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宋文(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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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軾

上梅直講書

——蘇軾

【題解】

本篇是蘇軾考中進士後寫給當時的考試參評官梅堯臣的信,表達了對他和歐陽修的感激之情,通篇貫穿著一個“樂”字。

宋人科舉考試圖

【原文】

軾每讀《詩》至《鴟鴞》〔1〕,讀《書》至《君奭》〔2〕,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3〕。夫子曰:“‘匪兕匪虎〔4〕,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為爾宰〔5〕。”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6〕,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7〕,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8〕,從之遊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文,求升鬥之祿,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未嚐窺其門〔9〕。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於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10〕,而向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讚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傳曰:“不怨天,不尤人〔11〕。”蓋“優哉遊哉,可以卒歲”。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願與聞焉。

注釋

〔1〕《鴟(chī)鴞(xiāo)》:《詩經·豳風》中的一篇。古人認為是周公寫給成王,表明他東征管、蔡之誌的。〔2〕《君奭(shì)》:《尚書》中的一篇。召公曾與周公不和,古人認為此篇是周公寫給召公以明自己心誌的。〔3〕顏淵:即顏回,孔子的學生。仲由:即子路,孔子的學生。〔4〕匪:通“非”。兕(sì):古書上所說的雌犀牛。〔5〕宰:家臣。〔6〕管、蔡:即管叔、蔡叔。他們與周公本為兄弟,周武王死後,他們聚眾叛亂,最後被周公平定。〔7〕歐陽公:指歐陽修。〔8〕梅公:指梅堯臣,字聖俞,北宋著名詩人,與歐陽修是好朋友。〔9〕窺其門:登門拜訪。〔10〕屬:通“囑”,囑托。〔11〕尤:歸咎。

【譯文】

我每次讀《詩經》讀到《鴟鴞》的時候,讀《尚書》讀到《君奭》的時候,常常暗自傷感周公的不被人了解。等到看《史記》的時候,腦海中又出現了孔子困厄於陳國、蔡國之間,卻還繼續彈琴、歌唱,與顏回、仲由這些學生互相問答的場麵。孔子說:“‘不是犀牛,不是老虎,卻要在曠野上奔波!’我的主張難道有什麼不對嗎?我為什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呢?”顏回說:“先生的主張是至大之道,所以天下容不下啊。雖然如此,容不下又有什麼值得擔憂的呢?正因為容不下,而後才能看出你是君子啊。”孔子溫和地笑著說:“顏回,如果你有很多財產,我替你管賬。”天下不能容納,而孔子和他的徒弟卻能自感滿足、相處快樂到如此地步。於是現在我知道周公的富貴也有比不上孔子貧賤的地方啊。像召公這樣的賢人,管叔、蔡叔這樣的親屬,都不能知曉周公的心思,那麼周公又能同誰一起享受他的富貴呢?而與孔子同守貧賤的,都是天下的賢才,所以單憑這一點也就足夠快樂的了。

我七八歲的時候,才開始知道讀書,聽說當今天下有個歐陽公,他的為人像古時候的孟子、韓愈一樣;還有一位梅公,他與歐陽公交遊,和他上下古今地展開議論。後來自己日益長大,才開始讀到先生們的文章辭賦,想見他們的為人,領會他們飄然離俗的快樂,而自己也因為感受到他們的快樂而快樂。我當時剛剛開始學著作詩文,也希望謀到個一官半職,自己思量著沒有什麼才能進見諸公。來到京師一年多了,也未曾登門拜訪過。今年春天,天下的士人群集在禮部,您和歐陽公親自主持考試,我出乎意料地得了個第二名。後來又聽說,您很喜歡我的文章,認為有孟子的風格,而歐陽公也因為我能作出不同於世俗的文章而錄取了我,因此我才留在了這裏。這既非先生左右親近的人為我事先疏通關係,也非親朋故舊為我請托,而在以往的十幾年間隻聽說過卻從未見過的人,竟然很快地成為了知己。退下來思考這件事,覺得人是不能苟安於富貴的,但也不能安於貧賤。成為大賢人的徒弟,當然是足以依靠的了。那些憑著一時僥幸,使得自己有幾十個車騎隨從,使得街巷之中的平民百姓聚在一起觀看並且讚歎,又怎能替代這種快樂呢!古書上說:“不埋怨上天,不責怪別人。”“從容自得,可以度完我的餘年。”您的美名遍布天下,但是官位不過五品,對此您的反映是平淡溫和而無怒容,文章是寬厚淳樸而無怨言。您這樣必定是有所樂於此道,我很希望能聽您講講這些。

