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明文(2 / 3)

【原文】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1〕。方以為兵革可不複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2〕,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3〕,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弑之謀。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4〕,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皆出於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製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製,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製,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也,而豈天道哉!

注釋

〔1〕封建:分封疆土建立諸侯。〔2〕漢帝:指漢高祖劉邦。〔3〕庶孽:指親族。〔4〕光武:指東漢光武帝劉秀。

【譯文】

考慮天下大事的人,常常謀求解決那些困難的問題,而忽視了那些容易解決的問題;防備讓自己畏懼的事情,而將自己深信不疑的事情丟在一邊不管。然而禍患常常發生在他所忽視的事情當中,動亂也常常發起於他認為不足疑慮的事情上。難道是他的考慮不周詳嗎?大概是因為人們所能考慮到的,是人世間本來就應當如此的事情,而超出人們的智力所能考慮到的範圍的,是天道。

當年的秦朝,滅亡了諸侯,統一了天下,秦始皇心中認為周朝的滅亡是由於諸侯的強大所致,因此將分封諸侯的做法改成了郡縣製。正當他認為武器衣甲可以不再使用,皇帝之位能子孫萬代永保的時候,卻不知道漢高祖已在鄉野間崛起,最終滅亡了秦朝的江山社稷。漢朝把秦朝中央政權的孤立無援作為前車之鑒,於是大肆分封子弟做諸侯王,認為同姓的血緣關係能讓漢家的江山社稷世代繼承下去,不會再出現變亂了,可是吳、楚等七國卻萌生了篡位弑君的圖謀。武帝、宣帝以後,逐漸分割了諸侯王的封地,削弱了他們的勢力,認為可以太平無事了,可是王莽卻終於奪取了漢家的皇位。漢光武帝把哀帝和平帝衰亡作為教訓,曹魏將東漢的衰亡作為教訓,晉朝將曹魏的衰亡作為教訓,他們各自都把前朝衰亡的原因作為教訓,並針對這些製定了防範的措施;然而他們的衰亡,又都因為所防範的事情以外的原因。唐太宗聽說有個姓武的人將來要殺他的子孫,就要四處搜索有嫌疑的人並加以清除,但武則天每日侍奉在他的左右,他竟不能覺察。宋太祖看到五代時四方藩鎮的力量足以挾製君主,於是就全部解除藩鎮的兵權,使他們力量薄弱而易於控製,卻沒料到自己的子孫最終被敵國困擾以至於滅亡。這些人都有超出常人的智慧,蓋世的才能,他們對於治亂存亡的細微跡象,都能詳細地加以思考並且製定出周密的防範措施;可是他們詳細地考慮了這裏而禍患卻發生在那裏,終究導致亂起國滅。這是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智力隻可以謀劃人事,卻不能夠謀劃天道。

良醫的子女大多死於疾病,良巫的子女大多死於鬼神。難道是他們善於救活別人卻不善於救活自己的子女嗎?他們實際上是善於謀劃人事,卻不善於測知天道啊。

古代的聖人,懂得天下後世的變化,不是人智所能考慮周全的,不是刑法、權術所能控製的。因此不敢放縱自己的私謀詭計,而隻是積聚自己的至誠之心,用盛大的德行來扣合天心,使上天眷顧他美好的德行,像慈母保護嬰兒一樣不忍舍棄他。所以他的子孫雖然有非常愚蠢、不成才,並且足以使國家滅亡的,可是上天終究不忍一下子讓他們的國家滅亡。這是考慮得非常深遠的啊。如果不能讓自己的德行扣合天心,卻想靠小小的智謀控製和駕馭當代的事務,還認為自己的後代一定沒有危亡的憂患,這在道理上是絕對說不通的,難道還會符合天道嗎?

豫讓論

——方孝孺

【題解】

戰國時的豫讓因為舍身為主報仇而被視為忠義之士,曆來為人所頌揚。作者本篇做翻案文章,認為身為智伯所倚重的臣子的豫讓,應該盡到自己勸諫的職責,幫助智伯弭禍於未然。而充當刺客,在智伯因禍亡身後去為他報仇,並不值得稱道。

【原文】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於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炫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蓋嚐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1〕,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為之報仇,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觀其漆身吞炭〔2〕,謂其友曰:“凡吾所為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謂非忠可乎?及觀斬衣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而獨死於智伯,讓應曰:“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即此而論,讓有餘憾矣。段規之事韓康〔3〕,任章之事魏獻〔4〕,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誌,而速其亡也。郤疵之事智伯〔5〕,亦未嚐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國士,濟國之士也。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欲荒暴之時,為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曰〔6〕:“諸侯大夫,各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製也。今無故而取地於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諄切懇告,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於是日。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複悟,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7〕,甘自附於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彼朝為仇敵,暮為君臣,然而自得者〔8〕,又讓之罪人也。噫!

