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趙郡蘇軾〔1〕,予之同年友也〔2〕。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予,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予。讀其文,誠閎壯雋偉〔3〕,善反複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4〕。將行,請予言以為贈。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裏之人皆笑以為迂闊〔5〕。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裏人。”予聞之,自顧而笑。
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誌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裏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乎〔6〕?然則若予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予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違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裏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
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注釋
〔1〕趙郡:即趙州,治所在今河北趙縣。〔2〕同年:同年考中進士的人。〔3〕雋(juàn):意味深長,引人入勝。〔4〕司法參軍:地方上掌管刑法的小官。〔5〕迂闊:指思想行為不切實際。〔6〕庸詎(jù):難道。
【譯文】
趙郡的蘇軾,是我與同年進士及第的好友。他從蜀地寫信給在京師的我,信中稱讚蜀地的士人黎生和安生。不久黎生攜帶著他的文章幾十萬字,安生攜帶著他的文章幾千字,屈尊來訪。讀他們的文章,確實覺得氣勢宏大俊偉,行文善於縱橫馳騁,深究事理。他們的才學與深厚功底在文章中的恣肆揮灑,更好像是無窮無盡的。這兩個人真稱得上是不同尋常的傑出人士,而蘇君也真可以說是善於知人啊!
前不久,黎生去補江陵府司法參軍的缺。臨行的時候,請我送他幾句話以為贈別。我說:“我知道你,是從心裏麵知道你,還用得著語言從外麵表達出來嗎?”黎生說:“我和安生對道德文章的學習,常常被鄉裏的人譏笑為迂闊。今天想求您幾句話,去解除鄉裏人對我們的誤解。”我聽了,自己想想,不由得笑了。
世人的迂闊,有誰比我更甚呢?隻知道信服古人的言論,而不知道要迎合世道;隻知道以聖賢之道作為自己的誌向所在,而不知道合於流俗。這就是我所以困頓至今還不自知的原因啊。世人的迂闊,有誰能比我更甚呢?如今黎生的迂闊,隻是文章不合於流俗,這隻是迂闊中的小迂罷了,然而還擔心被鄉裏的人譏笑。像我這樣的迂闊,就是大迂了。如果讓黎生帶了我的話回去,一定會得罪更多的鄉裏人,那時候得到的豈止是譏笑呢?但是現在我對黎生,應當說些什麼呢?說我的迂闊是好的、對的,可是它的禍害卻這樣明顯;說我的迂闊是不好的、不對的,那倒是可以迎合世俗了,但有悖於古法,偏離了聖賢之道。黎生、安生你們不要急於解除鄉裏人對你們的誤解,何去何從一定能自己作出選擇。
於是寫了這些話贈給黎生和安生,並且轉請蘇君觀看,他認為如何呢?
集評
[清]王符曾:和平溫厚,盛世之音。(《古文小品咀華》卷四)
[清]張伯行:聖賢之道,平易近情,而世多目之為迂闊,古今同慨也。子固借題自寓,且願與有誌者擇而取之,真維持世教之文。(《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四)
[清]李扶九:合看此文,無法不備,無處不切。雖遜韓、蘇之奇變恣肆,卻自醇穩質實。八家並稱,良有以也。(《古文筆法百篇》卷一一)
學舍記
——曾鞏
【題解】
據本文“今天子至和之初”,知寫於至和元年(1054)。這篇實是作者三十六歲前的自傳,提供了入仕前的第一手資料,是了解研究曾鞏生平和思想的重要文獻,可以和作者的《讀書》詩參看。後來歸有光的名文《項脊軒誌》亦規模此文。
茅坤引王慎中雲:“此亦是先生獨出一體,在韓、歐未有。然大意亦自《醉翁亭》、《真州東園》二篇體中變出,又自不同也。”
【原文】
予幼則從先生受書,然是時,方樂與家人童子嬉戲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時,窺六經之言與古今文章,有過人者,知好之,則於是銳意欲與之並。而是時,家事亦滋出。自斯以來,西北則行陳、蔡、譙、苦、睢、汴、淮、泗,出於京師;東方則絕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並封、禺、會稽之山,出於東海上;南方則載大江,臨夏口而望洞庭,轉彭蠡,上庾嶺,繇真陽之瀧,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魚洶湧湍石之川,巔崖莽林佈虺之聚,與夫雨暘寒燠風波霧毒不測之危,此予之所單遊遠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藥物,廬舍器用,箕碎細之間,此予之所經營以養也。天傾地壞,殊州獨哭,數千裏之遠,抱喪而南,積時之勞,乃畢大事,此予之所遭禍而憂艱也。太夫人所誌,與夫弟婚妹嫁,四時之祠,屬人外親之問,王事之輸,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於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蓋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閑時,挾書以學,於夫為身治人,世用之損益,考觀講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專力盡思,琢雕文章,以載私心難見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為並,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視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擾多事故益甚,予之力無以為,乃休於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學。或疾其卑,或議其隘者,予顧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勞心困形,以役於事者,有以為之矣。予之卑巷窮廬,冗衣礱飯,芑莧之羹,隱約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誌而有待也。予之疾則有之,可以進於道者,學之有不至。至於文章,平生所好慕,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堅木好高大之觀,固世之聰明豪雋挾長而有恃者所得為,若予之拙,豈能易而誌彼哉?”遂曆道其少長出處,與夫好慕之心,以為《學舍記》。
【譯文】
我幼年就跟從教書的先生讀書,然而那時候喜歡同家人孩子們打鬧玩耍,還不知道喜歡書籍。十六七歲時,看“六經”的話語和古今的文章,蘊涵著超越常人的見解,懂得了喜愛它,於是想學習並達到這種境界。可就在此時,家中的倒黴事也一樁接一樁發生了。從那時以來,在西北曆經陳州、蔡州、譙縣、苦縣和睢水、汴水、淮水、泗水,又從都城離開;在東方乘船渡過大江和運糧的水道,越過五湖,沿著封山、禺山、會稽山前進,又從東海出發;在南方在長江上漂流,抵臨夏口,遠望洞庭湖,轉向彭蠡澤,登上大庾嶺,自真陽縣到達瀧水縣,直至南海岸邊。這是我踏進社會而四處奔波的情形。那蛟龍巨魚出沒、波浪拍擊河石的長川,那陡峭的山崖、茂密的森林和野獸毒蛇聚合成一體的地方,以及暴雨淋頭、各種反常的氣象和水中風波、林間毒霧等不可預測的危險,這是我獨身遊曆、寄居遠方而甘冒風險的常事。家中穿的、吃的和藥物,房屋和各種用具,簸箕篾筐之類的瑣碎出入,這是我所操辦、用來養活一家大小的事務。老父親突然去世,在他鄉我獨自一個人悲聲痛哭,從數千裏以外守護靈柩南返故鄉,又經過很久的操勞,才辦完安葬的大事,這是我遭受禍難而喪父的情形。祖母臨終前的遺願,以及弟弟們的娶親,妹妹們的出嫁,四季例行的祭祀活動,內外親屬的日常交往,向官府繳納租稅,這是我忙得不可開交而又處理不周全的事情。我在這些事情上耗盡了精力,而又自身多病。以上所講的那些情況,還僅僅是一兩個方麵的粗略情況。獲得一點兒輕閑時光,就挾起書本去學習,對於修養好自身、治理民眾、世上該采取的措施應增補或減損哪些,考察講解起來,就不能十分周全細致了。所以做不到集中精力,竭盡思慮,寫不出精雕細刻文章來表達自己心中難以表現的情感。追比古今的文人,與他們站在同列,實現我的理想,這是我自行察照起來而深為感歎的呀!