喜雨亭記

——蘇軾

【題解】

喜雨亭是蘇軾任鳳翔府(今陝西鳳翔)簽判的第二年所修。本文通篇扣住喜雨亭的命名,抒寫喜雨之情,體現了作者時刻心係民生的可貴品質。

【原文】

亭以雨名,誌喜也〔1〕。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2〕,以名其書;漢武得鼎〔3〕,以名其年;叔孫勝敵〔4〕,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5〕,其占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6〕,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饑〔7〕,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8〕。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遊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遊而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9〕;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釋

〔1〕誌:記。〔2〕周公得禾:周成王曾經賜給周公二苗同為一穗的禾穀,周公便寫下了《嘉禾》。〔3〕漢武得鼎:漢武帝元狩六年夏(前116),在汾水上得寶鼎,於是改元為元鼎元年。〔4〕叔孫勝敵:春秋時魯國的叔孫得臣曾率軍擊敗狄人,俘獲其國君僑如,於是將自己的兒子命名為僑如。〔5〕岐山:在今陝西岐山縣。〔6〕忭(biàn):高興。〔7〕薦饑:連年饑荒。薦:一再。〔8〕滋熾:滋生勢盛。〔9〕襦(rú):短襖。

【譯文】

這座亭子以雨命名,是為了記念一件喜事。古人逢到喜事,便要在器物上銘刻下來,以示不忘。周公得禾,便以《嘉禾》作他的書名;漢武帝得鼎,便以“元鼎”做他的年號;叔孫得臣打敗狄人僑如,便以“僑如”做自己兒子的名字。他們的喜事雖然大小不同,但是表示永不忘記的用意卻是一樣的。

我到扶風的第二年才開始建造官舍。在廳堂北麵築了一座亭子,在南麵開了一口池塘,引來了水,種上了樹,作為休息的地方。這年春天,岐山南麵的下起了麥雨,占卜後認為是豐年之兆。接著又整月不下雨,人們開始為此而憂慮。過了三月,四月的乙卯日下起了雨,隔了九天的甲子日又下了雨,可是人們還是覺得不夠。丁卯那天下起了大雨,三天三夜才停止。官吏在廳堂上相互慶賀,商人在市場上相互唱和,農人在田頭歡舞,憂慮的人變得高興,患病的人轉為康複,而我的亭子也在這個時候建成了。

於是我在亭上擺開酒宴,向客人勸酒並告訴他們說:“如果五天不下雨,行嗎?你們一定說:‘五天不下雨,麥子就長不成了。’要是十天都不下雨呢?你們一定會說:‘十天不下雨,稻子就長不成了。’無麥無稻,就會產生連年的饑荒,訴訟就會日益增多,而盜賊也會猖獗起來。這樣,我和諸位即使想悠閑地在這亭中宴飲歡樂,能辦得到嗎?如今上天不遺棄這裏的人民,剛開始幹旱便賜下了雨水,使我與諸位能夠悠閑而快樂地在這亭中歡樂,這都是雨的恩賜啊!又怎麼可以忘記呢?”

給亭子命名之後,接著又作了歌,歌詞說:“假使上天落下的是珍珠,受凍的人不能用它做棉衣;假使上天落下的是寶玉,挨餓的人不能拿它當糧食。如今一連三日大雨,這是誰的力量?百姓說是太守,太守不敢承擔這樣的稱譽,把它歸功於皇上;皇上說不是這樣,把它歸功於造物主;造物主不認為是自己的功勞,把它歸功於太空。太空高邈難測,不能命名,我就用‘雨’來為我的亭子命名。”

集評

[宋]樓昉:蟬蛻汙濁之中,蜉蝣塵埃之外,所謂以文為戲者。(《崇古文訣》卷二四)

[明]王世貞:看來東坡此篇文字,胸次灑落,真是半點塵埃不到。(《蘇長公合作》卷一)

