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宋文(2 / 3)

我曾談到天道與人事的不同,認為人沒有做不到的事情,隻是天道不容虛偽。智謀可以騙過王公貴戚,但是不能欺騙水中的豚和魚;勇力可以得到天下,但是得不到普通老百姓的擁護之心。所以韓文公的精誠,能夠使衡山的雲霧為之消散,卻不能扭轉唐憲宗的迷惑;能使殘暴的鱷魚為之馴服,但不能止息皇甫鎛、李逢吉對他的誹謗;能取信於南海的人民,在那裏百世享受香火,而不能讓自己在朝廷之上得到一天的安寧。大概是韓文公所能行的是天道,而不善於處理人事啊!

起初的時候潮州人是不知道學習禮樂文章的,韓文公就命令進士趙德做他們的老師。從那時候開始,潮州的士人們都潛心於學習做文章和修養自己的品行,當地的普通百姓也為這樣的風氣所熏陶,一直到今天,潮州還被稱為是容易治理的地方。這真是像孔子所說的:“君子學習了儒道之後就能有仁愛之心,小人學習了儒道就變得易於驅使。”

潮州人對於韓文公的供奉,是每餐必祭;碰到了水旱瘟疫以及凡是有求於神靈的事情,就去向他禱告。他的廟在刺史公堂的後麵,民眾認為出入不方便。前任太守想要請求朝廷建造新廟,但卻沒有了下文。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到此地任太守,凡是用來培養士人和治理百姓的方法,一律效法韓文公。在人民對這一係列政策心悅誠服之後,又下令說:“願意建新的韓公廟的聽我的命令。”於是,百姓們都興高采烈地前去聽命。經過占卜選定了州城以南七裏的一塊土地作為建廟的地點,一年以後,新廟就建成了。

有人說:“韓文公被謫貶到距離國都萬裏之遙的潮州,沒到一年就回去了。如果死後有靈的話,他不會對潮州有所眷戀是很明白的事情。”蘇軾說:“不是這樣的。韓文公的英靈在天地間,就好像是地下的水,無所不往,無處不在;然而唯獨潮州人對他信任至深,思念至甚,因而為他修建了廟堂。廟堂中香氣繚繞讓人傷感,恍惚中好像又見到了他一樣,這就如同挖井挖出了泉水,就說這泉水隻在這裏才有,這能稱之為道理嗎?”

元豐元年,皇帝下詔,封韓文公為昌黎伯,所以匾上寫著“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州人請我把韓文公的事跡寫在石頭上,於是我寫下了一首詩留給他們,讓他們歌唱,以此來祭祀韓文公。歌詞說:文公從前騎龍遨遊在白雲鄉,用手將混沌的銀河分成了天空中的點點繁星。織女用雲彩為他織了錦繡衣裳,他乘風飄然來到了皇帝的身旁,下凡到汙濁的塵世來清掃鄙陋的文章。他西遊到鹹池,又經過了扶桑,恩澤遍及天下,草木也蒙上了輝光。他追隨李白、杜甫,與他們並肩翱翔,讓同時代的張籍、皇甫湜追逐得汗流浹背,幾乎暈倒;可在他讓人無法仰望的光輝下,這些人卻連自己的影子都留不下來。他作書抨擊佛教,諷勸君王,卻因此遭到貶黜,謫遷到了南海,路過了衡山和湘江;遊曆了九嶷舜墓,憑吊了女英與娥皇。祝融為他開道,海中鬼怪為之躲藏,他將蛟龍、鱷魚約束,好像是在驅使著羔羊。天宮中少了棟梁讓天帝悲傷,派遣巫陽下凡歌唱,咿咿呀呀地招他回到身旁。潮州百姓殺牛宰雞進獻酒漿,還有鮮紅的荔枝和黃色的香蕉要請您品嚐。韓公不能稍作停留讓我悲傷落淚,但願您披著頭發,輕快地遊向大荒。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韓公貶於潮,而潮祀公為神。蓋公之生也,參天地,關盛衰,故公之沒也,是氣猶浩然獨存。東坡極力推尊文公,豐詞瑰調,氣焰光采。非東坡不能為此,非韓公不足當此。千古奇觀也!(《古文觀止》卷十一)

[清]過珙:通篇以“氣”字為主,波瀾頓挫,如風雨爭飛,魚龍雜糅,而一線相引,一氣到底,章法井然不亂。其文筆,亦是浩然之氣所結聚者。(《詳訂古文評注全集》卷九)

乞校正陸贄奏議進禦劄子

——蘇軾

【題解】

陸贄,字敬輿,唐德宗時曾任宰相,為人耿直,辦事幹練,他所寫的奏議見解精辟,文筆流暢,為後人所推崇。本篇是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時任端明殿學士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的蘇軾與呂希哲、範祖禹等人懇請校正陸贄的奏議以供禦覽,上書宋哲宗的劄子。

【原文】

臣等猥以空疏〔1〕,備員講讀。聖明天縱〔2〕,學問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無窮,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為。竊謂人臣之納忠,譬如醫者之用藥。藥雖進於醫手,方多傳於古人。若已經效於世間,不必皆從於己出。

伏見唐宰相陸贄〔3〕,才本王佐,學為帝師。論深切於事情,言不離於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則過,辯如賈誼而術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誌。但其不幸,仕不遇時。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贄諫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為術,而贄勸之以推誠;德宗好用兵,而贄以消兵為先;德宗好聚財,而贄以散財為急。至於用人聽言之法,治邊禦將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過以應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4〕,如此之流,未易悉數。可謂進苦口之藥石,針害身之膏肓。使德宗盡用其言,則貞觀可得而複。

臣等每退自西閣,即私相告,以陛下聖明,必喜贄議論。但使聖賢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時。昔馮唐論頗、牧之賢〔5〕,則漢文為之太息。魏相條晁、董之對〔6〕,則孝宣以致中興〔7〕。若陛下能自得師,則莫若近取諸贄。

夫六經、三史、諸子百家〔8〕,非無可觀,皆足為治。但聖言幽遠,末學支離〔9〕,譬如山海之崇深,難以一二而推擇。如贄之論,開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實治亂之龜鑒。臣等欲取其奏議,稍加校正,繕寫進呈。願陛下置之坐隅〔10〕,如見贄麵,反複熟讀,如與贄言。必能發聖性之高明,成治功於歲月。

