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南贛剿匪(2 / 3)

藍天鳳連吃驚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自言自語:“王陽明真是用兵如神,這些兵怎麼像是從天而降啊?”

他的衛隊長大吼一聲:“大王,風緊啊。”

藍天鳳叫了起來,靈魂終於附體,傳令他的衛隊集合,就在桶岡裏憑借地勢打阻擊戰。但是王陽明部隊已經一擁而入,雙方幾乎是摩肩接踵,根本沒有打阻擊戰的條件,隻能肉搏。盧珂部隊在此時發揮了重要作用,為了重新做人,立下功勳,他和他的五百人和藍天鳳衛隊玩起了命。藍天鳳和他的幾個親信在萬人中衝出一條血路,奔向十八磊逃跑。十八磊尚未陷落,藍天鳳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命令他的守衛部隊拚命抵抗。雙方僵持了一夜,盧珂的部隊趕到,一頓衝殺,十八磊陷落。藍天鳳又逃到桶岡後山,在這裏死守數日,最終見大勢已去,他就設想乘飛梯進入範陽大山。因為老話說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老話還說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王陽明早在範陽大山中布置了部隊。藍天鳳在桶岡後山前無進路,後無退路,仰天長歎說:“謝誌山害我。”說完,看著萬丈懸崖,一個猛子栽了下去。

謝誌山不如藍天鳳骨頭硬,他主動放下武器投降了。

至此,橫水、左溪、桶岡被全部平定,王陽明所耗費的時間不足一個月。據說,王陽明在打掃戰場時,湖廣部隊才到達郴州,聽說王陽明已經消滅了謝誌山和藍天鳳後,部隊指揮官吃驚得張大了嘴巴,像是被人塞進個拳頭:從前三省聯合剿匪,打了一年也不見成效,而王巡撫朝去夕平,如掃秋葉,真乃天人也!

這位部隊指揮官說王陽明是天人,恐怕未必可信。因為他是把王陽明和他們這群飯桶相比而言的。王陽明早就說過,無論是三省還是四省聯合圍剿,唯一的作用就是勞民傷財,助長土匪們的傲氣。三省部隊的長官都是平級,沒有統一的指揮,而且距離剿匪地點路途遠近不同,先到的部隊如果等後到的部隊,等於是把一大批軍糧拉到南贛讓士兵吃,這和旅遊吃大餐沒有區別。而當大家聚齊後又都不用力。比如剿橫水、左溪,湖廣部隊和福建部隊認為這是江西部隊的事。如果剿龍川,江西部隊又認為是廣東部隊的事。沒有責任感的部隊注定沒有戰鬥力,多次剿匪失敗後,南贛地區的部隊已沒有鬥誌,隻是一群消耗糧食的吃貨。

按王陽明的心學,一個人如果用心誠意,天下就沒有難事。因為心外無事,一切事都是心上的事,就看是否用心。

王陽明可謂用心良苦。每一場戰役之前,他都深思熟慮,盡量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他打詹師富,用兵五千人,打橫水、左溪用兵一萬人,打桶岡用兵一萬人,所耗費的錢糧據他自己說不過幾千金。而數省聯合圍剿時,每天都要耗費千金。

王陽明的目光不僅是在戰場上,還在戰場外。他曾仔細考察研究後寫給中央政府一份報告。報告上說,南贛地區的匪徒數量在五六年前還是幾千人,可最近這三五年,他們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如謝誌山、詹師富這樣的山賊的確有過人之處,能在短時間內招兵買馬。但最關鍵的因素是,當政者在某些方麵的推波助瀾。比如各種苛捐雜稅,這是逼人為盜。再比如,政府軍的圍剿不是沒有成效,但剿滅一股土匪後,就認為萬事大吉。他們一走,該地馬上又崛起另一股土匪。

王陽明所認識到的問題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那就是該地吏治清明,但這顯然辦不到。王陽明可能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三番五次地上書朱厚照,要朱厚照取消南贛地區的苛捐雜稅,尤其是鹽稅,他說他在萬安遇到的那群水盜就是這種不合理稅收的直接後果。但是,朱厚照並沒有回音。王陽明也並未唉聲歎氣,他隻能盡最大心力讓匪患不再如狗尿苔,見雨就起。

“平定”這兩個字大有深意,“平”是剿匪成功,而“定”則是讓該地區安定,不再有土匪。王陽明的“定”主要就是在關鍵地方設置行政建製,比如他在消滅詹師富後,就在象湖山附近設立平和縣,平了橫水、左溪、桶岡後,他又在附近設置崇義縣。他用十家牌法牢牢地控製每一個固定村鎮,用置縣的辦法把容易產生盜賊的地方割裂。同時,他還在各地宣言道德教育,讓百姓知道做賊不值,做百姓挺好。

王陽明用心做的這一切,把南贛盜賊的毒瘤徹底清除,再未複發。作為剿匪司令,他對山賊們並非是切齒痛恨,有時候,他也為自己殺了那麼多山賊而心上不安。在圍剿藍天鳳大功告成後,王陽明麵對桶岡漫山遍野的屍體,不由得心上流淚,他後來對弟子說:“如果我再等幾天,藍天鳳可能會出來投降,也就不必死那麼多人了。”

據說,謝誌山在被處決前,王陽明特地去看了這位在南贛地區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謝誌山雖然身在囚牢,但精神不錯,一股英雄氣直衝腦門。當王陽明告訴他即將被處決的消息時,謝誌山神色平靜,隻是手指微微顫抖,他坐在王陽明對麵,眼神黯淡,時不時用手撣掉肩膀上的灰塵。

王陽明說:“殺你的不是我,是國法。”謝誌山看著王陽明,笑笑。他說:“無論是誰殺我,我都已不在乎。我第一天上山做賊時就曾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不過我還是榮幸能死在你手裏,你用兵我佩服。”

謝誌山輕聲細語,和他在橫水時判若兩人。他見王陽明沒有說話,就換了種口氣說:“我看得出你和從前來打我們的人不同,你是真的為民著想,而不是打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但我不明白,你這樣智慧高超的人,為什麼想不明白,百姓叛亂的病根不在我們身上而在政府身上呢?!”

