邊,披散著頭發,在水邊一邊行走一邊吟唱,臉色憔悴,形容枯槁。江邊的漁父看到他,便問他說:“您不是三閭大夫嗎?為什麼來到這裏?”屈原說:“舉世都混濁,隻有我是幹淨的;眾人都醉倒了,隻有我是清醒的,因此遭到放逐。”漁父說:“說起聖人,他們常常能夠不受外界事物的拘束,能夠跟隨世俗而進退。既然整個社會都混濁,為什麼不順應潮流並且推波助瀾呢?既然眾人都醉了,為什麼不一起吃點酒糟,飲點淡酒呢?為什麼非要保持美玉一樣的高潔的品性而使自己遭到放逐呢?”屈原說:“我聽說,剛洗完頭發的人,一定要彈去帽子上的灰塵;剛洗過澡的人,一定要抖一抖衣上的塵土。作為人,又有誰能夠讓自己的潔白之身被世俗的汙垢所浸染呢?我寧可跳進這不停流淌的江水之中,葬身魚腹,又怎能讓高潔的心靈,去蒙受俗世的汙濁呢?”於是就作了《懷沙》賦。

然後就抱著石頭,跳進汨羅江自盡了。

屈原死後,楚國有宋玉、唐勒、景差這一班人,都愛好文辭並且以擅長作賦著稱;然而他們都隻效法屈原言談的得體大方,終究沒有人能像屈原那樣敢於直言進諫。此後楚國的領土一天比一天減小,幾十年後,終於被秦國滅亡了。

屈原自沉汨羅江一百多年後,漢朝出了個賈誼,他被貶為長沙王太傅,路過湘水時,曾有感而做了一篇《吊屈原賦》,將寫好的文章投入湘水中,以憑吊屈原。

太史公說:我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等作品,為屈原的壯誌難酬而感到悲傷。看到了屈原抱石自沉的江水,未嚐不傷感落淚,推想著他的為人。等到看見了賈誼的《吊屈原賦》,又怪屈原,以他傑出的才能去遊說諸侯,哪個國家不會接納重用他呢?而自己偏要選擇這樣的道路。再讀賈誼著的《鳥賦》,他把生死等同看待,把升遷罷免看得很輕,這使我又感到茫然自失了。

集評

[明]楊慎:太史公作《屈原傳》,其文便似《離騷》。其論作《騷》一節,婉雅淒愴,真得《騷》之旨趣也。(《史記評林》)

[清]曾國藩:餘嚐謂子長引屈原為同調,故敘屈原事散見於各篇中。懷王入秦不返,戰國天下之公憤,而子長若引為一人之私憤,既數數著之矣。此篇尤大聲疾呼,低徊欲絕。(《曾文正公全集·求闕齋讀書錄》卷三)

酷吏列傳序

——《史記》

【題解】

本篇是《酷吏列傳》的序言。司馬遷在文中援引孔子和老子的話,說明為政之道在德而不在刑,並用秦末的吏治情況和漢初相比,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原文】

孔子曰:“道之以政〔1〕,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老氏稱〔2〕:“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3〕,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製治清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嚐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4〕,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下士聞道大笑之。”非虛言也。

漢興,破觚而為圜〔5〕,斲雕而為樸〔6〕,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奸,黎民艾安〔7〕。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注釋

〔1〕道:通“導”,引導。〔2〕老氏:指老子。〔3〕滋:愈加。章:嚴明。〔4〕溺職:失職。〔5〕破觚(gū)而為圜(huán):把方形東西的棱角去掉而變成圓形。觚:指有棱角的東西。圜:圓形的東西。〔6〕斲(zhuó):砍,削。〔7〕艾安:民生安定,宇內承平。

【譯文】

孔子說:“用政教來引導他們,用刑罰來統一他們的行動,人民可以暫時免於罪過,卻還不具備廉恥之心;用道德引導他們,用禮教來統一他們的行動,人民不但有恥廉之心而且行為規矩。”老子說:“有德的人不以有德自居,因此有德;無德的人天天要標榜自己是有德之人,因此沒有德。”“法令越細密嚴厲,盜賊反而越多。”太史公說:這些話確實不假。法令是治理國家的工具,但不是政治清明與否的根本。從前天下的法網律令也曾是非常嚴密的,然而奸邪欺詐的事情頻頻發生,達到極點的時候,舉國上下都互相包庇回避,以至於國家不能振興。那種時候,吏治如同負薪救火,於事無補,如果不采用剛猛嚴厲的手段,官吏們又怎能做到勝任其職而心情愉快呢?主張以道德治理國家的,則經常是一籌莫展,無所適從。所以說:“審理訴訟,我和別人差不多。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那就是要使人們不發生訴訟啊。”“下愚之士聽見了‘道’就哈哈大笑,認為空洞。”這都不是虛言啊。

漢朝興起之初,廢除了苛刻的法律,去掉了煩瑣的規章,使法製簡單易行,法網寬疏得可以漏掉能吞下船隻的魚,然而吏治卻成績斐然,社會秩序蒸蒸日上,人民沒有邪惡的行為,生活安定興榮。由此看來,治理的關鍵在於用德,而不在於用嚴厲的刑法啊。

遊俠列傳序

——《史記》

【題解】

本篇是《遊俠列傳》的序言。在文中,司馬遷一反儒、墨、法三家都輕視遊俠的世俗觀念,熱情地歌頌了遊俠講求信義,救人於危難卻不居功等許多高尚品質,反映了作者大膽而不同尋常的見解。

【原文】

韓子曰〔1〕:“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雲。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2〕,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3〕,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4〕。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誌之不倦。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5〕,蓋亦有足多者焉〔6〕。

且緩急〔7〕,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伊尹負於鼎俎〔8〕,傅說匿於傅險〔9〕,呂尚困於棘津〔10〕,夷吾桎梏〔11〕,百裏飯牛,仲尼畏匡〔12〕,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13〕,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

鄙人有言曰〔14〕:“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15〕。”故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蹠、暴戾〔16〕,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17〕,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沉浮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裏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18〕!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19〕。近世延陵、孟嚐、春申、平原、信陵之徒〔20〕,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餘甚恨之。以餘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21〕,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22〕,設財役貧,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醜之。餘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23〕。

注釋

〔1〕韓子:韓非,戰國時期法家代表人物。〔2〕春秋:這裏泛指史書。〔3〕季次:孔子弟子公皙哀,字季次。原憲:孔子弟子,字子思。〔4〕褐衣疏食:指布衣粗食的簡樸生活。厭:滿足。〔5〕伐:自誇。〔6〕多:稱道。〔7〕緩急:急難。〔8〕伊尹:商湯時的賢臣。鼎:鍋。俎(zǔ):切肉的砧板。〔9〕傅說:殷王武丁的賢相。〔10〕呂尚:薑子牙。棘津:故址在今河南。〔11〕桎(zhì):腳鐐。梏(gù):手銬。〔12〕匡:春秋時衛國地名,在今河南長垣西南。〔13〕菑:通“災”。〔14〕鄙人,鄉野平民。〔15〕已:通“以”。饗:通“享”。〔16〕蹠(zhí):盜蹠,相傳為古時奴隸起義的領袖。(jué):莊。〔17〕拘學:拘謹固執的書生。〔18〕曷:何。少:忽視。〔19〕靡:沒有。〔20〕延陵:春秋時吳國公子季劄。孟嚐、春申、平原、信陵:此四人因為廣納人才,禮賢下士,被稱為戰國四君子。〔21〕扞:觸犯。文罔:法網。〔22〕宗強:豪強。比周:彼此勾結。〔23〕猥(wěi):混雜。