臣等不勝區區之意,取進止。

注釋

〔1〕猥:謙詞,辱。〔2〕天縱:天賦。〔3〕陸贄:字敬輿。德宗時由監察禦史召為翰林學士。貞元八年,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後遭裴延齡構陷,貶忠州別駕。順宗時召還,詔未至而卒。〔4〕名器:指官爵。〔5〕馮唐:西漢文帝時的大臣。他曾向漢文帝稱道廉頗、李牧,文帝因為得不到這樣的人才抗擊匈奴而歎息。頗、牧:即廉頗、李牧,二人都是戰國時趙國的名將。〔6〕魏相:字弱翁,濟陰定陶人,是西漢宣帝時的賢臣。晁、董:即晁錯和董仲舒,二人都是西漢時以策論治道見長的大臣。〔7〕孝宣:即漢宣帝劉詢。〔8〕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9〕末學:指諸子的書和史書。〔10〕坐:通“座”。

【譯文】

臣等以粗淺鄙陋的才學,充任侍讀和侍講之職。陛下的聖明乃是上天所賦予的,學問每天都有所進步。臣等才學有限而聖人的道德學問卻是無窮無盡的,心裏想說但語言卻不能表達明白。臣等因此而自覺慚愧,不知道如何是好。私下裏想著人臣向君王進諫忠言,就好像醫生用藥,藥雖然是經過醫生的手而進獻上來的,而藥方卻多是古人所傳。若是藥方的功效已為世人所承認,那就不必全都再由醫生自己來研配了。

我們覺得唐朝的宰相陸贄,論才能他本就應該成為輔佐君王的人,論學問他可以成為皇帝的老師。他的言論中透露著對於事情的深刻見解,他的話語總是帶著對於道德的精辟論述,他的智慧如同張良而文才卻要超過他,他的雄辯如同賈誼而所提的主張卻不像他那樣空疏難行。對上,他能糾正君王思想中的錯誤;對下,他能知曉天下人的心願。但他也很不幸運,仕途上總沒能碰上好的時運。唐德宗以苛刻為能事,而陸贄勸他要忠厚;德宗以猜忌作為統禦之術,而陸贄勸他要推廣誠信;德宗崇尚武力,而陸贄認為減少戰爭才是當時的首要任務;德宗喜歡聚斂財物,而陸贄認為散財於民才是當務之急。至於用人納諫的方法,治理邊事、統禦將領的方略,以及凡事要歸罪於自己以收人心,改正自己的過失來順應天道,去掉奸佞小人以剪除人民的禍患,珍惜官爵寶器以封賞有功的人;像這樣的勸諫,數不勝數。可謂是進獻苦口的良藥,治療危害身體的重疾。假使唐德宗能盡皆采納他的進言,那麼貞觀之治就可以重現了。

臣等每次從西閣退出來,就私下裏談論,以陛下的聖明,必定會喜歡陸贄的議論。隻要聖主和賢臣之間意見能夠相合,那就如同君臣同處一世。從前馮唐談論廉頗、李牧的賢能,漢文帝就因為這樣的賢才難尋而歎息;魏相列舉陳述了晁錯、董仲舒的對策,漢宣帝因此而實現了中興。若是陛下想自己找到老師,則沒有比就近從陸贄那裏取得教益更好的了。

六經、三史、諸子百家,不是沒有觀看的必要,它們都蘊涵著治理國家的良方;隻是聖人們的話語隱晦、用意深遠,諸子百家和史學的理論又很支離零散,好像山嶽一樣高渺,大海一樣深邃,很難根據一兩點可讀之處就對其進行推崇和選擇。但像陸贄的言論,一看就能明了。它聚集了古今的精華,的確是治理亂世的參考和極好的借鑒。臣等想要選取他的奏議,稍加校正,抄寫下來以呈獻給陛下。希望陛下能把它放在座位的旁邊,就好像見到了陸贄一樣;將它反複熟讀,就好像和陸贄談論一樣。這樣做,必能啟發出天子生性就高明的地方,在很短時間內完成天下大治的功業。

臣等不能將誠懇的心意完全表達出來,請陛下裁奪。

前赤壁賦

——蘇軾

【題解】

此賦作於北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作者謫居黃州(今湖北黃岡)時,因同年另有《後赤壁賦》,故世人習稱本篇為《前赤壁賦》。文章記述了月夜與賓客舟遊於赤壁之下的所見所感,通過主客對答來抒發情感、闡發哲理,體現了作者透過無限宇宙時空坐標來體驗人生、觀照自然的曠達思想。

【原文】

壬戌之秋〔1〕,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2〕,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3〕。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4〕,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5〕,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6〕。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依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7〕,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8〕。

蘇子愀然〔9〕,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10〕,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11〕,旌旗蔽空,釃酒臨江〔12〕,橫槊賦詩〔13〕,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14〕。寄蜉蝣於天地〔15〕,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16〕,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17〕。”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18〕,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注釋

〔1〕壬戌:宋神宗元豐五年。〔2〕屬:敬酒,勸酒。〔3〕鬥牛:即牛宿和鬥宿。〔4〕一葦:小船。〔5〕馮虛:淩空。馮:通“憑”。〔6〕溯(sù):逆水而上。〔7〕嫋(niǎo):通“嫋”。〔8〕嫠(lí)婦:寡婦。〔9〕愀(qiǎo)然:形容神色變得嚴肅。〔10〕繆(liǎo):通“繚”。〔11〕舳(zhú)艫(lú):泛指船隻。〔12〕釃(shī):斟酒。〔13〕槊(shuò):長矛。〔14〕匏(páo)樽:像瓢一樣的酒器。〔15〕蜉(fú)蝣(yóu):蟲名,生存期極短。〔16〕盈虛者:指月亮。〔17〕適:享受。〔18〕核:果品。

【譯文】

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泛舟於赤壁之下。清風徐徐地吹來,水麵上沒有波浪。舉起酒杯,邀客人同飲,吟誦起《明月》詩篇的“窈窕”一章。一會兒,月亮從東山上升起,徘徊在鬥宿、牛宿之間,白蒙蒙的霧氣籠罩著江麵,波光閃動的水麵遙接著天邊。我們任憑小舟自由漂流,遊走在浩淼無垠的江麵上。江水浩瀚啊,船兒像淩空駕風而行,而不知道將停留在什麼地方;人兒飄飄啊,像獨自站在了塵世之外,要生出翅膀飛升成仙。