王陽明沉默良久,轉移了話題,也是他很感興趣的話題:“你是用什麼辦法網羅了這麼多同黨?”

謝誌山歎氣道:“也不容易。”

王陽明問:“怎麼不容易?”

謝誌山回答:“平生見世上好漢,我絕不輕易放過。我會用盡各種辦法和他接近,請他喝酒吃肉,為他解救急難,等到他和建立下真正的友誼,我就把真情告訴他,沒有不答應入夥的。”

王陽明感慨萬分,站起來對謝誌山說:“上路吧。”

事後,王陽明對他的弟子們說:“我們交朋友,也應該抱著這種態度啊。”

現在,王陽明在南贛的敵人隻剩下了一個,也是最厲害的一個:廣東浰(lì)頭三寨的池仲容。

金龍霸王池仲容

池仲容造反是“官逼民反”的活例子。池仲容在廣東浰頭山區裏長大,放眼望去千山萬嶺,他的青少年時代就是在這樣原生態環境中度過的。池家以打獵為生,因為靠近森林,本應該衣食無憂。但政府對當地獵戶的稅收相當嚴苛,池家很快發現,一旦獲得獵物,除非不讓政府知道,否則即使把獵物全部上繳也不夠交稅的。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池家人有著中國南方人典型的堅韌性格,他們坦然接受這樣的殘酷事實,到地主家當長工,勉強維持生存。不過當地的地主也不全是富得流油,當地多山,可耕種的土地稀少,一旦天公不作美,幹旱和暴雨就會毀了一切。地主家裏也沒有餘糧,像無數池家這樣的人家就得失業。政府本來有責任在災荒之年救濟百姓,中央政府也有撥款。然而每次從中央出來的賑災款到了災區時,就如一車鹽經過大江大河的淘洗,最後隻剩下寡淡的鹽水。

明帝國政府的官員貪汙腐敗已達極致,從處於權勢巔峰的“立皇帝”劉瑾到居於體製底層的縣長、村長,隻要有貪汙的機會從不放過。劉瑾被抄家時,金銀珠寶堆積成山,全是他貪汙所得。《明史紀事本末補編》說,劉瑾的巨額財產共有金子2987萬兩(約合人民幣2837.2億元),元寶五百萬錠,銀800餘萬兩(約合人民幣526.5億元),僅此兩項合計就高達3363.7億元。另外還有寶石二鬥,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當時,明帝國10年財政收入也就這麼多。劉瑾在高位不過四年時間,也就是說,他每天貪汙的數額達到兩億元人民幣。

在地方上,比如萬曆年間的山東昌邑令孫鳴鳳腦子裏隻有兩件事,一是貪墨,二是私自征稅。一遇災荒年,孫鳴鳳就高興得手舞足蹈,因為中央政府會發放賑災款。而這些錢全都入了他的腰包,不但如此,他還和平時一樣繼續向百姓征稅。

我們很不理解,為什麼像孫鳴鳳這樣的地方官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搜刮聚斂本應該屬於老百姓的錢財,難道他們不怕百姓造反?

他們當然怕,但他們好像摸透了中國老百姓的性格。中國老百姓不被逼上絕路是不會去反抗的,把他們逼到“革命”的大路上,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所有官員都相信,這個“很長很長”的時間是沒有盡頭的。即使真的到了盡頭那天,他們已被調出這塊是非之地,或者早就抱著財寶回家養老去了。正如池仲容造反多年之後所說的,我現在殺的貪官都不是我真正的仇人,我真正的仇人不知在哪裏。

朱祐樘在位的最後幾年,池仲容正在深山老林裏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父親屁股後麵。他的父親時刻如箭在弦上,機警地尋覓著倒黴的獵物。那一天,池仲容和父親一直向森林深處摸去,他們尋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頭野獸。越向森林深處走,池仲容就越感到壓抑。他感覺如同走進一個沒有盡頭的地獄,而一旦看到盡頭,就是死亡。他又聯想到他和大多數人的生活,就像是這片史前森林,遮天蔽日,透不過氣來。

他在森林中唯一感覺良好的就是,這片森林給了他鍛煉體魄的機會。據說,池仲容能把一隻剛吃飽的老虎摔倒在地,還能在樹上和猿猴賽跑。他能鑽進水裏待半個時辰,可以捉住在水底歇息的老鱉。他後來成為廣東浰頭的霸主後,有人聲稱他能從當地森林裏最高的樹上騰躍而起,觸摸到月亮。他靠著天賦和後天的努力,終於把自己鍛造成了森林之王和山區之王。

池仲容還有一項天賦,和謝誌山異曲同工。他善於交際,能和各色人等在最短的時間裏結交下深厚的友誼。他盡最大能力仗義疏財,並且非常開心地為人解救危難。時光流逝,他漸漸地在廣東浰頭地區的廣大平民中獲得信賴和威望。人人有困難時都會去找他,人人都相信他能解決一切難題。

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幾乎是無意識地助人為樂,他們隻看到別人的困難,卻從來對自己的艱難處境視而不見。這種人被孔孟稱為聖人,池仲容也應該是這樣的人。他在為別人排憂解難時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時刻都處在憂難中。

他的父親租賃了地主家的土地,因為遇到災荒,所以在地主來收租時,兩手空空。地主很不高興,就把他的父親抓走,留下一句話給池仲容和他的兩個兄弟:拿錢贖人。

池仲容和他的兩位兄弟商議了一夜,沒有任何結果。因為這種事根本不用商議,解決方式是一目了然的:拿錢贖老爹。問題就在於,這唯一的方式行不通,他們沒有錢。

這件事讓池家蒙上了一層陰影,池仲容那幾天用他那有限的知識儲備思考父親被綁架是否合理合法。當他最後認定,這既不合理也不合法時,縣衙的收稅員來了。這是一群錘子,在錘子眼中,所有的百姓都是釘子,他們所做的事就是砸釘子。他們見門就踹,見人就打,池仲容家的大門也不能幸免,池仲容和他的家人更不能幸免。每家每戶值錢的東西都被這群人強行奪走,裝上數輛大車。他們又拉出身強力壯的百姓讓他們幫助拉車。

民情沸騰起來,這些百姓的想法是,你們把我的東西搶走,還要讓我們幫你拉車,你別欺人太甚!池仲容的想法是,這是什麼世道啊!