【譯文】

韓非子說:“儒生往往利用他們所謂的道德教化來幹擾法律的正常執行,而俠士豪客們又經常依靠武力來違反禁令。”儒生和俠士都受到韓非的譏議,但是有學問的儒者還是多被世人稱道。至於那些用儒術取得宰相、卿大夫職位的人,他們都因為輔佐所在朝代的君主,因而使得他們的功業名望昭彰於史書之上,我固然沒有什麼可再說的了。如果談到季次、原憲這些出於尋常裏巷的平民,他們熟讀詩書,心中念念不忘君子的道德規範,堅行儒道而不苟合於世俗,他們的行為也為世俗所譏笑。所以,季次、原憲終生都住在陋室當中,連布衣粗飯也常常難以自給。他們已經死去了四百多年,但是後世的儒者卻常常懷念他們。如今的遊俠,他們的行為雖然不一定都合於現在所說的正義,但是他們說話一定是落地有聲,必然信守承諾,行事必有結果,已經允諾的事情必定誠心去辦理,甚至為了解救危難中的人士而不顧性命,等到已經把別人從危難之中解救出來了,也不誇耀自己的能力,羞於對別人吹噓自己的恩德,這似乎也是值得稱頌的吧!

況且,危難的事情是人們常有的,太史公說:昔日虞舜在浚井和修理糧倉時曾陷入困境;伊尹曾背著鼎和砧板給人家當廚子;傅說曾因犯罪隱匿在傅岩,以築牆為生;呂尚曾窮困潦倒於棘津;管仲曾被戴上手銬腳鐐,成為囚犯;百裏奚曾喂過牛,賣身為奴隸;孔子曾在匡地受到威脅,又在陳、蔡等地忍饑挨餓。這些都是儒士們所說的有道的仁人誌士,他們尚且遭受這些災難,何況是一個普通人,又處在亂世的最黑暗時期呢?他們遇到的災害又怎麼能說得完呢!

老百姓有這樣的話:“怎麼知道是仁義,得到誰的恩惠,誰就是有德的人。”所以伯夷認為周滅商是醜陋的行為,因而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但是周文王、周武王並沒有因此而損害了自己聖王的稱號。盜蹠、莊凶暴殘忍,但是他的黨徒卻永遠稱頌他們的義氣。由此可見,“偷竊衣鉤的被誅殺,盜竊國家的人則貴為王侯,隻有王侯門庭內才存在仁義”,這話一點也不假!

現在一些拘謹的儒者,抱著意義有限的道義,把自己長久地孤立在世俗之外,他們怎麼能比得上那些談論並不深刻,但能夠迎合世俗,與世沉浮而取得名望和榮譽的人呢!然而,平民出身的遊俠,注重取得和給予,注重信用和承諾,他們的義氣傳頌千裏,為人犧牲性命,全然不顧世俗的議論,這些人有他們的長處,不是隨便亂來的。所以士人在窮困窘迫時也往往對他們以性命相托,難道這不是人們所說的賢能傑出的人物嗎?假如我們真能把這些民間豪俠與季次、原憲等儒生從地位、能力,以及對當代的貢獻加以比較,會發現兩者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總之,如果以辦事功效顯著、言行都講求信用來看,遊俠所表現的義氣又怎麼可以輕視呢?

古代的民間遊俠,已經無從知道他們的事跡了,近世的延陵吳季子、孟嚐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等人,都是國君的親屬,憑借著富有土地財產,位居卿相之高位,以廣招天下賢士,揚名諸侯之間,不可以說他們不是賢者。這好比順風呼喊,聲音並未增大,而聽者感到清楚,是因為風勢可以讓聲音傳播得更遠。至於民間的遊俠,他們修養自己的品行,成就自己的名聲,聲望傳揚於天下,人們沒有不稱道他們的賢德的,這才是真正困難的。然而,儒家、墨家都排斥他們的事跡,不肯加以記載,所以秦以前平民遊俠的事跡全部湮滅而不傳於世,這使我感到十分遺憾。據我所知,漢朝興起以來,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等人,這些人雖然時常觸犯當代的條文法令,但是如果從個人品性來講,他們注重廉潔退讓,有值得稱讚的地方。他們的名聲並不是憑空建起來的,士人對他們的擁戴也並非毫無緣故。至於像朋黨豪強互相勾結,利用錢財役使貧困的人,仗勢欺淩弱小孤苦的人,放縱貪欲,隻求自己暢快,遊俠對有這些行徑的人也是極為憎惡的。讓我感到痛心的是,世俗之人不認真考察遊俠的心意,而不負責任地把朱家、郭解等遊俠與豪強暴徒混同起來,而一起加以譏笑。

集評

[清]林雲銘:文有嬉笑怒罵之意,鬆快極矣。(《古文析義》卷八)

[清]吳楚材、吳調侯:世俗止知重儒而輕俠,以致俠士之義湮沒無聞。不知俠之真者,儒亦賴之,故史公特為作傳。此一傳之冒也。凡六讚遊俠,多少抑揚,多少往複。胸中犖落,筆底攄寫,極文心之妙。(《古文觀止》卷五)

滑稽列傳

——《史記》

【題解】

本篇是《滑稽列傳》的一部分,撰寫的是淳於髡的事跡。《滑稽列傳》的主旨是頌揚滑稽人物不流於世俗,不爭權奪利的可貴品質及其非凡的諷諫才能。他們機智聰敏,能言多辯,善於用婉轉的諷喻或反話進行規勸,在談笑之間講明道理,點出要害,解決重大問題。

【原文】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1〕。《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導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太史公曰〔2〕: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於髡者〔3〕,齊之贅婿也〔4〕。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5〕,數使諸侯,未嚐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6〕,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於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7〕,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蜚則已,一蜚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於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8〕,車馬十駟。淳於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9〕。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穰田者〔10〕,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甌窶滿篝〔11〕,汙邪滿車〔12〕,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鎰〔13〕,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14〕。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鬥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鬥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禦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鬥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帣鞲鞠跽〔15〕,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16〕,數起,飲不過二鬥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鬥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17〕,六博投壺〔18〕,相引為曹〔19〕,握手無罰,目眙不禁〔20〕,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鬥而醉二參〔21〕。日暮酒闌〔22〕,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23〕,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24〕,微聞薌澤〔25〕,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嚐在側。