如今正當大宋至和初年,而我受到的幹擾和遭遇事故的不斷增多,靠我的力量根本就應付不了,於是在家休養,到宅旁的草房去學習。有人抱怨它太低矮,有人譏笑它太狹小,我四麵觀看,笑著說:“這對我是最合適的地方。我勞損心力、困頓形體並且被家事所役使,是有理由的啊。我住在小巷破屋,身穿爛衣服,食用糙米飯,口喝野菜湯,隱遁卻安心,正是為實現抱負並且有所期待啊!我所忌恨的東西也有,那就是可以進入聖賢之道,學問卻有不到家的地方。至於文章,是我平生的愛好與追求,寫起來有時間不夠用的感覺。至於那些磚土堅固、木料上乘、外觀高大的建築,原本屬於世上聰明豪俊、具有優越條件而勢力強大的人才能去修建的。像我這樣笨拙的人,哪裏能夠改變過來並去追求那大房舍呢?”於是逐項進述自己從小孩子到成年人的經曆,以及愛好和向往的心態,寫成了這篇《學舍記》。
議經費
——曾鞏
【題解】
元豐三年(1088年)十月,曾鞏將赴滄州,要求進見被神宗允準,不久又被留判三班院。據本文末自注“元豐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垂拱殿進呈”,當為已供職三班院所作,《宋史》本傳亦列入此時。神宗對本篇激賞不已:“以節用為理財之要,世之言理財者,未有及此。”本文所記錄的北宋前期的經濟史料,亦很重要。
【原文】
臣聞古者以三十年之通製國用,使有九年之蓄。而製國有用者,必於歲杪,蓋量入而為出。國之所不可儉者,祭祀也。然不過用數之仂,則先王養財之意可知矣。蓋用之有節,則天下雖貧,其富易致也。漢唐之始,天下之用常屈矣,文帝、太宗能用財有節,故公私有餘,所謂天下雖貧,其富易致也。用之無節,則天下雖富,其貧亦易致也。漢唐之盛時,天下之用常裕矣,武帝、明皇不能節以製度,故公私耗竭,所謂天下雖富,其貧亦易致也。
宋興,承五代之敝,六聖相繼,與民休息,故生齒既庶,而財用有餘。且以景德、皇祐、治平校之:景德戶七百三十萬,墾田一百七十萬頃;皇祐戶一千九十萬,墾田二百二十五萬頃;治平戶一千二百九十萬,墾田四百三十萬頃。天下歲入,皇祐、治平皆一億萬以上,歲費亦一億萬以上。景德官一萬餘員,皇祐二萬餘員,治平並幕職、州縣官三千三百餘員,總二萬四千員。景德郊費六百萬,皇祐一千二百萬,治平一千三百萬。以二者校之,官之眾一倍於景德,郊之費亦一倍於景德。官之數不同如此,則皇祐、治平入官之門多於景德也。郊之費不同如此,則皇祐、治平用財之端,多於景德也。誠詔有司按尋載籍,而講求其故,使官之數、入者之多門可考而知,郊之費、用財之多端可考而知。然後各議其可罷者罷之,可損者損之。使天下之入,如皇祐、治平之盛,而天下之用、官之數、郊之費皆同於景德,二者所省者蓋半矣。則又以類而推之。天下之費,有約於舊而浮於今者,有約於今而浮於舊者。其浮者必求其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約者必本其所以約之由而從之。如是而力行,以歲入一億萬以上計之,所省者十之一,則歲有餘財一萬萬。馴致不已,至於所省者十之三,則歲有餘財三萬萬。以三十年之通計之,當有餘財九億萬,可以為十五年之蓄。自古國家之富,未有及此也。古者言九年之蓄者,計每歲之入存十之三耳,蓋約而言之也。今臣之所陳,亦約而言之。今其數不能盡同,然要其大致,必不遠也。前世於凋敝之時,猶能易貧而為富。今吾以全盛之勢,用財有節,其所省者一,則吾之一也,其所省者二,則吾之二也。前世之所難,吾之所易,可不論而知也。伏惟陛下衝靜質約,天性自然。乘輿器服,尚方所造,未嚐用一奇巧。嬪嬙左右,掖廷之間,位號多闕。躬履節儉,為天下先。所以憂憫元元,更張庶事之意,誠至惻怛,格於上下。其於明法度以養天下之財,又非陛下之所難也。臣誠不自揆,敢獻其區區之愚,惟陛下裁擇,取進止。
元豐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垂拱殿進呈。
【譯文】
臣下我聽說古代依三十年來通盤籌劃國家的財政收支,在這三十年中要有九年的積蓄。而具體籌劃國家財政收支,一定要在每年年底進行,這是由於要根據收入來決定支出啊!國家財政不能節省的一項支出,就是祭祀大禮,可是數額也不超過全年總收入裏的那個零頭。這樣一來,古代聖帝明王儲存財富的用意就可以了解了。如果支出有節製,那麼盡管天下貧困,國家富裕也容易實現。漢朝和唐朝建立的初期,天下的用度常常非常拮據,可漢文帝、唐太宗能夠用財有節製,因此公家和私人都有結餘。這就是臣下我所講的天下盡管貧困,國家富裕也容易實現的例證。反過來,用財沒有節製,即使天下富足,國家貧困也容易。漢朝和唐朝興盛的時期,天下的用度常常很寬裕,可是漢武帝、唐明皇不能夠按製度規定去節製財政支出,所以公家和私人全都耗費枯竭。這正是臣下我所講的天下盡管富足,國家也容易貧困的例證。
我大宋朝興起,承接五代破敗的局麵,六位聖帝遞相接續,使百姓休養生息,所以不但人口眾多,而且財用仍有結餘。姑且拿景德、皇祐、治平這三個階段的情況進行比較:景德年間戶口數是七百三十萬,墾田數為一百七十萬頃;到皇祐年間戶口數是一千零九十萬,墾田數有二百二十五萬頃;到治平年間戶口數為一千二百九十萬,墾田數是四百三十萬頃。全國每年的總收入,皇祐年間和治平年間都在一億萬貫以上,可每年的總支出也在一億萬貫以上。景德年間全國官員有一萬多名,到皇祐年間增至兩萬多名,而治平年間加上三千三百多名幕職州縣官在內,共計兩萬四千名。景德年間在京師郊外舉行祭天大禮的費用為六百萬貫,皇祐年間為一千二百萬貫,治平年間是一千三百萬貫。以這兩宗事來比較,官員人數的眾多,比景德年間增加了一倍;而在京師郊外舉行祭天大禮的費用也比景德年間增加了一倍。官員的數額既然如此不同,那就表明皇祐年間、治平年間出仕為官的途徑比景德年間要廣。在京師郊外舉行祭天大禮的費用既然如此不同,那就說明皇祐年間、治平年間用財的項目比景德年間要多。果真下詔命令主管部門驗核有關的典籍,講論探求其中的原因,使官員的數目、出仕的多種途徑能夠考察清楚而胸中有數,使在京師郊外舉行祭天大禮的費用、用財的多種項目能夠考察清楚而胸中有數,再分別討論其中可以去除的部分而去除掉,可以減省的部分而予以減省。使全國的總收入仍像皇祐年間、治平年間那樣豐厚,而全國的總支出、官員的數額。在京師郊外舉行祭天大禮的費用都和景德年間相同,僅這兩項所節省下來的支出就將近一半了。既然如此,就再進一步類推,全國的費用有過去支出少而現在卻支出多的,有如今支出少而過去卻支出多的。