池仲容隻能咀嚼著無聲的怨恨想到這裏,即使是王陽明恐怕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地步:財產權是人不可侵犯的天賦權力之一。中國古代人沒有財產權的概念,因為沒有人權的概念。僅以明帝國為例,皇帝想殺誰就殺誰,不需要通過法律。一個人連生命權都沒有,何談別的權力。中國古代政治史上有一個特別令人作嘔的現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實際上,這是政治家最不要臉的行為之一。僅以池仲容所在的廣東浰頭為例,浰頭是自然形成的村鎮,這裏所有的百姓都是靠自力更生和互相尊重而維持村落的穩定和發展的,明帝國政府沒有為他們做任何事,相反,他們聽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後,立即派人到這裏組建政府,他們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稅和沒收無辜百姓的財產。

那天夜裏,在家家戶戶的哭聲中,池仲容對著昏黃的燈光和他的兩個兄弟池仲安、池仲寧說:“你們把青壯年組織起來,我們必須要去打仗。”

他兩個兄弟不以為然,說:“武器呢?所有的鐵器都被他們收走了。”

“用拳頭!”池仲容握緊了拳頭,平靜地說。

那天後半夜,在一次亂哄哄的行動中,池仲容和他年輕力壯的老鄉們用拳頭向縣衙的稅務官們發起了進攻,兩名政府官員被殺,剩下的都被活捉。池仲容割下了他們的耳朵,放他們回去報信。他站到最高處,對他的戰士們發表演講。他說:“我們忍了半輩子終於決定不再忍受,因為我們發現一味忍受永遠換不來吃飽穿暖。我們必須做出改變,我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接下來的幾天裏,池仲容解救了自己的父親,用他多年來積攢下的人脈迅速壯大了他的隊伍。他們打劫一些地方政府,獲得了武器。他們用“打土豪分田地”的方式獲得了整個浰頭地區百姓的強力支持。

池仲容審時度勢,把三浰(上、中、下)作為自己的根據地,並在附近設立了三十八個據點。好像是神鬼附體,池仲容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源源不斷地噴湧而出。他組建政府,封官拜爵,他自稱“金龍霸王”,一條畫著蜈蚣的鮮紅色大旗在浰頭迎風飄揚。他組建紀律嚴明的軍隊,在根據地開荒種地、屯兵耕活,同時讓人邀請一批鐵匠到根據地來製造武器。他創造了一個像王陽明心學精髓的新天地:自給自足,不需外求。

池仲容的精力好如泉水,永無枯竭。他努力發展壯大自己的同時,還把眼光投向外麵。他以飽滿的熱情和謝誌山、藍天鳳、高快馬等同誌取得聯係,他提醒這些兄弟們,大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既然大家都是抱著“和政府作對”的共同目的,那就應該緊密地聯合起來。隻有強強聯合,才能把事業做大。他還指出,我們最終的目的不是占山為王,我們將來有一天必須走出深山老林,掃滅明帝國的牛鬼蛇神,取締明帝國的統治。也許很多人都認為,我們現在不過占據個山頭,實力太弱,能打的太少。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隻要我們站在鄉親們這一麵,就一定能打敗站在鄉親們對立麵的明政府。

池仲容的語言動人心弦,謝誌山被深深地吸引,“喜歡拉攏好漢”的江湖脾性被激發出來,他給池仲容寫信說,要親自去拜訪他。他設想能像拜訪藍天鳳一樣把池仲容也籠絡到自己門下。但池仲容比他的野心還要大,在給他的回信中,池仲容態度堅決:你別胡思亂想,我們隻是聯合的關係,我也沒有讓誰來我門下的意思。

謝誌山很沮喪,歎息說,可惜了池仲容這位好漢不能為己所用。實際上,他不知道池仲容的誌向要遠比他大。當池仲容站在山頭的最高處,向下望去時,他的理想不但超越了他目光的範圍,還超越了他可以想象的範圍。

他滿臉的胡子迎風飄蕩,像是要脫離他的下巴飛向天際。他堅毅的眼神、高聳的顴骨、熠熠生輝的皮膚都讓他驕傲萬分,正如他在給他的同誌的信中所說,他不僅要做山中之王,還要做一個帝國的王。

事實上,在池仲容造反的開始階段,一係列的成功都在支撐他這個理想。他和謝誌山、藍天鳳、高快馬聯合攻打過附近的無數城池,並且成績不俗。他活捉過地方官和部隊指揮官,還曾在翁源城裏檢閱過他那支衣衫襤褸的軍隊。

王陽明的前幾任南贛巡撫被他頻繁的攻城掠寨折磨得痛苦不堪。這些人一聽說一麵蜈蚣大旗迎風飄揚時,就手足無措。王陽明到南贛之前,池仲容曾獨自麵對兩次四省圍剿。最後一次圍剿大軍無計可施撤退時,他甚至還進行了一次非常漂亮的追擊。對於四省部隊指揮官來說,池仲容部隊和他的根據地三浰是擁有人類智慧的毒蛇猛獸,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碰它。