注釋

〔3〕段規:韓康子的謀臣。韓康:即韓康子,春秋時晉國貴族。〔4〕任章:魏獻子的謀臣。魏獻:即魏獻子,春秋時晉國貴族。〔5〕郤(xī)疵(cī):智伯的家臣。〔6〕諄(zhūn)諄:懇切耐心的樣子。〔7〕悻(xìng)悻:惱怒怨恨。〔8〕(tiǎn)然:厚著臉皮的樣子。

【譯文】

士人君子要想立身於世,侍奉君主,既然被稱做知己,就應當竭盡自己的智慧和謀略,忠誠地勸告,巧妙地開導,在禍患沒有形成以前就消除它,在動亂發生之前就維護住社會的安定,使自己得到保全,使君主沒有危險。在世的時候是一代名臣,死了之後成為尊貴的鬼魂,榮譽流傳百代,光輝照耀史冊,這才是值得讚美的。如果遇到知己,卻不能匡扶危亂於未發生之前,而是在失敗之後才獻身自盡,沽名釣譽,迷惑世人,向世俗誇耀;這些在君子看來,都是不可取的。

因此我曾評論過豫讓。豫讓做智伯的家臣,等到趙襄子殺了智伯之後,豫讓為他報仇,聲名烈烈,即使是那些沒有知識的平民百姓,也沒有不知道他是忠臣義士的。唉!豫讓的死固然算是忠義之舉了,可惜他這種死的方式上還存在有不忠的成分。為什麼這樣說呢?看他漆身吞炭,改變了容貌聲音之後,對他的朋友說:“我要做的事情是極難的,將要使天下後世那些身為人臣卻懷有二心的人感到慚愧。”這能說他不忠嗎?等到看他連續三次跳起來,用劍去斬趙襄子的衣服,趙襄子責備他不為中行氏而死,卻唯獨替智伯而死的時候,豫讓回答說:“中行氏把我當做一般人看待,所以我用一般人的行為報答他;智伯把我當做國士看待,所以我用國士的行為報答他。”就這方麵來評論,豫讓就有不足之處了!段規侍奉韓康子,任章侍奉魏獻子,也沒聽說韓康子、魏獻子把他們當做國士看待呀,可段規、任章卻極力奉勸他們的主人應答智伯的無理要求,給智伯土地以使其意誌驕傲,從而加速智伯的滅亡。郤疵侍奉智伯,智伯也不曾把他當做國士看待,可是郤疵卻能夠洞察韓、魏的實際企圖來勸諫智伯。雖然智伯不肯采納他的意見因而招致滅亡,然而郤疵已經獻出了他的智謀和忠告,已經是無愧於心了。豫讓既然自己說智伯是把他當做國士一樣地看待了,那國士,是能夠匡濟國家危難的人士。當智伯貪得無厭地向別國索地的時候,放縱私欲、荒淫暴虐的時候,作為豫讓,正應當貢獻才力,盡到自己的職責,懇切地勸告智伯說:“諸侯大夫,各自安守自己的封地,不要互相侵奪,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現在我們無緣無故地向別人索取土地,人家不給我,我必定產生忿恨之心,如果給了我,我的驕橫之心必定會因此而滋長。憤恨就一定會去爭奪,爭奪就一定會造成失敗;驕橫就一定使自己目中無物,目中無物就一定會亡國。”懇切真摯,勸諫一次不聽,再勸諫他;再勸諫不聽,就第三次勸諫他;三次勸諫不聽,就把自己伏劍自殺的時間移到這一天。智伯雖然愚鈍無知,但因為被他的至誠所感動,也許會重新醒悟,同韓、魏兩家和好,解除對趙氏的圍困,保全智氏的宗族,使智氏宗廟中的香火供奉不致斷絕。如果這樣,那麼豫讓是雖死猶生,難道不比那斬衣而死強嗎?但豫讓在這個時候,卻不曾說過一句話去開導主人的思想,他看著智伯的危亡,就像越國人看秦國人的胖瘦一樣啊,隻是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對於主上的報答,何曾是這樣的呢?智伯已經死了,卻禁不住一時的血氣衝動,情願把自己加入到刺客一類人的行列裏,這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呢?這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呢?