對那些支出多的項目一定要找出多的原因而加以杜絕,對那些支出少的項目務必要依據支出少的原因而維持不變。如此來大力實行,按照每年總收入在一億萬貫以上來計算,所節省的比例為十分之一,就能每年有剩餘的錢財一萬萬貫。逐漸推進而不中斷,達到所節省的比例是十分之三,就會每年有剩餘的錢財三萬萬貫。按照三十年來進行通盤計算,就能有剩餘的錢財九億萬貫,可以形成十五年的儲備。自古以來國家的富足,沒有能趕得上這種儲備數量的。古代所說九年的儲備,是核計每年的總收入留存下十分之三罷了,這是約略的估算。如今臣下我所陳奏的,也屬於約略的估算。如今具體的數目不能與實際完全相同,然而驗核那大概的情形,一定不會相差太遠。過去的王朝在凋敝的年代還能夠變窮為富,如今我朝憑借全麵興盛的國勢,用財有節製,能夠節省出一份,就是我朝的一份積蓄;能夠節省出兩份,就是我朝的兩份積蓄。過去的王朝很難辦到的,在我朝卻很容易辦到,這是可以不加申論就會很清楚地知道的。跪拜想來,陛下淡泊沉靜、質樸簡約,天性就是如此。車輛馬匹和用具服飾,凡由尚方這一機構製造的,從沒使用過一件奇特精巧的玩意。左右嬪妃,掖庭女官,都還配備不全,親自踐行節儉,成為全天下的表率。用以憂慮憫惜百姓、革新各種政事的心意,極是誠懇痛切,感動天地。在宣明法度來積儲國家財富的問題上,也不是陛下難以做到的。臣下我確實不自量力,鼓起鬥膽獻呈上這小小的一點愚見,謹願陛下裁決擇定。等待領取聖旨。
元豐三年(1080)十一月二十一日垂拱殿進呈。
材論
——王安石
【題解】
本文論述了人才對天下治亂安危的極端重要性,提出統治者對人才的訪求和任用是否持積極態度,能否為人才的產生創造良好的環境是人才能否湧現的關鍵。
本文中著重論述選才之道,先以駑驥作比,諫諭統治者對人才應“試之之道,在當其所能”,又以南越之簳用之不得其方,則效用大異來說明統治者對人才應“銖量其能而審處之”,借以闡明正確的選才之道,並抒發其在位者未及深思而妄言“天下果無材”之哀,提出隻有對人才采取正確的態度才會促使賢才輩出的觀點。
王安石像
【原文】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眾,患上之人不欲其眾,不患士之不欲為,患上之人不使其為也。夫材之用,國之棟梁也,得之則安以榮,失之則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眾、不使其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尤蔽者,以為吾之位可以去辱絕危,終身無天下之患,材之得失無補於治亂之數,故偃然肆吾之誌,而卒入於敗亂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謂吾之爵祿富貴,足以誘天下之士,榮辱憂戚在我,吾可以坐驕天下之士,將無不趨我者,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養育取用之道,而然以為天下實無材,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為患則同,然而用心非不善而猶可以論其失者,獨以天下為無材者耳。蓋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異於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畫策而利害得,治國而國安利,此其所以異於人也。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審用之,則雖抱皋、夔、稷、契之智,且不能自異於眾,況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異能於其身,猶錐之在囊,其末立見,故未有有其實而不可見者也。”此徒有見於錐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馬之在廄也。駑驥雜處,飲水食芻,嘶鳴蹄齧,求其所以異者,蔑矣。及其引重車,取夷路,不屢策,不煩禦,一頓其轡而千裏已至矣。當是之時,使駑馬並驅,則雖傾輪絕勒,敗筋傷骨,不舍晝夜而追之,遼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後騏驥與駑駘別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天下為無材,盡其道以求而試之,試之之道,在當其所能而已。夫南越之修,簇以百煉之精金,羽以秋鶚之勁翮,加強弩之上而千步之外,雖有犀兕之捍,無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決勝覿武之所寶也,然用以敲撲,則無以異於朽槁之挺。是知雖得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於是銖量其能而審處之,使大者、小者、長者、短者、強者、弱者無不適其任者焉。如是則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奮其所知以效小事,況其賢能智力卓犖者乎?嗚呼!後之在位者,蓋未嚐求其說而試之以實也,而坐曰“天下果無材”,亦未之思而已矣。或曰:“古之人於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獨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因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則能複先王之法度,能複先王之法度,則天下之小事無不如先王時矣,況教育成就人才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獨言求而用之之道也。”噫!今天下蓋嚐患無材。吾聞之:六國合從,而辯說之材出;劉、項並世,而籌劃戰鬥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謨謀諫諍之佐來。此數輩者,方此數君未出之時,蓋未嚐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今亦患上之不求之,不用之耳)。天下之廣,人物之眾,而曰果無材可用者,吾不信也。