這時候,喝著酒,心中更加的快樂,便敲著船舷唱起歌來。歌詞說:“桂木做的棹啊蘭木做的槳,拍擊著清澈明亮的江水啊,在月光浮動的江麵上逆水行走。我的情思悠遠深沉啊,心中思念的美人,卻在遙遠的地方。”客人中有會吹洞簫的,隨著歌聲吹奏起來,那簫聲嗚咽,像在埋怨,像在思慕,像在抽泣,像在傾訴。一曲奏完,餘音悠長,像輕絲一樣不能斷絕。深淵裏潛藏的蛟龍為之起舞,孤舟中的悲涼的寡婦為之哭泣。

我不禁黯然神傷,於是整理好衣襟,端坐起來,問客人說:“為什麼奏出這樣悲涼的音樂呢?”客人回答說:“‘月光明亮,星兒稀少,烏鵲向南飛去。’這不是曹孟德的詩句嗎?從這裏向西望去是夏口,向東望去是武昌,山水相纏綿,景色鬱鬱蒼蒼,這不就是曹操被周瑜打敗的地方嗎?當他奪取荊州,攻下江陵,順江東下的時候,戰船連接千裏,旌旗遮蔽天空;他把酒臨江,橫握長矛賦詩,那真是一世的豪傑啊,可如今卻在哪裏呢?何況我和你在江中的小洲上捕魚砍柴,以魚蝦為伴,以麋鹿為友,駕著一葉小舟,舉著酒杯互相勸酒;將如同蜉蝣一樣短暫的生命寄托於天地之間,渺小得像大海裏的一粒米,悲歎我們生命的短暫,羨慕長江的不盡東流。願與神仙相伴而遨遊,也想同明月相守而長存。知道這樣的願望是不能突然實現的,於是隻能借著簫聲將這無窮的遺恨寄托在悲涼的風中。”

我對客人說:“你也知道那水和月的道理嗎?江水是這樣不停地流走,可它依然存在啊;月亮時而圓時而缺,但它始終是那個月亮,並沒有消損和增長。大概是如果從變化的角度去看,那麼天地間的萬事萬物,沒有一刻是能夠保持不變;如果從不變的角度去看,那麼事物和我們本身都不會有窮盡的時候,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再說那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主宰,如果不是我們的東西,即使是一絲一毫也不能得到。隻有江上的清風與山間的明月,耳朵聽到了,就成為了聲音,眼睛看到了,就成為了色彩,得到它們沒有人禁止,享用它們沒有竭盡的時候。這是大自然無窮無盡的寶藏啊,是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的東西。”

客人們聽了這番話都高興地笑了起來,於是洗淨了酒杯,重斟再飲。菜肴和水果都已經吃完,酒杯和盤子雜亂地放著。我與客人們相互枕著靠著在船裏睡著了,不知不覺中東方已然發白。

集評

[宋]蘇轍:子瞻諸文皆有奇氣,至《赤壁賦》,仿佛屈原、宋玉之作,漢、唐諸公皆莫及也。(《欒城先生遺言》)

[明]茅坤:予嚐謂東坡文章,仙也。讀此二賦,令人有遺世之想。(《唐宋八大家文鈔·蘇文忠公文鈔》卷二八)

[清]高嵣:有摹景處,有寄情處,有感慨處,有灑脫處,此賦仙也。(《唐宋八家文鈔》卷七)

後赤壁賦

——蘇軾

【題解】

蘇軾作《前赤壁賦》後三個月,又寫了這篇《後赤壁賦》。文中敘述了複遊赤壁的起因,描寫了泛舟赤壁和登山觀覽的所見所聞,末尾記述的是夜夢境,寄寓著作者貶謫期間悲涼孤寂的心境和超然出世的奇想。

《後赤壁賦》圖 宋 喬仲常

【原文】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1〕,將歸於臨皋〔2〕。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3〕,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鬆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複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4〕,披蒙茸〔5〕,踞虎豹〔6〕,登虯龍〔7〕,攀棲鶻之危巢〔8〕,俯馮夷之幽宮〔9〕,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穀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10〕,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11〕,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注釋

〔1〕雪堂:蘇軾被貶到黃州做團練副使時在黃岡城外東坡所築,他自號為“東坡居士”。堂在雪中建成,他又將四壁畫上雪景,故名。〔2〕臨皋:蘇軾初到黃州的時候住在定惠院,那年的春天遷到臨皋館。〔3〕顧:看。〔4〕巉(chán):險峻。〔5〕蒙茸:雜亂的草叢。〔6〕踞:蹲。虎豹:指形狀像虎豹的石頭。〔7〕虯龍:指形狀像虯龍的樹木。〔8〕鶻(hú):鷙鳥名,即隼。〔9〕馮夷:水神。〔10〕玄:黑色。縞(gǎo):白色。〔11〕疇昔:往日,這裏指昨日。

【譯文】

這一年的十月十五日,我從雪堂出發,準備回到臨皋去。有兩位客人跟隨著我,經過黃泥阪。這時,霜露已經降下,樹葉完全脫落了,我看見了地上的人影,於是抬起頭來,看到了一輪明月已經赫然掛在天上。我和客人們相視而笑,便一邊走一邊唱和著。過了一會兒,我不禁歎息說:“有客沒有酒,有酒沒有菜,月兒這麼亮,風兒這麼清,叫我們如何消受這美好的夜晚呢?”一位客人說:“今天黃昏的時候,我網到了一條魚,大大的嘴巴,小小的鱗片,樣子很像是鬆江鱸魚。可是到哪裏去弄到酒呢?”我回到家後與妻子商議。妻子說:“我有一鬥酒,保存好久了,就是用以應付你臨時的需要的。”

於是帶了酒和魚,又去赤壁下麵遊賞。江裏的流水發出聲響,江岸上的峭壁高達千尺。山峰高聳,月亮顯得很小;江水落去,江石顯露了出來。這才過了多少時日啊,而這江與山的麵貌卻變了很多,都讓人認不出了。我於是撩起衣襟,舍舟上岸,走在險峻的山勢之上,撥開雜亂的野草;一會兒坐在形如虎豹的山石上,一會兒又爬上狀如虯龍的古樹;攀到高高的鶻鳥棲宿的窩,低頭看水神馮夷的宮府。那兩位客人竟不能跟上來。我放聲長嘯,嘯聲劃過長空,草木為之震動,高山為之鳴響,深穀為之呼應,風為之吹起,水為之奔湧。我也默默地感到有些悲傷,隨之又肅然而感到恐懼了起來,再也不想在這陰森肅殺的地方停留。於是返回到江邊小舟之上,把船撐到了江心,聽憑它隨水漂流,它停在哪裏我們就在哪裏休息。這時將近半夜了,環顧四周,江山一片寂寥。恰巧有一隻白鶴,橫穿大江,從東飛來,翅膀有如車輪大小,黑裙白衣,戛然長鳴了一聲,便掠過我的小船向西飛去了。