雖然這樣,以國士而論,豫讓固然是不夠標準的。而且那些早晨是仇敵,晚上就變成了君臣,厚著臉皮自以為得意的人,從這點上看,豫讓卻又成為有罪的人了!唉!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此論責豫讓不能扶危於智氏未亂之先,而徒欲伏劍於智氏既敗之後,獨辟見解,從來未經人道破。通篇主意,隻在“讓之死固忠矣”二句上。先揚後抑,深得《春秋》褒貶之法。(《古文觀止》卷十二)

王鏊

親政篇

——王鏊

【題解】

明朝中葉的皇帝,大都不親理朝政。明世宗即位以後,王鏊上此奏章,希望世宗能“恢複古時內朝之法,盡鏟近世壅隔之弊”,使上下思想得以溝通。

【原文】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誌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蓋上之情達於下,下之情達於上,上下一體,所以為“泰”。下之情壅閼而不得上聞〔1〕,上下間隔,雖有國而無國矣,所以為“否”也。

交則泰,不交則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見,止於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非獨沿襲故事,亦其地勢使然。何也?國家常朝於奉天門,未嚐一日廢,可謂勤矣。然堂陛懸絕,威儀赫奕〔2〕,禦史糾儀,鴻臚舉不如法〔3〕,通政司引奏〔4〕,上特視之,謝恩見辭,惴惴而退〔5〕,上何嚐治一事,下何嚐進一言哉?此無他,地勢懸絕,所謂堂上遠於萬裏,雖欲言無由言也。

愚以為欲上下之交,莫若複古內朝之法。蓋周之時有三朝:庫門之外為正朝,詢謀大臣在焉;路門之外為治朝,日視朝在焉;路門之內曰內朝,亦曰燕朝。《玉藻》雲:“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6〕。”蓋視朝而見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聽政而適路寢,所以通遠近之情。漢製: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散騎諸吏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門曰承天,元正、冬至受萬國之朝貢,則禦焉,蓋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極門,其西曰太極殿,朔、望則坐而視朝,蓋古之正朝也。又北曰兩儀殿,常日聽朝而視事,蓋古之內朝也。宋時常朝則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則垂拱殿,正旦、冬至、聖節稱賀則大慶殿,賜宴則紫宸殿或集英殿,試進士則崇政殿。侍從以下,五日一員上殿,謂之輪對,則必入陳時政利害。內殿引見,亦或賜坐,或免穿靴,蓋亦有三朝之遺意焉。蓋天有三垣〔7〕,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極也;外朝,象天市也;內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國朝聖節、正旦、冬至大朝會則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則奉天門,即古之外朝也。而內朝獨缺。然非缺也,華蓋、謹身、武英等殿,豈非內朝之遺製乎?洪武中如宋濂、劉基,永樂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日侍左右;大臣蹇義、夏元吉等,常奏對便殿。於斯時也,豈有壅隔之患哉?今內朝未複,臨禦常朝之後,人臣無複進見,三殿高〔8〕,鮮或窺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積。孝宗晚年,深有慨於斯,屢召大臣於便殿,講論天下事。方將有為,而民之無祿,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為恨矣。

惟陛下遠法聖祖,近法孝宗,盡鏟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華、武英二殿,仿古內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從、台諫各一員上殿輪對。諸司有事谘決,上據所見決之,有難決者,與大臣麵議之。不時引見群臣,凡謝恩辭見之類,皆得上殿陳奏。虛心而問之,和顏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盡。陛下雖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燦然皆陳於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內朝所以通遠近之情。如此,豈有近時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時,明目達聰,嘉言罔伏,野無遺賢,亦不過是而已。

注釋

〔1〕閼(è):阻塞。〔2〕赫奕(yì):顯耀盛大的樣子。〔3〕鴻臚:掌管殿廷禮儀的官員。〔4〕通政司:掌管內外章疏的官署。〔5〕惴(zhuì)惴:害怕的樣子。〔6〕路寢:古代君主處理政事的宮室。〔7〕三垣:古代分周天恒星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指太微、紫微、天市。〔8〕(bì):關閉。

【譯文】

《易經》中的《泰》卦說:“上下溝通,他們的誌向就會相同。”它的《否》卦說:“上下阻隔,天下就不會成為國家了。”上麵的想法能夠傳達到下麵,下麵的意見能夠傳達到上麵,上下成為一個整體,所以叫做“泰”。如果下麵的意見被阻塞,不能傳到上麵,上下之間有了隔閡,雖然名義上有國家,實質上也是沒有國家的,所以稱為“否”。

上下溝通就吉利,上下不溝通就不吉利,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然而上下不溝通的弊病,沒有像近代這樣厲害的了。君臣見麵,隻是在皇帝上朝聽政的那麼一會兒;君臣之間,不過是通過奏章、批複相聯係,用刑名規定和法令製度彼此維持罷了。這不僅僅是沿襲舊的典章製度,也是相互之間的地位懸殊所造成的。為什麼這樣說呢?皇上常常在奉天門舉行朝會,沒有一天間斷過,可說是勤於政事了;但是那殿堂前台階高聳,皇帝的威儀顯赫盛大,禦史糾察百官朝見的禮儀,鴻臚卿檢舉那些不合規矩的行動,通政司導引奏事,皇上隻是看看罷了,臣子就謝恩告辭,惴惴不安地退了下來。皇上何嚐處理過一件事,臣子又何嚐進過一言呢?這不是別的原因,隻不過是上下地位懸殊所致,正是所謂的君臣同處一堂卻相隔遠過萬裏。做臣子的雖然想進言,卻無從說起啊。