注釋

〔1〕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2〕太史公:司馬遷自稱。〔3〕淳於髡(kūn):複姓淳於。〔4〕贅(zhuì)婿:就婚於女家與改為女家姓的男子稱為“贅婿”。〔5〕滑(gǔ)稽:能言善辯,幽默詼諧。〔6〕沉湎(miǎn):沉溺。〔7〕蜚:通“飛”。〔8〕齎(jī):贈送。〔9〕冠纓:係在頷下的帽帶。〔10〕穰(rǎng)田:向神祈求莊稼豐收。〔11〕甌(ōu)窶(lóu):狹小的高地。篝(gōu):竹籠。〔12〕汙邪(yé):地勢低下的土地。〔13〕鎰(yì):古代重量單位,二十兩或二十四兩為一鎰。〔14〕革車:古時用皮革裝備的重戰車。〔15〕帣(juǎn):通“卷”。鞲(gōu):臂套。鞠:彎曲。跽(jì):小跪。〔16〕觴(shāng):古時的盛酒器。〔17〕稽留:遷延。〔18〕六博:古代的賭博遊戲。〔19〕曹:輩。〔20〕眙(chì):直視。〔21〕參:通“三”。〔22〕酒闌:宴飲將散。〔23〕履舄(xì)交錯:鞋子錯雜滿地。〔24〕襦(rú):短衣。〔25〕薌(xiāng)澤:香氣。

【譯文】

孔子說:“六藝對於治理國家,作用是一樣的。《禮》是用來約束人們的行為的,《樂》是用來發揚和氣的,《尚書》是記載政事的,《詩經》是用來表達心意的,《易》是表現事物之間微妙變化的,《春秋》是用來說明倫理道義的。”太史公說:天道恢弘,難道不是偉大的嗎?談笑之中暗含道理,也是可以解除紛亂的。

有個名叫淳於髡的人。他是齊國的上門女婿,身高不過七尺,卻詼諧幽默,能言善辯。他曾多次出使各諸侯國,從未有過屈辱的經曆。齊威王即位之初,愛好說隱語,喜歡恣意享樂,常常通宵達旦地飲酒作樂,並且已是沉湎其中,根本不過問朝政,把政務托給卿大夫們處理。於是造成了百官懈怠,政治混亂的局麵。諸侯各國,紛紛入侵齊國。齊國已經處在危亡之際,國家傾覆近在眼前,左右大臣都不敢勸諫。這時,淳於髡用隱語勸諫齊威王說:“京城之中有隻大鳥,停在大王的庭堂之上。三年不曾飛翔,也不曾鳴叫。君王知道這是什麼鳥嗎?”威王回答說:“此鳥不飛則已,一飛便要衝入雲霄;不鳴則已,一鳴就要驚動世人。”於是齊王便召集各縣長官共七十二人前來進見,賞了一人,殺了一人,隨後統兵奮力出擊。諸侯為之震驚,紛紛將侵占的土地退還給了齊國。齊威王從此威震天下三十六年。此事記載在《田完世家》當中。

齊威王八年,楚國派大軍攻齊。威王派淳於髡攜帶一百斤黃金和四匹馬拉的車十輛到趙國請求救兵。淳於髡仰天大笑,把帽子上的纓帶都笑斷了。威王問:“先生是不是嫌禮物少呢?”淳於髡回答說:“我怎麼敢?”威王說:“先生發笑,是有什麼要說的嗎?”淳於髡回答:“我今天從東邊過來的時候,看到路邊有個祭土地乞求豐收的人。他拿著一隻豬蹄,一杯酒,向上天禱告說:‘讓狹小的高地上能夠長滿莊稼,穀物裝滿籠箱;讓低窪的水田能夠豐收,穀物裝滿大車;讓五穀豐登,堆滿我家的糧倉。’我見他用來奉獻的祭品太少,而想要又太多,所以笑他。”於是齊威王就將禮物增加到黃金二萬兩,白玉璧十雙,四匹馬拉的車百輛,淳於髡這才告別威王出使到趙國。趙王給了他精兵十萬,戰車千乘。楚軍聽說此事,連夜引軍而去。

齊威王十分高興,在後宮擺上酒席,召見淳於髡,請他喝酒。席間威王問:“先生喝多少酒才能醉倒?”淳於髡回答說:“我喝一鬥也會醉,喝一石也會醉。”威王說:“您喝一鬥就醉了,怎麼可能喝到一石呢?這中間有什麼說法可以讓我聽聽嗎?”淳於髡回答說:“在大王麵前喝您所賞賜的酒,旁邊有執行酒令的令官,後麵有監察的禦史,我十分恐懼,低著頭伏在地上飲酒,喝不了一鬥就醉了。如果父親有尊貴的客人到來,我卷起衣,屈身下跪,在前麵侍奉著,他們不時地把剩下的酒賜給我喝,我還要多次地端起酒杯起身為客人和父親祝福。像這樣地飲酒,不過二鬥我也就醉了。若是與久別的老友突然重逢,一起愉快地回憶往事,互相傾訴衷腸,這樣喝到五六鬥也就醉了。如果鄉裏舉行集會,男女混雜坐在一起,慢慢地行酒,同時進行下棋與投壺的比賽;互相招呼,結伴搭夥,男女之間握握手也不會受到責罰,眼睛可以隨意地注視著別人,前麵席上有掉在地上的珠玉耳飾,後麵席上有遺落的發簪,我暗自喜歡這樣的宴集,酒喝到八鬥才有兩三分醉意。待到太陽落山,酒也快喝完了的時候,人們把剩下的酒並在一起,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滿地橫豎交錯,杯盤縱橫散亂交疊,堂上的蠟燭快要燃盡了;主人留下了我,送走了客人,那陪酒的女子,解開羅衫的衣襟,我微微聞到芳香的氣息。這時我最高興,那就能夠飲到一石了。所以說:‘飲酒過度就會發生昏亂,歡樂過度就會導致悲哀。’萬事都是如此,說的是什麼都不可以過度,過度了就會向衰落轉化。”淳於髡用這些話來諷諫齊威王。威王說:“真是好極了!”於是,他便停止了通宵達旦的宴飲,並且任命淳於髡為接待諸侯的主客。每逢齊國王室設宴飲酒的時候都會請淳於髡作陪。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史公一書,上下千古,無所不有。乃忽而撰出一調笑嬉戲之文,但見其齒牙伶俐,口角香豔,另用一種筆意。(《古文觀止》卷五)

貨殖列傳序

——《史記》

【題解】

本篇是《貨殖列傳》的序言。貨殖意為通過貿易來生財獲利,《貨殖列傳》是《史記》中敘述經濟發展情況的專文。文章指出,追求富裕安樂是人的本性,農、工、商等分工是人類社會自然形成的產物。文中舉了薑太公治齊的例子,說明致富的要訣在於因地製宜、因勢利導和加強貿易流通,同時探討了世風與人民富裕程度的關係。

漢·武帝時五銖錢

【原文】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近世塗民耳目〔1〕,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2〕,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3〕,雖戶說以眇論〔4〕,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榖、旄、玉石〔5〕,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楠、梓、薑、桂、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6〕,銅、鐵則千裏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也〔7〕。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征貴〔8〕,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9〕?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10〕,虞不出則財匱少〔11〕。”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12〕。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於營丘,地潟鹵〔13〕,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至而輻湊〔14〕。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15〕。

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16〕,設輕重九府〔17〕,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18〕,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也〔19〕。

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20〕,皆為利來;天下壤壤〔21〕,皆為利往。”夫千乘之主、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22〕,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注釋