淩虛台記

——蘇軾

【題解】

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年),鳳翔知府陳希亮修建了淩虛台,蘇軾受其囑托寫下了這篇記文。文章記述了淩虛台的環境和地勢,築台的緣由,遊台的快樂,並對古今興廢、人事得失進行議論,旨在引出對何為世間“足恃者”的思考。

【原文】

國於南山之下〔1〕,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2〕。四方之山,莫高於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3〕,莫近於扶風〔4〕。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嚐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此淩虛之所為築也。

方其未築也,太守陳公杖履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台,高出於屋之簷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淩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

軾複於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5〕。方是時,豈知有淩虛台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台之複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嚐試與公登台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6〕,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7〕,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台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頹垣無複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台歟!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於公,退而為之記。

注釋

〔1〕國:都城。〔2〕宜若:似乎。〔3〕麗:附著。〔4〕扶風:在今陝西鳳翔。〔5〕虺(huī):毒蛇。〔6〕祈年、橐(tuó)泉:春秋時秦國的兩宮名。〔7〕長楊、五柞(zuò):漢代宮名。

【譯文】

城邑建在終南山下,好像起居飲食都不能與山分離。四方的山,沒有高於終南山的,而周圍的城邑,也沒有比扶風更靠近終南山的了。以離山最近的位置而求視覺上最高的山勢,這是必然能夠得到的。但太守居於此地,卻還不知道有高山。這雖說不會對任何事情產生影響,但也有情理上說不過去的地方,這就是建造淩虛台的原因。

在淩虛台還沒有修築之前,太守陳公,曾經拄著拐杖,悠閑地走在那裏。看見高於林木之上的山峰,重重疊疊的,好像人在牆外行走而隻看見了它的發髻,陳公說:“這後麵一定有奇異的景致。”於是派遣工匠在樹林的前麵挖了一個方池,用挖出來的土築成高台。台子築到高出屋簷的時候便停止了。而後有人到了台上,恍惚間不知道是因為台高,而以為那些山巒是突然間冒出來的。陳公說:“就叫它淩虛台吧。”並且將他的意思告訴了他的佐吏蘇軾,請他寫一篇文章來記敘。

蘇軾答複陳公說:“事物的興廢成毀,是不能夠預知的。從前這裏是荒草野田,為霜露所覆蓋遮蔽,狐狸、毒蛇在這裏出沒潛行;那時候,怎能知道這裏會築起淩虛台呢?興廢成毀的變化,循環無窮,於是這高台日後是否又會變為荒草野田,都是不能知道的。我曾經跟從您登台而望,東麵是秦穆公的祈年宮和橐泉宮,南麵是漢武帝的長楊宮和五柞宮,北麵是隋代的仁壽宮和唐代的九成宮。推想它們當年的盛況,氣勢的宏偉以及不可動搖的堅固,豈是比這高台要強上百倍!然而幾代之後,想要尋求它們當年的模樣,卻隻能看到破磚亂瓦、殘垣斷壁了,如今俱已變成了長滿莊稼的田地、遍布荊棘的荒野了,何況這淩虛台呢?連這樣的高台都不足以保證它長期地存在,又何況人事的得失、忽往忽來的變遷呢?世上的一些人想以修築高台來炫耀於世、滿足己欲,這是錯誤的啊。大概世上是有足以依靠的東西的,但不在於台的存亡啊!”

我對陳公講了這番話之後,回來就作了這篇記。

集評

[宋]黃震:《淩虛台記》末句雲:“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其論甚高,其文尤妙,終篇收拾盡在此句,而意在言外,諷詠不盡。昔王師席所謂文之韻者此類。(《黃氏日鈔》卷六二)

[清]吳楚材、吳調侯:通篇隻是興成廢毀二段,一寫再寫,悲歌慷慨,使人不樂。然在我有足恃者,何不樂之有?蓋其胸中實有曠觀達識,故以至理出為高文。若認作一篇譏太守文字,恐非當日作記本旨。(《古文觀止》卷十一)

超然台記

——蘇軾

【題解】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秋天,蘇軾由杭州通判調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本文是作者到達密州後所寫,文章記敘了他到密州後的生活和政績,反映了作者超然物外、無往而不樂的人生態度。

【原文】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糟啜醨〔1〕,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於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2〕。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複,如隙中之觀鬥,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居〔3〕;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4〕,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囿,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矣,稍葺而新之。

時相與登覽,放意肆誌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5〕。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6〕,猶有存者。北俯濰水〔7〕,慨然大息,思淮陰之功〔8〕,而吊其不終〔9〕。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嚐不在,客未嚐不從。擷園蔬〔10〕,取池魚,釀秫酒〔11〕,瀹脫粟而食之〔12〕,曰:“樂哉遊乎!”