我認為要做到上下溝通,不如恢複古代內朝的製度。周代的時候有三個設朝的地方:庫門的外麵所設的是正朝,顧問大臣守候在這裏;路門的外麵所設的是治朝,皇上每天在這裏舉行朝會;路門的裏麵是內朝,也叫燕朝。《禮記·玉藻》上說:“君主在日出的時候上朝,退朝以後到路寢聽政。”大概在朝堂之上接見群臣,是為了端正上下的名分;聽政卻要到路寢進行,是為了通曉遠近的情況。漢朝的製度:皇帝接見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散騎等文武官吏稱中朝,接見丞相以下到六百石的官員稱外朝。唐代皇城北麵靠南的第三門是承天門,每年的元旦和冬至,皇帝到這裏接受各國的朝拜和進貢,這大概就是古時候的外朝。它的北麵是太極門,它的西麵是太極殿,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帝就在這裏坐朝,接見群臣,這大概就是古時候的正朝。再往北麵就是兩儀殿,皇帝平日就在這裏聽朝和處理政事,這大概就是古時候的內朝了。宋朝時候,皇帝平日在文德殿坐朝,臣子們每五天一次對皇帝的問候則在垂拱殿進行;元旦、冬至以及皇帝的生日,皇帝要在大慶殿接受朝賀;如果是賜宴的話,就在紫宸殿或者集英殿舉行;麵試進士則在崇政殿。自侍從官以下,每五天有一名官員上殿麵見皇帝,稱為輪對,他必須進來陳說當時政治的得失。在內殿引見臣屬時,有時是賜坐,有時是免穿朝靴。這大概還保留有三朝製度的遺風吧。因為上天有三垣,天子於是仿效它:正朝,仿效太極垣;外朝,仿效天市垣;內朝,仿效紫微垣。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

到了本朝,皇帝生日、元旦、冬至等大型朝會在奉天殿舉行,這便是古時候的正朝;平日在奉天門設朝,這便是古時候的外朝。可是唯獨缺少內朝。然而實際上內朝並不缺少,華蓋、謹身、武英等殿,難道不是內朝遺製嗎?洪武年間,如宋濂、劉基,永樂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大臣,每天都侍奉在皇帝身邊;大臣蹇義、夏元吉等人,經常在便殿啟奏應答政事。在這個時候,哪裏有阻塞隔絕的憂患呢?現在內朝製度沒有恢複,皇上臨駕平時的朝會以後,臣子就不能再進見了。三殿高高的大門關閉著,很少有人到這裏來瞅一眼。所以上下的意見阻塞不通,天下的弊病因此而越積越多。孝宗晚年,在這方麵深有感慨,他屢次在便殿召見大臣,談論天下的事情,正要有所作為便去世了。百姓沒有福氣,不能看到天下大治的美好光景。直到現在,天下的人還都為之感到遺憾。

希望皇上遠的效法聖祖,近的效法孝宗,徹底鏟除近代上下阻塞隔絕的弊病。除日常的朝會之外,就到文華、武英二殿,仿效古代內朝,大臣每隔三天或五天進來請一次安,侍從和台諫各派官員一名上殿輪對。各部門有事請求決斷,皇上根據自己的看法決斷它,有難於決斷的,就和大臣當麵商討解決辦法。不時地引見群臣,凡是謝恩、辭行這類情況,都可以上殿陳奏。皇上虛心地詢問他們,和顏悅色地開導他們,如此一來,人人都能夠毫無保留地說出自己的意見;皇上雖然深居皇宮,可是天下的事情卻全都清清楚楚地展現在眼前。外朝用來端正上下的名分,內朝用來了解遠近的情況。像這樣,哪裏會有近代的阻塞隔絕的弊病呢?唐堯、虞舜的時候,他們目明耳聰,好的言論沒有被埋沒的,民間沒有遺漏的賢人,也不過是這樣罷了。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稽核朝典,融貫古今,而於興複內朝之製,深致意焉。人主親賢士大夫之日多,親宦官宮妾之日少,則上下之情通,而奸偽不得壅蔽矣。誰謂唐、虞之治不可見於今哉?(《古文觀止》卷十二)

王守仁

尊經閣記

——王守仁

【題解】

本篇是王守仁心性學說的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堅持“心外無物”、“心外無理”觀念的王守仁將儒家的《六經》視為宇宙間永恒的真理,認為《六經》的內容實質本就存在於人的內心,主張不假外求,從內心去探求《六經》真諦。

王守仁行書詩卷 明

【原文】

經,常道也〔1〕。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

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辨,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誌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誌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誌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誌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誌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誌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2〕,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蓋昔聖人之扶人極〔3〕,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4〕,牽製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5〕。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亡散失,至為窶人丐夫〔6〕,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7〕:“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詞,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8〕,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複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9〕,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之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斯無邪慝矣〔10〕。”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11〕。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則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已!