“金龍霸王”池仲容威震四方,南贛地區的各路山賊難以望其項背。王陽明在萬安遇到水盜時,池仲容聽說有新巡撫到來,就給了王陽明一個下馬威:圍攻南贛巡撫辦公地贛州南部的信豐城。池仲容雖然沒有攻下信豐城,但王陽明得到消息後的確吃了一驚。

池仲容沒有把王陽明放在眼裏,還是緣於他的經驗。多年以來,南贛巡撫如走馬燈似的換,沒有一個能動他分毫,他覺得王陽明也不例外。直到王陽明以迅雷般的速度消滅了詹師富、溫火燒等人後,他才把狂熱的自信收起來,認真地審視起王陽明來。

池仲容就是有這樣的自製力和領悟力,一旦發現情況不對,立即轉向。他的兩位兄弟安慰他:“王陽明沒有那麼可怕,消滅詹師富隻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況且,他原本說要打橫水、左溪、桶岡,要打咱們,可他也沒有打啊。這隻是揀柿子挑軟的捏。”

池仲容正色道:“詹師富經曆的政府軍圍剿次數最多,可謂身經百戰。他的象湖山又是易守難攻,隻幾天時間就被王陽明拿下,這人不可輕視。”

兩個兄弟毫不在乎,說:“隻要我們在山裏不出去,他王陽明難道長了翅膀能飛進來嗎?”

池仲容不和兩個兄弟說話,而是把他的元帥高飛甲叫來,憂慮地說:“王陽明此人不可輕視,看他消滅詹師富的用計和排兵,就知道他不是個省油的燈,咱們要多加防範。”

高飛甲也是不以為然:“咱們經曆過多少事,四省聯軍都被咱們趕跑了,那些政府軍隊裏的指揮官們還不是對咱們無計可施。據說王陽明不過一書生,能有什麼本事?”

池仲容深呼吸,說:“你們呀,還是年輕。這都是在順境中消磨了機警和智慧。總之,王陽明不可輕視,要時刻關注他的舉動。”

池仲容的確在關注王陽明的舉動。當他看到王陽明四處散發的《告諭巢賊書》時,他大叫不妙。他趕緊給各地的同誌們發消息說,我知道你們對這封信心動了。但我提醒你們,我等做賊不是一年兩年,官府來招安我們也不是一次兩次,可哪一次是真的?王陽明這封信就是個圈套,讓我們自投羅網,任他宰割。

當黃金巢和盧珂投降王陽明後,池仲容仍然是信心滿滿的樣子,說:“等黃金巢和盧珂得到官職再說。”當盧珂得到官職並被王陽明大力重用後,池仲容有點蒙了。他想,難道這次是真的招撫?

這種想法隻是靈光一現,他很快就認為,即使是真的招撫,他也不能就這樣投降。他的造反字典裏根本就沒有“投降”這兩個字。

局勢瞬息萬變。很快,陳曰能倒下了。池仲容背剪雙手在房間裏踱步,陳曰能是第一個宣稱拒不接受招安的人,並且放出狠話,要把王陽明裝進他的囚車裏。池仲容從陳曰能的覆滅總結出這樣一件事:王陽明對拒不投降的人,隻有一個字——殺。

這還不是要命的,要命的是,王陽明總能把拒不投降的人殺掉。

如果陳曰能的覆滅讓池仲容心緒波動的話,那麼,謝誌山的橫水、左溪的覆滅則讓池仲容萬分驚恐起來。

他急忙審視自己的根據地,這塊據點無論從哪方麵來論,都和謝誌山的橫水、左溪差不多。謝誌山的才能和自己也是不相上下,卻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灰飛煙滅。這足以說明下麵的問題:王陽明對剿匪太在行了,無論他想剿誰,那個人應該沒有可能躲過。

在第二天的會議上,池仲容把這種擔憂說給他的兄弟聽。這些人已經對王陽明重視起來,現在隻希望池仲容拿出像樣的解決方案來。

池仲容就領著他的“文武百官”在根據地巡視,他看到人們在收割莊稼,聽到鐵匠鋪裏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士兵們在巡邏,他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眼珠子亂轉。在一處亂石中間,他停下腳步。池仲容轉身看了看他的“文武百官”,說了兩個字:“投降。”

眾人張大了嘴:“什麼?!”

池仲容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向王陽明投降。”

池仲容也會用計

池仲容所謂的投降王陽明,用他的話來說就叫刺探虛實、緩兵之計、以毒攻毒。總而言之,這是一招非常漂亮的棋。王陽明善於玩詐,那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詐,誰不會玩?不說真話,不做真事而已。

但玩詐,也有高低之分。玩得高明的人,會讓對手暈頭轉向找不到北,你永遠猜不到真假,比如王陽明。玩得拙劣的人,破綻百出,對手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虛實,比如池仲容。

池仲容雖然口口聲聲說王陽明不是等閑之輩,但表現在行為上,他還是輕視了王陽明。他要弟弟池仲安帶領二百名老弱殘兵去向王陽明投降,王陽明馬上感覺到,這些人根本就不是池仲容的武裝人員,而是匪兵家屬,其中有人走路都氣喘籲籲。

王陽明將計就計,聲稱對池仲容的改邪歸正表示讚賞,然後問池仲安:“你哥哥為何不親自來?”

池仲安按池仲容的囑咐回答:“寨子裏還有很多事務要處理,處理完畢,我哥哥會快馬加鞭趕來投降,他現在唯恐落後。”

王陽明笑了笑,說:“你們棄暗投明,應該需要我給你們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吧?如今我正要進攻左溪,你有興趣嗎?”

池仲安慌得連連搖頭,險些把腦袋搖下來,說:“王大人您看我這些手下能打仗嗎?”

王陽明假裝掃了一眼那二百老弱殘兵,點頭道:“的確不能上戰場,那我就給你另外一個差事吧。我看他們雖然身體孱弱,但手腳還能動,我正準備在橫水建立營場,你們就辛苦一下。”

池仲安說:“我們不會啊。”

王陽明大喝一聲:“你們建了那麼多據點,怎麼就說不會!”

