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寧王(2 / 3)

隨後他很擔心中央政府對朱宸濠的造反認識不清,又連上兩道奏疏,在其中一道奏疏中,他提醒朱厚照:“您在位這十幾年來,屢經變難,民心騷動,可您卻四處巡遊,皇室謀動幹戈不止。我告訴您,覬覦您龍椅的又豈止寧王一人?天下的奸雄又豈止在皇室?如果您不易轍改弦,罷黜奸諛,以回天下豪傑之心,絕跡巡遊,以杜天下奸雄之望,那麼會有無數個寧王站出來。我一想到這裏,就心寒徹骨。如果您真的能像漢武帝那樣有輪台之悔,像唐德宗那樣有罪己之詔,天下人必被感動,天下人心必被收服,那真是江山社稷之幸。”

朱宸濠可沒有王陽明那份“愚忠”的心,他倒巴不得所有的皇帝都像朱厚照那樣昏庸。皇帝昏庸,他才有機會。可不知為什麼,朱宸濠感覺這次革命的開頭就不怎麼順利。雖然有攻陷南康和九江的成績,但他被王陽明的虛張聲勢耽誤了近半個月,這讓他很不爽。另外,在他水軍誓師那天,出了個天大的意外。本來是萬裏無雲的天突然變化,雲氣如墨、暴風驟雨、電閃雷鳴。他的艦隊先鋒官被雷擊。一艘軍艦瞬間起火,很快就燒成了灰燼。朱宸濠對這一晦氣的預兆很不開心,更不開心的是,他睡夢中看到自己照鏡子,裏麵的他白發如霜。驚醒之後,他沮喪地叫來解夢專家。解夢專家看到他那半死不活的架勢,趕緊安慰他:“您現在是親王,而夢到頭發白,‘王’字上麵一個‘白’,乃是‘皇’字,此行必輕取皇位!”

這個解釋真是千古一絕!朱宸濠重獲青春的活力,命令水陸大軍全力向前,取那命中注定的皇位。

朱宸濠兵團一路沿江北上,過九江後又勢如破竹,推進到安慶附近。朱宸濠命人去安慶招降,結果安慶知府張文錦不吃這套,還給朱宸濠帶了口信,詛咒他必死在安慶城下。朱宸濠七竅生煙,決心攻陷安慶活剝了張文錦。我們從地圖上可以看到,南昌、九江、安慶和南京是在南北向的一條直線上,四個城市都在長江邊,所以去南京必通過安慶,但通過它和攻占它不是一回事兒。按李士實的意思,朱宸濠沒必要和安慶較勁,應該迅速通過安慶以最快的速度去攻南京。朱宸濠看著李士實蒼老而紅通通的臉,試圖找到他居心叵測的證據,可惜沒有找到。

他對李士實說:“如果不把安慶拿下,我們攻打南京又不順利,安慶部隊斷了我們的後路,我們就插翅難飛了。”

李士實說:“安慶城易守難攻,我們會在這裏浪費太多時間,南京方麵一旦有了準備,那我們可真是插翅難飛了。”

朱宸濠說:“就是因為我們浪費了太多時間,所以南京城肯定早就有了準備,我們應該穩紮穩打,如果真的打不下南京城,還能有個退路。”

李士實跌足道:“都到了這個份上,還要什麼退路。南京是帝國的第二心髒,攻取南京,太祖墳前登基,南方就是我們的了。不直趨南京而攻安慶就是不要西瓜撿芝麻。”

朱宸濠不理李士實,命令他的兵團猛攻安慶城。安慶城和它的主人張文錦開始經受嚴峻考驗。

安慶城誕生於南宋初年,它被築於長江北岸的目的就是為了防禦從海上進攻的蒙古兵團,由此可知,它必定是易守難攻。張文錦到安慶擔任知府後,江西巡撫孫燧曾多次給他寫信,要他把安慶防禦進一步精細化。張文錦也認為朱宸濠肯定會鬧事,於是勤懇專業地料理安慶防禦工事。當1519年農曆七月份朱宸濠來到安慶城下時,他看到的是一個固若金湯的城池,他還看到城牆上擺滿了防守軍械。

朱宸濠猛攻安慶城的第一天,張文錦就把消息傳給了王陽明。王陽明祈求老天保佑張文錦能守住安慶城。王陽明對張文錦並不了解,他隻是知道這位知府是個忠正之士,曾受過劉瑾的製裁被迫回家養老。劉瑾死後,張文錦被重新起用,到陝西負責稅務工作。據可靠消息,張文錦為官清廉,忠貞不貳。可這隻是個人道德素質,它並不能證明張文錦的能力。

張文錦很快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能力。安慶城正規軍不到一千人,預備役(民兵)也隻有幾千人,張文錦發揮他突出的演講能力,動員安慶城所有百姓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他又發揮出色的管理能力,讓每個登城者攜帶一塊大石,石積如山,安慶城更加高大堅固。他發布命令說,每個登城者防守的時間必須堅持到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沒有受傷的歇息一個時辰再來;輕傷的可以休息半天;重傷的不但無限期休息,還會得到物質獎勵。

用王陽明的說法,真正的作戰高手打的都是心理戰,張文錦深以為然。他命人在城上架起大鍋煮茶解暑。當時正是伏天,南方的伏天簡直比煉獄還可怕,朱宸濠的攻城部隊眼睜睜地看著對手喝茶解暑,而自己卻是揮汗如雨,氣得直跳。

開始時,他們用雲梯攻城,被張文錦的衛兵用大石頭砸得痛不欲生。後來他們又推出雲樓,那玩意兒比安慶城牆高出一大截,他們想從雲樓上跳到安慶城裏。張文錦以毒攻毒,就在城上製造雲樓,恰好比他們的高出一截。雙方士兵在雲樓中麵對麵,可朱宸濠的士兵隻有大刀長矛,而張文錦的士兵有滾燙的熱水,熱水澆身,堪稱火上澆油。

朱宸濠七竅生煙,可讓他五髒俱裂的是,張文錦居然趁夜派出敢死隊縋城而下襲擊他的艦隊。

在經過多輪的較量後,朱宸濠失去信心,說:“一個安慶都不能攻陷,還說什麼南京城啊!”

李士實又適時地發話,他始終認為應該放棄安慶直奔南京。朱宸濠一生中從未遇過如此挫折,發毒誓要拿下安慶,否則他死不瞑目。經常有人說,遇到挫折時如果不能解決就繞過它,這叫拿得起、放得下。其實,世界上唯一能拿得起放得下的隻有筷子。特別是從未遇過挫折的人突然麵臨困境時,要麼退縮,要麼死鑽牛角尖。

如果沒有王陽明,朱宸濠的毅力還是會取得效果。無論是張文錦還是王陽明都深知,安慶城抵抗不了多久。在朱宸濠喪心病狂的攻擊下,安慶城正呈加速度的戰鬥性減員。吉安知府伍文定勸說王陽明,應該改變七月十五圍攻南昌的計劃而去援救安慶。因為人人都知道,安慶一下,南京就在朱宸濠眉睫。南京的防禦工事多年來從未升級,根本抵擋不住朱宸濠的虎狼之師。如果朱宸濠拿下南京稱帝,大明必將是另外一番景象。

王陽明沉思片刻,就說出了他的見解:“九江、南康都已是朱宸濠的了,據可靠消息,朱宸濠留了一萬精銳在南昌城。如果我們去解救安慶,必走長江,必過南昌、九江、南康,這都是朱宸濠的地盤,危機四伏,誰也不敢保證我們是否能順利到達安慶。即使我們順利到達安慶,朱宸濠必掉頭來對付我,他號稱十萬精銳,我們如何能對付?縱使我們和朱宸濠旗鼓相當,可他的九江部隊一旦割斷我們的運輸線,到那時必是大勢已去。”

伍文定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王陽明說:“執行原計劃,七月十五全力攻南昌。一旦攻陷南昌,朱宸濠必會從安慶城下撤兵。這是一箭雙雕:解了安慶之圍,南京再無危險;朱宸濠失去老巢,必魂飛魄散,大功可成。”