【譯文】
管理天下的憂患,不在於擔心人才不多,而是擔心在上位的人不想使人才眾多;不擔心士人不想有所作為,而是擔心在上位的人不讓他有所作為。可以任用的人才都是國家的中流砥柱,得到人才國家就會安寧繁榮,失去人才國家就會覆滅受辱。身居上位的人卻不想使人才眾多、不讓他有所作為是出於什麼原因呢?這是因為有三種偏見。其中最大的偏見,是認為自己的地位可以消除侮辱斷絕危患,一生都不存在危害國家的事情,人才的得失對於興盛衰敗的命數是沒有用處的,所以就心安理得地為所欲為,最終導致敗亡危難。還有人以為自己的爵位俸祿富貴,足以吸引天下的士人,榮辱喜憂都決定於自己,可以坐著傲視天下士人,沒有人不奉承他,但最終也走到了敗亡危難受辱的地步,這又是一種偏見。又有人不去尋求培養、挑選、任用人才的辦法,隻是滿懷憂慮地認為天下沒有有才能的人,那麼最終也會導致敗亡危難受辱的局麵,這又是一種偏見。以上三種偏見產生的禍患一樣,其用心並不是不好尚且能夠評論其失誤,最可怕的是那種認為天下沒有人才的。他的內心並非不想任用天下的人才,隻是不明白罷了。況且有才能的人,在外形上和其他人有什麼分別呢?隻是他們遇到什麼事都可以辦好,籌劃對策可以切中利害關係,治理國家會向好的方向發展,這是他們與別人不同的地方。身居上位的人如果不能仔細觀察、審慎任用,即使他們有皋、夔、稷、契那樣的智慧,也不能和眾人區別開來,更不用說是職位低的人了。世上有偏見的人會說:“身懷奇異才能的人,好比錐子放在了皮囊之中,他的鋒芒馬上就能表現出來,因此向來沒有有本事而不能顯露的事。”這些人隻看到了錐子放在皮囊裏,卻沒看到馬廄裏的馬匹。劣馬和良馬混雜在一起,喝水吃草,鳴叫踏咬,要找出它們的不同之處太困難了。等到用它們拉車,走在平坦的路上,良馬不用多次揮鞭,也不用駕馭,一抖韁繩就可奔馳千裏。與此同時,讓劣馬與良驥並駕齊驅,即使把韁繩拉斷了,傷筋動骨、晝夜不止地奔跑,劣馬也遠遠趕不上良馬。這樣以後才能辨別出良馬和劣馬的分別。古代的君主,懂得這個道理,因此不認為天下沒有人才,他們用盡所有的辦法去發掘人才並加以測試,測試的方法和他本身的能力一致。南越的長箭,箭頭用的是經過千錘百煉的精鐵,括羽用的是秋鶚的硬翮,搭在質量好的弓箭上就能夠射到千步以外,即使對方用犀牛皮的鎧甲保護,也無不立刻穿透而死,這種天下出奇的鋒利武器是製勝的寶物,但如果用來敲打東西,就和枯槁腐朽的木棍沒有區別。由此可以知道即使得到了傑出的人才,不按正確的方法使用,也會像這樣一樣。古代的君主明白這個道理,於是估量每個人的才能而謹慎地為其安排職位,使能力各異的人全都適合各自的工作。像這樣即使是蠢笨鄙陋的士人,也都能夠竭盡全力做好一些小事,更何況那些有著卓越智慧的人呢?唉!後代的官員,並沒有尋求過這種學說並運用到實際的工作中去,反而憑空說世間沒有人才,也根本沒有認真思考過。有人說:“古代有一整套培養造就人才的辦法,你卻隻談到了搜求和任用人才,這是為什麼呢?”我的意見是:“天下的法製沒有確立之前,一定要先搜求天下的人才加以任用。如果能尋求到天下的人才,就能恢複先王的法度,能恢複先王的法度,那麼天下的小事就都像先王的時代一樣了,何況像教育造就人才這樣的大事呢?因此我才隻說搜求和任用人才的方法。”噫!現在的天下總擔心沒有人才。我聽說,東方六國采用合縱的謀略,遊說智辯的人才就出現了;劉邦和項羽並存於當世,策劃戰鬥的人就出現了;唐太宗想治理好天下,出謀劃策勇於進諫的副手就出現了。這幾種人在這幾位帝王出現前不存在,如果國君想得到他們,他們自然會出現(如今的問題是統治者不尋求人才,不任用人才)。天下這樣廣大,人物這樣眾多,卻說沒有人才可以使用,我不相信。
對疑
——王安石
【題解】
本文闡釋了對當時朝廷下發的一道敕書所涉內容的疑問。指出以孝治天下並非隻做表麵文章,而在於采取一些切實可行又符合實際的措施。否則,不但不能達到預期目的,反而會引起公卿大夫的困窘。文章用較大篇幅分析了這項在當時情況下難以執行的政策,它並非是學習先王用權變的方法來處理事務,而是違背先王安慰、撫恤士大夫之原意,從而為此項政策的不合理性找到理論根據。
文末以疑問作結,綿裏藏針。筆墨之外,此敕書內容之荒謬盡顯無遺。
【原文】
己亥敕書:“自今內殿崇班以上,大喪致其事,供奉官以下則勿致,如其故。”於是有疑者,以為供奉官以下亦士大夫也,而朝廷獨遇之如此,顧而問曰:“今子以謂如何?”嚐竊原朝廷之意以對曰:“先王之製喪禮,不飲酒,不食肉,不禦於內,以致其哀威者,所謂禮之實,而其行之在我者也。不論其人之貴賤,不視其世之可否,而使之同者也。然而有疾則雖賤者亦使之飲酒而食肉,此所謂以權製者也。或不言而事行,或言而後事行,或身執事而後行者,所謂禮之文,而其行之在物者也。論其人之貴賤,視其世之可否,而為之節者也。視其世之可否而為之節,故金革之事,則雖貴者亦有時乎而無辟,此所謂以權製者也。今欲使三班趨走給使之吏,大喪則皆無以身執事,而從古者卿士大夫之禮,此固盛世之所宜急,而先王以孝理天下之意。然而事又有先於此者。古之時,卿大夫之喪,所以聽身不執事者,為其可以不身執事也。其可以不身執事者,何也?古之人君於其卿士大夫之喪,所以存問養恤者,蓋不詘於其在事之時,其有大喪而得不以身執事者,以其臣屬足使而祿賜足以事養故也。今三班趨走給使之吏,其素所以富養之,非備厚也。一日使去位而治喪者,則朝廷視遇與庶人之在野者無以異。庶人之在野者,所以葬祭其先人,畜養其妻子,有常產矣。三班趨走給使之吏,去位而治喪者,則其使令非有臣屬,事養非有祿賜,一日無常產,則其窮乃有欲比於庶人而不得者。若用事者不為之憂此,而曰‘汝必無以身執事’,則亦有餓而死者耳!然而世之議者方曰:‘今之小吏去位而治喪者眾矣,吾未見有餓而死者。’夫今之去位而治喪者,自非多積餘藏,有以活身,則孰能無以身執事者乎?今欲使之去位而治喪者,故欲使其致喪之實而無以身執事也。苟不能使之無以身執事,而徒使之去位,則豈盛世之所急,而先王以孝理天下之意也?愚故曰事又有先於此者,謂所以存問恤養士大夫如古之時者,今之所先也。夫明吾政以贍天下之財,而存問恤養士大夫如古之時,此吾之所易為也。仰無以葬祭其先人,俯無以畜養其妻子,然且去位而治喪,無以身執事,以致古者士大夫之禮,此人所難行也。舍吾之所易為而忽不謀,曰:‘是皆先王之事,非吾今日之所能為也。’操人之所難行而誅之不釋,曰:‘古之士大夫皆然,爾奚事而不為?’朝廷或者以為此非先王以權製喪、內恕及人之道,故止而不為。雖然,愚亦有疑焉,欲內恕以及人而不為吾之所易為者,何也?”