池仲安哆嗦了一下,連聲說“好”。

於是,在王陽明的指揮官的監視下,池仲安和他的二百人在橫水當起了農民工。

1517年農曆十月下旬,“金龍霸王”池仲容的弟弟池仲安領著二百多老弱殘兵開始在王陽明的橫水營場修營。他來投降王陽明的目的是刺探王陽明的虛實,這些虛實包括如下情況:王陽明對他池仲容的看法如何?他對三浰根據地有什麼看法?他是否有對三浰用兵的想法?如果用兵,他是等廣東特種剿匪部隊狼兵來,還是隻靠他現在的江西部隊與福建部隊?

池仲安記憶力差強人意,所以把這些問題都記在一張紙上,他以為用不上幾天時間,就能探得王陽明的虛實。可是自從當了農民工後,不用說見王陽明,就連王陽明部隊的下級軍官都見不到,池仲安刺探虛實的計劃徹底泡湯。

正當他憂心忡忡時,王陽明突然命令他跟隨部隊去打桶岡。池仲安痛快地答應了,也不管自己的老弱殘兵能否上戰場,因為畢竟跟著部隊走,會離王陽明近一點,離他那份問卷上的答案也近了點。

王陽明對他關懷備至,說:“你才來投靠,不如盧珂他們能獨當一麵,而且你的士兵恐怕也不是打硬仗的材料,但你必須要經曆戰陣。我讓你上戰場是對你信任,我不怕你陣前倒戈,天下合夥人必須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才能成事,你懂我的意思嗎?”

池仲安像磕頭蟲一樣連連點頭,王陽明就把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介紹給池仲安,說:“你和你的兵由他指揮,去前線吧。”

池仲安有些小感動,王陽明對他如此信任,他險些忘了池仲容交給他的另一項任務:及時把王陽明的行動通知給咱們的同誌藍天鳳。他後來在行軍路上想起這項任務時,前麵的部隊突然停了下來。伍文定派人告訴他,咱們就在這裏埋伏。池仲安問:“此是何處?”回答:“新地。”

池仲安七竅生煙:王陽明你這王八蛋,這不是耍我嗎?新地是離藍天鳳的桶岡最遠的一個隘口,藍天鳳隻有走投無路時才會從這裏突圍,守在這裏,等於守個墳墓,什麼消息都得不到,什麼消息也送不出。

王陽明交給他任務時,他又驚又喜;現在,他卻如喪考妣。

尤其要命的是,新地離三浰的路程非常遙遠,如果回三浰,定會經過王陽明的控製區。如果被王陽明的巡邏隊捉住了,他就不好解釋回三浰的理由。

桶岡被剿滅後,池仲安越來越心神不寧。他拿出那張紙來看著那些問題,隻憑感覺就能得出正確的答案,王陽明對池仲容和三浰的態度很明朗:剿為主,撫為次。

如果說池仲安還有可取的地方,那就是他的這份答案。他無法對王陽明本人做出評價,這超出了他的能力,有時候他認為王陽明就是個書呆子,因為他每次見王陽明時,王陽明都在看書。有時候他又認為王陽明是個混世魔王,橫水、左溪、桶岡戰場屍橫遍野,他看到那些同誌的屍體時,心驚肉跳。還有的時候,他認為王陽明是個快要死掉的病夫,臉色青黑,聲音嘶啞飄忽,雙手好像總是吃不準要夠的東西的位置。

他對王陽明的種種印象交織在一起,像一隻大蝴蝶盤旋在他頭上,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他想把王陽明對待三浰態度的情報送出去,但這不可能,王陽明有一支小部隊如影隨形。

實際上,他對於王陽明會如何對待三浰上的直覺是對的。消滅桶岡後,王陽明就四處尋找和池仲容打過交道的官員和受他騷擾過的地方士紳。這些人向他著重指出,池仲容這種人隻能剿滅,不能招撫。因為在整個南贛地區,他的實力最強,而且犯下滔天大罪。他也明白自己十惡不赦,所以他絕不會相信投降後會得到好下場。

而沒太遭受池仲容傷害的士紳卻有不同意見。意見是這樣的:王巡撫您自來南贛後,每天的太陽都是血紅的,每夜的月亮也是血紅的,不知道我是不是老眼昏花,有時候我看這天空都是血一樣的紅。雖然他們是盜賊,罪大惡極,但上天有好生之德,純靠殺戮不能解決問題。孔孟說,要以仁義感化人,不嗜殺,能不殺人就不要殺人。

持這種論調的人在王陽明看來,既可悲又可恨。王陽明很想對他說,我來南贛的目的就是剿匪,不是向土匪傳播他們不屑一顧的仁義道德的。除非是神仙,否則沒有人可以讓豬欣賞交響樂。用他的心學來說就是,人人都有良知,盜賊也有。但他們的良知被欲望遮蔽太久,靠理論灌輸,不可能讓他們的良知光明。盜賊的良知正如一麵斑駁陸離的鏡子,他們映照不出真善美,必須要通過強大的外力擦拭。可他們不讓你擦,難道你能把每個人都活捉來,廢寢忘食地擦他們的鏡子嗎?隻有一個辦法:消滅他們。

王陽明心學雖然和朱熹理學一樣,把道德提到至高無上的位置,但王陽明心學有一條很重要:提升個人道德固然重要,不過用嚴厲的手段掃蕩那些不道德的人和事更重要。

池仲容就是那個良知之鏡斑駁陸離的人,誰要是指望他能自我更新光明良知,隻能等到死。實際上,王陽明並非是嗜血如命的人,他每次消滅一處盜賊見到血流成河時,良心就會受到譴責。每當有盜賊被他感化前來投降時,他就異常高興。他是個有良知的人,而有良知的人有時候也要做些讓良知不好受的事,但這絕不是違背良知。王陽明的良知告訴他的是,還南贛一個清平世界是他的任務,想要做到這點,剿匪不容置疑。所以對於池仲容,王陽明還抱著一絲希望,麵對這個最大的敵人,他也不希望發生硬碰硬、血流漂杵的決戰。