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13〕,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

注釋

〔1〕(bū):食,吃。糟:酒糟。啜(chuò):飲。醨(lí):淡酒。〔2〕蓋:蒙蔽,遮蓋。〔3〕采椽(chuán):指簡陋的房屋。〔4〕比:連續,頻頻。〔5〕盧敖:燕人,秦始皇帝召以為博士,叫他去求神仙,他走了就沒有再回來。〔6〕師尚父:即薑子牙。齊威公:指齊桓公。這裏改桓為威,是宋代人為避宋欽宗趙桓名諱的緣故。〔7〕濰水:即濰河,在山東東部。〔8〕淮陰:指西漢大將淮陰侯韓信。韓信曾於濰河岸破楚軍二十萬,漢初因謀反罪被殺。〔9〕吊:哀傷,感懷。〔10〕擷(xié):采摘。〔11〕秫(shú)酒:黏高粱釀的酒。〔12〕瀹(yuè):煮。〔13〕子由:蘇轍,字子由,蘇軾之弟。

【譯文】

大凡外物都有值得觀賞的地方。隻要有值得觀賞的地方,就一定存在著樂趣,不一定非要奇特、偉麗的東西不可。食酒糟、飲淡酒,都能醉人;瓜果蔬菜,都能讓人吃飽。以此類推,我在哪裏尋不到快樂呢?

人們之所以要尋求幸福,躲避災禍,是因為幸福讓人欣喜,災禍讓人悲哀。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而事物滿足人們欲望的程度卻是有限的。如果心中總存在著美與醜的鬥爭,眼前總存在著取與舍的抉擇,那麼能夠有的快樂常常是很少的,而憂愁悲傷的事常常是很多的。這就是所謂的追求禍患而告別幸福。追求禍患和告別幸福,難道是人之常情嗎?這是外物對人有所蒙蔽啊!那些人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馳騁在事物之外。事物並沒有大小的分別,但如果在它的內部看它,沒有不覺得它是又高又大的。它倚仗著它的高大來俯視我,那我就會常常昏亂反複,如同從縫隙中觀看別人打鬥,又怎能知道決定勝負的因素在哪裏?所以美好和醜惡交替產生,憂愁和快樂也就出現了。這不是讓人非常悲哀的事情嗎?

我從錢塘調任密州知州以後,放棄了乘舟船的安逸,而忍受車馬的奔波勞苦;辭別了華麗的廳堂,卻棲身於簡陋的房屋;離開了湖光山色的美好景致,而來到這遍種桑麻的田野之中。剛來的時候,莊稼連年歉收,盜賊到處都是,訴訟案件充斥著官府,而廚房中卻空空如也,天天就吃些枸杞、菊花之類的東西。別人必定會認為我是不快樂的。但是在這個地方住了一年,容顏卻變得愈加的豐潤,頭上的白發也在日益返黑。我已經喜歡上了這裏的淳樸民風,而這裏的吏民也習慣了我的笨拙。於是我整理園林,清掃庭院,砍伐安丘、高密的樹木,來修補破敗的地方,作為暫時修繕這園林的辦法。在園的北邊,靠著城牆所築的高台已經很是破舊了,我將它稍加修繕,使它為之一新。

有時和朋友賓客們一起登台玩賞,在那裏放飛自己的思緒,讓自己的心誌自由馳騁。向南能望見馬耳山、常山,它們若隱若現,若近若遠,我想那山裏應該會有隱居的君子吧?向東望去則能看見廬山,那是秦人盧敖遁世隱居的地方。向西望有穆陵,隱隱約約的像一座城郭,薑太公、齊桓公的豐功偉業,還在那裏保存著的。向北能俯視濰水,觀之令人慨然歎息,回想起淮陰侯韓信的赫赫戰功,為他的不得善終而哀歎。這個台子高大而且安穩,深廣而且明亮,夏涼而冬暖。雨雪的天氣,清風明月的夜晚,我沒有不在這裏的時候,賓客也沒有不跟從我到這裏來的。於是采摘園中的菜蔬,捕撈池塘中的鮮魚,釀了黃米酒,煮了粗米飯,邊品嚐邊說:“在這裏遊賞是多麼的快樂啊!”