【譯文】
己亥這一天皇上頒布詔書說:“從今往後內殿崇班以上的官員,遇到家中大喪可以退職回家,供奉官以下的不允許,一如既往。”於是有人發出疑問,認為供奉官以下也屬於士大夫,朝廷卻這樣對待他們,就問我說:“你認為怎麼樣?”我曾經推究朝廷的意思回答他們說:“先王在服喪禮時,不喝酒,不吃肉,不在內宮居住,來表達自己內心的難過,這就是所說的實實在在的禮節,是否實施全在於自身。不管人的地位的高低,也不看時代是否允許,執行禮節都是相同的。然而有病的人即使身份低微也要讓他喝酒吃肉,這就是所謂的用權變的方法施行禮節。有的人不需要講話卻可以做成事情,有的人說完話再把事做成,有的人自己親自去做之後把事做成,這就是所謂禮節是外在的,要看對什麼事物施行。根據人地位的高低,看時代是否允許,再用禮節加以節製。看時代是否允許對禮節進行約束,所以涉及戰爭的事情,有時連地位高貴的人也不能回避,這是所說的用權變的方法節製。現在想讓三班大臣充當供人驅使的差吏,遇到大喪都不要執行事務,按照古代公卿大夫的禮儀去做,這本來就是太平盛世應該重視的,也是先王用孝治理天下的本意。可是有的事情又比這些要緊。古時候,公卿大夫遇到喪事,可以聽憑他們不用辦理事務,是因為他們可以不用處理事務。為什麼能夠不用處理事務呢?古代君主在公卿大夫遇到喪事時,給予他們的安慰補貼的恩惠,並不少於為官時,遇到大喪可以不用親身處理事務,是因為大臣們的部下足以辦理好事物,俸祿全額發放足以侍奉的緣故。如今朝內大臣充當了奔走驅使的差吏,日常給他們的待遇又不豐厚。一旦讓他們辭去職位回家治喪,朝廷的待遇就和平常百姓沒什麼分別。平民百姓可以殯葬祭祀祖先、撫養妻子兒女,是因為他們有確定的產業。供皇上奔走驅使的朝廷官員辭去職位去治喪,手下沒有服役人員,沒有俸祿供養家人,一天沒有固定的收入就會走投無路,即使想和平民百姓相提並論也無法辦到。如果執政者不知道為此擔憂,卻說‘你再也不要親自辦理政務了’,那麼就會出現因饑餓而死的士大夫。可是世上一些議論者會說:‘現在,小官吏辭去職位治喪的很多,我也沒有見過有餓死的。’現在辭職治喪的人,如果不是有多餘的儲藏,能夠養活自身,誰又能不親自處理政務呢?現在讓他們辭職治喪,就是讓他們真的去辦理喪事而不再處理政務,如果不讓他們處理政務,隻是讓他們辭職,這難道是太平盛世的要務,是先王用孝治理天下的原意?所以我說有的事務比這件事急迫,我認為像古代那樣慰問撫恤士大夫,才是今天首先要做的事。使國家政治清明從而使天下財力充足,像古時候那樣安慰撫恤士大夫,對我們來說就容易做了。如果士大夫對上不能殯葬祭祀祖先,對下不能養活妻子兒女,尚且辭職去辦理喪事,不再在朝廷任職,可是仍想按照古代士大夫的禮儀,這是人們不能做到的。放棄我們容易做的而疏忽不加謀劃,說:‘這些都是先王的事情,並非我們現在所能做的。’用別人難以完成的事情做借口而不停地指責,說:‘古代的士大夫都這樣,你為什麼做不到呢?’朝廷中有人認為這並非先王用權變的方法辦理喪事、內心饒恕自己和別人的辦法,所以停止不做。即使這樣,我心裏也有疑問,想在內心寬恕自己和別人卻又不做那些不難做的事,這是什麼原因呢?”
委任
——王安石
【題解】
荊公為文,多深思遠識,本文亦如此。
針對當時官吏選拔標準有失偏頗之現實,荊公以其治天下之自覺奮筆疾言,指陳時弊,暢快淋漓。文中援古證今,辭意切直,筆力更覺遒勁。
通篇大意在於諫諍當政者法古代賢王委任官吏之道:但求其用,不求其全;信其忠而不疑其偽。並著重指出,為君者對待臣屬應推心置腹,做到“任之重而責之重”,則君臣和協、上下同心。文以“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顧人君待之之意何如耳”作結,政事之缺失,事理之曲直畢現。讀之令人神動。
【原文】
人主以委任為難,人臣以塞責為重。任之重而責之重,可也;任之輕而責之重,不可也。愚無他識,請以漢之事明之。高祖之任人也,可以任則任,可以止則止。至於一人之身,才有長短,取其長則不問其短;情有忠偽,信其忠則不疑其偽。其意曰:“我以其人長於某事而任之,在它事雖短何害焉?我以其人忠於我心而任之,在它人雖偽何害焉?”故蕭何刀筆之吏也,委之關中,無複西顧之憂;陳平亡命之虜也,出捐四萬餘金,不問出入;韓信輕猾之徒也,與之百萬之眾而不疑。是三子者,豈素著忠名哉?蓋高祖推己之心而置於其心,則它人不能離間,而事以濟矣。後世循高祖則鮮有敗事,不循則失。故孝文雖愛鄧通,猶逞申屠之誌;孝武不疑金、霍,終定天下大策。當是時,守文之盛者,二君而已,元、成之後則不然,雖有何武、王嘉、師丹之賢,而脅於外戚豎宦之寵,牽於帷嬙近習之製,是以王道浸微,而不免負謗於天下也。中興之後,唯世祖能馭大臣,以寇、鄧、耿、賈之徒為任職,所以威名不減於高祖。至於為子孫慮則不然,反以元、成之後三公之任多脅於外戚豎宦、帷嬙近習之人而致敗,由是置三公之任而事歸台閣,以虛尊加之而已。然而台閣之臣,位卑事冗,無所統一,而奪於眾多之口,此其為脅於外戚豎宦、帷嬙近習者愈矣。至於治有不進,水旱不時,災異或起,則曰三公不能燮理陰陽而策免之,甚者至於誅死,豈不痛哉!衝、質之後,桓、靈之間,因循以為故事。雖有李固、陳蕃之賢,皆挫於閹寺之手,其餘則希世用事全軀而已,何政治之能立哉?此所謂任輕責重之弊也。
噫!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知其能則任之重可也,謂其忠則委之誠可也。委之誠者人亦輸其誠,任之重者人亦荷其重,使上下之誠相照,恩結於其心,是豈禽息鳥視而不知荷恩盡力哉?故曰:“不疑於物,物亦誠焉。”且蘇秦不信天下,為燕尾生,此一蘇秦傾側數國之間,於秦獨以然者,誠燕君厚之之謂也。故人主以狗彘畜人者,人亦狗彘其行,以國士待人者,人亦國士自奮。故曰: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顧人君待之之意何如耳。
【譯文】
君王對委任官員感到為難,大臣看重盡到自己的職責。委任的擔子越重要求他的越多,這是可以的;委任的擔子很輕要求他的卻很多,這是不行的。我也沒有什麼見識,請讓我用漢朝的事情說明這個道理。高祖任命官員時,可以委任的才委任,應該罷黜的就罷黜。關係到每個人的自身,人有優點也有缺點,看到他的優勢,不計較他的缺點;情義有真有假,相信他的忠心而不懷疑他的虛假。他的意思是說:“因為某人擅長某事我才用他,在其他方麵他不擅長有什麼害處呢?因為某人忠於我,才任用他,他對別人虛假有什麼關係呢?”雖然蕭何是個管文案的小官,把整個關中交給他治理,卻不用再擔憂西部的安危;陳平是個逃亡的俘虜,送給他四萬金而不過問賬目的出入;韓信是個輕薄狡猾的家夥,讓他帶領上百萬的軍隊也沒有懷疑過。這三個人難道平時以盡忠出名嗎?隻不過因為高祖十分信任他們,別人不能挑撥離間,才可以把事辦成。後代遵循高祖的事例就很少有失敗發生,不遵循就會失敗。因此雖然孝文帝喜歡鄧通,還是能達成申屠嘉的心願;孝武帝不懷疑金日和霍光,最終才決定了天下大事。在那時,極力堅持用文教治國的隻有這兩位君主,元帝、成帝之後卻不是這樣,即使有何武、王嘉、師丹這樣的賢人,卻受到外戚宦官的脅迫,依賴於後宮和近侍,因此王道逐漸消失,不免受到天下人的議論。光武帝中興以後,隻有世祖善於管理選用臣子,任用寇、鄧、耿、賈等人,所以他的威名不小於高祖,到了後世,他們卻不這樣想,反而認為元帝、成帝以後三公受到外戚宦官和後宮近侍的威脅才導致失敗,從此把三公的職責歸到台閣,隻給他們一個高貴的空頭銜而已。然而台閣大臣地位不高事務繁多,被眾人的言論左右,更加地受到外戚宦官、後宮近侍的脅迫。到了不能治理得天下平安的地步,再加上不時發生水旱災害,有時還有其他怪異的景象,於是有人就說三公不能調理陰陽,也想不出計策免除混亂,甚至有的三公被殺了頭,怎麼不讓人痛心呢?衝、質以後,到了桓帝、靈帝時,卻又按照前朝的舊路辦事,雖然有李固、陳蕃這樣的賢人,也被宦官打敗,其他人都隻是迎合世俗保全自身而已,國家政治怎麼能確立起來呢?這就是委任得輕而要求過重的缺陷。