池仲容也不希望他和王陽明在戰場上相見。他派池仲安去刺探王陽明虛實,其實心中已有了判斷:王陽明在未等到廣東部隊和湖廣部隊到來前,不會輕易發動進攻。畢竟他的三浰不是公共廁所,想進就能進。即使是廣東部隊和湖廣部隊來了,他也不會驚慌。用他的說法,我閉門不出,你們軍糧一盡,不用我動手,你們馬上就灰溜溜地走了。

他也想用這招拖垮王陽明。不過局勢越來越緊張,左溪、桶岡消失後,他稍顯慌張,開始在老巢和各個據點備戰。

可王陽明不可能讓他拖,於是開始穩住他。王陽明讓池仲安回三浰,同時還拉了幾大車酒肉。臨行前,他對池仲安推心置腹地說,你哥哥池仲容已經宣稱投降我,我覺得我已仁至義盡,沒有催促他趕緊來報到。可他現在卻備戰起來,你回去傳達我的意思,既然已經投降,為何要備戰?如果不投降,何必又派你來,這不是羊入虎口嗎?

池仲安被這番話驚了一下,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已身處險境多日。他哥哥在三浰搞備戰,幾乎是把他推上了斷頭台。他的雙手直顫,想說些感謝王陽明不殺之恩的話,但咬了咬嘴唇,沒有說。

池仲安和王陽明的慰問團到達三浰後,池仲容舉行了熱烈的歡迎儀式。當被問到為何要備戰時,池仲容早已準備好了答案:盧珂那廝要對我下手,我是防備他,並非是防備官兵。

池仲容說的恐怕有點道理。盧珂的根據地龍川山區離池仲容的三浰很近。池仲容當初四方聯合他的同誌們,隻有盧珂不搭理他,盧珂並不想做他的小弟。兩人的梁子就此結下,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兩人的矛盾並未白熱化,因為他們當時最大的敵人是政府剿匪部隊。盧珂投降王陽明後,池仲容怒氣衝天,他對人說,我早就知道這小子不可靠,今日果然。池仲容所以發如此大的邪火,一是和盧珂早有矛盾,二是他憎恨軟骨頭。

盧珂打完桶岡後,王陽明讓他帶著那支山賊為主的剿匪部隊回龍川,目的就是監視池仲容的一舉一動。王陽明對池仲容的打擊戰略是從遠到近,一步一步地圍困,盧珂隻是其中一個點,桶岡戰役結束後,他把精銳分成數路,慢慢地向池仲容三浰合圍。由於盧珂離池仲容最近,所以池仲容馬上就察覺到了盧珂的威脅。

王陽明回信給池仲容,他說:“如果情況屬實,我肯定會嚴辦盧珂,他真是賊心不改。”池仲容冷笑,對他的“文武百官”說:“我倒要睜著兩眼看王陽明怎麼嚴辦盧珂!”

王陽明說到做到,立即派出一支農民工打扮的部隊來三浰,說要開一條道去龍川。池仲容驚叫起來,因為去龍川最近的路必須經過三浰,池仲容擔心王陽明會在借道過程中對自己發動突襲。他回信給王陽明,說自己的武裝雖然沒有政府軍強大,但抵禦龍川盧珂還是綽綽有餘。他同時問,盧珂現在是政府人員,他總對我虎視眈眈是他本人的行為,還是代表政府?

王陽明讓池仲容不要疑神疑鬼,還是那句話,你已投降我,我何必還多此一舉對你動兵。你如果不相信的話,我現在就回贛州,我請你來贛州商談你的有條件投降事宜,你意下如何?

池仲容不回信,靜觀王陽明行動。王陽明說到做到,1517年農曆十二月初九,王陽明從前線撤兵回南康。六天後,王陽明到達南康,給池仲容寫信說:“我從前線回來所過之處,老百姓對我們感恩戴德,頂香迎拜,甚至還有老百姓自動自發地捐款為我立生祠。我從前還對殺了那麼多山賊而良心不安,現在我完全釋懷,因為老百姓用行動告訴了我,我們代表了民心。如今我在南康城,正要回贛州,隨時恭候你的到來。”

池仲容看完信,撚著胡子,做思考狀,還是不給王陽明回信。

王陽明不必等他的回信,因為盧珂來到南康,把池仲容三浰的情況向他做了詳細彙報。他判斷說,池仲容必反!

王陽明笑了:“他根本沒有歸順我,何來‘反’?”

盧珂雖然知道王陽明奇計百出,不過此時對王陽明的表現卻還是深有疑慮。他小心地提醒王陽明:“我們應該做好準備。”王陽明又笑了笑:“做什麼準備?池仲容不敢出三浰,他無非是擺出如臨大敵的姿態,讓我不敢攻他。那我就做給他看看。”

1517年農曆十二月二十,王陽明和他的部隊回到南贛巡撫辦公地贛州,他宣布:休兵,本地士兵回家務農,外地士兵自由活動。

當池仲容在三浰寨子裏思考王陽明這一行動時,王陽明又給他來了封信。王陽明說,整個南贛地區的匪患已徹底清除。有人說還有勢力最大的你,可我告訴他們,你已經投降了,隻不過還沒有辦理投降手續。我已把部隊解散,並且準備了好酒好肉在贛州城裏等你,你何時來?

池仲容拿著信給他的“文武百官”看,說:“王陽明是不是病糊塗了?南贛地區除了我之外,還有高快馬啊。他難道把高快馬忘了?”