一會兒,客人走了,我也沉沉睡去。夢中見到了一個道士,穿著羽毛做的衣服,輕快地從臨皋亭下經過,他向我拱手行禮說:“這次的赤壁之遊盡興嗎?”我問他的姓名,他低著頭不回答。哎呀!我知道了。“昨天晚上,一邊叫一邊飛過我的小船的,不是你嗎?”道士回頭對我笑了笑,我也從夢中驚醒。打開房門一看,哪裏還有他的蹤影。

集評

[明]茅坤:蕭瑟。借鶴與道士之夢,以發胸中曠達今古之思。(《唐宋八大家文鈔·蘇文忠公文鈔》卷二八)

[明]鄭之惠:眼前景徑一道破,便似宇宙今日始開。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山鳴穀應,風起水湧”十六字,試讀之,占幾許風景!(《蘇長公合作》卷一)

三槐堂銘

——蘇軾

【題解】

三槐堂是北宋人王祜家中的廳堂,因王祜曾植三株槐樹於庭院而得名。本文通過敘述王氏一家三代功德富貴的傳承,論述天數有定、果報不爽,善惡之報,至於子孫的觀點。

【原文】

天可必乎?賢者不必貴,仁者不必壽。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後。二者將安取衷哉〔1〕?

吾聞之申包胥曰〔2〕:“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世之論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為茫茫。善者以怠,惡者以肆。盜蹠之壽〔3〕,孔、顏之厄〔4〕,此皆天之未定者也。鬆柏生於山林,其始也,困於蓬蒿,厄於牛羊;而其終也,貫四時、閱千歲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惡之報,至於子孫,則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見所聞考之,而其可必也審矣。

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5〕,顯於漢、周之際,曆事太祖、太宗〔6〕,文武忠孝,天下望以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蓋嚐手植三槐於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7〕,相真宗皇帝於景德、祥符之間〔8〕,朝廷清明、天下無事之時,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於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晉公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後,如持左契〔9〕,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10〕。以直諫事仁宗皇帝〔11〕,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位不滿其德。天將複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世有以晉公比李棲筠者〔12〕,其雄才直氣,真不相上下。而棲筠之子吉甫、其孫德裕〔13〕,功名富貴略與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觀之,王氏之福,蓋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鞏與吾遊,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銘之。銘曰:嗚呼休哉!魏公之業,與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14〕。歸視其家,槐陰滿庭。吾儕小人〔15〕,朝不及夕,相時射利,皇恤厥德〔16〕?庶幾僥幸,不種而獲。不有君子,其何能國?王城之東,晉公所廬,鬱鬱三槐,惟德之符。嗚呼休哉!

注釋

〔1〕衷:通“中”。〔2〕申包胥:春秋時楚國大夫,吳王夫差任用伍子胥和孫武攻破楚國都城郢都之後,他去秦國搬救兵,哭於秦廷之前七晝夜,終於使秦國發兵。〔3〕盜蹠:春秋末期的奴隸起義領袖,古人認為他是凶狠暴虐之徒。〔4〕孔、顏:孔子和他的弟子顏回。〔5〕兵部侍郎晉國王公:王祐,字景叔。〔6〕太祖、太宗:指宋太祖趙匡胤、宋太宗趙匡義。〔7〕魏國文正公:即王旦,字子明,王祐之子。他是真宗朝的賢相,死後封魏國公,諡號文正。〔8〕真宗:即宋真宗趙恒。景德、祥符:宋真宗年號。〔9〕左契:契約兩聯中的一聯。〔10〕懿敏公:即王素,字仲儀,王旦之子,諡號懿敏。〔11〕仁宗:宋仁宗趙禎。〔12〕李棲筠(yún):字貞一,唐代人。他為人“莊重寡言,體貌軒特”,為士人們所推崇。〔13〕吉甫:李吉甫,字弘憲,唐憲宗時官至宰相。德裕:李德裕,字文饒,唐武宗時官至宰相。〔14〕砥(dǐ):磨刀石。〔15〕儕(chái):輩。〔16〕皇:通“遑”,閑暇。厥:其。

【譯文】

天道是一定的嗎?可是賢德的人不一定顯貴,仁善的人不一定長壽。天道不是一定的嗎?可仁善的人卻必然後繼有人。這兩種說法取哪種才算恰當呢?

我聽申包胥說:“人要是下了決心就能打破天道,天道要是確定了也能勝過人為的努力。”世上談論天道的人,不等天道落定便去要求它的靈驗,所以認為天道茫茫,難於預測。善良的人因此而懈怠,邪惡的人因此放肆。像從前盜蹠的長壽,孔子、顏回的困厄,這都是天道尚未落定啊。鬆柏生在山林當中,開始的時候,它們困厄在蓬蒿野草當中,遭到牛羊的踢踏蹂躪;可是到了最後,它們能四季常青,經曆千年而青翠如初,這就是因為天道已然落定。善惡的報應,將會一直延續到子孫後代,由此看來天道的落定是一件長久的事情。我以所見所聞來考察其中的規律,發現天道落定的必然之勢是十分清楚明白的。

一個國家將要興起,就一定有德惠遍施於世人的大臣盡力貢獻而不求報答,然後他的子孫才能與恪守成法、保有太平盛世的君主一同享受天下的福祿。

已故的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達於後漢、後周的時候,曾經接連侍奉過太祖、太宗兩位皇帝,能文能武,亦孝亦忠,天下人都盼望他能擔任宰相之職,然而王公終究是因為為人耿直而不能與時世相融合。他曾經在自己的庭院中栽下了三棵槐樹,說:“我的子孫一定有位列三公的人。”後來他的兒子魏國文正公,擔任了真宗皇帝景德、祥符年間的宰相,正逢上朝廷政治清明、天下太平的好時候,他享有福祿榮名共十八年。如果今天托物給別人,明天就往回要,那麼可能能要回來,也可能要不回來。而晉公修養自身的德行,向上天求取報答,那麼必定是數十年之後才能得到報答,那時候就好像是拿著契約兩聯中的一聯,親手與上天進行交割一樣。我是因為這些才知道天道的靈驗果真是必然的。

我沒有趕上親眼看到魏公,隻是見到了他的兒子懿敏公。懿敏公以敢於直言進諫來侍奉仁宗皇帝,在朝廷中出入侍奉皇帝、外出統兵打仗有三十多年了,他的官位並沒有與他的功德相稱。這是上天想要讓王氏複興嗎?為什麼王氏的子孫有如此多的賢良之才呢?世上的人有把晉公比作李棲筠的,論雄才偉略、為人正直等方麵,他們真是不相上下。李棲筠的兒子吉甫,他的孫子德裕,享受的功名富貴與王氏一族差不多,但是若說到忠誠寬厚、仁善樸實等方麵,卻不如魏公父子。由此看來,王氏一族的福分,還沒有到達鼎盛的時候啊!