唉!普通人的本性,有的有才能有的沒有才能,有的忠心有的不忠,知道他有能力就可以委以重任,認為他忠心就可以正式授以官職。委任真誠的人,他會獻出自己的真誠,委以重任的,他也會承擔這個重任,使國君和下屬以誠相待,在心中常存恩義,難道禽鳥見到這種情況就不知道感恩戴德盡心盡力嗎?因此說:“不懷疑事物,事物也就有誠心。”蘇秦不信任天下人,就隻相信燕國,一個蘇秦周旋於幾個大國之間,他卻隻對燕國這樣,實在是因為燕國國君恩待他。國君把人當做狗、豬來畜養,人們的行為也就像狗和豬一樣;對待別人用對待國士的禮儀,別人也會像國士一樣自我奮起。所以說:平常人的本性,有的有才能有的沒才能,有的忠心有的不忠心,隻看國君怎麼樣看待他們了。
風俗
——王安石
【題解】
有感於當時社會風俗之陋,荊公言他人之所未言,作成此文。文中處處流露出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意蘊,其拳拳之心,躍然紙上。
本文開篇即點出“風俗之變,遷染民誌,關之盛衰,不可不慎”。此警策奇筆提綱挈領,亦為文章之血脈。針對社會上奢靡之風盛行,以及重商趨利等弊端,荊公極力論駁、大加撻伐,言簡而所思遠。在當時世風日下之時,荊公振臂高呼,激昂文字,以圖匡扶天下,喚醒世人,廓清奢華、頹廢之風,並為此開出一劑良藥,提供一服解決頑疾之方,不失其政治家之本色。
本文立意高遠,義理明晰,嚴正有體,行文暢達舒展,自首至尾,如一筆書,其紆餘從容之風令人歎羨。
【原文】
夫天之所愛育者民也,民之所係仰者君也。聖人上承天之意,下為民之主,其要在安利之。而安利之要,不在於它,在乎正風俗而已。故風俗之變,遷染民誌,關之盛衰,不可不慎也。君子製俗以儉,其弊為奢。奢而不製,弊將若之何?夫如是,則有殫極財力僭瀆擬倫以追時好者矣。且天地之生財也有時,人之為力也有限,而日夜之費無窮,以有時之財,有限之力,以給無窮之費,若不為製,所謂積之涓涓而泄之浩浩,如之何使斯民不貧且濫也?國家奄有諸夏,四聖繼統,製度以定矣,紀綱以緝矣,賦斂不傷於民矣,徭役以均矣,升平之運,未有盛於今矣,固當家給人足,無一夫不獲其所矣。然而窶人之子,短褐未盡完,趨末之民,巧偽未盡抑,其故何也?殆風俗有所未盡淳歟?且聖人之化,自近及遠,由內及外。是以京師者風俗之樞機也,四方之所麵內而依仿也。加之士民富庶,財物畢會,難以儉率,易以奢變。至於發一端,作一事,衣冠車馬之奇,器物服玩之具,旦更奇製,夕染諸夏。工者矜能於無用,商者通貨於難得,歲加一歲,巧眩之性不可窮,好尚之勢多所易。故物有未弊而見毀於人,人有循舊而見嗤於俗。富者競以自勝,貧者恥其不若,且曰:“彼人也,我人也,彼為奉養若此之麗,而我反不及!”由是轉相慕效,務盡鮮明,使愚下之人,有逞一時之嗜欲,破終身之資產,而不自知也。且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實漏卮,淳樸之風散,則貪饕之行成,貪饕之行成,則上下之力匱。如此則人無完行,士無廉聲,尚陵逼者為時宜,守檢押者為鄙野。節義之民少,兼並之家多,富者財產滿布州域,貧者困窮不免於溝壑。夫人之為性,心充體逸則樂生,心鬱體勞則思死,若是之俗,何法令之能避哉?故刑罰所以不措者此也。且壞崖破岩之水,原自涓涓;幹雲蔽日之木,起於青蔥。禁微則易,救末者難。所宣略依古之王製,命市納賈,以觀好惡。有作奇技淫巧以疑眾者,糾罰之;下至物器饌具,為之品製以節之;工商逐末者,重租稅以困辱之。民見末業之無用,而又為糾罰困辱,不得不趨田畝;田畝辟,則民無饑矣。以此顯示眾庶,未有輦轂之內治而天下不治矣。
【譯文】
上天喜愛撫育的對象是百姓,百姓追隨的是君主。君主對上承繼上天的意誌,對下做萬民之主,主要在於使百姓安定並對他們給予恩惠。這樣做的要點不在別的,隻在於端正風俗而已。所以風俗改變了,逐漸波及百姓的思想,關係著國家的興亡,不可以不慎重。君子用節儉製約風俗,弊端是講究奢華。奢華卻不加以製止,又該怎麼解決這些缺陷呢?像這樣,就會竭盡財力超越自己的等級去追求時尚。並且天地生產財物是有固定時間的,人做的努力也有限,而日夜的花費無止無休,用有季節限製的財力和有限的人力去供應無止境的消費,假如不加限製,就變成了所說的一點一滴積攢起來卻馬上花了出去,怎麼會不使百姓貧苦呢?國家遍及華夏,繼承四聖的道統,用製度求得安定,用法紀聚合百姓,收取賦稅不會傷及百姓,徭役平均分配,升平的國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興盛,本來應該家給人足,沒有一個人不會得其所需。可是窮人的孩子連粗布短衣也穿不上,商人巧飾不實的行為沒有完全得到抑製,什麼緣故呢?大概是風俗還沒有變得完全淳厚吧?聖人的教化,從近處擴及遠處,從內部影響到外部,所以京城是風俗的關鍵所在,四麵八方都注視著京城並加以仿效。加上士民富庶,各種財物彙集,崇尚節儉很困難,而向奢侈改變很簡單,甚至於開創一種潮流,凡是新奇的衣帽車馬、器物玩樂的用具,早晨出了新鮮款式,傍晚就會風行於四方。手工藝者把工藝全部用於生產那些無實際用途的奢侈品,商人囤積居奇,年複一年,喜歡工巧炫目的本性沒有窮盡,崇行的風尚多次改變。所以有的東西還沒有破舊就被人毀掉了,有人遵循舊的風俗就被人嘲笑。富人相互之間攀比,窮人把比不上別人當做恥辱,而且說:“他是人,我也是人,他的奉養這樣豪華,我卻比不上。”從此競相仿效,一定要力求鮮豔醒目,一些愚昧的人為了滿足一時的欲望,陷入破產的地步,自己卻還不知道。況且山林不能供得上野火的焚燒,江海也受不住不停地泄漏,淳樸的風俗沒落了,貪婪的風俗形成了,國家上下財力跟著匱乏。如此一來每個人都不再有良好的品行,士人沒有廉潔的聲譽,崇尚欺壓逼迫成了風尚,堅持法度成為鄙陋。主張節義的百姓減少了,兼並他人的家庭多了,富人的財產遍及各州縣,窮人走投無路死在路邊。人的本性,內心充實身體安逸才感到活著是種樂趣,心情鬱悶身體勞苦就想到死亡。像這樣的風俗,什麼樣的法令能避免呢?刑罰不能實施就是這個原因。衝毀河岸的洪水源自涓涓細流;遮擋雲彩、太陽的大樹從鬱鬱蔥蔥的小樹長起。禁止微小的壞事簡單,到了最後再搶救就困難了。應該做的是要完全依照古代先王的製度,確定市集容納商賈,觀察他們的好惡。有用各種奇特技藝迷惑民眾的,把他關起來進行懲處;至於各種飲用器具,要定出不同身份使用相應的器物,用等級加以限製;對手工藝者和商人加重租稅,使他們貧困和屈辱。百姓看到他們的行業沒有用處,又受到拘禁、處罰、貧困和屈辱,不得不回歸農業。土地都開墾出來,百姓就不會饑餓了。如果把這些展示給大家看,就不會再有說京城治理好了而天下卻管理不好的。