王陽明沒有忘記高快馬。除了池仲容,高快馬在他的黑名單上堅持的時間最長。王陽明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對高快馬動手,是因為高快馬在廣東樂昌的根據地與他距離遙遠。他動用大部隊圍剿高快馬,和從前的南贛巡撫剿匪四省聯剿一樣得不償失。他隻是派出一支敢死隊,時刻注意高快馬的動向。幸運的是,高快馬是個神經質。每當王陽明剿滅一處山賊時,他就在根據地裏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有風吹草動,他立刻心跳加速、渾身發抖。當王陽明消滅桶岡後,高快馬的精神已近崩潰,他認為自己的大本營很快就會被王陽明攻破。有一天夜裏,他突然發起神經,讓他的兩個老婆收拾金銀財寶,帶著幾十人組成的衛隊潛出大本營,奔到他自認為不會被人尋到的地下據點,像老鼠一樣躲了起來。

王陽明的敢死隊在他後麵悄悄跟蹤,第二天,就對他的據點發起了猛攻。高快馬魂飛魄散,跳出據點就跑,連老婆和衛隊也不要了。敢死隊緊追不舍,終於在他徹底精神失常前活捉了他。

高快馬的事跡告訴我們,做任何事,尤其是做賊,沒有過硬的心理素質,是絕對不成的。

池仲容取笑王陽明遺忘了高快馬的第二天,高快馬被捕的消息傳來。他急忙要池仲安帶口信給王陽明:盧珂是我的一塊心病啊。

這是以攻為守,他想看看王陽明怎麼做。王陽明就當著池仲安的麵把盧珂叫來,訓斥他道:“你這廝總對池仲容心懷不軌,還誣陷他要造反。你看,人家把親弟弟都派來和我談判投降事宜,你罪大惡極,本應就地正法。看在你戰場上的表現,暫時放你一馬。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去監獄裏待著,你的未來到底如何,該由池仲容來決定。”

王陽明這是胡說。池仲容很快連自己的未來都無法決定,何況是別人的!

定力的交鋒

王陽明處置盧珂時,池仲安就在身邊。池仲安看得一清二楚,王陽明聲色俱厲,根本不像是演戲。王陽明又當著他的麵給池仲容寫了封信。信中說,雖然我把盧珂關押了,但他的部隊還在龍川,請你不要撤除警戒,我擔心他的部隊會攻擊你。

池仲容收到信後終於有了點感動,他給池仲安帶密信,要他仔細偵察王陽明和剿匪部隊的情況,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要得到最可靠的情報:王陽明是否在製訂進攻三浰的計劃。

池仲安很不耐煩地回信給他的老哥:王陽明把軍隊都解散了,贛州城裏隻有為數不多的維持治安的軍警。王陽明每天都在和一群弱不禁風的書生談什麼“心學”。我的印象是,王陽明不會對咱們動手,如果你不相信,可親自來。

這封報告信讓池仲容吃了一驚,它和池仲安在半個月前的判斷涇渭分明。池仲容不明白,池仲安的變化如此之快,如此之大,王陽明到底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池仲安對王陽明態度的轉變,全是王陽明用詐的結果。他和與池仲安關係非常親近的一位山賊小首領徹夜長談,給他做思想工作,談人生談理想。最後,這位山賊突然發現自己的前半生是白活了,他痛哭流涕地要拜王陽明為師,學習精深而又靈動的心學。王陽明就對他說,學點心學理論和知識都是等而下之,心學的最高境界是實踐,到現實中去做些有意義的事,以此來喚醒自己的良知。

山賊於是和池仲安談心。他說,咱家大王莫名其妙,王陽明對咱們如此善良和寬厚,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感動。咱家大王應該來致謝,而且,大王如果親自來就可以借機堵住盧珂等人的嘴。

池仲安就把這位山賊的原話透露給池仲容,池仲容反複考慮後,決定去見王陽明。不是因為他徹底相信王陽明,而是他想親自去偵察下王陽明。用他的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陽明究竟耍什麼花招兒,我必須親自前去看一下才能知道。

有人反對,說王陽明這廝太狡詐,這裏肯定有鬼,您這一去不是自投羅網?池仲容說:“我心裏有底。我走後,你們必須提高警惕嚴防死守。五天內沒有消息傳回,那說明我已遇害,你們要繼承我的事業和王陽明死磕到底。不過這種情況不會發生,因為據可靠情報(他弟弟池仲安的情報),王陽明對咱們動兵的可能性不大。我之所以去,是想完全清楚地了解他的意圖。隻要我們拖他幾個月,他自然就會走了。”

臨行前,池仲容挑選了飛簷走壁、力大如牛的四十人作為他的衛隊。這些人曾是深山老林中的驕子,能讓狼蟲虎豹望風而逃。池仲容離開三浰根據地時,陣陣涼風從山上吹下來,他不由得打了幾個噴嚏。他說:“這肯定是王陽明在迫切地盼望我去呢。”

王陽明的確在盼望他來贛州,池仲容離開老巢的消息剛傳來,王陽明立即命令離三浰最近的部隊開始行動。這支部隊的指揮官拿著王陽明簽發的緝捕盧珂黨羽的檄文,推進到池仲容的據點。池仲容據點的人先是驚恐,準備抵抗。可當他們發現那道檄文後,又歡喜起來,因為事實再一次證明,王陽明的目標是盧珂在龍川的餘黨,而不是他們。就這樣,王陽明這支部隊輕易地進入了池仲容的腹腔。緊接著,一支又一支部隊都從池仲容的據點路過,他們拿著緝捕盧珂黨羽的檄文如入無人之境。

池仲容的武裝之所以如此掉以輕心,是因為他們的老大池仲容去了贛州。池仲容去贛州使這些人產生了一個錯誤的印象:萬事大吉。

池仲容絕不是粗率大意的人,進入贛州郊區後,他就不再向前一步,而是派人去通知王陽明,我池仲容來了。

王陽明假裝納悶地問池仲安:“既然來了,怎麼不進城,難道還要讓我這個巡撫大人親自去迎接他不成?”