〔1〕(wǎn):通“晚”。〔2〕芻(chú)豢(huàn):泛指各種牲畜的肉。〔3〕漸:沾染。〔4〕眇(miǎo):通“妙”,精微,奧妙。〔5〕山西:太行山以西。榖(gǔ):楮木。(lù):野麻。旄(máo):旄牛尾。〔6〕山東:太行山以東。丹沙:朱砂。玳(dài)瑁(mào):一種海龜,其甲是貿易上的優良龜甲。璣(jī):不圓的珠子。龍門:龍門山,在今山西河津縣。碣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旃(zhān):通“氈”。〔7〕大較:大略。〔8〕征:尋求。〔9〕驗:證明。〔10〕三寶:指糧食、器物、財富。〔11〕虞:掌管山林水澤的官員。匱(kuì):缺乏。〔12〕辟:開辟。〔13〕潟(xì)鹵(lǔ):不適宜耕種的鹽堿地。〔14〕(qiǎng):用繩索穿好的錢串。輻(fú):車輻。〔15〕岱:泰山。〔16〕管子:管仲,字夷吾,春秋時齊相。〔17〕輕重:物價的高低。九府:周代掌管財物的九個官府。〔18〕陪臣:春秋時期諸侯的大夫對周天子自稱為陪臣。〔19〕威:指齊威王。宣:指齊宣王。〔20〕熙熙:形容擁擠、熱鬧的樣子。〔21〕壤:通“攘”。〔22〕千乘之主:指天子。萬家之侯:指諸侯。

【譯文】

《老子》上說:“到了治理的最高境界,鄰國的百姓互相望得見,雞鳴狗吠的聲音也彼此聽得到,老百姓都認為自己飲食甘美,自己的服裝漂亮,習慣於本地的風俗,樂於從事自己的職業,人與人之間以至於老死不相往來。”到了近世,如果還按照老子所說的去做,等於封閉百姓的耳目,就幾乎無法行得通。

太史公說:在神農氏以前的社會狀況,我不了解。至於像《詩經》、《尚書》裏所講述的:自虞、夏以來,人們總是極力地使自己的耳目享受聲色的美好,使自己能夠嚐遍各種牲畜肉類的味道,讓自己的身體感到安逸舒適,而內心誇耀有權勢、有才幹的光榮。這樣的風氣深入民心的時間已經很久了,即使再挨家挨戶地去講解《老子》上麵所說的高妙理論,也終於是不能改變的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順從民意,其次就是用利益來加以引導,再次是進行教誨,最次則是與民爭利。

太行山以西盛產木材、竹子、楮樹、野麻、旄牛尾和玉石,太行山東則盛產魚、鹽、漆、絲和聲色,江南出產楠樹、梓樹、薑、桂、金、錫、鉛礦、丹砂、犀牛角、玳瑁、珠璣、獸牙、皮革,龍門山、碣石山以北則多產馬、牛、羊、毛氈、毛皮、獸筋、獸角,出產銅鐵的山往往是遍及千裏之內,星羅棋布,為數眾多。這是物產分布的大略情況。所有這些,都是中原人民所喜歡的,是老百姓穿衣飲食、養生送葬所需要的東西。所以,人們要靠農民耕作來供給食物,靠管山林川澤的人開發物產,靠工匠將材料製成器物,靠商人來流通貨物。這難道還需要用政令教化去調動人民這樣做,告訴他們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嗎?人們各自發揮自己的才能,竭盡自己的力量,為的是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賣東西,到物價貴的地方去;買東西,到物價賤的地方去。人們各自努力而快樂地致力於他們的本業,就像水向低處流,日日夜夜沒有休止的時候一樣。人不用召喚就自己到來,東西不用尋求而人民就將它們生產了出來,這難道不是符合了規律而且得到自然發展驗證的嗎?

《周書》上說:“農民不種田,吃的東西就會缺乏;工匠不生產,用的東西就會短缺;商人不做買賣,則吃用錢物就都會斷絕;虞人不開發山澤,財源就會減少。”財源缺少了,山澤也就相應地得不到開發。這四個方麵,是老百姓衣食的來源。來源廣大就會富饒,來源窄小就會貧乏。來源大了,上可以富國,下可以富家。貧富的道理,沒有誰能夠奪走或賜予,而機敏的人總是有餘,笨拙的人總是不足。所以,薑太公被分封在營丘,那裏的土地是鹽堿地,人口稀少;於是薑太公就鼓勵婦女紡織,極力提倡工藝技巧的提高和推廣,並且促進魚鹽等貨物的運輸和流通。這樣,其他地方的人和物紛紛到了齊國,就像錢串一樣絡繹不絕,像車的輻條會聚到車軸上一樣地聚集到這裏。所以,齊國的冠帶衣履傳遍天下,從沿海到泰山之間的諸侯都整理衣袖來朝拜齊國。

後來齊國一度衰落,管仲又將太公的遺業重新振興了起來,設立了輕重九府來管理財政,齊桓公因此得以稱霸,多次會盟諸侯,使天下的秩序得到了匡正。管仲自己也建築了三歸台,雖然他的地位隻不過是大夫,但卻比諸侯的國君還要富裕。齊國的富強,一直持續到齊威王、齊宣王時期。

所以說:“糧倉充實了,百姓就會懂得禮儀;衣食充足了,百姓就會知道榮辱。”禮節產生於富有而廢於貧窮。所以君子富有了,就願意去做符合道德仁義的事情;平民富有了,就會將自己的力量用在適當的地方。水潭深了,才會有魚兒生長;山林深了,才會有野獸前往安家;人富有了,仁義也就自然而然地到了他的身上。富有的人得到權勢就更加顯赫,失勢的人連做客都沒處可去,因而心情不快。諺語說:“千金之家的子弟不會因犯法而在街市上被處死。”這不是空話。所以說:“天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為利而來,為利而往。”擁有兵車千乘的君王,擁有封戶萬家的公侯,擁有食邑百戶的大夫尚且擔心貧窮,何況普通百姓呢!

集評

[清]浦起龍:身經憂患艱難,勘破物情時命,太息深痛而出之。可以破涕,可以斷瞋。千古絕調。(《古文眉詮》卷三十)

錢鍾書:斯《傳》文筆騰驤,固勿待言,而卓識巨膽,洞達世情,敢質言而不為高論,尤非常殊眾也……馬遷傳貨殖,論人事似格物理然,著其固然、必然而已……遷據事而不越世,切近而不騖遠,既斥老子之“塗民耳目”,難“行於”“近世”,複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是則“崇勢利者”,“天下人”也,遷奮其直筆,著“自然之驗”,載“事勢之流”,初非以“崇勢利”為“天下人”倡。(《管錐編》第一冊)

太史公自序

——《史記》

【題解】

本篇是司馬遷為《史記》所寫序言的一部分,從中可以了解他寫作《史記》的本意和宗旨,是研究司馬遷和《史記》的重要資料。文中也談到作者獲罪受刑的遭遇,抒發了他滿心的鬱憤,表達了他獻身曆史著作的偉大精神。

【原文】

太史公曰〔1〕:“先人有言〔2〕:‘自周公卒五百歲而孔子〔3〕,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餘聞董生曰〔4〕:‘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5〕,諸侯害之,大夫壅之〔6〕,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7〕,下辨人事之紀〔8〕,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穀、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裏。’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弑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鹹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餘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9〕,建封禪〔10〕,改正朔〔11〕,易服色〔12〕,受命於穆清〔13〕,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14〕,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餘嚐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絏〔15〕。乃喟然而歎曰:“是餘之罪也夫!是餘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16〕:“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誌之思也。昔西伯拘羑裏〔17〕,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18〕,而論兵法;不韋遷蜀〔19〕,世傳《呂覽》;韓非囚秦〔20〕,《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21〕,至於麟止〔22〕,自黃帝始。