王安石
同學一首別子固
——王安石
【題解】
本篇是王安石二十三歲時寫給曾鞏的贈別文章。文章反映了王安石與曾鞏誌同道合、互勉互勵的真摯友誼,表達了作者對於聖賢之道的由衷向往。
【原文】
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1〕,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2〕,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賢人者,足未嚐相過也,口未嚐相語也,辭幣未嚐相接也〔3〕。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學聖人而已矣。學聖人,則其師若友必學聖人者。聖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然。
予在淮南,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還江南,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為然。予又知所謂賢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懷友》一首遺予,其大略欲相扳〔4〕,以至乎中庸而後已。正之蓋亦嚐雲爾。
夫安驅徐行,中庸之庭而造於其室〔5〕,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願從事於左右焉爾,輔而進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係〔6〕,會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學》一首別子固,以相警,且相慰雲。
注釋
〔1〕子固:曾鞏,字子固。〔2〕正之:孫侔,字少述,與王安石、曾鞏交遊,名傾一時。他曾有誌於祿養,故屢舉進士。及母病危,自誓終身不求仕,客居江、淮間。〔3〕辭:相互往來的書信文詞。幣:禮品。〔4〕扳:通“攀”,援引。〔5〕(lìn):車輪碾過。〔6〕係:牽累,束縛。
【譯文】
長江之南有一位賢人,字子固,他不是當今世俗所謂的賢人,我仰慕他並且和他交上了朋友。淮河之南有一位賢人,字正之,他也不是當今世俗所謂的賢人,我仰慕他並且和他交上了朋友。
這兩位賢人,沒有走在一起過,沒有相互說過話,沒有互相贈送過禮品。他們的老師和朋友,難道是相同的嗎?我考察過他們的言行,為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是這樣的少啊!回答說:學習聖人罷了。學習聖人,那麼他的老師和朋友就一定都是學習聖人的人。聖人的言行,會有兩樣嗎?那麼他們言行相似也就是理所應當的了。
我在淮南,對正之說起子固的事情,正之不懷疑我的話。我回到江南,對子固說起正之的事情,子固也是認為正之就是我說的那個樣子。於是我又知道被稱為聖人的人,既言行相似,彼此間又是信任不疑的。子固作了一篇《懷友》給我,大略是說要互相幫助,要達到中庸的標準才可以停止。正之也曾這樣對我說過。
安穩地驅著車子,緩慢地行走著,走到中庸的庭院裏並進入室內,除了這兩位賢人還能有誰能做到這樣呢?我以前從沒敢認為我一定能到達那中庸的庭院,但也願意跟從著他們兩位,在他們的幫助下,或許是能夠達到的。
唉!為官的各自有自己的職守,作為個人來講,每個人也都有私事的牽累。我們之間不能常常相聚,我作了《同學》一篇辭別子固,用來互相警醒,並且互相慰勉。
王安石尺牘
集評
[清]金聖歎:此為瘦筆,而中甚腴。學文必當由瘦以入腴,如先學腴,即更無由得瘦也。(《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八)
[清]張伯行:略朋友離別之情,而敘道義契合之雅,使人讀之油然有感。(《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九)
[清]吳楚材、吳調侯:別子固而以正之陪說,交互映發,錯落參差。至其筆情高寄,淡而彌遠,自令人尋味無窮。(《古文觀止》卷十一)
遊褒禪山記
——王安石
【題解】
本篇是王安石寫的一篇遊記形式的說理文章。文章從遊山引出感想,旨在闡發對待學問事業都應有百折不撓的精神,同時還告誡求學的人們,由於古代文獻資料的散失,後代以訛傳訛,所以對於學問必須“深思慎取”。
【原文】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1〕。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2〕,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塚也。距其院東五裏,所謂華山洞者,以其乃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
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裏,有穴窈然〔3〕,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予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遊者尚不能十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乎遊之樂也。
於是予有歎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誌者不能至也。有誌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誌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4〕,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誌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於仆碑,又有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5〕,長樂王回深父〔6〕,予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
注釋
〔1〕褒禪山:在今安徽含山北。〔2〕浮圖:和尚。〔3〕窈然:幽深的樣子。〔4〕相(xiàng):輔助。〔5〕廬陵:今江西吉安。〔6〕長樂:今福建長樂。
【譯文】
褒禪山也叫華山。唐代和尚慧褒當初在這裏築室居住,死後又葬於此地。因為這個緣故,後人就稱這座山為褒禪山。今天人們所說的慧空禪院,就是慧褒和尚的房舍和墳墓。距離那禪院東邊五裏的地方,就是人們所說的華山洞,因為它在華山南麵,所以這樣命名。距離山洞一百多步,有一座石碑倒在路旁,碑上的文字模糊不清,隻有“花山”兩個字還能勉強辨認出來。現在讀“華”字,如同“華實”的“華”,大概是讀音上的錯誤吧。