池仲安就跑到贛州郊區對池仲容說:“你都走到這裏了,王陽明如果真想加害於你,一隊人馬就足夠。你要是擔心,就不要來嘛。”

池仲容對弟弟的變化如此之大極為吃驚,不過弟弟的話也有道理。於是,他放下謹慎的包袱,進了贛州城。贛州城中正張燈結彩,迎接新年。尤其是巡撫衙門,春節氣息撲麵而來。在巡撫衙門口,池仲容停了下來。他對五個保鏢說,你們先進去,我在外麵看看這如畫的春節景象。他的想法很簡單:隻要發現情況不對,他可以轉身就跑。進城的路他已經仔細查探過,有幾條路可以讓他輕易脫身。

五個人進去沒多久,池仲容就聽見裏麵亂了起來。他大驚失色,抽出大刀,轉身就要跑。他的那群保鏢擁堵了去路,延遲了他起步的速度,所以他沒有跑出幾步,就聽身後他弟弟池仲安喊他:“沒事,別跑!”

池仲容魂不附體地回頭,看到他弟弟池仲安一個人和那五個保鏢奔了過來。池仲安氣急敗壞地說:“王大人說了,你都到衙門了,居然不親自去見他,明顯是不相信他,看不起他。所以在裏麵摔東西,把我們趕出來了,要我們哪兒來回哪兒去!”

池仲容被這段話震住了。他急忙賠著小心對後來走出來的官員說,請向王大人解釋下,我是山野村夫,沒見過像王大人這樣大的官,怕見了有失體統。

那位官員一笑,說:“王大人沒有官架子,和藹可親。請吧。”

池仲容左顧右盼,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沒有看到軍隊,連衙門口的警衛也隻有兩個。他指了指他的衛隊,向那位官員說:“這些人一直寸步不離我,我可以帶他們進去嗎?”

那位官員連忙點頭,可以啊。

池仲容這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向巡撫衙門走。他突然緊張起來,不是因為危險,而是因為他即將要見到那位天神般的王陽明。

王陽明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微笑著向他點頭。池仲容和王陽明在1517年農曆閏十二月二十三那天見麵了。池仲容和王陽明才談上三句話,他的緊張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王陽明就有這種本事,能用三言兩語把一個陌生人變成朋友。

王陽明說:“你在南贛可謂是大名鼎鼎,而我籍籍無名。今日我們二人相見是大喜事,我可以回京交差,南贛百姓可以安居樂業,你功不可沒。”

池仲容哼哼哈哈地附和著,他偷偷地打量王陽明。這人正如外麵傳言的那樣,不是什麼一餐鬥米、吸風飲露的神仙,隻是個身體孱弱,幾乎有點弱不禁風的黑麵書生。他在一瞬間想到這樣一個問題:這樣一個人,怎麼就能用兵如神?他的軍事能力從哪裏來?

池仲容存著這個疑問又開始想另外的問題,萬一他現在就和我談投降事宜,我該如何應對?如果我說容我考慮下,會不會激怒他?他掃視了下周圍,心想,即使他惱了,我也不怕,我憑這四十個大漢就能衝出贛州城。

很多時候,你越是想什麼,那“什麼”就絕不會發生。意外毫無懸念地發生了:王陽明根本沒有談投降事宜,而是用一句話結束了這次會麵:“你先休息幾天,住處我已經為你們準備好了。”

王陽明為他們準備的住處在贛州城最繁華的地段,住處裝修華麗,生活設施一應俱全。這對於總在大山裏生活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天堂。池仲容和他的衛隊躺在舒適豪華的大床上一夜未眠,這足以證明,有些福對於有些人而言,是不能享受的。第二天起床,王陽明就派人送來酒肉,還有當時最新潮的衣服。池仲容的衛隊大為驚喜,感動不已。不過池仲容還是穩住了心態,他做了三件事:第一,派人到贛州城裏城外仔細打探王陽明部隊的情況;第二,通過重金賄賂監獄的守衛,他親自去監獄看了盧珂;第三,尋找贛州城最頂級的妓院和最有名的妓女。

三件事很快就有了結果:贛州城裏除了少量的王陽明衛隊和巡邏隊外,沒有任何軍隊;盧珂在監牢裏睡大覺;贛州城裏的妓院可憐兮兮的隻有一兩家,他們沒的挑,隻能將就了。

池仲容放下心來,給他的根據地寫信說,在贛州城沒有遇到任何事,你們盡管放心,不要每天都繃緊神經。

三浰根據地和他的那些據點馬上放鬆了守備,大家都認為無事了,再熬一段時間,王陽明就滾蛋了。

王陽明不可能滾蛋,而且在池仲容做那幾件事的同時,他也沒有閑著。池仲容從關押盧珂的監獄一走,他馬上放了盧珂,要他晝夜兼程回龍川集結他的部隊隨時待命。同時又讓各地方的部隊悄悄集結,等待他的命令;另一方麵,他每天都和池仲容喝酒吃肉,池仲容的那些保鏢在幾天時間裏把半輩子的肉都吃了。

王陽明還對他們抱有一絲希望,所以每次在宴席上都會對他們談仁義道德,對他們談人之為人,就在於忠孝。並且暗示他們,你們現在上山做賊,讓父母擔心是不孝,和政府作對就是不忠。一個不忠不孝的人如果還不主動改正,那就是無可救藥,如何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池仲容深刻明白王陽明的意思,但他來贛州可不是來投降的,他是來緩兵的。按他一直以來的想法,隻要再拖上一段時間,王陽明就會知難而退。池仲容把政府恨入骨髓,怎麼可能投靠政府。他最想過的日子就是坐在虎皮鋪墊的木頭椅上,吃肉喝酒。其他一切,不是他人生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