注釋

〔1〕常道:經久不變的真理。〔2〕消息:指事物的消歇、生長。〔3〕極:準則。〔4〕影響:影子和回聲,指無根據的猜測。〔5〕硜(kēng)硜:固執淺薄的樣子。〔6〕窶(jù)人:貧窮的人。〔7〕囂囂然:自得的樣子。〔8〕壟斷:謀取高利。〔9〕越城:在今浙江紹興。〔10〕慝(tè):邪念。〔11〕諗(shěn):規諫。

【譯文】

儒家的經典,是永恒的真理。它存在於天時叫做“命”,賦予人時叫做“性”,主宰人的身體行動時叫做“心”。心、性、命,其實是一個東西。它溝通了人與萬物,遍及了四海八方,充斥在天地之間,橫貫於往來古今,無所不有,無所不同,不會發生任何的變化;這就是永恒的真理!

它反應在情感上,就表現為同情之心、羞恥之心、謙讓之心、明辨是非之心;它反應在事情上,就表現為父子之間的親愛、君臣之間的忠義、夫婦之間的區別、長幼之間的次序、朋友之間信義;這同情呀、羞恥呀、謙讓呀、是非呀,這親愛呀、忠義呀、次序呀、區別呀、信義呀,都是一回事兒,就是前麵所說的心、性、命。

溝通人與萬物,遍及四海八方,充斥在天地之間,橫貫於往來古今,無所不有,無所不同,不會發生任何變化的,就是永恒的真理啊!用它來解釋陰陽消長變化規律的,就是《易》;用它來闡述典章法製政事的實施的,就是《書》;用它來記述抒發性情歌唱吟詠的,就叫做《詩》;用它來談論禮儀規章的建立的,就叫做《禮》;用它來表達歡愉平和之音形成的,就叫做《樂》;用它來指出誠實和虛偽、奸邪和正直的辨析的,就叫做《春秋》。從陰陽消長的變化規律,一直到誠偽邪正的辨析,其實都是一個東西,都是前麵所說的心、性、命。

溝通人與萬物,遍及四海八方,充斥在天地之間,橫貫於往來古今,無所不有,無所不同,不會發生任何變化,這就叫做六經。六經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它是我心靈中永恒的規範啊。所以《易》是記述我心裏的陰陽變化的,《書》是記述我心裏的典章法製政事的,《詩》是記述我心裏抒發性情的歌詠的;《禮》是記述我心裏的禮儀規章的,《樂》是記述我心裏的歡愉平和的,《春秋》是記述我心裏對於誠偽邪正的辨析的。君子對於六經,探求自己心裏的陰陽變化並且時時地加以實行,便是尊崇《易》;探求自己心裏的典章法製政事,及時去實施,便是尊崇《詩》;探求自己心裏的各種不同禮儀規範,及時去表現,便是尊崇《禮》;探求自己心裏的歡愉和平,及時去抒發,便是尊崇《樂》;探求自己心裏的誠偽邪正,及時去辨析,便是尊崇《春秋》。

從前聖人為了樹立做人的最高道德準則,考慮後世,因而著述了六經。正像有錢人家的先輩,擔心產業積蓄到他的子孫那代會遺亡散失,最終落得窮困而不能夠保全自己;因此就把他全家所有的財產登記在簿子上傳給子孫,使他們能世代保有這些產業和積蓄,以資享用,從而免除窮困的憂患。所以六經是我心裏的賬簿,六經的實質,卻全都存在於我的心裏。這就像產業和庫藏中的實物是形形色色的,都儲存在他的家裏,那賬簿上記載的,隻是它們的名稱、式樣、數量罷了。可是世上做學問的人,不知道從自己心裏探求六經的實質,卻白費力氣地在無根據的傳聞和注疏中考證探索,被文義中的一些細碎枝節所牽製,還固執地認為這就是六經了。這正像那有錢人家的子孫,不盡力去保有和享用他的產業和積蓄,卻日益將它們遺失殆盡,直到自己淪落為窮人、乞丐,卻還得意地指著他的賬簿說:“這便是我的產業和庫藏的積蓄呢!”某些人對待六經,跟這種情況有什麼不同?