這個時候,我的弟弟子由正在濟南,聽到了這情景便作了一篇賦,給這個台子起名叫做“超然台”。以此來表示我無論去到哪裏都能十分快樂,大概是因為我超然於物外的緣故。

集評

[明]呂雅山:此篇不唯文思溫潤有餘,而說安遇順性之理,極為透徹,此坡公生平實際也。故其臨老謫居海外,窮愁顛倒,無不自得,真能超然物外者矣。(《三蘇文範》卷一四)

[明]薑寶:此記有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脫出塵寰之外之意,故名之曰超然。此東坡之所以為東坡也。(《三蘇文範》卷一四)

放鶴亭記

——蘇軾

【題解】

本篇是蘇軾任徐州知府時所作。文中借鶴寫人,讚頌鶴主人雲龍山人張天驥的山林隱逸之趣,並通過言講國君好酒好鶴將招致敗亂而隱者如此卻有益無害的事例,極言隱者放任自適生活的可貴。

西山招鶴圖 清 黃慎

【原文】

熙寧十年秋〔1〕,彭城大水〔2〕。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麵,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裏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3〕,或翔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4〕,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之曰〔5〕:“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麵之君,未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於九皋〔6〕,聲聞於天。’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7〕,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8〕。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麵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複擊。獨終日於澗穀之間兮〔9〕,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注釋

〔1〕熙寧:宋神宗年號。〔2〕彭城:今江蘇徐州。〔3〕陂(bēi):水邊。〔4〕傃(sù):向。〔5〕挹(yì):酌。〔6〕九皋:沼澤。〔7〕狎(xiá):親近。〔8〕衛懿公好鶴:春秋時衛懿公養鶴成癖,不理朝政。後北狄揮戈南下,直逼衛國。他若無其事,仍在宮中觀鶴舞、聽鶴鳴。狄人打入衛國境內,他被迫與北狄大戰於滎澤,衛軍慘敗,懿公被活捉。〔9〕澗:水流。

【譯文】

熙寧十年秋,彭城發了大水。雲龍山人張君的草堂,被水淹到了房門的一半兒。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大水落去,山人遷到了故居的東邊,東山的腳下。登高遠望,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地方,於是在那裏修建起了一座亭子。彭城那裏的山,山岡、山嶺四麵合抱,隱隱約約的像個大圓圈,唯獨缺了西邊的一麵,而山人的亭子,正好在那個缺口之上。春夏之交,這裏草木繁茂,與天相接;秋月落白、冬雪覆蓋之下,地方千裏變成渾然一色。風起雨落、明暗交替之間,景物瞬息萬變。山人有兩隻鶴,馴服而且善於飛翔,早晨的時候向著西山的缺口將它們放飛,任憑它們自由往來,它們或者站在水邊田裏,或者飛翔在雲氣之上,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就朝著東山飛回來,因此,這座亭子被命名為“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常帶著賓客隨從前往拜望山人,在放鶴亭上飲酒取樂。酌酒給山人並告訴他說:“你知道隱居的快樂嗎?即使是麵南背北的君位,也是不會拿去交換的。《易經》上說:‘鶴在隱蔽幽深的地方鳴叫,小鶴就會隨聲應和。’《詩經》上說:‘鶴在沼澤的深處鳴叫,它的叫聲能傳到九天之上。’大概是鶴這東西性情清高而又散漫悠閑,很是超然於塵世之外,所以作《易經》、《詩經》的人常用它來比擬賢人、君子。有德的隱士,親近它並且玩賞它,應當是有益而無害的,然而衛懿公卻因為好鶴而亡了國。周公作了《酒誥》,衛武公作了《抑》以為勸誡,認為使人迷亂荒廢,疏於朝政國事的東西,沒有再比酒更厲害的了,可是劉伶、阮籍之類的人,卻因為酒而成全了他們秉性的純真,並且名傳於後世。唉!麵南背北的君主,即使是清高閑逸得如鶴一樣,還不能去喜好,喜好了就會亡國。而山林中遁世的隱者們,雖然是像酒一樣讓人意亂神迷、荒廢疏怠的東西,也可以不被它所損害,何況是鶴呢?從這件事上看來,做君主的快樂和做隱士的快樂是不能同日而語啊!”