1519年農曆七月十五,各路部隊在樟樹鎮會合。三天後,王陽明在樟樹誓師,並向南昌城推進。農曆七月十九,王陽明部隊攻陷了距南昌城二十公裏的南昌縣。當夜,王陽明調兵遣將,確定在第二天拂曉對南昌城發動總攻。王陽明針對南昌城七個城門把攻擊部隊分為十三路。

第一路指揮官兼副總司令官伍文定,領官兵四千四百二十一人,進攻南昌城廣潤門,事成之後徑直到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寧王府內門。

第二路指揮官泰和縣知縣李緝,領官兵一千四百九十二人,和第一路指揮官伍文定夾攻廣潤門,事成後直入王府西門屯兵。

第三路指揮官贛州府知府邢珣,領官兵三千一百三十人,進攻南昌城順化門,事成之後徑直入城到鎮守府屯兵。

第四路指揮官吉安府推官王暐(wěi),領官兵一千餘人,夾攻順化門,事成之後直入南新二縣儒學屯兵。

第五路指揮官袁州府知府徐璉,領官兵三千五百三十人,進攻南昌城惠民門,事成之後徑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六路指揮官臨江府知府戴德孺,領官兵三千六百七十五人,進攻南昌城永和門,事成之後徑直到都察院提學分司屯兵。

第七路指揮官瑞州府通判胡堯元,領官兵四千人,進攻南昌城章丘門,事成之後徑直到南昌衛前屯兵。

第八路指揮官新淦縣知縣李美,領官兵兩千人,進攻南昌城德勝門,事成之後直入王府東門屯兵。

第九路指揮官吉安府通判談儲,領官兵一千五百七十六人,夾攻德勝門,事成之後直入南昌左衛屯兵。

第十路指揮官撫州府通判鄒琥,領官兵三千餘人,夾攻德勝門,事成之後撤出城在天寧寺屯兵。

第十一路指揮官中軍贛州衛都指揮餘恩,領官兵四千六百七十人,進攻進賢門,事成之後直入都司屯兵。

第十二路指揮官萬安縣知縣王冕,領官兵一千二百五十七人,夾攻進賢門,事成之後直入陽春書院屯兵。

第十三路指揮官寧都縣知縣王天與,領官兵一千餘人,夾攻進賢門,事成之後直入鍾樓下屯兵。

在發動總攻前,王陽明做了一件讓指揮官們心驚膽戰的事。王陽明命人把十幾個穿著低級軍官製服的人當著那群指揮官的麵處決,鮮血淋漓、觸目驚心。王陽明平靜地對這些指揮官說,這幾個人在攻打南昌縣城的戰役中不聽命令,得此下場罪有應得。你們明天作戰,必須要嚴格按我的命令進行。如果我發現有士兵不聽命令,就斬士兵的長官;你們的手下不聽命令的,就斬你們;如果你們不聽命令,我就斬你們的司令官伍文定。

眾人汗流浹背。實際上,王陽明所斬的都是俘虜。王陽明的權術高深莫測,這隻是一個並不顯眼的證明。

令人大為驚詫的是,南昌城兵團指揮官對王陽明從1519年農曆七月十五到七月十九的情況毫不知情。王陽明的神速是其中一方麵,不過也同時證明朱宸濠南昌兵團指揮官的低能。直到七月二十淩晨,王陽明的部隊已經敲起戰鼓時,朱宸濠南昌城守衛兵團才大夢初醒,南昌城裏頓時像被踢翻的螞蟻窩一樣。

決戰朱宸濠

1519年農曆七月二十日淩晨,王陽明對南昌城下達了總攻令。據後來被俘的寧王部屬交代,他們對王陽明的用兵如神早有耳聞,當時得知王陽明來攻南昌城時嚇得魂飛魄散。尤其是看到南昌城外圍兵力頃刻瓦解崩潰退回城內後,他們對守衛南昌城已不抱絲毫希望。

世界上最堅固的城池絕不是銅牆鐵壁,而是人心。南昌城原本就是南中國壯麗的大城,又被朱宸濠經營多年,幾乎堅不可摧。城上常年架設著滾木、灰瓶、火炮、石弩等現代化守城軍械,朱宸濠臨走時又留下一萬精銳和五千預備役(土匪流氓),而王陽明的雜牌部隊才三萬人,兵法說“圍五攻十”,包圍敵人要用五倍於敵人的士兵,攻擊敵人就要用十倍於敵人的士兵。如果南昌城死守,王陽明絕討不到半點便宜。問題是,王陽明之前的宣傳戰(各地勤王軍正源源不斷趕來)和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掃除南昌外圍防禦的陣勢嚇住了南昌城守軍。

當伍文定攻城部隊率先攻打廣潤門時,廣潤門守軍一哄而散,伍文定幾乎未遇任何抵抗就進了廣潤門。廣潤門一失,其他各門扔掉武器大開城門,王陽明的攻城部隊就這樣幾乎兵不血刃地占領了南昌城。

王陽明一進南昌城就馬不停蹄地忙碌起來:首先是張貼安民告示,對百姓沒有支持朱宸濠守軍表示欣慰,要他們各安生業,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同時打開朱宸濠的糧倉,大放糧食;其次是撲滅寧王府大火。寧王府的人一聽王陽明圍城就開始放火,王陽明進城時,寧王府已濃煙滾滾,火光四射,殃及周圍的百姓房屋;再次是整頓部隊紀律。王陽明的部隊是從各地征召來的,其中難免有地痞無賴,這些人進城後奸淫擄掠,搞得南昌城居民苦不堪言。王陽明就捉了幾個鬧得最凶的斬首示眾;最後,王陽明整編朱宸濠留在南昌城的部隊,同時張貼告示,所有脅從人員隻要自首,一律不問,雖主動投靠朱宸濠但現在隻要改邪歸正,寫份保證書,也既往不咎。南昌城很快秩序井然,於是朱宸濠的老巢換了主人。

當王陽明把朱宸濠的大本營重新恢複為明政府治下的一個城市時,朱宸濠早已得到南昌城失守的消息,他嚼著無聲的怨恨,痛苦地流下眼淚。朱宸濠下令回師奪回南昌,李士實和劉養正都不同意。

李士實認為,一旦從安慶撤軍回南昌,軍心必散。朱宸濠冷冷地說:“南昌是我們的根基所在,怎能不救?”劉養正說:“男兒四海為家,況且您可是頂天立地的大男兒,安慶城指日可下。拿下安慶,調遣九江、南康部隊,再救南昌也不遲。”

朱宸濠咆哮起來,大罵二人:“你們兩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東西,你們的家人被王陽明好生照料著,我的家人卻在南昌城受苦,要我不回南昌,除非我死。”

兩人萬分錯愕,解釋說:“這是王陽明的詭計,他在離間我們。”

朱宸濠冷笑:“我現在倒希望他也對我使用詭計!”

李士實和劉養正突然發現自己的脖子已放到了朱宸濠的屠刀下,他們沉默起來。沒有了謀士的朱宸濠奮起雄威,下令把軍隊從安慶城下撤到阮子江。一到此地,朱宸濠就製訂了奪回南昌城的作戰計劃。作戰計劃是這樣的:先鋒部隊二萬人乘戰艦南下,直逼南昌城,他隨後跟進。

1519年農曆七月二十二,朱宸濠回師的消息傳到南昌,王陽明召集他的指揮官們開會商議對策。所有指揮官都認為,朱宸濠那支虎狼之師最近這段時間戰無不勝攻無不取,隻在安慶城下小遇挫折,如果不是我們取了他南昌逼他撤兵,安慶城早被他拿下了。麵對這樣一支強悍之師,最好的辦法就是閉門堅守,等待援兵。

王陽明厭惡被動防守,他認為最佳的防守就是主動出擊。況且,朱宸濠造反已一月有餘,勤王之師連個影兒都沒見到。誰敢保證他們死守南昌城就一定能等來援軍?南昌城糧食本來就不多,很大一部分又分給老百姓,一旦糧食吃完,援軍又不來,到時豈不成了甕中之鱉?