懿敏公的兒子鞏與我交遊,他崇尚道德而且文才卓越,以此來繼承他家的傳統。我因此把這些銘記了下來。銘文說:“多麼的美好啊!魏公的豐功偉業,與槐樹一起萌芽成長。勤勞地添土栽植,必然要經過一代才能成長起來。他成為真宗皇帝的宰相後,天下四方因此而平安無事。回來後看到自己的家園,已經是槐蔭滿庭了。我輩小人,等不到清晨變成黃昏,就忙著尋找時機,追求名利,哪有時間去顧及自己的品德?隻是希望能夠憑著僥幸,不勞而獲罷了。如果沒有你們這樣的君子,又怎能使國家得到治理?都城的東麵,有晉公的居所,鬱鬱蔥蔥的三棵槐樹,就象征著晉公一家的賢德。多麼的美好啊!”

集評

[宋]謝枋得:文字下手處最嫌直突,此篇先以疑詞說起,後以正意決之,方見文勢曲折之妙。(《文章軌範百家評注》卷七)

[清]張伯行:眼界既高,議論更大。世之人不務修德,少不如意,即有怨天之念,何其所見之陋也!(《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八)

[清]李扶九:凡銘多有敘於前麵,是文敘中以“天”字為骨,銘中以“德”字為骨。敘中鋪楊功德世係極其盛矣,銘中“吾儕小人”六句,有規勉其子孫意,乃為得體。(《古文筆法百篇》卷三)

方山子傳

——蘇軾

【題解】

本篇是元豐四年(1081年)蘇軾在黃州時所作。傳記的主人方山子姓陳名慥,字季常,少年時嗜酒好劍,揮金如土,以豪士自居。後發奮讀書,有誌用世,但無所遇合,晚年放棄家財,隱居光州、黃州之間。《方山子傳》折射出曆經坎坷後的蘇軾的心態,寫方山子實際上是自悲身世。

【原文】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1〕。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2〕,閭裏之俠皆宗之〔3〕。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於光、黃間,曰岐亭〔4〕。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餘謫居於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餘所以至此者〔5〕。餘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餘宿其家。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餘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九年,餘在岐山〔6〕,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遊西山。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餘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勳閥,當得官,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餘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汙,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歟?

注釋

〔1〕光:光州,治所在今河南潢縣。黃:黃州,治所在今湖北黃岡。〔2〕朱家、郭解:二人均為西漢時的豪俠之士。〔3〕閭(lǘ)裏:鄉裏。〔4〕岐亭:今湖北麻城西南。〔5〕瞿(jué)然:驚視的樣子。〔6〕岐山:亦稱天柱山,在今陝西鳳翔縣境。

【譯文】

方山子,是光州、黃州一帶的隱者。他年輕的時候仰慕朱家、郭解的為人,鄉裏的遊俠都尊崇他。年歲稍長,改變了誌趣而去讀書,想要以此來馳騁當世;但是始終沒有實現他的理想。到了晚年就在光州、黃州之間一個叫歧亭的地方避世隱居。住在草廬裏,吃些蔬菜素食,不與世人往來。他拋棄了車馬,毀掉了書生的衣帽,徒步往來於山間。山裏的人沒有認識他的,隻是看到他戴的帽子又方又高,說:“這不是古代方山冠遺留下來的模樣嗎?”於是就叫他“方山子”。我謫居在黃州,有一次路過歧亭,正好碰到了他。我說:“哎呀,這不是我的老朋友陳慥季常嗎,怎麼會在此地居住呢?”方山子也非常驚訝地問我為何到了這裏,我告訴了他原因。他開始是低著頭不說話,而後又仰麵而笑,招呼我到他家裏去住宿。我到了他家,看見他家中四壁空空如也,而妻子兒女、奴仆婢妾都顯露出悠然自得的神情。

我感到十分地詫異。自己想著方山子少年的時候,喜歡喝酒舞劍,揮金如土的情景。十九年前,我在歧山,看到方山子帶著兩個騎著馬的隨從,挾著兩支箭,在西山遊獵。忽然看到有鳥鵲從前麵飛起,他叫隨從追上去射下,但沒有射中。方山子獨自躍馬而出,一箭便將其射落;因而又同我在馬上談論用兵之道以及古今成敗之事,自認為是一代豪傑。這才多少時日,英武勇猛的神氣,還能在他的眉間看到,他怎麼能是個山中的隱士呢?

方山子的家族世代都有功勳,他應當謀求一個官職。假如他一直為朝廷辦差,左右逢源的話,現在也應該已經顯達了。而他的家在洛陽,園林房屋雄偉壯麗,與公侯們的不相上下。他在河北有田產,每年能得到帛千匹之多,也是足以享受富貴安樂了;可這些他都不要,唯獨來到山中。如果沒有自得之樂的話,他會這樣做嗎?

我聽說光州、黃州一帶有很多奇異人士,他們往往是蓬頭垢麵,佯裝瘋狂,我一直沒有見到,方山子或許能見到他們吧?