山人聽了這番話高興地笑著說:“正是這個道理啊!”於是我作了放鶴、招鶴的歌,歌詞中說:“鶴向西山的缺口飛去,高飛俯瞰選擇安適的地方。翻然收起翅膀,好像準備降落下來,忽然像是看到了什麼,又矯健地衝向長空。它一天到晚生活在山澗與峽穀的中間啊,口啄青苔而腳踏白石。鶴歸來啊,飛到東山的北麵。東山下麵有人啊,戴著黃帽子,穿著草鞋,身披著葛衣在撫琴。自己耕種自己吃啊,剩下的讓你吃個飽。回來吧,回來吧,西山那個地方不可以久留。”

石鍾山記

——蘇軾

【題解】

本篇是蘇軾的名篇之一,寫於元豐七年(1084年)自黃州赴汝州途中。文章先是對前人關於石鍾山得名的記載提出質疑,而後記敘夜遊石鍾山求證的經過,最後得出結論,並提出了“事不目見耳聞不可臆斷其有無”的論斷,富有教育意義。

【原文】

《水經》雲:“彭蠡之口有石鍾山焉〔1〕。”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鍾。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鍾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2〕,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3〕,北音清越,枹止響騰〔4〕,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餘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鍾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醜〔5〕,餘自齊安舟行適臨汝〔6〕,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7〕。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鍾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然〔8〕。餘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9〕,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10〕。又有若老人咳且笑於山穀中者,或曰,此鸛鶴也〔11〕。餘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鍾鼓不絕〔12〕。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13〕,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14〕。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15〕,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魏莊子之歌鍾也。古之人不餘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餘同〔16〕,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17〕,自以為得其實。餘是以記之,蓋歎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釋

〔1〕彭蠡:即今江西鄱陽湖。〔2〕李渤:字浚之,唐代洛陽人,他曾撰文對石鍾山名字的由來做過解釋。〔3〕函胡:重濁而含混。〔4〕枹(fú):本意鼓槌,這裏作敲擊講。〔5〕元豐:宋神宗年號。〔6〕齊安:今湖北黃岡。臨汝:今河南臨汝。〔7〕邁:即蘇邁,蘇軾的長子,字伯達。饒:饒州,治所在今江西波陽縣。德興:今江西德興。〔8〕硿(kōng)硿:金石相撞擊的聲音。〔9〕鶻(hú):鷙鳥名,即隼。〔10〕磔(zhé)磔:鳥鳴聲。〔11〕鸛鶴:鳥名。形似鶴,嘴長而直,頂不紅,常活動於水旁,夜宿高樹。〔12〕噌(cēng)吰(hóng):形容鍾聲洪亮。〔13〕罅(xià):裂縫,縫隙。〔14〕涵澹:水波蕩漾的樣子。〔15〕窾(kuǎn)坎鏜(tāng)鞳(tà):象聲詞,形容鍾鼓的聲音。〔16〕殆(dài):大概。〔17〕考:敲,擊。

【譯文】

《水經》上說:“彭蠡湖的湖口,有一座石鍾山。”酈道元認為是石鍾山下臨深潭,每當微風吹動波浪,那波浪衝擊著山石,於是發出像洪鍾一樣的聲響。這種說法,人們常常有所懷疑。現在將鍾、罄放在水中,即使大風浪也不能使他們鳴響,何況是石頭呢!到了唐朝,李渤開始尋訪酈道元所記述的石鍾山的遺址,在深潭之上得到了兩塊石頭,將兩塊石頭相叩擊,然後側耳聆聽,隻覺得南邊的聲音模糊不清,北邊的聲音清脆悠揚。停止叩擊後,還是餘音嫋嫋,許久才消失。李渤自以為解得了石鍾之說的奧秘所在。但是他的這種說法,我還是有所懷疑。能夠發出鏗然之聲的石頭,比比皆是,但是隻有此地以鍾為名,這是為什麼?