唉!六經的學問,它在世上不能發揚光大,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看重功利,崇尚邪說,這叫做“亂經”;鑽研注疏,傳習記誦,沉溺在淺見陋識之中,以此來堵塞天下人的耳目,這叫做“侮經”;大放邪說,競相詭辯,掩飾自己奸邪的心思和醜惡的行為,追隨世俗,像商人一樣投機取巧,卻還自認為精通經典,這叫做“毀經”。像這種人,是連同他的所謂賬簿也割裂毀棄掉了,哪裏還會懂得尊崇儒家經典的道理呢?

越城從前有座稽山書院,在臥龍岡的西麵,荒廢很久了。郡守渭南人南大吉,在對百姓施行政教之餘,慨歎近代末流之學的支離破碎,想要把人們引向聖賢之道,於是派出陰縣令吳君瀛來擴充稽山書院,使它麵目一新。又在它的後麵築了一座尊經閣,說道:“六經的道理一旦被正確理解了,那麼百姓就會興旺,這裏也就不再會有奸邪藏匿了。”尊經閣築成後,請我寫一篇文章來規勸那些讀書人。我既然不能推辭,就替他做了這樣一篇記。唉!世上學習儒家經典的人看到我的這一番議論,並在心中對它進行印證,那麼也許就能夠知道怎麼樣才算是尊重六經了吧!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六經不外吾心,吾心自有六經。學道者何事遠求?反之於心,而六經之要,取之當前而已足。陽明先生一生訓人,一以良知、良能,根究心性。於此記略已備有矣。(《古文觀止》卷十二)

象祠記

——王守仁

【題解】

傳說象是舜的弟弟,在其父瞽叟的支持下,多次企圖加害舜,但都沒有成功。舜即位以後,沒有與象計較以前的事情,封他為鼻國國君。作者借苗人翻修象祠一事,推斷象後來改過自新,進而闡發君子應該修身樹德,以德感化他人的道理。

【原文】

靈博之山〔1〕,有象祠焉〔2〕。其下諸苗夷之居者,鹹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於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3〕,舉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蓋嚐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於唐,而猶存於今;壞於有鼻,而猶盛於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於其屋之烏,而況於聖人之弟乎哉?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幹羽既格之後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4〕?而象之祠獨延於世。吾於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於舜也?《書》不雲乎:“克諧以孝,烝烝乂〔5〕,不格奸。”“瞽瞍亦允若〔6〕。”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7〕,不可以為諧。進治於善,則不至於惡。不底於奸〔8〕,則必入於善。信乎象蓋已化於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聖,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見化於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澤加於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於天子,蓋《周官》之製,其殆仿於舜之封象歟〔9〕?

吾於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於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注釋

〔1〕靈博之山:在今貴州黔西。〔2〕象:傳說中舜的異母兄弟,曾和舜父及舜的後母一起圖謀加害舜。〔3〕禋(yīn)祀:祭祀。禋:古代燒柴升煙以祭天求福。〔4〕驁(ào)桀(jié):暴戾不馴。〔5〕蒸蒸:淳厚的樣子。乂(yì):善。〔6〕瞽瞍(sǒu):舜的父親。〔7〕弟:通“悌”,敬愛兄長。〔8〕底:通“抵”,達。〔9〕殆:大概。

【譯文】

靈博山上有一座象祠。那山下住著的苗民,都把象當做神靈來祭祀。宣慰使安君,應那些苗民的請求,翻修了祠堂,同時請我做一篇記。我說:“是拆毀它呢,還是翻修它呢?”宣慰使說:“是翻修它。”我說:“翻修它?有什麼理由嗎?”宣慰使說:“這座祠堂的來曆,大概是沒有什麼人知曉了。然而居住在這裏的苗民,從我的父親、祖父,一直追溯到曾祖父、高祖父以上,都是尊奉象,祭祀象,一直沿襲而不敢荒廢。”我說:“為什麼這樣呢?有鼻那地方的象祠,唐代的人就曾經毀掉過。象的為人,作為兒子他不孝順,作為弟弟他驕傲狂妄。對他的祭祀在唐代受到貶斥,可是還存留到現在;在有鼻被廢棄了,可是還盛行於此地。這是為什麼呢?”

我懂得了:君子喜愛這個人,會把這種喜愛延及到愛他屋上的烏鴉,更何況是聖人的弟弟呢?所以興建這座祠堂是因為舜的緣故,並不是因為象啊!想那象的死去,大概是在舜用德政感化了苗族之後吧?不然的話,從古到今桀驁不馴的人難道還少嗎?可是象的祠堂卻獨獨能延續到今世,我於是從這裏得以看到舜的德行的至大至盛,浸入人心之深,以及他的恩澤流傳的廣遠和長久。