集評

[明]李贄:變傳之體,得其景趣,可驚可喜。(《蘇長公合作》補卷下)

[清]沈德潛:生前作傳,故別於尋常傳體,通篇隻敘其遊俠隱淪,而不世係與生平行事,此傳中變調也。寫遊俠須眉欲動,寫隱淪姓字俱沉,自是傳神能事。(《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二四)

蘇轍

六國論

——蘇轍

【題解】

本篇是蘇轍為應製舉所進25篇策論中的一篇,文章分析了六國所以為秦所亡的原因。

【原文】

嚐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裏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嚐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衝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昔者範雎用於秦而收韓〔1〕,商鞅用於秦而收魏〔2〕。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3〕,而範雎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

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嚐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耶?委區區之韓、魏,以當強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

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4〕,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5〕。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完於其間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場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於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注釋

〔1〕範雎:魏國人,曾遊說秦昭王,被任為秦相。〔2〕商鞅:姓公孫,名鞅。曾經輔佐秦孝公變法,使秦國強盛起來。〔3〕昭王:即秦昭王。剛:即剛城,在今山東兗州附近。壽:即壽張,在今山東東平縣北。〔4〕藉:通“借”。〔5〕擯(bìn):排斥。

【譯文】

我讀過《史記》中六國世家的篇章,私下裏感到奇怪的是:全天下的諸侯,憑著大於秦國五倍的土地,十倍於秦國的兵力,發憤向西攻打殽山西邊方圓隻有千裏的秦國,卻不免於滅亡。我常常為這件事深思熟慮,認為一定有能夠使他們得以保全的計策。因此我總是責怪那時候的謀士,認為他們考慮憂患的時候是很不周詳的,看到的利益也隻是表麵上的一些小利,而並不知道天下的形勢。

秦國和諸侯爭奪天下的要害,不是在於齊、楚、燕、趙等地區,而是在於韓、魏的邊境;諸侯要和秦國爭奪天下的要害,不是在於齊、楚、燕、趙等地區,而是在於韓、魏的土地。秦國因為有了韓國和魏國的存在,就好像人的心腹得了疾病一樣。韓國和魏國位於秦國出入關中的要衝之上,蔽護著崤山以東的諸侯;所以天下都看重的,沒有超過韓國、魏國的了。從前範雎為秦國所用,秦國因此收服了韓國;商鞅為秦國所用,秦國因此收服了魏國。秦昭王沒有得到韓國、魏國的真心歸附,就出兵去攻打齊國的剛地、壽地,範雎為此而擔憂,於是秦國所顧忌的事情就能夠看到了。

秦國如果對燕國、趙國用兵,這對秦國來講是件危險的事情。越過韓、魏兩國而去攻打別人的國都,燕國、趙國在前麵抵抗,而韓國、魏國趁機在背後偷襲,這是非常危險的做法。而秦國攻打燕國、趙國卻沒有擔心韓、魏兩國偷襲的憂慮,這是因為韓、魏兩國歸附了秦國的緣故。韓、魏兩國是諸侯們的屏障,卻使秦國可以在它們的國土上任意往來,這難道是知道天下的形勢嗎?讓小小的韓、魏兩國,來抵擋如虎狼一樣的秦國,他們怎能不屈從而歸附秦國呢?而後秦國得以對崤山以東的諸侯出兵攻打,使天下遍受它所帶來的災禍。

韓國和魏國不能獨自抵擋秦國,而天下的諸侯卻要憑借著它們來屏蔽西麵的秦國,所以不如與韓、魏兩國親好以排斥秦國。秦國人不敢越過韓、魏兩國以窺視齊、楚、燕、趙等國,而齊、楚、燕、趙等國因而得以在其間自我保全。拿四個太平無事的國家,協助抵擋敵人的韓、魏兩國,使韓、魏兩國沒有東顧之憂,而為天下挺身而出,抵擋秦兵。讓韓、魏兩國對付秦國,而四國在後方休養生息,並且暗中幫助韓、魏兩國應對危難,如果這樣就可以應付一切事情,那秦國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六國諸侯不知道要采用這種策略,卻隻貪圖邊境上些微土地的利益,違背盟約,自相殘殺。秦國的軍隊還沒有出動,而天下的諸侯已經把自己搞得困頓不堪了。直到秦國人乘虛而入,吞並了他們的國家,這怎不令人悲哀呀?

集評

[明]茅坤:識見大,而行文亦妙。(《唐宋八大家文鈔·蘇文定公文鈔》卷六)

上樞密韓太尉書

——蘇轍

【題解】

韓太尉即韓琦,北宋名臣,威望極高。本篇是蘇轍中進士後寫給韓琦的一封信,信中表達了對韓琦的敬仰之情,委婉而巧妙地申明了自己希冀得到韓琦接見的強烈願望。

【原文】

太尉執事〔1〕: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2〕,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嚐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遊者,不過其鄰裏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裏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誌氣。恐遂汩沒〔3〕,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4〕,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5〕,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遊,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6〕,出則方叔、召虎〔7〕。而轍也未之見焉。

且夫人之學也,不誌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鬥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遊數年之間〔8〕,將以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注釋

〔1〕太尉:指韓琦,北宋著名的軍事家和政治家。他在宋仁宗時曾任樞密使,職掌全國兵權。〔2〕太史公:指司馬遷。〔3〕汩沒:埋沒。〔4〕終南、嵩、華:指終南山、嵩山、華山。〔5〕歐陽公:歐陽修。〔6〕周公、召公:二人都是周武王時的大臣,武王死後,召公和周公一起輔佐成王,政績卓著。〔7〕方叔、召虎:皆周宣王之名臣,征伐淮夷有功。〔8〕優遊:生活得十分閑適。

【譯文】

太尉閣下:我生性喜好寫作,對於做文章進行過深入的思考。我認為文章是作者氣質、性格的表現,然而文章不是光靠增長學問就能寫好的,氣質卻可以通過加強修養而得到。孟子說:“我善於培養我的浩然正氣。”現在看他的文章,寬厚宏博,充滿於天地之間,和他的浩然正氣是相稱的。太史公遊遍天下,博覽了全國的名山大川,與燕、趙之間的俊士豪傑交遊,所以他的文章疏朗灑脫,頗有奇偉的氣概。這兩個人,難道是曾經拿著筆學過寫這樣的文章嗎?這是因為他們的浩然正氣充滿胸中,流露到他們的形貌之外,反映在他們的言語裏,表現在他們的文章中,但他們自己並不曾覺察到。