王陽明的分析是從“心”的角度開始的。他說,朱宸濠自造反以來,兵鋒所向的確銳不可當。而現在我們占了他的老巢,他又不能打下安慶,處於進不能攻、退不能守的尷尬境地。出師才半個月又要回師,這對他部隊的士氣是個嚴重的打擊。我們不如雪上加霜,出奇兵一鼓作氣挫了他先鋒的銳氣,他的兵團必不戰自潰。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

這分析和解決方案從理論上說,非常絕妙。沒有人否認朱宸濠的士兵現在已是方寸大亂,朱宸濠部隊的大部分士兵都是南昌人,家人都在南昌城,家裏換了主人,換作是誰都會方寸大亂。一個人內心已動,就必然心不在焉,心不在焉的人必然會失敗。

可有個問題:戰場情況瞬息萬變,王陽明憑什麼就確定他的“奇兵”能一戰而成?

王陽明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而是小心翼翼地布置戰場。伍文定仍然是他的頭馬:領兵五百從正麵迎擊朱宸濠的先頭部隊;贛州衛都指揮餘恩領兵四百作為伍文定的增援;贛州知府邢珣領兵五百繞到敵人背後;袁州府知府徐璉和臨江府知府戴德孺在敵人左右埋伏。伍文定把敵人誘進埋伏圈後,總攻開始。

在布置完戰場後,王陽明又命人製造免死木牌數萬塊。有人問他緣由,王陽明笑而不答。

1519年農曆七月二十三,朱宸濠先頭艦隊乘風破浪抵達樵舍(江西新建縣樵舍鎮)。王陽明的探子心驚膽戰地回報:風帆蔽江,戰鼓雷動,傳出幾公裏。王陽明下令伍文定等人進入戰場。七月二十四,朱宸濠先頭艦隊直逼離南昌城15公裏的黃家渡(屬南昌縣南新鄉)。王陽明下令伍文定和餘恩迎擊。

九百人對兩萬人,小艦艇對大戰艦,隻有天絕其魄的人才敢在這樣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主動進攻。朱宸濠先頭艦隊的指揮官看到幾艘足足落後三代的戰艦迎麵衝來,愣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他認為敵人這是在自掘墳墓。

伍文定和餘恩果然有自掘墳墓的征兆,兩人並駕齊驅,遙遙領先,把自己的艦隊遠遠地甩在後麵。朱宸濠先頭艦隊指揮官發現世界上還有如此呆鳥,大喜若狂,也從他的艦隊群中魯莽地衝了出去。他衝出去時,他的艦隊沒有得到是跟進還是原地待命的命令,所以張皇起來。後麵的軍艦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就想開到旁邊看看。大家都這樣想也都這樣做,朱宸濠的先頭艦隊自己先亂了,橫七豎八地趴在江麵上。指揮艦和伍文定已經交戰,後麵的艦隊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就在此時,贛州知府邢珣的軍艦已經悄悄地繞到敵人的後方,王陽明得到消息後下令前後左右同時進攻,三路艦隊猛地切進了朱宸濠的先頭艦隊,朱宸濠的戰艦上都配有巨炮,但前後左右有敵人也有同僚,所以不敢輕易開炮。而王陽明的小軍艦上每個士兵都配備了小火槍,在亂哄哄中,小火槍正好派上用場。一陣混戰後,朱宸濠先頭艦隊完敗,死在水裏的士兵不計其數。此時,朱宸濠主力艦隊剛到八字腦(今屬南昌縣塘南鎮),聽說先鋒艦隊潰敗,心膽俱裂。

他急忙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會議上,人人都保持沉默。李士實和劉養正想說話,但朱宸濠不給他們機會。朱宸濠沒有任何方案,因為第二天,王陽明艦隊就向八字腦發動進攻。朱宸濠這才有了方案:抵抗。

朱宸濠的頑強抵抗出現了奇跡,王陽明艦隊被逼退數十次,最後沒有人敢再向前。不過也有壞消息,有人告訴朱宸濠,士兵在大量逃亡。他們從江中拾到寫著“免死”的木牌,都投奔王陽明去了。朱宸濠氣得哇哇怪叫,他奢望能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借著擊退王陽明艦隊的數次勝利失而複得的銳氣命令他的艦隊反攻。

以當時的情勢,王陽明艦隊恐怕抵擋不了朱宸濠的反攻。王陽明收到伍文定遲遲無法突破朱宸濠防禦的戰報時,正在給學生講課。他講課時聚精會神、神態從容,仿佛外麵根本就沒有他親自指揮的戰役一樣。每當前線送來消息,他就抱歉地對弟子們笑一下,然後起身到外麵看軍情報告,輕聲細語地發布命令。伍文定在八字腦毫無進展,讓王陽明動了殺心,他處斬了幾個衝鋒不力的人,可仍然沒有進展。

不久,伍文定和贛州知府邢珣各送來兩封信。伍文定說邢珣不聽從他的指揮,而邢珣則說,伍文定的打法有問題。朱宸濠艦隊一字排開,伍文定也讓艦隊一字排開衝鋒,本來雙方艦隊數量對比懸殊,這是以卵擊石。他的建議是應該采取中央突破戰術,找到朱宸濠艦隊防禦弱點,集中主力迅猛插入,然後左右展開。

王陽明回複二人道:“采用什麼戰術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齊心合力,奮勇衝鋒,不要在地域上畫圈圈(邢珣是贛州知府,伍文定是吉安知府)。你們二人的行為已經觸犯軍法,我本該現在就處置你們,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希望你們好自為之。”

伍文定和邢珣對這個仿佛藏了刀鋒的回複心驚肉跳,二人握手言和,齊心協力。伍文定改變戰術,試圖在江麵上捕捉朱宸濠的指揮艦。他雖然沒有找到朱宸濠的指揮艦,卻找到了朱宸濠的副艦。伍文定高興得跳了起來,因為他的戰艦上有當時最先進的武器——佛郎機銃,這一武器是王陽明的崇拜者林見素貢獻的。

林見素是1478年的進士,進入官場後以敢於諫諍出名,後來到沿海地區做官,和外國的商人們結下友誼,佛郎機銃大概就是他從葡萄牙人那裏得來的。據說,當他知道朱宸濠叛亂後,第一時間把一尊佛郎機銃運送給王陽明。伍文定大展神威,把佛郎機銃對準朱宸濠的副艦,開出了山搖地動的一炮,朱宸濠的副艦像紙糊的一樣被打成碎片。

意料之中的,朱宸濠的指揮艦就在那艘倒黴的副艦後麵,副艦被炸碎後,朱宸濠的指揮艦也被震蕩得左右搖晃。副艦燃燒的碎片擊中了他的指揮艦,他驚慌失措,棄艦逃到岸上。

眾人一看王爺跑了,哪裏還敢戀戰,紛紛潰退。伍文定指揮艦隊一陣猛衝,朱宸濠損失慘重,退到了黃石磯。那天夜裏,朱宸濠神情沮喪,心不在焉地問身邊的衛兵:“這是什麼地方?”衛兵急忙顯擺學問:“‘王’失機。”(南方人講話,黃、王不分)朱宸濠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咆哮道:“你敢咒我!拉出去砍了。”

朱宸濠身邊的人看到王爺已是神經錯亂,歎息著偷偷潛逃。朱宸濠望向江麵,江麵死氣沉沉,如他當時的心。他突然想討個吉利,命艦隊退避樵舍,召開緊急軍事會議,商量對策。有人提議,調集九江、南康部隊和王陽明拚死一搏。朱宸濠認為這也是個主意,立即派人去調動他在九江、南康的部隊。

王陽明不給他這個機會。當朱宸濠心急火燎地南下時,王陽明就已派出兩支部隊繞過朱宸濠的主力,直奔南康和九江。

仍然是攻心戰。他命人在南康、九江城外散播朱宸濠已在南昌附近被擒的消息,南康、九江守軍人心浮動。當他們絕望升級時,這兩支部隊突然發動進攻。南康、九江被克複,朱宸濠的兩萬精銳部隊棄械投降。