象的不仁德,大概隻在於開始的時候,怎見得他不是最終被舜感化了呢?《書經》上不是說過嗎:“舜能用他的孝順使家庭和睦,使家人日益向善上進,不至於走到邪路上去。”“瞽瞍也表示順從。”最終因為舜的感化而成為了慈祥的父親。如果象還是不敬愛哥哥,就不能夠說是全家和睦了。不斷地向善的標準進步並且調整自己,就不會淪於邪惡;不往邪路上邁步,就一定會向善的標準靠近。象最終為舜所感化這是真實可信的啊。孟子說:“天子派遣官吏去治理象的封國,象於是不能有所作為。”這大概是舜深愛著象,並且為他做了周詳的考慮,所以用來扶持他、輔導他的辦法也就很周到。不是這樣的話,那麼像周公那樣的聖明,可是管叔、蔡叔卻不能避免被誅殺放逐。從這裏能夠看到象是被舜所感化了,所以能夠任賢使能,安穩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使他的恩德遍及百姓,所以死了以後才有人懷念他。諸侯的卿,都是由天子任命的,周代的這種製度,大概是仿效舜封象以後的做法吧!

我因此而能夠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沒有不能夠被感化的人。那麼唐朝人拆毀象的祠堂,是根據象開始的表現;如今這些苗民尊奉他,是根據他後來的表現。這其中的道理,我將要向世闡明。使人們知道:人的不善良,即使像象一樣,還是可以改正的;君子修養自己的德行,到了至大至盛的時候,即使有人像象一樣的不仁善,也還是能夠感化他的。

瘞旅文

王守仁

【題解】

瘞旅是指對客死他鄉的人進行埋葬。王守仁被貶龍場(今貴州修文)驛丞時,有從京城來的吏目主仆三人死於赴任途中,引起了他的深切同情,更激起了他“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作者對死者的祭祀,對死者的涕泗哀告,以及作者的放懷悲歌等等,與其說是為了死者,莫若說是為了生者,抒發的是自己深沉的苦悶和無窮的抑鬱。

【原文】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1〕,有吏目雲自京來者〔2〕,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3〕,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複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複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4〕,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5〕,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籲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6〕?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裏,吾以竄逐而來此〔7〕,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8〕,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9〕,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10〕,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塚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11〕。”

注釋

〔1〕正德:明武宗年號。〔2〕吏目:掌管官府文書的低級官吏。〔3〕覘(chān):暗中察看。〔4〕畚(běn)、鍤(chā):畚箕和鐵鍬。瘞(yì):埋葬。〔5〕閔然:憂傷的樣子。〔6〕繄(yī):句首語氣詞。〔7〕竄逐:謫貶。〔8〕瘴(zhàng)癘(lì):南方山林間濕熱蒸鬱可致人疾病之氣。〔9〕虺(huǐ):毒蛇。〔10〕驂(cān):此處作“駕馭”講。文螭(chī):有花紋的無角龍。〔11〕厲:厲鬼。

【譯文】

正德四年秋季某月的初三日,有一個自稱是從京城裏來的吏目,不知道他的姓名,帶著一個兒子一個仆人前去赴任。經過龍場的時候,投宿在當地的苗人家裏。我從籬笆的縫隙中看到了他,這時陰雨綿綿,天色昏暗,我想去詢問北方近來的情況,沒有去成。第二天早晨,派人去看他,他們已經走了。將近中午的時候,有人從蜈蚣坡來,說:“有個老人死在坡下,旁邊有兩個人哭得很是悲痛。”我說:“這一定是那個吏目死了。令人悲傷呀!”傍晚的時候,又有人來說:“坡下有兩個死人,有一個人坐著在旁邊哭泣。”我詢問當時的狀況,則推知他的兒子也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見蜈蚣坡下堆積著三具屍體。”那是他的仆人也死了,唉,真是令人悲傷啊!

我想到他們暴屍荒野,無人收殮,就帶了兩個童子,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個童子麵露難色。我說:“唉!我和你們就和他們一樣啊!”兩個童子悲傷地落下眼淚,願意同去。我們在屍體旁的山腳下挖了三個坑,埋葬了他們。又用一隻雞、三碗飯祭奠,歎息流淚,祭告他們說:

“唉,令人悲傷呀!你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我是龍場驛丞、餘姚人王守仁啊。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我不知道你是哪裏人,你為什麼要來做這座山的鬼呢?古人不輕易離開家鄉,出外做官不超過千裏,我因為貶官而被放逐到這裏,是應該的,你又有什麼罪過呢?聽說你的官位不過是個吏目罷了,俸祿不足五鬥,你帶領妻子兒女親自耕種也是能夠得到的呀!為什麼要因為這五鬥米的俸祿而換去了你堂堂七尺的身軀呢?這還不夠,還要加上你的兒子和仆人呢?唉,令人悲傷呀!你要真是因為貪戀這五鬥米而來,就應當欣然上路,為什麼我昨天看見你滿麵愁容,好像不勝憂傷的樣子呢?你們冒著風霜寒露,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緣,翻過無數的山峰,又饑又渴,勞累困頓,身體疲憊,又有瘴氣瘟疫在外侵擾,憂愁苦悶在心中鬱積,這怎能不死去呢?我本來知道你一定會死,但沒有料到你會死得這樣快,更沒料到你的兒子、仆人也都很快地相繼死去!這都是你自己招來的禍殃啊,還能說什麼呢!我想到你們的屍骨無人收斂,所以前來埋葬,這使我產生了無窮的悲傷啊!唉,令人悲傷啊!縱然我不埋葬你,這荒僻山崖上的狐狸成群,晦暗深穀中的毒蛇大如車輪,也一定會把你們吞入腹中,不會使你們長久地暴屍山野啊。你已經沒有感知了,可是我又於心何忍?自從我離開了父母家鄉,來到這裏已經三年了,經受了瘴癘毒氣的侵擾卻能苟且保全,是因為我不曾有一天的憂傷啊。今天如此悲傷,大半因為你,很少是因為我自己呀。我不應當再替你悲傷了。我為你作了一首歌,你聽吧!”

歌詞是:“連綿的山峰與天相接啊,連飛鳥也不能通過。羈泊他鄉的遊子懷念故土啊,辨不清西和東。辨不清東和西呀,隻有天空在哪裏都是一樣的。他鄉異地啊,也是環抱在四海之中。達觀的人四海為家啊,不一定非要有固定的住處。魂啊,魂啊,不要傷心悲痛!”

又作了一支歌來安慰他說:“我和你都是遠離故鄉的人啊,蠻族的言語一點兒也聽不懂。壽命的長短真的不可預料啊,我如果死在這裏,你就帶著兒子和仆人來和我在一起。我和你遨遊嬉戲啊,駕馭著紫色的猛虎,坐在斑斕的蛟龍上麵。登高眺望故鄉的遙遠啊,發出長長的歎息!我若能活著回去啊,你還有兒子和仆人跟隨,不會因為孤獨無伴而傷悲。路旁那累累的墳頭啊,多是流離至此的中原人士安睡其中。大家相互招呼叫喊呀,一起在這裏徘徊不去。餐清風而飲甘露啊,你就不會饑餓。早晨與麋鹿結成夥伴,晚上與猿猴一同棲息。你可以安心地居在這裏呀,不要為害這裏的村落!”

集評

[清]劉肇虞:一惻怛哀矜之意,說來有驚怪,有責備,有割絕,愈轉愈深,言有盡而意無窮。羅應經曰:“公本聖賢之學,言必由中,自成千古至文。”(《元明八大家古文》卷五)

[清]李祖陶:總在插入自己,遂生出無端感愴,無限悲傷。歌詞豪宕悱惻,足以貫金石而泣鬼神。(《金元明八大家文選·王陽明文選》卷七)

唐順之

信陵君救趙論

——唐順之

【題解】

信陵君竊符救趙,本是曆史上的一段佳話,然而作者卻一反傳統觀念,對信陵君的功過進行了重新論定。文章寫得開闔跌宕、標新立異,但對於古人的評論並不恰當。

【原文】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1〕,餘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2〕。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3〕,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餘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隻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為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信陵君夷門訪侯嬴圖 清 吳曆

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4〕,而如姬成之也〔5〕。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餘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6〕,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7〕,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瘤久矣〔8〕。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係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為無罪也。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9〕,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瘤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翬帥師〔10〕。嗟夫!聖人之為慮深矣!

注釋

〔1〕符:兵符。〔2〕岌岌:危急。〔3〕紓(shū):解除。〔4〕侯生:侯嬴,信陵君的門客。〔5〕如姬:魏王的寵妾。她的父親被人殺害,信陵君為她報了仇。後秦圍趙國邯鄲,信陵君托她偷出了兵符。〔6〕穰(ráng)侯:魏冉,秦昭襄王母宣太後之弟,他靠著宣太後的力量在秦國專權達二十五年。〔7〕虞卿:戰國時的遊說之士,後為趙相。他的朋友魏齊因曾與秦相範雎結仇,範雎為相後向魏國索要魏齊,魏齊逃到趙國,但仍被緝拿。虞卿為了幫助魏齊脫險,拋棄相印,與魏齊一同出走。後魏齊見走投無路而自殺,虞卿也不知去向。〔8〕贅(zhuì)瘤:肉瘤。〔9〕履霜之漸:《易經·坤》有“履霜堅冰至”,意思是踩到霜,就知道寒冬要來了。〔10〕原仲:陳國大夫。他死後,舊友季友私自到秦國將他埋葬,孔子認為這是結黨營私的表現。翬(huī):魯國大夫。宋、陳等國聯合討伐鄭國,也請魯國出兵,魯隱公不答應,翬卻執意請求,最後私自帶兵前去,孔子認為這是目無君長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