蘇轍我出生已經十九年了。我住在家中時,所交遊的不過是鄉間鄰裏的人,所見到的不過是方圓幾百裏之內的事物,沒有高山曠野可供登覽以廣博自己的見識。諸子百家的書,雖然無所不讀,然而那些都是古人的陳跡,不足以激發我的誌氣。我擔心因此而埋沒了自己,所以毅然離開了故鄉,去尋求天下的奇聞壯觀,以了解天地的廣大。我曾路過秦、漢的故都,盡情觀賞了終南山、華山、嵩山的高峻,向北望見了黃河的奔流,感慨之餘想起了古代的豪士俊傑。到了京師之後,瞻仰了天子宮殿的雄偉壯麗,以及糧倉、府庫、城池、苑囿的富足和巨大,這才知道天下的廣大和壯麗。我見到了翰林學士歐陽公,聽到了他的宏大而雄辯的議論,看到了他秀美而偉麗的容貌,同他門下的賢士大夫交遊,這才知道天下的文章都聚集在這裏。太尉以雄才偉略著稱於天下,天下民眾仰仗您才得以平安無憂,四方異族懼怕您從而不敢侵擾。您在朝廷之內就像周公、召公一樣輔佐君王,您出鎮邊疆就如同方叔、召虎一樣威震四方;然而蘇轍我卻還未曾見到您啊。

況且,一個人求學,如果不立誌在遠大的方麵,即使學得多又有什麼用呢?我這一次來,於山,看見了終南山、嵩山、華山的高峻;於水,我看到了黃河的博大淵深;於人,我看到了歐陽公。但是,我因為沒有見到太尉而感到遺憾。所以希望能夠看到賢人的風采,聽到您一句話以使自己得到激勵,然後才能算是盡覽了天下的盛大景象,而不會有什麼遺憾了。

蘇轍我還年輕,尚未通曉為官之事。當初到京都來,並不是為了謀取個一官半職,就算是偶然得到,也不是我的誌趣所在;然而有幸得到恩賜,讓我回家等待朝廷的選用,使得我能悠閑幾年。我將進一步鑽研學業,並學習從政之道。太尉如果認為我還可以教誨而願意屈尊指教我的話,就更使我感到榮幸了。

黃州快哉亭記

——蘇轍

【題解】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烏台詩案”貶黃州(今湖北黃岡),蘇轍因上書營救蘇軾而獲罪,被貶往筠州(治所在今江西高安),兄弟二人時有書簡往來,以詩文互慰。元豐六年(1083年),與蘇軾同謫居黃州的張夢得為觀覽江流,在住所西南建造了一座亭子,蘇軾為它取名為“快哉亭”,本篇則是蘇轍為快哉亭作的記文,寄寓著身處逆境的作者不以得失為懷、坦蕩曠達的思想感情。

快哉亭文意圖

【原文】

江出西陵〔1〕,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漢、沔,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餘兄子瞻名之曰“快哉”〔2〕。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裏,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3〕,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4〕,周瑜、陸遜之所馳騖〔5〕,其流風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台之宮〔6〕,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無雄雌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

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7〕?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收會稽之餘〔8〕,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9〕,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10〕,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11〕,烏睹其為快也哉?

注釋

〔1〕西陵:長江三峽之一,在今湖北宜昌西北。〔2〕子瞻:蘇軾,字子瞻。〔3〕倏忽:很快地。〔4〕睥(bì)睨(nì):窺伺。〔5〕馳騖(wù):馳騁。騖:疾馳。〔6〕宋玉:戰國時楚國大夫,辭賦家。景差:戰國時楚國辭賦家。〔7〕病:憂愁,苦悶。〔8〕會稽:指錢財賦稅等事務。〔9〕甕牖(yǒu):用破甕做的窗戶。形容家道貧寒。〔10〕挹(yì):汲取。〔11〕騷人思士:指詩人和心懷憂思之人。

【譯文】

長江從西陵峽流出才開始進入平闊的原野,它的流勢變得奔放浩大,南麵彙合了湘水和沅水,北麵彙合了漢水和沔水,聲勢愈顯恢弘。等到了赤壁之下,波濤吞吐洶湧,和大海相似。清河張夢得貶官後居住在齊安,在他住宅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來觀賞江水奔流的盛景。我的兄長子瞻給這座亭子起名為“快哉”。

從亭中觀望,能看到南北百裏之遙,東西三十裏之遠,波浪起伏翻騰,風雲聚散無常。白天有船隻出沒於亭前,夜晚有魚龍在亭下哀鳴,景物瞬息萬變,動人心魄,使人瞠目而不能長時間地觀看。如今,我才得以坐在亭中幾席之上,盡情玩賞,放眼看個夠了。向西遙望武昌一帶的群山,岡巒起伏,草木布列於山上,當雲煙散盡,太陽出來的時候,漁人、樵夫的房子,都能清清楚楚地指點出來。這就是把它叫做“快哉”的原由啊。至於那狹長的沙洲沿岸,故城的廢墟,曾是曹孟德、孫仲謀所窺視,周瑜、陸遜馳騁的地方,那些流傳下來的傳說和遺跡,也足以讓世俗的人為之稱快了。

從前楚襄王和宋玉、景差在蘭台宮遊玩,有一陣清風颯然吹來,襄王敞開衣襟迎著風說:“痛快呀,這陣風!這是我和平民百姓所共享的嗎?”宋玉說:“這隻不過是大王的雄風罷了,百姓怎能與您共享呢?”宋玉的話大概是有所譏諷吧。風並沒有雌雄的分別,而人卻有得誌與不得誌之分。楚王之所以感到快樂,平民百姓之所以感到憂慮,都是因為人的境遇有所不同,跟風有什麼關係呢?

士人生活在世間,假如他的內心不能自得其樂,那麼到了哪裏能感到快樂呢?假使自己心中坦然,不會被外物損傷了自己的性情,那麼到了什麼地方會不快樂呢?如今張君不以貶官作為自己的憂患,在辦理完錢財稅賦等公務之後寄情於山水之間,這大概是因為他心中有過人的地方。即使以蓬草編門,以破甕做窗,也沒有什麼不快樂的,何況於長江清澈的流水中濯洗,招引西山上的白雲為伴,竭盡耳目所能取得的快樂而使自己舒暢呢?如果不是這樣,那麼,連綿的群山,幽深的峽穀,茂盛的山林,古老的樹木,當清風吹動它們,當明月照映它們,這些都是滿懷愁思的人為之悲傷憔悴而不能承受的景色,哪裏會看到它們而感到快樂呢?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前幅握定“快哉”二字洗發,後幅俱從謫居中生意,文勢汪洋,筆力雄壯,讀之令人心胸曠達,寵辱都忘。(《古文觀止》卷十一)