注釋

〔1〕太史公:司馬遷自稱。〔2〕先人:指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3〕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後由他輔佐成王治理朝政。〔4〕董生:指董仲舒,西漢著名的思想家、經學家。〔5〕司寇:掌管刑獄的官員。〔6〕壅(yōng):阻塞。〔7〕三王:夏禹、商湯、周文王。〔8〕紀:秩序。〔9〕符瑞:吉祥的象征。〔10〕封禪: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隆重典禮。〔11〕改正朔:即改曆法。〔12〕易服色:改變衣著及器物的顏色。〔13〕穆清:指天。〔14〕款:叩。〔15〕縲(lěi)絏(xiè):捆綁用的繩索。〔16〕惟:思。〔17〕西伯:周文王姬昌。羑(yǒu)裏:地名,在今河南湯陰縣北。〔18〕孫子:指戰國時大軍事家孫臏。臏:古代挖掉膝蓋骨的一種酷刑。孫臏與龐涓是同學,龐涓在魏國做將軍,他嫉妒孫臏的才能,因而把孫臏招到魏國,挖掉了他的膝蓋骨。〔19〕不韋:指秦相呂不韋,曾經主持編纂了《呂氏春秋》,也叫《呂覽》,他後來被秦始皇貶到了蜀地。〔20〕韓非:韓非子,法家學說的代表人物,他本是韓國人,後來到了秦國,受到秦始皇的賞識;但是遭到李斯的嫉妒,被誣陷下獄而死。〔21〕陶唐:陶唐氏,即堯。〔22〕麟:指漢武帝元狩元年,在雍狩獵獲白麟一事。

【譯文】

太史公說:“先父曾經說過:‘周公死後五百年孔子出生,孔子死後至今又有五百年了,到了繼續聖明時代,考定《易傳》,續寫《春秋》,以《詩》、《書》、《禮》、《樂》作為衡量事物的根本的時候了。’這番話意思就在這裏吧!意思就在這裏吧!我怎敢謙讓呢?”

上大夫壺遂說:“從前孔子為什麼作《春秋》呢?”太史公說:“我聽董仲舒說:‘周朝的製度衰落廢棄,孔子作了魯國的司寇,推行王道,諸侯們妨礙他,大夫們阻撓他,孔子知道自己的主張不能被采用,自己所推行的王道不能被施行,於是把在此之前二百四十二年中發生的大事記述出來,加以評論褒貶,以此作為天下行事的標準。他貶責天子,針砭諸侯,聲討大夫,這些都是用來闡明王道罷了。’孔子說:‘我想隻把是非掛在口頭上,不如表現在具體的事件中更為深刻明顯。’《春秋》這部書,上能闡明三王之道,下能分辨人世的倫理綱常,解釋疑惑難明的事理,辨明是非,判斷猶豫難定的事情,頌揚善良,唾棄邪惡,推崇賢良,鄙視不肖,延續即將滅亡的國家,接續已經斷絕的世係,修補弊端,振興衰廢,這些都是王道中的重大事情啊!《易》闡明了天地、陰陽、四時、五行的運行規律,所以長於變化;《禮》規範了人間的倫理綱常,所以長於實行;《書》記載了過去帝王的事跡,所以長於政治;《詩》記述了山川、溪穀、禽獸、草木、牝牡、雌雄的千姿百態,所以長於韻致;《樂》產生於人們的和樂之情,所以長於陶冶性情;《春秋》明辨了是非曲直,所以長於治理人民。因此,《禮》用來約束人的行為,《樂》用來抒發人的和樂之情,《書》用來道明如何治理政事,《詩》用來表達人的心意,《易》用來說明變化,《春秋》用來闡明道義。撥亂反正,沒有比《春秋》更切合需要的了。《春秋》全文幾萬字,其中有明確指導意義的隻有幾千字,萬事萬物的分合變化之理都在《春秋》之中。在《春秋》一書中,記載弑君的事件三十六起,滅亡的國家有五十二個,諸侯逃亡失國的數不勝數。考察導致這樣結果的緣故,都是由於失去了禮義這個根基。所以《易》中說:‘失之毫厘,差以千裏。’所以說:‘臣子殺死君主,兒子殺死父親,這種情況不是一朝一夕所造成的,而是在很長時間內逐漸發展而成的。’因此,治理國家的人不能不通曉《春秋》,否則前麵有讒佞小人卻不能看見,背後有亂臣賊子卻不能知道。做臣子的不能不通曉《春秋》,否則就不能知道日常事務要怎樣辦理才算恰當,遇到事情就不能隨機應變,因事而動。作為君主、父親,卻不通曉《春秋》要義的,必然會蒙受首惡的名聲。作為臣下、兒子而不通曉《春秋》要義的,一定會因篡上弑父而被誅殺,落個死罪的名聲。他們實際上都以為是在做好事,卻因為不懂得《春秋》的要義,受到憑空加給的罪名也不敢推卸。由於不通曉禮義的要旨,就會到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的地步。君不像君,就會受到臣下的觸犯;臣不像臣,就會被誅殺;父不像父,就會失去人倫之道;子不像子,就會忤逆不孝。這四種行為,是天下的大過錯了。把天下的大過錯加給他們,隻好接受而不敢推卸。所以《春秋》是禮義的根基,禮在過錯發生之前就加以防範,法是在過錯發生後加以懲處;法的作用顯而易見,而禮的防範作用卻不易被人了解。”

壺遂說:“孔子那個時候,在上沒有賢明的君主,在下不能被任用,所以才作《春秋》,為的是流傳下來文辭讓後世能夠判斷行為是否合乎禮義,並且希望《春秋》有朝一日能夠成為某一帝王的法典。現在您在上遇到了聖明的天子,在下能夠保守您太史令的世職,各種條件都已具備,各項事情都有條不紊地安放在了適當的位置上,您所論述的,是要闡明什麼呢?”太史公說:“嗯,嗯,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聽先父說過:‘伏羲氏極為淳樸厚道,他作了《易》的八卦;堯、舜德澤四海,《尚書》對這予以記載,禮樂也由此而興起;商湯、周武王的功業盛大顯赫,詩人們予以歌頌。《春秋》褒揚善良,貶斥邪惡,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讚美周王室所施行的禮儀教化,它不單單是諷刺而已。’從漢代興國以來,到當今聖明的天子,已經得到了上天祥瑞,舉行了祭天地的大典,改革了曆法,變更了衣服和器物的顏色;天子秉承天命,降下無窮無盡的恩澤。與我們有著不同風俗的海外國家,都是經過了幾重翻譯,叩開我們的關塞之門請求進獻貢品,朝見我們的天子,這樣的國家多得說不完。臣下百官,竭力頌揚天子的明德,仍然不能夠將心中的仰慕感激之情都表達出來。況且,士人賢能而得不到重用,是主宰國家的人的恥辱;主上聖明而他的盛德不能宣揚於天下,是有關官員的過錯。再說我曾經擔任太史令,把聖明天子的盛大德行丟在一邊而不去記載,埋沒了功臣、世家、賢大夫們的功業而不加以記述,這是廢棄了先父對我的教誨,罪過沒有比這更大的了!我所說的記述過去的事情,隻是將他們的世係傳記進行歸納整理,並不是去創作,而先生把它與《春秋》相提並論就不對了。”