山下平坦而空闊,有一股山泉從旁邊湧出,在這裏來遊覽、題記的人很多,這就是人們說的“前洞”。由山路向上五六裏的地方,有個洞穴,一派幽深的樣子,進去便感到很是寒冷,問它的深度,說是即使是那些喜歡遊曆探險的人也沒能走到盡頭,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後洞”。我與四個人拿著火把走進去,入洞越深,前進的道路就變得越加的難於行走,而所見到的景象也越奇妙。有個疲倦而想要出來的人說:“再不出去,火把就要燒完了。”於是便跟著他一同出來了。我們走進去的深度,比起那些喜歡遊曆探險的人來說,大概還不足他們的十分之一;然而看看左右的洞壁,來到這裏題記的人已經很少了,大概洞內更深的地方,到達的人就更少了。這個時候,我的體力還足以深入下去,火把也足夠繼續照明。我們出洞以後,就有人埋怨那個想要出來的人,我也後悔跟他出來,而未能極盡遊洞的樂趣。
於是我有所感慨:古人觀察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所心得,這是因為他們探究思考得深入而且廣泛,思路無處不在。那些平坦而又近便的地方,遊覽的人會很多;那些險阻而又偏遠的地方,遊覽的人便會很少。但是世上那些奇妙雄偉、瑰麗而非同尋常的景觀,常常在那險阻僻遠、人跡罕至的地方,所以不是有誌的人是不能到達的。有誌向,不盲從別人而停止,但是體力不足的,也不能到達。有了誌向與體力,也不盲從別人、有所懈怠,但到了那幽深昏暗、令人迷惑的地方,卻沒有必要的物件來支持,也是不能到達的。然而在力量足以到達的時候卻沒有達到,在別人看來是可以譏笑的,對自己來說也是有所悔恨的。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而仍然未能達到的,便可以沒有悔恨了,誰還能對此產生譏笑呢?這就是我這次遊山的心得。
我對於倒在地上的石碑,又產生了些許感慨。古代書籍文獻的散失,後世的人以訛傳訛竟至無法說明的,這樣的事情還說得完嗎?這就是做學問的人為什麼不可以不深入思考、慎重取舍的原因啊。
同遊的四人是:廬陵的蕭君圭字君玉,長樂縣的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國字平父和安上字純父。
集評
[清]浦起龍:此遊所至殊淺,偏留取無窮深至之思,真乃贈遺不盡。當持此為勸學篇。而洞之窅渺,亦使人神遠矣。(《古文眉詮》卷七十)
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誌銘
——王安石
【題解】
本篇是王安石所寫的一篇墓誌銘。文中簡述墓主生平遭遇,議論了懷才不遇者的悲哀,蘊涵著對社會用人狀況公平合理性的質疑。
【原文】
君諱平,字秉之,姓許氏。餘嚐譜其世家,所謂今泰州海陵縣主簿者也〔1〕。君既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2〕,而自少卓犖不羈〔3〕,善辯說,與其兄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所器。寶元時〔4〕,朝廷開方略之選,以招天下異能之士,而陝西大帥範文正公、鄭文肅公爭以君所為書以薦〔5〕,於是得召試,為太廟齋郎〔6〕,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
貴人多薦君有大才,可試以事,不宜棄之州縣。君亦嚐慨然自許,欲有所為。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無眾人之求,而有所待於後世者也,其齟齬固宜〔7〕。若夫智謀功名之士,窺時俯仰,以赴勢利之會,而輒不遇者,乃亦不可勝數。辯足以移萬物,而窮於用說之時;謀足以奪三軍,而辱於右武之國〔8〕,此又何說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9〕,葬真州之楊子縣甘露鄉某所之原〔10〕。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戶參軍〔11〕;琦,太廟齋郎;琳,進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進士周奉先、泰州泰興令陶舜元。
銘曰:有拔而起之,莫擠而止之。嗚呼許君!而已於斯,誰或使之?
注釋
〔1〕主簿:掌管文書簿籍的官員。〔2〕元:許元,許平的哥哥。〔3〕卓犖(luò):卓越,突出。〔4〕寶元:宋仁宗年號。〔5〕範文正公:即範仲淹,文正是他的諡號。鄭文肅公:即鄭戩,文肅是他的諡號。〔6〕太廟齋郎:掌管宗廟諸陵薦享事宜的官員。〔7〕齟(jǔ)齬(yǔ):上下齒不相合,指不合時宜。〔8〕右:崇尚。〔9〕嘉祐:宋仁宗年號。〔10〕真州:州名,治所在楊子縣(今江蘇儀征)。〔11〕司戶參軍:掌管戶籍的官員。
【譯文】
先生名平,自秉之,姓許。我曾經為他家編過家譜,他就是現今泰州海陵縣的主簿。許先生和他的兄長許元以互相友愛而被天下人所稱頌,而且從小卓越出眾,豪放不羈,善於辯說,和他的兄長都以智略出眾而為當世的大人物所器重。寶元年間,朝廷開設方略科,以此招收天下有特殊才能的人。陝西大帥範文正公以及鄭文肅公爭著拿先生的著作去推薦,於是先生得以被召往參加考試。後來做了太廟太郎,而後又被選任為泰州海陵縣主簿。
地位尊貴的人很多都舉薦說先生有大才,可以用一些事務來對他進行試用,不應該將他遺棄在州縣。先生也常常慨歎自己空有一身的才華,想要有所作為;然而最終也沒能讓自己的才智為朝廷所用,就這樣去世了。唉!這真讓人悲哀呀!
士人中固然有偏離世俗,我行我素,受到咒罵、譏諷、嘲笑、侮辱和困厄而不後悔的,他們全無一般人對於現世的欲望和要求,隻是對後世的人有所期待。他們的不合時宜也是很正常的。而那些長於智謀,希望取得功名的士人,窺察時機,左右周旋以求得到權勢利祿,然而總是不得誌的,也是數不勝數。雄辯足以說動萬物,然而在需要雄辯的時代卻遭受困厄;謀略足以鎮服三軍,卻辱沒在崇尚武力的國家。這種現象又該怎樣解釋呢?唉!他們對於後世的人有所期待而不悔恨當前遭遇的原因,大概是可以推知的了。
先生終年五十九歲,於嘉祐某年某月某日葬在真州楊子縣甘露鄉某處的墓地。夫人姓李。兒子許瑰,沒有官職;許璋,是真州司戶的參軍;許琦,是太廟齋郎;許琳,是進士。有女兒五人,有兩個已經出嫁了。女婿分別是進士周奉先和泰州泰興縣縣令陶舜元。
銘文說:有提拔舉用他的人,沒有排擠阻止他的人。唉!許先生,最終落到這種地步,是誰使你這樣的呢?
集評
[清]金聖歎:如崩崖,如斷岸,如欲墮不墮危石,如仄路合遝,走出仍是前溪。此為王介甫先生之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八)
[清]吳楚材、吳調侯:起手敘事,以後痛寫淋漓,無限悲涼。總是說許君才當大用,不宜以泰州海陵縣主簿終,此作銘之旨也。文情若疑若信,若近若遠,令人莫測。(《古文觀止》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