朱宸濠得到這個消息後,如五雷轟頂。他不得不承認,王陽明真是個厲害角色。他也不得不向李士實和劉養正請教。李士實也無計可施,劉養正卻有個主意:主力艦隊受損不大,如果把戰艦連成一體,完全可以抵禦王陽明的進攻。王陽明的部隊都是雜牌,隻要我們擋住他幾輪進攻,然後找準機會反攻,仍能反敗為勝。

“連舟”這種事,有兩個英雄人物做過:一個是三國時期的曹操;一個是元末的陳友諒。二人的結局都是慘敗。劉養正肯定知道曆史上有這兩個反麵案例,但他還要堅持用這一招,而朱宸濠又毫不猶豫地同意,說明這一招肯定有它的優點。

把單個戰艦連成一體,會讓艦隊不被一一擊破,而且無數隻戰艦連成一體,無論是防禦還是進攻,都會給敵人造成排山倒海的氣勢,實際也有這種威力。

朱宸濠立即下令用鐵索把所有軍艦連起來,同時搬出他所有金銀財寶,鼓勵他的將士們,如果能殺回老巢南昌,這些財寶就屬於那些奮勇殺敵的人。

每個人都喜歡財富,但更愛惜生命。雖然的確有為了錢不要命的人,但大多數人在二者之間都會選擇後者。朱宸濠兵團的人心已散,失敗已成定局,沒有人可以拯救他。因為拯救人心是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

1519年農曆七月二十六,王陽明和朱宸濠決戰的時刻到來。朱宸濠用“鐵索連舟”,王陽明就用“火攻”。這是最簡單的智慧:借鑒曆史經驗。

王陽明下令把戰艦換成輕便靈活的小艦艇,裝備炮火、全線進攻。伍文定立於船頭指揮放火,身邊射出的火箭把他的胡子都燒著了,他紋絲不動。“鐵索連舟”的致命缺陷此時暴露:一舟著火,舟舟起火。朱宸濠的龐大艦隊成了王陽明放火的試驗場,朱宸濠在衝天的火光中確信大勢已去。

此時,他突然回憶起南昌城裏他的王府。據說,王府已被燒成灰燼,和他眼前的艦隊一樣的下場。他回憶這一個多月裏所走的每一步,試圖找出走到今天這一地步究竟錯在哪裏。結果發現,他自起事後就已不能行使自己的意誌,他就像是王陽明的木偶,讓他跳,他就跳;讓他跑,他就跑。最後他總結出失敗的罪魁禍首:王陽明。

王陽明還沒有抽出時間來總結,他在給學生講授心學。當伍文定徹底摧毀朱宸濠主力的軍情報告送來時,他和往常一樣向學生們抱歉地笑了笑,然後走到外麵,看了看報告,思索了一下,神色如常地回到學生們中間。有人問他,寧王可是敗了?

他點了點頭,回答:“敗了,但死傷太重。”

說完,又平靜地繼續講他的心學。弟子們由衷地讚歎:“王老師真是不動如山的大聖人啊!”

費心為哪般

朱宸濠決心給世人留下“雖敗猶榮”的印象。他和他的妻妾們說,我現在就想一死了之,無奈擔心你們的將來。妻妾們說,不必擔心,我們先走。說完,紛紛投河自盡。朱宸濠看到這些弱女子在水裏掙紮哀號的痛苦模樣,馬上就收回他的決心,換了身平民衣服,跳到一條擺渡船上,悄悄地逃出了混亂的戰場。

王陽明似乎未卜先知,在決戰開始前就命令一支機動部隊埋伏在戰場之外的蘆葦叢中,當朱宸濠的擺渡船經過蘆葦叢時,這支機動部隊迅速開出,擋住了朱宸濠的去路。由於他們不是官軍打扮,引起了朱宸濠的誤會。他認為這是天老爺扔給他的救命稻草,急忙捉住,對在為首的船隻中的指揮者說:“我是寧王,你們送我到岸上,我必有重謝。”

王陽明的機動部隊指揮官幾乎要狂笑了,不過不忍心在此時摧毀朱宸濠的希望,於是裝作驚訝地問道:“你真是寧王爺嗎?如何重謝我們?”

朱宸濠指著擺渡船上的幾個箱子說:“裏麵是金銀珠寶,上岸後全歸你們。”

那位指揮官強忍住狂喜,說:“來來來。”

朱宸濠大喜過望,跳到他們的船上,要他們趕緊劃船。船上所有的人都狂笑起來,朱宸濠正想對這種沒有禮貌的舉止做一番評價時,發現船並沒有劃向岸邊而是直奔戰場。朱宸濠預感大事不妙準備跳船,可上了賊船的人很難輕易下去,他立即被人摁倒,五花大綁。

就在賊船上,朱宸濠王爺得知他的軍隊全軍覆沒,他的文武百官也統統被俘。1519年農曆七月二十七,朱宸濠被押進南昌城見王陽明,此時他仍不失王爺氣派,他站在囚車裏,向王陽明投去冷冷的一笑,說:“這是我們朱家自己的事,你何必費心如此?”

這是一句實事求是的話。明帝國是由朱元璋創立,並由他的家族統治的,國事和家事很難分得清。以朱宸濠的思路,他造反是造他們朱家的反,和國家沒有關係。況且,中國古代根本就沒有國家的概念,隻有“天下”的概念。

王陽明並不同意朱宸濠的見解,但他的確拿不出反駁的有力話語。朱宸濠給了他一個機會。他說:“我願意撤銷衛隊,降為庶民如何?”

王陽明回答:“有國法在。”

朱宸濠幹笑起來,以一種“狗拿耗子”的姿態仔細審視王陽明。王陽明下令處置朱宸濠的偽臣,朱宸濠換了一種聲調,說:“婁妃是個好女人,希望你能厚葬她。”

婁妃是王陽明理學入門導師婁諒的女兒,多次勸阻朱宸濠不要造反,朱宸濠始終不聽。投河自盡前,婁妃還對朱宸濠進行過思想教育,朱宸濠仍然無動於衷。現在,他進入囚車,才開始懊悔不該不聽婁妃的勸告。

有些人,你用言語勸告根本不起作用,必須讓他親身經曆失敗,他才會得到真知。這可能就是王陽明心學強烈主張“事上練”的良苦用心。

從朱宸濠起兵(1519年農曆六月十五)到被俘(1519年農曆七月二十七日),王陽明平定他隻用了四十三天,四十三天的時間還不夠燕子從北飛到南,還不夠牡丹花徹底綻放,而王陽明卻隻用了這麼點時間就把一場震蕩大江南北的叛亂輕而易舉地平定,堪稱奇跡。

本年農曆七月二十八早晨,王陽明起床洗漱完畢,恰好他弟子在側,就恭維他:“老師成百世之功,名揚千載啊。”

王陽明笑了笑:“功何敢言。自從寧王造反以來,我就沒睡過一天安穩覺,昨天晚上這一覺真舒服啊!”

上午講課時,有弟子問王陽明,用兵是不是有特定的技巧(“用兵有術否”)?王陽明回答:“哪裏有什麼技巧,隻是努力做學問,養得此心不動。如果你非要說有技巧,那此心不動就是唯一的技巧。大家的智慧都相差無幾,勝負之決隻在此心動與不動。”

王陽明舉個例子,說:“當時和朱宸濠對戰時,我們處於劣勢,我向身邊的人發布準備火攻的命令,那人無動於衷,我說了四次,他才從茫然中回過神來。這種人就是平時學問不到位,一臨事,就慌亂失措。那些急中生智的人的智慧可不是天外飛來的,而是平時學問純篤的功勞。”

一位弟子驚喜道:“那我也能帶兵打仗了,因為我能不動心。”

王陽明笑道:“不動心豈是輕易就能做到的?非要在平時有克製的能力,在自己的良知上用全功,把自己鍛造成一個泰山壓頂色不變,麋鹿在眼前而目不轉的人,才能不動心。”

弟子又問:“如果在平時做到不動心,是否就可以用兵如神?”