於是我就編寫這些文章。過了七年,我就因替李陵辯解而遭受災禍,被囚禁在監牢之中。於是喟然長歎道:“這是我的罪過啊,這是我的罪過啊,身體已然殘廢,再沒有什麼用了!”平靜下來仔細思量一下,又說:“《詩》、《書》中的含蓄隱約的文義,都是作者出於要實現自己的誌向而必須深思的地方,從前西伯被拘禁在羑裏的時候,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陳、蔡遭受困厄,卻寫出了《春秋》;屈原遭到放逐,於是賦了《離騷》;左丘明雙目失明,這才著出《國語》;孫臏被挖去膝蓋骨,但卻論著了兵法;呂不韋因罪謫居蜀地,他的《呂覽》卻得以傳世;韓非在秦國被捕入獄,卻寫下了《說難》、《孤憤》兩篇;《詩經》三百篇,大都是賢人為抒發心中的憤懣之氣而寫出來的,這些人都是由於心意有所鬱結,有誌難展,空懷抱負,所以才追述過去的事情,想以此作為後世的借鑒。”於是,我終究還是記述了堯唐以來的事情,從黃帝開始,至武帝獲白麟那年為止。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史公生平學力,在《史記》一書,上接周、孔,何等擔荷!原本六經,何等識力!表章先人,何等淵源!然非發憤鬱結,則雖有文章,可以無作。哀公獲麟而《春秋》作,武帝獲麟而《史記》作。《史記》豈真能繼《春秋》者哉!(《古文觀止》卷五)

[清]唐介軒:提出王事王道,推尊孔子,隱然以作史上附《春秋》,而立言有體,深得竊比老彭之意。至其筆力之雄駿,應推獨步。(《古文翼》卷四)

司馬遷

報任安書

——司馬遷

【題解】

本篇是司馬遷回複朋友任安的一封信。在信中,司馬遷訴說了受刑以來心中的屈辱與悲憤,回顧了自己從前忠君報國的誌向,陳述了李陵事件的始末和自己無辜獲罪的過程,說明了自己隱忍苟活的原因,表達了“就極刑而無慍色”,堅持完成《史記》的決心。《報任安書》感情深摯,悲痛沉鬱與慷慨激烈相互交織,行文跌宕起伏,如泣如訴,是研究《史記》和司馬遷的生活、思想的重要文章。

司馬遷著書圖

【原文】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1〕:曩者辱賜書〔2〕,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3〕,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雖罷駑〔4〕,亦嚐側聞長者之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誰與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5〕,伯牙終身不複鼓琴〔6〕。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仆大質已虧缺矣〔7〕,雖才懷隨、和〔8〕,行若由、夷〔9〕,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10〕。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11〕,得竭誌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而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12〕,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13〕。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庭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俊哉?

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14〕;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向者,仆亦常廁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綱維、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15〕,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材,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16〕,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17〕,素非能相善也,趨舍異路,未嚐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糵其短〔18〕,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曆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19〕,仰億萬之師,與單於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20〕,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裏,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21〕,更張空弮〔22〕,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23〕。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24〕,遂下於理〔25〕。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26〕,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俗又不能與死節者次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27〕,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28〕,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裏〔29〕;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30〕,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31〕,南麵稱孤,係獄抵罪;絳侯誅諸呂〔32〕,權傾五伯,囚於請室〔33〕;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34〕;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35〕,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絏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36〕,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37〕。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38〕。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39〕,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戮笑,以汙辱先人,亦何麵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嚐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之私心剌謬乎〔40〕?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41〕,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

注釋

〔1〕少卿:任安字少卿,他曾經寫信給身為中書令的司馬遷,要司馬遷利用在武帝身邊和身居要職的便利條件“舉賢進士”。〔2〕曩(nǎng):從前。〔3〕望:怨恨。〔4〕罷(pí)駑:疲弱無能的劣馬。〔5〕鍾子期:春秋時楚國人,能聽出伯牙曲中深意。〔6〕伯牙:春秋時楚國人,善於彈琴。鍾子期死後,他毀琴絕弦,謂世上已無知音。〔7〕大質:

身體。〔8〕隨、和:隨侯珠與和氏璧。〔9〕由、夷:許由與伯夷,兩個人都是古時品行高潔之士。〔10〕點:通“玷”。〔11〕卒:通“猝”。〔12〕憯(cǎn):通“慘”。〔13〕宮刑:古代割除男性生殖器官的一種刑法。〔14〕岩穴之士:指山林隱逸之士。〔15〕闒(tà)茸:卑賤之人。〔16〕薄伎:微薄的才能。〔17〕李陵:漢朝名將李廣的孫子,漢武帝時的將領。〔18〕媒糵(niè):酒曲,此處是釀成的意思。〔19〕橫(hèng)挑:勇猛地挑戰。〔20〕旃(zhān):通“氈”。〔21〕沬(huì)血:血流滿麵。〔22〕弮(quān):弩弓。〔23〕睚(yá)眥(zì):發怒時瞪眼睛。〔24〕沮:毀謗。貳師:指貳師將軍李廣利。〔25〕理:大理,掌管刑法的官。〔26〕佴(èr):相次,隨後。蠶室:受過宮刑的人怕風,所以要居於溫暖而密封的房間裏,就像養蠶的屋子,故稱。〔27〕詘(qū):通“屈”。〔28〕剔:通“剃”。〔29〕羑(yǒu)裏:地名,在今中國河南省湯陰縣北。〔30〕淮陰:指韓信。〔31〕彭越:劉邦的功臣,後被誣謀反而夷滅三族。張敖:劉邦的功臣張耳的兒子,因謀反罪被捕入獄。〔32〕絳侯:周勃,劉邦的功臣,曾與陳平共誅諸呂,後因被人誣告,一度下獄。〔33〕請室:請罪之室。〔34〕季布:項羽的將領,項羽戰敗身亡後他賣身為奴,剃發易服以躲避劉邦的追捕。〔35〕罔:通“網”,法網。〔36〕臧獲:古時對奴婢的賤稱。〔37〕倜(tì)儻(tǎng):灑脫,不拘束。〔38〕大底:大抵。〔39〕責:通“債”。〔40〕剌(lá)謬:違背。〔41〕曼:美。