曾鞏

寄歐陽舍人書

——曾鞏

【題解】

宋仁宗慶曆六年(1046年),曾鞏請歐陽修為其祖父撰寫墓碑銘,本篇是歐陽修撰寫完墓碑銘後,曾鞏寫給他的感謝信。

【原文】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1〕,反複觀誦,感與慚並。

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誌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苟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

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誇後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後之作銘者,當觀其人。苟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裏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2〕。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3〕,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於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4〕,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由〔5〕,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6〕。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7〕,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士〔8〕,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之士〔9〕,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

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論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

注釋

〔1〕先大父:指曾鞏已經去世的祖父曾致堯。〔2〕畜:通“蓄”。〔3〕淑:賢善。〔4〕衋(xì)然:悲傷痛苦的樣子。〔5〕晞(xī):仰慕。〔6〕推一賜:給予一次恩惠。三世:指祖、父、自己三代。〔7〕屯蹶(jué)否塞:不得誌,不順利。屯:艱難。蹶:跌倒。〔8〕魁閎(hóng):氣量宏大。〔9〕幽抑:不顯達,不得誌。

【譯文】

去年秋天有人回來,承蒙您賜給書信並為先祖父撰寫了墓碑銘文,我反複地觀看誦讀,感動與慚愧一並生出。

墓誌銘所以著稱於世,因為它的意義與史傳相近,但也有與史傳不同的地方。大概是史傳對於善事惡事無不記錄,而墓誌銘,大概是古人中那些有美好的功德、才能、操行、誌向和氣節的人,怕後人對此不能知曉,於是一定要作銘文來彰明於世。他們或者將墓誌銘供奉在廟堂之中,或者將它存於墳墓之內,其用意都是一樣的。如果這個人是邪惡的,那又有什麼值得銘記的呢?這就是墓誌銘與史傳的區別。

墓誌銘的撰寫,是為了讓死者沒有遺憾,讓生者得以表達敬意。有善行的人喜歡讓自己的事跡流傳後世,於是就勇於作為;壞人沒有什麼可以載入銘文的,因此就會因為慚愧而懼怕。至於那些無所不通、見識廣博的忠貞英烈之士,他們美好的言談和光輝的事跡都會在墓誌銘中有所顯現,足以為後人所效法。警醒勸誡的作用,不與史書相近,又與什麼相近呢?

到了世道衰微的時候,人們的子孫變得隻想要頌揚自己的親人而不遵循作墓誌銘的原則。所以雖然是壞人,也都醉心於刻下銘文以向後世誇耀。而撰寫銘文的人,既不能拒絕推辭,也受到了他子孫的委托。這種情況下,如果寫出他的惡行,那麼人情上就有說不過去的地方,於是這墓誌銘就開始有了不實的言詞。後代想給死者作銘文的人,應當事先觀察撰寫銘文的是一個什麼人。如果托付了一個不適當的人,那麼寫出的銘文就會不公正而不合於事實,這樣的銘文就不能流傳於後世。所以千百年來,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街巷之士,都是有墓誌銘的,而流傳於世的卻很少,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他們將撰寫銘文這件事托付給了不適當的人,於是撰寫出來的銘文就變得不公正,不符合事實了。

然而誰能做到徹底的公正和符合事實呢?如果不是道德修養很高並且文章出眾的人是不能做到的。一般來講,有道德的人對於那些壞人,是不會接受他們的委托而幫其撰寫銘文的;對於一般的人他也能明辨善惡。而人們一生的行為,有性情善良而事跡不好的;有內心奸邪可是貌似賢淑的;有集善惡於一身卻不能指明哪些是善,哪些是惡的;有實際的功績要大過所得的名聲的;有名過其實的。這就好像用人,不是道德修養很高的人,怎能明辨善惡而不被迷惑,公正評論而不徇私情呢?不被迷惑而能不徇私情,這就能做到銘文的公正而且符合事實了。然而如果文章寫作的技巧不高,還是不會流傳於後世的,於是又必須在文章上勝人一籌。所以說不是道德修養很高而且文章出眾的人是難以做到的。難道不是這樣嗎?

然而道德修養很高而又文章出眾的人雖然有時會同時出現一些,也有數十年或一二百年才出現一個的。銘文的傳世已經是如此的困難了,而遇到合適作銘文的人又是如此的困難。像先生這樣的道德文章,當然是可以稱為數百年才有一個的了。我先祖的言行很是傑出,他有幸得到了公正而且符合事實的銘文,那麼這銘文能流傳於後世是無疑的了。而世上的學者,每當看到傳記上所記述的古人的事跡,看到感人的地方,往往是悲傷得不知不覺中落下眼淚,何況那些古人的子孫呢?何況我呢?我追念仰慕先祖的德行,並且思考銘文能夠流傳於後世的原因,然後就知道了先生賜給我碑銘,這恩德是遍及了我們祖孫三代啊!我的感動和想要報答的心情,應當怎樣來向您表示呢?平靜下來想想,我曾鞏淺薄愚笨而先生舉薦我,先祖窮困潦倒而死而先生頌揚他,那麼世上的那些俊士豪傑,有誰不願意投在先生門下呢?那些潛伏避世、憂鬱不得誌的人士,有誰不會因此而對世道產生希望呢?善事有誰會不想去做,而作惡者有誰不因為慚愧而恐懼呢?做父親、祖父的,有誰不想教育好自己的子孫?做子孫的,有誰不想使自己的父親、祖父更加榮耀呢?這種種好的效果,都要歸功於先生啊!

既然已經榮幸地受到了您的恩賜,又冒昧地說出了之所以感激您的原因,那麼您所論及的我家世係,怎敢不遵照您的教誨而詳細地加以考究呢?慚愧萬分,書不盡意。

集評

[明]茅坤:此書紆徐百折,而感慨嗚咽之氣、博大幽深之識,溢於言外。(《唐宋八大家文鈔·曾文定公文鈔》卷三)

[清]沈德潛:銘近於史。而今人之作,每不逮古人,須俟諸“蓄道德而能文章”者。逐層牽引,如春蠶吐絲,春山出雲,不使人覽而易盡。(《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二七)

贈黎安二生序

——曾鞏

【題解】

蜀地的士子黎生、安生經蘇軾的介紹前來拜謁曾鞏,後黎生補江陵司法參軍,臨行之際向曾鞏言及家鄉之人笑二人迂闊,請曾鞏解惑。曾鞏於是寫下本篇以為辯駁,並勉勵黎、安二生堅持走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