王陽明搖頭:“當然不是。戰場是對刀殺人的大事,必須要經曆。但經曆戰場非是我心甘情願的。正如一個病入膏肓之人,用溫和療養的辦法已不能奏效,非下猛藥不可,這猛藥就是殺人的戰場。我自來江西後,總在做這種事,心上很有愧啊。”

不喜歡打架,卻把打架上升為一種藝術,這就是王陽明。

他的心思沒有幾個人可以明白,他的弟子對老師創造的震動天地的奇功非常感興趣,但王陽明很少提及用兵之術。他的精力是在學問上,讓每個人光複良知成為聖人,才是他最喜歡做的事。

當朱宸濠在囚籠裏沉浸在往事中時,王陽明隱約感覺到這件事還沒有完。他在1519年農曆七月三十連上兩道報捷書,一是報告收複了南昌城,二是報告活捉了朱宸濠。他把兩件事分開寫,就是想提醒皇上朱厚照,不是為了誇耀功勞,而是強調他王陽明所以如此舍身涉險建下這番功勞,就是希望皇上能改弦更張,不要再自私任性。

他如此費心費力,希望能避免的一些事情,還是發生了。

第一個把朱宸濠造反的消息送到北京的是巡撫南畿(轄今江蘇、安徽兩省、治所南京)的都禦史李克嗣。和很多人一樣,李克嗣在奏折中也沒有明說朱宸濠造反,隻是說南昌必有驚變。王瓊得到消息後,立即要求朱厚照召開緊急會議,對朱宸濠造反這件事進行認定。王瓊一口咬定朱宸濠肯定是反了。但其他朝臣有的是朱宸濠的朋友,有的則采取觀望態度,都認為朱宸濠不可能造反。他們還舉出證據說,南方各省的官員都有奏疏到京,沒有一個人說朱宸濠造反了,隻是說南昌城有變。“有變”和“造反”可有天壤之別,不能亂說。

朱厚照這次突然有了智慧,他把錢寧和臧賢下錦衣衛獄,嚴刑拷打,兩人招供:朱宸濠的確有造反的心,所以南昌城有變,應該就是謀反了。

朱厚照猛地吃了一驚,王瓊要他不必多慮,因為王陽明在江西。他當初讓王陽明到江西剿匪的終極目的就是擔心有今天這件事。按他的見解,朱宸濠是個釘子,王陽明就是錘子。王陽明以雷霆速度剿滅南贛土匪的例證讓朱厚照吃了顆定心丸。在王瓊的提醒下,他立即發布命令,要王陽明擔任江西巡撫,平定朱宸濠叛亂。

很快,王陽明的兩道明言朱宸濠謀反的奏疏也陸續到京,朱厚照這次確信,朱宸濠真造反了。

朱厚照這回出人意料地不吃驚了,他對身邊的親信江彬和張忠說:“寧王怎麼敢造反啊,太讓我生氣了,我真想和他短兵相接,手刃此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忠小心地探詢:“不如您禦駕親征?”

朱厚照眼睛放光。江彬趁勢說:“當初您出居庸關親征蒙古小王子,天下人都對您的英雄事跡直豎大拇指。”

張忠繼續挑逗朱厚照:“江南風景如畫,美女如天仙,皇上從未去過吧?”

朱厚照眼前立即出現一番美女如雲的幻境,他發情得跳了起來:“好,親征!”

眾臣嘩然。幾年前,朱厚照以“威武大將軍朱壽”的名義跑到關外去和蒙古小王子打了一架,據說他以滴水不漏的指揮調度和身先士卒的無畏精神取得了那場戰役的勝利,擊斃蒙古人幾百人,在民間傳為美談。但他是偷偷出關的,他後來回到北京時,所有大臣都向他發難,指責他窮兵黷武,以尊貴之軀陷危險之地,根本就不符合皇帝的身份。朱厚照為了解決這些煩惱,還動用廷杖,打了很多人的屁股。不過他在那時就明白,皇帝去戰場艱難異常。所以之後的兩年內,他雖然對戰場如癡如醉,但在眾臣的壓力下再也沒有出去過,隻在紫禁城的各個皇家娛樂場所度日。據他自己說,雖然娛樂場所裏有野獸有美女,凡是滿足人欲的應有盡有,但與驚心動魄的戰場相比,實在味同嚼蠟。

實際上,發生在1517年朱厚照和蒙古兵團的應州戰役名不副實。朱厚照是在帶著少量衛隊出關遊玩時偶遇蒙古兵團南下,朱厚照就以他的衛隊為誘餌,引誘蒙古兵團發動攻擊,然後以皇帝的命令調集各路邊防部隊。蒙古兵團在進入他設置的埋伏圈後,雙方開戰,蒙古兵團大敗而逃。

一些人煞有介事地說,這次戰役充分顯示了朱厚照的軍事才能。其實,人人都能誘敵,朱厚照能有應州戰役的小勝,全是因為他以皇帝的身份調動增援部隊,增援部隊哪裏敢耽擱片刻,而且有的邊防部隊根本未接到命令就跑來救駕。這是一場十倍於敵的戰役,卻讓蒙古兵團主力衝出重圍,簡直是丟臉到家了。

按王陽明的看法,平時吃喝玩樂不肯靜養良知的人,遇到戰事時絕不可能取得勝利,因為他們做不到“不動心”。他們的心被物欲所牽引,一直在躁動。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鎮定自信地指揮千軍萬馬?

固然,明帝國的文官們都反對戰爭,更反對皇帝親自參加戰爭。一部分原因是儒家本身對大動幹戈就有排斥心理,一部分則因為,很多人都認識到朱厚照這個皇帝不過是個花花公子,根本就不是戰神。

朱厚照深知,想要去江南必須先擺平他的文官們。擒賊先擒王,朱厚照決定先堵住內閣首輔楊廷和的嘴。他找來楊廷和問:“寧王造反,可曾派大將?”楊廷和說:“正在選將。”朱厚照一揮手:“選什麼將啊,我親自去。”

楊廷和立即發現1517年的往事要重演,他說:“區區一個寧王造反,王瓊說有王陽明在,何必勞您大駕。”

朱厚照說:“社稷有難,我焉能坐視不理?”

楊廷和一下就戳穿了朱厚照的嘴臉:“皇上是想遊覽江南吧?”

朱厚照怒了,尤其是他發現楊廷和說的是對的時候,更是惱羞成怒。他拿出殺手鐧,斥責楊廷和:“寧王造反,你們內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的衛隊被恢複,就是你的主意,我現在是替你收拾殘局。你不感謝我,居然還無中生有地汙蔑我。”

楊廷和馬上意識到殺機四伏,急忙換了腔調:“恐怕眾臣不允啊。”

朱厚照笑了,說:“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目的。你去說服他們,告訴他們,我勢在必行。”

楊廷和無奈地歎了口氣,萎靡地離開皇宮。他一回到家,就把大門緊閉,任是誰來求見都不開門。文官們雖然沒有楊廷和的領導,但都自發地跑到宮門號啕大哭,宣稱皇帝親征萬萬不可,在他們的哭聲和訴求中,朱厚照聽出了這樣的意思:一旦親征,江山社稷將有危險。

朱厚照對付這群危言聳聽的人,唯一辦法就是廷杖。他把哭得最響亮、最狼狽的幾個大臣摁倒在地“劈裏啪啦”地打。可很快就有大臣接替了前輩的位子,而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哭聲震蕩屋瓦、樹葉飄零、天空變色。朱厚照隻好說,我不以皇帝的身份出征,出征的是威武大將軍朱壽。

文官們就說,活了一大把年紀,為朱家王朝效力了半輩子,從沒有在皇族裏聽過這個名字,此人是誰?有何奇功?能帶兵出征?