【譯文】

我太史公像牛馬一樣的人,今天再拜陳言,少卿足下:先前承蒙您屈尊寫信給我,教我待人接物要謹誠持重,擔負起向朝廷舉薦人才的重任。信中言語懇切,情意誠摯。好像是抱怨我沒能遵從您的意見行事,反而聽信了世俗之人的話。我是不敢這樣的。我雖然才能低劣,為人愚鈍,但也還是曾聽說過德高望重的長者的遺風的;隻是我認為自己的身體已經殘廢,自己的處境又如此的尷尬可恥,稍有舉動就會遭人埋怨責難,想要做些有益的事情,招來的卻是損害。因此獨自憂愁煩悶,但又能向誰訴說?諺語中說:“為誰去做?讓誰來聽?”鍾子期死了,伯牙終生不再撫琴。為什麼呢?因為士人為了解自己的人去效力,女子為喜歡自己的人去打扮。像我這樣已然是不完整的人,即使才能像隨侯珠、和氏璧那樣可貴,品行像許由、伯夷那樣高潔,終究不能引以為榮,反而恰好會被別人恥笑而且是自取其辱。您的信我本該及時答複的,但我剛好隨從皇帝東巡回來,又為煩瑣的事務所逼迫,彼此能相見的日子很少;而我又匆匆忙忙,找不出片刻的時間向您傾吐自己的心懷。如今你遭到無法推知的罪事,再過一個月就接近十二月了,我隨從皇帝去雍地的日期也迫近了。我怕轉眼之間你就會遭到不幸,這樣我將終於不能夠向您抒發滿腔的悲憤,使您辭世的靈魂抱有無窮的怨恨。於是我請求向您大略地說說我的鄙陋之見。隔了很長時間沒有給您回信,希望您不要見怪。

我聽說,善於修身,是智慧的象征;樂於施舍,是仁德的開端;索取與給予得當,是遵守道義的表現;懂得恥辱,是決定一個人是否勇敢的前提;好名聲的樹立,是品行達到極高標準時自然而然的結果。士人有了這五條之後,就可以在社會上立足,排列在君子的行列之中了。所以,災禍沒有比因為貪圖小利而招致的更悲慘的了,悲痛沒有比心靈受到傷害更為痛苦的了,行為沒有比使祖先受辱更醜惡了,侮辱沒有比受宮刑嚴重的了。受過宮刑的人,地位是不能同任何人相提並論的,這不是一朝一代的事,而是由來已久了。從前衛靈公同宦官雍渠同乘一輛車,孔子感到恥辱,便離開衛國到了陳國;商鞅通過景監見到秦孝公,趙良因而感到寒心;太監趙談陪坐在漢文帝的車上,袁盎見了臉色驟變:自古以來人們就看不起這種人。就是一般人,遇到了有關宦官的事,沒有不傷害情緒、感到羞辱的,何況抱負遠大的慷慨之士呢!如今朝廷雖然缺乏人才,又怎麼會讓殘缺不全的人來推薦天下的豪傑俊才呢?

我依賴著父親留下的事業,得以在天子駕下任職,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平日裏自己常想,對待主上,沒能竭盡忠信,建立策略卓越、能力突出的聲譽,從而得到聖明主上的信任賞識;其次,又不能替主上拾遺補缺,招賢進能,發現有才德的隱士;在外不能充於軍隊之中,參加攻城野戰,取得斬將拔旗的功績;對下不能靠著為官長久、勞苦功高而取得高官厚祿,讓宗族和朋友們也跟著沾光得寵。這四項沒有一項成功的,我也隻能是苟且地上下迎合,以求容於朝廷之中,自己沒有任何微小的貢獻,您從這裏也是看得出來的。過去我也曾躋身於下大夫的行列,侍奉於朝堂之上,發表些微不足道的小議論,我沒有利用這個時機申張國家的法度,為國竭盡智謀;現在身體已殘,和那些打掃庭院的太監沒什麼兩樣,處於地位卑賤的人中間,竟要抬頭揚眉、陳說是非,這不是輕視朝廷,羞辱當世的君子嗎?唉!唉!像我這樣的人還能說什麼呢!還能說什麼呢!

況且,事情的前因後果不是容易明了的,我年輕時懷著自認為不可限量的才能,可長大成人以後卻不能博得鄉裏的薦譽,幸賴主上念著我父親的緣故,才使我能夠為朝廷貢獻一點兒微薄的才能,出入於宮禁之中。我認為頭上戴著盆子怎麼能望見天呢,所以我斷絕了與賓朋的交往,把產業家務拋在一邊,日夜想著竭盡我微薄的才能和力量,用所有的精力來盡忠職守,以求取得主上的親近與信任;然而事情卻與願望大相違背,並不像我想象的一樣。

我和李陵都在朝中任職,平素並沒有很深的交情,所走的道路各不相同,不曾在一起飲過一杯酒來表示殷勤的情誼;但是,我觀察他的為人,是個能自守節操的不俗之士。他侍奉雙親很是孝順,同朋友交往很講信用,在錢財麵前表現得十分廉潔,索取或給予都是按照理義行事,能分別尊卑長幼並且謙讓有禮,恭敬簡樸並且平易近人,常常想著要奮不顧身地以死奔赴國難,他這些多年養成的為人行事的風格,我認為是很符合國家棟梁之才的標準。作為臣子,能夠提出萬死不顧一生的計策,奔赴國家的危難,這已經是很出眾了!如今他行事一有不當,那些貪生怕死隻知保全自己和家庭的大臣們,卻跟著誣告誇大他的過失,我私下裏對此感到痛心。況且李陵率領的步兵不滿五千,卻深入胡地,足跡到達了單於居住的地方,在老虎嘴邊設下誘餌,毫無畏懼地向強悍的匈奴挑戰,麵對著的眾多敵人,與單於的軍隊連續激戰了十幾天,所殺的敵人超過自己軍隊的人數,匈奴救死扶傷都應接不暇。匈奴的君長們都震驚了,於是征調了左、右賢王,出動了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以全國的兵力展開進攻,並且包圍了李陵的部隊。李陵軍轉戰千裏,箭射完了,道路斷絕了,而救兵卻不見蹤影,士兵死傷嚴重,屍體堆積如山;但是李陵一聲號召,疲勞的士兵無不奮起,每個人都激動得涕淚橫流,他們擦掉血跡,咽下眼淚,又拉開沒有箭的空弓弩,冒著敵人的白刃奔向北方,去和敵人拚命。李陵的軍隊沒有覆沒的時候,有使者送來捷報,朝廷上的公卿王侯都是舉著酒杯向主上祝賀。過了幾天,李陵兵敗的奏報傳來,主上為此吃飯沒有滋味,處理朝政時不悅之情掛在臉上,大臣們都擔憂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自己不自量地位的卑賤,看到主上悲痛憂傷,情緒低落,實在想獻上自己誠懇的愚昧之見。我認為李陵平日裏對部下恩遇有加,分利時總是照顧其他人,因而得到部下的拚死效力,即使古代的名將也不能超過他。李陵雖然戰敗被俘,但觀察他的心意,是想得到適當的機會立功以報效漢朝。戰事已經是無可奈何了,但是李陵給敵人造成的損害,其功勞也是足以向天下告白的了。我想把這些向主上陳說,卻沒有機會,適逢主上召見詢問我,我就本著這個意思,著重論說了李陵的功績,想要用這個來寬解主上的心事,堵塞那些對李陵詆毀誣陷的言辭。我沒能把想說的明白完全地表達出來,聖明的主上也沒有完全理解我的心意,以為我詆毀貳將軍李廣利而替李陵開脫,於是就把我交給大理寺問罪。我的拳拳忠心始終沒有得到表白的機會,因而被定了誣上的罪名,最後主上聽從了法吏的意見。我因為家境貧寒,錢財不足以贖罪;朋友們也沒有前來營救探望的,主上身邊的左右親近也不替我說一句話。人身不是木石,我卻獨自和那些掌管刑法的官吏們打交道,深陷於牢獄之中,又能向誰去訴說呢!這些是你親眼見到的,我的遭遇難道不是這樣嗎?李陵已經投降了,敗壞了他家族的聲譽,而我又被關在蠶室中蒙受恥辱,更加被天下人所恥笑。可悲呀!可悲呀!這些事情是不容易對世俗之人說清楚的。