元豐七年六月丁醜這一天,我從齊安乘舟到臨汝去,而大兒子蘇邁將要到饒州德興縣去任縣尉。我送他送到了湖口,因而得以看到了所謂的石鍾山。臨近廟裏的僧人讓小童拿著斧頭,在亂石中選擇了一兩塊,互相叩擊,發出了硿硿的響聲。我當然是覺得可笑,並不相信這就是石鍾山名字的由來。到了那天夜裏,月光明亮,我隻帶邁兒乘著小舟來到絕壁之下。那巨大的石壁聳立在水邊,高達千尺,如同猛獸奇鬼一樣,陰森森的好像要向人撲來。而在山上棲息的鶻鳥,聽到人的聲音也驚叫著飛了起來,在雲霄間磔磔地叫著。山穀中還傳來像老人一邊咳嗽一邊笑的聲音,有人說這是鸛鶴。我剛剛有些覺得害怕而想要回去的時候,水上忽然發出了巨大的響聲,聲音洪亮如同鍾鼓齊鳴,連續不斷。船夫十分驚恐。緩慢地靠近並且考察緣由,原來是山的下麵都是些孔洞石縫,不能知道它們的深淺,微波衝入其中,蕩漾澎湃之間便發出了這種聲音。船回到兩山之間,將要進入港口的時候,有一塊兒大石頭橫在水中間,它的上麵能坐一百餘人,中空而多孔,與風和水互相吞吐,發出窾坎鏜鞳的聲音,與方才聽到的鍾鼓之聲互相應和,好似演奏音樂一般。我因此笑著對邁兒說:“你知道嗎,發出如鍾鼓一樣聲響的,是周景王的無射大鍾;發出窾坎鏜鞳聲音的,是魏獻子的編鍾。古代的人真是沒有欺騙我們啊!”

凡事不目見耳聞就主觀決斷它的有無,這可以嗎?酈道元的所見所聞大概和我的相同,但是沒有詳細記述下來;士大夫始終不肯夜泊小舟於絕壁之下,所以不能知曉;漁人船夫雖然知道真相,但卻不能記述。這就是石鍾山名字的由來不能流傳於世的原因。而見識淺薄的人竟然用斧頭一類的東西敲擊石頭來探求鍾聲,自己還以為是得到了真相。我因此把這些記錄了下來,是歎惜酈道元記事的簡略,譏笑李渤的見識淺陋啊!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世人不曉石鍾命名之故,始失於舊注不詳,繼失於淺人之俗見。千古奇勝,埋沒多少!坡公身曆其境,聞之真,察之詳,從前無數疑案,一一破盡。爽心快目!(《古文觀止》卷十一)

[清]沈德潛:記山水,並悟讀書觀理之法,善臆斷有無,而或簡或陋,均非可以求古人也。通體神行,末幅尤極得心應手之樂。(《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二三)

[清]呂葆中:此翻案也。李翻酈,蘇又翻李,而以己之所獨得,譯前之所未備,則道元亦遭簡點矣。文最奇致,古今絕調。(《唐宋八家古文精選》)

潮州韓文公廟碑

——蘇軾

【題解】

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潮州人重修韓文公(韓愈死後的諡號)廟。廟落成以後,潮州知州將廟圖寄給蘇軾,請他撰寫廟碑,不久,蘇軾手書碑文寄往潮州。在這篇碑文中,蘇軾高度評價了韓愈在儒學和文學上的貢獻,頌揚了他在潮州的政績,論述了他的坎坷的政治生涯。文章最後作長詩一首,以表達追懷悼念之情。

【原文】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申、呂自嶽降〔1〕,傅說為列星〔2〕。古今所傳,不可誣也。

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3〕,賁、育失其勇〔4〕,儀、秦失其辯〔5〕。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複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曆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6〕。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7〕,天下靡然從公,複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8〕,而勇奪三軍之帥〔9〕,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嚐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10〕,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11〕,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謗〔12〕;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13〕,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歡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裏,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裏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熏蒿淒愴〔14〕,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