朱厚照說:“這人你們不記得了嗎?就是兩年前在應州打得蒙古兵團鬼哭狼嚎的那位天才軍事家啊。”

文官們繼續鬧,朱厚照不理睬,到他的娛樂場玩樂去了。他不必準備,自有人替他準備出征事宜,這個人自然是朱厚照最親近的朋友江彬。

江彬原來是大同軍區的一名低級軍官。1511年,北京郊區發生群體性暴力事件,隨之席卷全國,江彬的部隊在本年奉調維穩。在維穩行動中,江彬神勇非常,大有明朝版城管之氣魄,和變民對抗時身中三箭,拔出再戰。這件英雄事跡傳到中央,政府的官老爺想要樹立個典型,就把江彬吆喝到了北京。於是,江彬得到了朱厚照的親切接見。

朱厚照未接見江彬之前,政府老爺們命令江彬把包紮的箭傷暴露在外,那時正是春末夏初,乍暖還寒。江彬憑僅有的一點醫學常識告訴政府老爺們,箭傷未痊愈,如果暴露在外,容易得破傷風,破傷風在當時可是很難攻克的醫學難關,人得了後十有八九會沒命。

但江彬的死活是江彬的事,政府老爺們對別人的事向來漠不關心,他們隻關心這個典型在皇帝麵前的表現。所以,江彬露出三處箭傷,跪在朱厚照腳下,心裏想著一旦得了破傷風,該去找哪位醫生醫治。

朱厚照一見江彬,大吃一驚,江彬的三處箭傷分布在身體的不同部位:闌尾、胸口、耳根。由於被政府老爺訓令必須體現箭傷,所以江彬的打扮很古怪:裸著上身,褲子褪在闌尾下,有些當時少數民族風格的打扮。換作任何一位靠譜的皇帝,江彬的衣衫不整可是大不敬,但現在的皇帝是朱厚照,吃驚過後,連呼“壯士”。就把江彬的傷口仔細研究了一回,讓江彬穿上宮中官服,也就是說,江彬被升官了。

江彬懂軍事,朱厚照喜歡軍事,兩人一拍即合,在大內搞軍事演習,朱厚照暗暗發誓要和江彬成為一生的朋友。

江彬是個伶俐的人。據很多人說,他如果想和你結交,一頓飯的工夫就會讓你把他當成知己。同時,他心機極深,不甘心做朱厚照身邊的一條哈巴狗。在給朱厚照組織軍隊的同時,他其實也在給自己組織軍隊。

江彬和朱厚照極為親近,有一件事可以證明。

朱厚照喜歡下棋,江彬也喜歡下棋,所以兩人經常下棋。朱厚照是臭棋簍子,江彬也是。但兩個臭棋簍子相遇,更臭的那個總是輸,所以朱厚照總是輸。

朱厚照不但棋臭,棋品也臭,總悔棋。對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跟他玩。可朱厚照是皇帝,江彬隻好陪著玩。

這一次,朱厚照已經悔棋了十幾次,最後時刻,江彬已穩操勝券,朱厚照又要悔棋,而且是三步。

朱厚照剛要去棋盤上抽子,江彬按住了朱厚照的手,說:“皇上,您這哪裏叫下棋,簡直是耍無賴。”

朱厚照笑嘻嘻的,當時在場的錦衣衛官員周騏卻血向上湧,一直衝到腦門,衝破了理性,但他認為這是忠心的體現。他大喝一聲:“江彬,你是什麼東西,敢不讓皇帝棋子,敢說皇帝是無賴,敢按著皇帝的手!”

三個排比句如三道巨浪,把江彬打得冷汗馬上就下來了。他急忙把手從朱厚照手上拿下來,跪下說:“該死,我該死。”

朱厚照哈哈一笑,讓他起來,並且訓斥周騏:“我們在玩,搞那麼多事幹什麼,你真是多事!”

周騏隻好啞口無言。

江彬為朱厚照的南征所做的準備工作很快完成,京城衛戍部隊和臨時從北方幾大軍區抽調來的部隊十幾萬人集結完畢,朱厚照以威武大將軍朱壽的身份在北京城外誓師,然後浩浩蕩蕩地向南方開拔。

王陽明的倒黴日子倒計時。

真誠的權變:最難不過鬥小人

朱厚照這次南下場麵宏大,人才濟濟。除了威武大將軍朱壽之外,還有掛將軍銜的江彬、許泰,宦官張永、張忠,朱厚照還特意帶了兩個史官以記錄他將來的豐功偉績。

朱厚照於1519年農曆八月二十二從北京出發,四天後走到河北涿州。北京紫禁城距涿州直線距離五十五公裏,討伐叛逆應刻不容緩,可朱厚照大軍每天才走十多公裏,這說明他根本就沒有把討伐朱宸濠放在心上。據小道消息稱,朱厚照所以走得這樣慢,是因為他在和一個叫李鳳姐的安徽美女遊山玩水。

就當他在涿州和李鳳姐欣賞祖國大好河山時,王陽明的兩道捷報到了河北,第二道捷報中是這樣說的:我知道您一聽說寧王造反,必然禦駕親征。可很多事您並不知道,比如:寧王朱宸濠曾訓練了一批殺手埋伏在北京通往江西的路上,這些人唯一的任務就是刺殺您。隻不過寧王失敗得太快,您還沒有來,所以他的奸計並未得逞。但這些殺手還在路上,而且他們是寧王忠誠的死士,如果您來,他們肯定會繼續執行刺殺您的任務。且不說他們,光朱宸濠潰敗後的餘黨就有無數隱藏在民間,他們在暗您在明,一旦他們發作,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請您千萬別來!

朱厚照毫不理會這一提醒,卻把王陽明的捷報當成瘟疫,暴跳如雷,說:“王陽明如此心急,真讓朕憤怒,寧王這廢物怎麼如此不堪一擊!”他發了一通邪火之後,就召集他的將軍們討論。張忠獻上一計:扣住王陽明的捷報,不發北京。同時派人帶著聖旨快馬加鞭到江西和王陽明談交易。交易的內容是,要王陽明把朱宸濠放到鄱陽湖上,皇上要親自和他打一架,並且創造奇跡活捉朱宸濠。

朱厚照認為這是一條開天辟地的奇計,可使自己流芳百世。於是,命令張忠和許泰去江西和王陽明做交易,命令張永到人間天堂——杭州,為自己捉住朱宸濠後放鬆一下的生活做鋪墊。

張忠能排除萬難一路混到朱厚照身邊並且成為朱厚照的紅人,顯然不是個簡單的角色。他性格陰陽兼備、笑裏藏刀、陰鷙易怒,連大太監張永都讓他三分。而許泰出身將門,還是武狀元,因有功封為伯爵,但品德爛汙猥瑣異常,和張忠勾搭成奸,在當時炙手可熱。

兩人一麵向江西飛奔,一麵派出錦衣衛拿著威武大將軍的手牌去見王陽明。錦衣衛的速度驚人,1519年九月初,錦衣衛到達南昌城,並且向王陽明呈上威武大將軍的手牌,命令王陽明和他見麵。王陽明確信,朱厚照真的來南方了。

王陽明的弟子們說:“很明顯,威武大將軍就是皇上。他的手牌和聖旨到沒有區別,應該趕緊相見。”

王陽明說:“聖旨是聖旨,手牌是手牌,怎可同日而語?大將軍的品級不過一品,況且我是文官,他是武官,文武不相統屬。我為什麼要迎他?”

王陽明的弟子們大駭:“他明明就是皇上,老師您這是想瞞天過海,恐怕要得罪皇上。”

王陽明歎息道:“做兒子的對於父母錯誤的言行無法指責時,最好的辦法就是哭泣,怎麼可以奉迎他的錯誤呢!”