我的祖先,沒有立下拜爵封侯的功勳,隻是掌管文獻、曆史、天文和曆法,職位接近卜官和巫祝,這種職務本是為了君主遊戲取樂而設的,像樂師優伶那樣被豢養,為世人所看輕。即使是讓我伏法受誅,也如同九牛失去一毛一樣,這與死去一隻螻蛄、螞蟻有什麼分別嗎?而世俗的人又不能把我同堅持氣節而死的人相提並論,隻認為我是因為智盡才竭、罪惡極大,終於是不能自免而被殺而已。這是什麼緣故呢?這是平日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和所處的地位造成的。人總有一死,有的人死得比泰山還重,有的人死得比鴻毛還輕,這是因為他們死的誌向各不相同。作為一個士人,最好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使自身受辱,其次是不使自己因別人的臉色而受辱,其次是不在言語辭令上受辱,其次是被捆綁而受辱,其次是換上犯人的獄服進監牢受辱,其次是戴刑具、被杖打而受辱,其次是剃毛發、戴鐵圈而受辱,其次是毀壞肌膚、截斷肢體而受辱,最下等的是腐刑,已經汙辱到了極點!書傳上說:“刑罰不用在大夫身上。”這是說士人的節操不可不加以勉勵。猛虎在深山裏,足以使百獸驚恐,一旦落進陷坑或籠子裏,便搖著尾巴乞討食物,這是由於人的威力和約束而使它逐漸馴服的。所以,士人有畫地為牢而決不進入,削木為吏而絕不同它對答的說法,而是決計在受辱之前便自殺。如今捆綁了手腳,戴上了枷鎖,袒露著身體,遭受著杖打,被幽禁在牢獄之中。當這時候,見到獄吏就趴在地上磕頭,看見獄卒就膽戰心驚。這是為什麼呢?這就是被獄吏的威勢逼迫而逐漸造成的狀態,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卻說自己沒有受辱,就是常說的厚臉皮了,有什麼值得尊重呢?況且,西伯是一方諸侯之長,曾被拘禁在羑裏;李斯是丞相,受盡了五刑;淮陰侯韓信本是王,然而在陳地卻戴上了枷鎖;彭越、張敖都是麵南背北,稱孤道寡的王侯,卻被捕入獄抵罪;絳侯周勃,曾誅殺諸呂,權勢超過春秋五霸,卻被囚禁在請罪之室中;魏其侯竇嬰是大將軍,卻穿上囚衣,戴上木枷、手銬和腳鐐;季布賣身給朱家做戴枷的奴隸,灌夫在居室之中受辱。這些人都是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至獲罪落入法網,卻不能自殺,而被囚禁在肮髒的監牢之中。這情景古今都一樣,哪裏有不受屈辱的呢?由此說來,勇怯強弱都是形勢造成的。明白了這個道理,還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人不能早早自殺來逃脫法律的製裁,因而逐漸誌氣衰退,到了身受鞭杖的時候,才想為守氣節而死,這不也太遲了嗎?古人對大夫施刑很慎重的原因,大概在於此吧。人的常情,沒有不貪生怕死、顧念父母妻子兒女的。至於為公正義理所激發的人就不是這樣,他們乃是有不得已之處。我很不幸,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沒有可以相親相愛的兄弟,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在這人世上,少卿你看我對妻子兒女怎麼樣呢?況且勇敢的人不是一定要為守節而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節義,也往往能夠勉勵自己不怕犧牲。我雖然怯懦,想要苟且活在這世上,但也很是懂得取舍屈就的道理,何至於甘心陷入囚禁而受侮辱呢?況且奴隸婢妾還能夠自殺,何況我已經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呢?我之所以忍辱苟活,被囚禁在汙穢的環境裏而不肯死去的原因,是因為我怨恨心中想做的事尚未完成,如果就這樣極不光彩地死去,我的文章著述便不能彰明於後世了。

古時候生前富貴而死後聲名磨滅不傳的人,多得數不勝數,唯有那些灑脫出眾的人才能為後世所稱道。周文王被拘禁在羑裏時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陳、蔡受到困厄而著出了《春秋》;屈原遭到放逐,於是寫出了《離騷》;左丘明雙目失明,卻寫出《國語》;孫臏被剜去膝蓋骨後而編著兵法;呂不韋謫居蜀地,《呂覽》卻為世所流傳;韓非在秦國被捕下獄,在獄中寫出了《說難》、《孤憤》兩篇;《詩經》三百篇,大都是賢聖之人為抒發內心的憤懣而作出來的。這些人都是心中有鬱結之處,抱負難展,壯誌難酬,所以才追述往事,想讓後人得到借鑒。就像左丘明雙目失明,孫子雙腿被廢,終生都不能得到重用了,於是退隱著書立說以此抒發內心的憤懣,期望文章能流傳後世,使自己的心意得以表白。

我不自量力,近年來正憑借著拙劣的文辭,網羅天下散失的舊聞逸事,總略地考正其事實,將事情的始末因果連貫起來,考察其成敗興衰的規律。上從黃帝開始,下至於今,寫成表十篇,本紀十二篇,書八篇,世家三十篇,列傳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用來探究自然和人事之間的關係,通曉從古到今的變化,形成一家獨立的見解。草創未完,恰逢這起災禍。我痛惜全書沒有完成,因此身受最重的刑罰而沒有怨氣。如果我真的完成了這部書,將它藏在名山之中,留給可傳的人,傳播在交通發達的大都邑,那麼我就可以抵償了此前受的恥辱,即使被殺一萬次,有什麼可後悔的呢!然而這些隻可以向有智慧的人去說,很難對一般人講。

而且背負著因罪受刑的壞名聲在社會上不容易安身,身處下位又常受到誹謗、譏議。我因為說話而遭到這場災禍,就更被鄉裏同人所恥笑,使祖先遭受了玷汙恥辱,我又有什麼臉麵再到父母的墳墓上去呢?即使過了百代,這恥辱隻會越來越深!因此,痛苦之情整天在肚腸之中百轉千回,在家裏的時候常常是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門常常不知要到何處去。每當想著這件恥辱的事情,汗便從後背上冒了出來,濕透衣服。身體已成了宦官,豈能就此自我退隱到山林岩穴當中呢?所以暫且與世浮沉,與時仰俯,為的是在文章中抒發內心的悲憤和矛盾。如今少卿教我推賢進士,不是和我個人的想法相違背嗎?現在即使我想用推賢進士的行動來雕飾自己,用美好的言辭來裝飾自己,也是毫無補益,是不會取得世俗的信任的了,反而會更加換來恥辱而已。總而言之,人死了之後是非才有定論。這封信不能詳盡地表達我的心意,隻是大略地陳說我的粗淺鄙陋的意見罷了。謹再拜。

集評

[宋]樓昉:反複曲折,首尾相續,敘事明白,讀之令人感激悲痛,然看得豪氣猶未盡除。(《崇古文訣》卷四)

[清]吳楚材、吳調侯:此書反複曲折,首尾相續,敘事明白,豪氣逼人。其感慨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文情至此極矣。(《古文觀止》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