元豐元年〔15〕,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辭曰:公昔騎龍白雲鄉〔16〕,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17〕,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18〕。西遊鹹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影不能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曆舜九嶷吊英、皇〔19〕。祝融先驅海若藏〔20〕,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21〕。犦牲雞卜羞我觴〔22〕,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注釋

〔1〕申、呂:即申伯和呂侯,伯夷的後代,相傳他們為山嶽之神所生。〔2〕傅說:商王武丁的大臣。相傳他原是在傅岩從事版築的奴隸,後被武丁任以為相,輔佐國政,遂使國家大治。〔3〕良、平:指漢高祖劉邦的重要謀士張良、陳平。〔4〕賁、育:指戰國時衛國的勇士孟賁和夏育。〔5〕儀、秦:指戰國時的縱橫家蘇秦和張儀。〔6〕房、杜、姚、宋:即初唐賢相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7〕麾(huī):通“揮”。〔8〕忠犯人主之怒:指韓愈上表勸阻憲宗迎佛骨入宮而觸怒憲宗一事。〔9〕勇奪三軍之帥:唐穆宗時,鎮州叛亂,韓愈奉命前去鎮撫。許多人都為他擔心,他卻隻用了一席話就說服了作亂的將士。〔10〕開衡山之雲:據說韓愈路過衡山時,正逢秋雨,他於是誠心祈禱,天空馬上就放晴了。〔11〕馴鱷魚之暴:據說韓愈出守潮州,作《祭鱷魚文》,為害於當地的鱷魚隨之遷徙。〔12〕弭(mǐ):息止。皇甫鎛、李逢吉:此二人都是唐憲宗時的重臣,他們都對韓愈進行過中傷和陷害。〔13〕元祐:宋哲宗年號。〔14〕熏蒿:物之精氣蒸出的樣子。〔15〕元豐:宋神宗年號。〔16〕白雲鄉:古代指神仙居住的地方。〔17〕天孫:織女。〔18〕秕(bǐ)糠:比喻無價值或不良之物。〔19〕英、皇:舜的兩個妃子女英和娥皇,相傳舜死後,她們便投湘水而死。〔20〕祝融:火神。海若:海神。〔21〕巫陽:神巫名。〔22〕犦(bào)牲:祭祀用的牲畜。

【譯文】

一個普通人能夠成為百代的師表,說出一句話便能成為天下的規範,這都是因為他們有與天地化育萬物相等同、與國家盛衰命運相關聯的地方。他們的降生是有所出從和來由的,他們即使死去也會有所作為。所以申伯、呂侯是山神降世,傅說死後化成了列於天上的星宿。這些古今的傳說,不能說是虛論妄談啊!

孟子說:“我善於修養我的浩然正氣。”這種正氣,是寄托在尋常的事物當中,而充滿了天地之間的。突然與之相遇,則王公大臣顯不出他們的尊貴,晉、楚這樣的國家顯不出它們的富庶,張良、陳平這樣的謀士顯不出他們的智慧,孟賁、夏育這樣的勇者顯不出他們的勇猛,張儀、蘇秦這樣的辯才顯不出他們的雄辯。是什麼使這種正氣能夠如此呢?它必定是有不依靠形體而自立,不依靠勇力而運行,不因為生而存在,不因為死而滅亡的東西。所以它在天上是星辰,它在地上是山河,在冥界是鬼神,在世間就又化而為人。這是常理,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東西。

自東漢以來,儒道喪失,文風衰頹,各種異端邪說競相而起。雖然經過了唐朝貞觀、開元的盛世,又加上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的輔助治理,還是不能挽救過來。唯獨韓文公出身於平民,談笑間將手一揮,天下人便盡皆為之響應,重新回到了正道中來了;到今天一直保持了約有三百年了。韓文公的文章從八代相續的頹靡文風中異軍突起,他的道德救助了天下那些沉淪的人,他的直進忠言常常觸使龍顏震怒,他的智勇則超過了三軍的統帥,這難道不是與天地化育萬物相等同,與國家盛衰命運相關聯,浩然獨存的正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