王陽明的屬下苦苦相勸。王陽明隻好讓一名屬下代替自己去見那名錦衣衛。錦衣衛發了一通火,更讓他不爽的是,按規矩,王陽明需要孝敬錦衣衛一大筆財物,可王陽明隻給了五兩金子。錦衣衛決定第二天返回張忠處,讓王陽明吃點苦頭。

第二天,王陽明出現了。他說他親自來送錦衣衛上路,然後拉起錦衣衛的手,滿懷深情地說:“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錦衣獄很久,和貴衙門的諸多官員都有交情,但您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輕財重義的錦衣衛。昨天給您的黃金隻是禮節性往來,想不到就這麼點錢您都不要,我真是慚愧得要死。我沒有其他長處,隻是會做點歌頌文章,他日當為您表彰此事,把您樹立成典型,讓天下人膜拜。”

錦衣衛先是錯愕,接著就是感動。他讓王陽明握著手,說:“本來這次來是讓您交出朱宸濠的,可我看您也沒有這個意思,雖然我沒有完成任務,但您的一番話讓我心弦大動。我提醒王大人,還會有人來。”

王陽明裝出一副驚異的樣子,問:“為何要朱宸濠?朱宸濠既被我捉,本該我獻俘才對啊。”

錦衣衛不語,轉身跳上馬背,一溜煙跑了。

王陽明不讓朱厚照來,朱宸濠的殺手組織隻是一個借口。唯一的理由是,朱厚照不會是一個人來,十幾萬大軍就如漫山遍野的蝗蟲,所過之處人民必定遭殃。他們僅以搜索朱宸濠餘黨這一堂而皇之的理由就能讓無數百姓家多年的積蓄化為烏有。

現在,王陽明隻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押著朱宸濠急速北上,在半路堵住朱厚照,讓他沒有理由再來南方。1519年農曆九月十一,王陽明把朱宸濠等一幹俘虜裝進囚車,從水路出發去堵朱厚照。

張忠和許泰一路猛追,終於在廣信追上王陽明,再派兩位高級宦官去見王陽明,聲稱是奉了皇上朱厚照的聖旨,要王陽明把朱宸濠交給他們。

王陽明這次麵對的不是錦衣衛,而是東廠太監。錦衣衛還有點人性,東廠全是獸性,王陽明用對付錦衣衛那套辦法對付東廠太監,顯然是膠柱鼓瑟。他對弟子們說,對付惡人,千萬別引發他的惡性,你不能和惡人直來直去地對著幹,要懂得鬥爭的技巧。惡人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們最怕的就是喪失利益。對付他們,隻需要給他們擺清利害關係,他們就會知難而退。

王陽明熱情地接待了兩位高級宦官,兩宦官請王陽明不要廢話,立刻交出朱宸濠。王陽明慢條斯理地問:“這是皇帝的意思還是你們老大張忠的意思?”

兩宦官冷笑:“當然是皇上的意思。”

王陽明又問:“皇上如此急著要朱宸濠,想要幹什麼?”

兩宦官再度冷笑:“我們做下人的,怎敢去擅自揣摩聖意!”

王陽明就諱莫如深地說:“我大概知道皇上如此急迫想要幹什麼。”

兩宦官以為王陽明發現了他們的陰謀,臉色一變,不過很快就恢複平靜,問王陽明:“王大人難道是皇上肚裏的蛔蟲嗎?”

王陽明說:“我能猜出個一二。寧王造反前在宮中府中朋友無數,天下人誰不知道,寧王交朋友靠的就是金錢。本來,這是寧王人際交往的一個方式,可他現在既然造反,就是叛逆,用金錢交朋友那就是賄賂。我進南昌城後在寧王府中搜到了一箱子賬本,上麵詳細地記載了他給了什麼人錢,給了多少錢,這人又為他謀取了多少好處。”

說到這裏,兩位宦官早已麵無人色,因為朱宸濠的朋友裏就有他二人。王陽明見二人已沒有了剛見麵時的傲慢,馬上就清退身邊的所有人,然後從袖子裏掏出兩本冊子,一本是賬簿,另外一本則夾著二人和朱宸濠來往信件。這些信件完全可以證明二人和朱宸濠的關係非同一般,而且在朱宸濠造反的準備工作中給予了很大幫助。王陽明把兩本冊子都遞給二人說:“我仔細搜檢了一番,隻有這兩本冊子和二位有關,所以就都拿來,你們早做處理,以免後患。”

兩人又驚又喜,對王陽明感激不盡。王陽明借勢說:“我準備北上親自獻俘,二位可願跟隨?”

兩位宦官急忙說:“不必,我等回張公公處報告。王大人放心,我等絕不會在您麵前出現第二次。”

兩人裝出一副沮喪的表情回報張忠,說王陽明的確不好對付,取不到朱宸濠。張忠發誓事不過三。他再派出一個東廠太監中的狠角色,要他無論如何都要拿到朱宸濠。

這一次,在張忠看來,連神仙都不能阻擋他。王陽明的弟子們也認為,張忠第三次來取朱宸濠,勢在必得,恐怕再用什麼計謀也無濟於事。王陽明內心平靜如古井之水,特意在廣信多留一天,等待張忠的奴才到來。

這位東廠宦官抱定一個信念:不和王陽明說任何廢話,必須交人,否則就把王陽明當場法辦。在東廠眼中,王陽明不過是個都禦史,他們的祖宗劉瑾連內閣首輔都辦過,何況區區王陽明!

讓他意外的是,當他提出要取朱宸濠時,王陽明沒有和他針鋒相對,而是馬上同意。這位宦官正在沾沾自喜時,王陽明突然讓人擺出筆墨紙硯,然後指著窗外說,朱宸濠的囚車就在外麵,隻要您寫下下麵的話:今某某帶走朱宸濠,一切後果由我某某承擔。然後簽字畫押,馬上就可以領走朱宸濠。

這位宦官呆若木雞,他不敢簽字畫押。他和張忠都知道這樣一件事:朱宸濠絕不能出意外,但意外很可能會發生。朱宸濠餘黨隱藏在江西各處,如果這些人頭腦一熱,劫了囚車,自己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朱厚照砍的。

他試圖讓王陽明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張公公無論取什麼,都不需要簽字畫押。

王陽明說:“那就請張公公親自來!”

張忠不能來,有兩個原因:第一,他早聽聞王陽明不是個省油的燈,他怕出醜,一旦出醜就有了第二個原因,在朱厚照身邊的江彬或張永會乘虛而入,取代他在朱厚照心中的位置。

他的人雖未去見王陽明,但卻向王陽明扔了一把匕首。這把匕首塗上了一目了然的劇毒:他給朱厚照寫信說,王陽明和朱宸濠的關係很異常,有兩件事可以證明。第一件事是孫燧未巡撫江西前,朱宸濠曾給中央政府寫信推薦人選,談到王陽明時說過“王守仁(陽明)亦可”的話;第二件事是王陽明曾派了得意弟子冀元亨到寧王府,還許諾借兵三千給朱宸濠。至於證據,隻要把王陽明扔進審訊室就能得到。最後,張忠用“牆頭草”來歸納王陽明征討朱宸濠這件事:他所以調轉槍頭揍朱宸濠,是他的良知發現朱宸濠難以成事。

王陽明得此消息時已過了玉山,正在草坪驛歇息。這個消息就如一顆炸彈在他頭頂“轟”的一聲爆開,他預想過張忠等人會用卑劣的手段對付自己,卻從未想到會如此卑劣,居然把他和朱宸濠生拉硬扯上關係!

可他並未憤怒,詆毀來得越強烈,越需要冷靜。憤怒能讓自己陣腳大亂,良知不能發揮力量。他明白朱厚照即使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架不住朱厚照身邊那群小人的吹風。他確定不能再向前走,向前走即使不是死路,也絕不是一條順暢之路。良知告訴他,現在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他和朱厚照之間的橋梁,這個橋梁很快就被他發現了,那就是閑居在家的前首輔楊一清。

楊一清自和太監張永聯合搞掉劉瑾後,在張永的幫助下青雲直上,最後進入內閣擔任首輔。1512年,錢寧來到朱厚照身邊並迅速得寵,張永迅速失寵。作為他的好友,楊一清自然緊隨其後被排擠出中央政府。

王陽明見到他,把張忠等人的行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希望楊一清能發揮餘熱,給他指條明路。楊一清先是讚賞王陽明的功績,又誇獎了王陽明忠君愛國的那顆心,然後遺憾地搖頭說:“人走茶涼,我不在體製內混已好多年,哪裏還有什麼餘熱。”看到王陽明雖遇風波卻不焦不躁,不禁暗暗稱讚。於是他話鋒一轉說:“你可以找張永。”

張永張公公此時正在杭州為朱厚照的“工作視察”做準備。王陽明披星戴月來到杭州見張公公。張公公不見。

張永不見王陽明的心理基礎是,王陽明已得罪了朱厚照身邊的群醜,這種情況下,和王陽明交流是件極度危險的事。

但王陽明必須要讓張永和他見麵,他在門口扯起嗓子喊道:“我王守仁千辛萬苦來見公公,為的是國家大事,公公為何不見我!”

孔子說,真正聰明的君子,要麼不言,言必有中。王陽明對當時的其他太監說“國家大事”都不可能打動對方,卻能打動張永。因為張永有良知,是個把國家大事當成自己事的好太監。

這是王陽明心學的一個獨到之處:說服對方的成功率,在於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的能力。有一次,王陽明的弟子們出外講學回來,都很沮喪,王陽明問原因。弟子們說,那些老百姓都不相信您的心學。王陽明回答:“你們裝模作樣成一個聖人去給別人講學,人們看見聖人來了,都給嚇跑了,怎麼能講得好呢?唯有做一個愚夫笨婦才能給別人講學。”

王陽明喊的那句話就是找準了張永的頻率。張永把王陽明請進來,單刀直入問道:“你說的國家大事是什麼?”

王陽明語重心長地說:“江西百姓先遭盜匪荼毒,後又遭朱宸濠蹂躪,已奄奄一息,如今皇上又要來。朱宸濠餘黨聽說皇上來,肯定會給皇上製造麻煩,到那時豈不是刀兵又起?皇上安危是問題,江西百姓有可能會被逼上梁山,如何是好?”

張永歎息道:“我何嚐不知道,可皇上身邊那群小人蠱惑皇上非要來,皇上又喜歡出宮,我也沒辦法阻攔。我這次主動跟隨,就是為了保護皇上,在力所能及之內勸阻皇上不要鬧得太厲害,其他,就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了。”

王陽明向前一步,拉起張永的手握緊了,聲音微顫:“公公您必須要管啊!”

張永認真審視王陽明,在那張憔悴的青黑色臉上充盈著焦慮,那是在為南方百姓擔憂,為皇帝擔憂。張永很是敬佩眼前這個老學究,兩人很快就惺惺相惜起來。張永關心地問道:“王大人啊,你這顆忠君愛民的心讓我好生佩服,難道你不知道你自己身處險境嗎?”

王陽明無奈地一笑:“我知道,有人在皇上麵前誣陷我私通朱宸濠,不過我已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隻希望公公能拯救南方蒼生和皇帝的安危。”

張永驚訝地問道:“你真不想知道他們為何要構陷你?”

王陽明搖頭。他當然知道,但他向來不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尤其是評說別人。

張永多費唇舌道:“這些人為了給皇上增添樂趣,要皇上南下。但皇上南下必須有個由頭,現在朱宸濠被你擒了,皇上如果繼續南下也就名不正言不順,這群無恥小人當然不可能讓皇上不開心,而且他們本人也想趁亂撈點油水,所以逼你交出朱宸濠放到鄱陽湖上,讓皇上去擒拿,這樣就師出有名了。可王大人你三番五次地不交朱宸濠,那群小人當然不開心,構陷你,也就在情在理了。”

王陽明借梯就爬:“我這次來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為此事,我一身清白卻被人無端潑髒水,真是悲憤。希望張公公能代我向皇上解釋。”

張永陷入沉思,有句話他不知該說不該說,不過他還是說了:“你呀,把朱宸濠交給我。當然,我要朱宸濠和那群人要朱宸濠本心不同,我得到朱宸濠就可以麵見皇上,向皇上說明你的忠心。”

這是王陽明最希望聽到的,朱宸濠現在就是個燙手山芋,他爽快地答應了張永。這個張忠費盡心機都未得到的寶貝,張永卻唾手而得。這不禁讓人想到一句格言: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王陽明和張永分開後,並未回南昌而是到杭州淨慈寺休養起來。原因有二:他的健康狀況的確很差需要休養;皇上還未對他釋疑,他必須在半路等著皇上的意思。

王陽明忙裏偷閑,張永卻忙碌起來。他以最快的速度推著囚車來到南京麵見朱厚照,申明兩點。第一,朱宸濠是王陽明主動交給他的,這樣就減少了張忠等人對他的嫉妒。第二,他嚴正地指出,王陽明是忠貞之士,絕不可能和朱宸濠有關係,他基本上是毫不利己專門利國,可現在還有人想要利用剿寧王這件事大做文章陷害他。如果這群小人真的得逞,以後朝廷再遇到這類事情發生,誰還敢站出來,朝廷還有什麼臉麵教導臣下為國盡忠?

朱厚照被這番話打動,張忠和許泰仰頭看天,不以為然。他們再出奸計,對朱厚照說:“王陽明就在杭州,離南京近在咫尺,為何他不親自獻俘,說明他心中有鬼。如果皇上您下旨召見,他必不來。”

朱厚照點了點頭說:“傳旨,要王陽明來南京。”

王陽明接到聖旨,就要啟程。他的弟子們不無憂慮地說:“皇上始終沒有召見過您,這次召見肯定是皇上身邊那群小醜的奸計,這一去必是羊入虎口。”

王陽明正色道:“君召見臣,臣不去,這是不忠。”

弟子們苦苦哀求老師不能去,王陽明笑道:“我沒那麼傻,你們想想,那群小人真會讓我和皇上見麵?他們這是在試探我,你們看著吧,我在半路上就會被原路打回。況且,張公公肯定為我說了不少好話,如果我不去,不是把張公公給賣了!”

王陽明果然料事如神,他才離開杭州郊區,聖旨就來了:王陽明可在杭州養病,不必來南京。

他的弟子們正欽佩老師的神斷時,王陽明卻來了倔脾氣。他對弟子說:“皇上不見我,我卻要去見他。”弟子們吃了一驚,王陽明說:“我要給他講講良知,不要再胡鬧下去。”說完這句話,他不顧眾人的反對直奔南京,走到京口時,楊一清把他攔下了。

楊一清對行色匆匆的王陽明說,不要去南京,去了也是白去。

王陽明一旦有了定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堅定自己的主張。楊一清悄聲對他說:“張忠和許泰已經去了南昌。”

王陽明驚問:“他們去南昌做什麼?”

楊一清笑道:“當然是想從朱宸濠之亂中撈點油水,你以為他們去普度眾生嗎?”

王陽明半天不說話。

楊一清看著別處,唉聲歎氣道:“南昌城的百姓要受苦了。”

王陽明“騰”地站起來,大踏步衝出門。

楊一清喊他:“去哪兒?”

“回南昌!”聲音還在,人已不見。

張忠和許泰的確已到南昌,正如楊一清所分析的那樣,他們到南昌城是為了撈點油水,人人都知道朱宸濠有大量財寶,包括朱厚照,所以當張忠和許泰暗示朱厚照去南昌城會有莫大的好處時,朱厚照一口同意,還給了他們幾萬政府軍。張、許二人就打著“掃清朱宸濠餘孽”的旗子如鬼子進村一樣進了南昌城。

兩人一進南昌城,馬上把城裏的監獄恢複,一批批“朱宸濠餘黨”被拖了進來,接受嚴刑拷打,隻有一種人能活著出去:給錢。

沒有了王陽明的南昌城已如地獄,雞飛狗跳,聲震屋瓦、怨氣衝天。幸好,王陽明馬不停蹄地回來了,1519年農曆十一月末,王陽明以江西巡撫的身份進了南昌城。百姓們簞食壺漿迎接他,惹得張太監醋意大發。他對許泰說:“王陽明這人真會收買人心。”許泰說:“人心算個屁,誰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兵強馬壯才得天下。”

這是錯誤的曆史觀和價值觀,很快將得到證實。

百姓對王陽明越是熱情,王陽明的壓力就越大。他必須拯救南昌城的百姓於張、許二人的水火之中。如果有機會,他還想拯救兩人的良知。

他分兩步來走,第一步,樹立權威,必須讓張、許二人知道這樣一個事實:他王陽明才是南昌城的一把手,而不是別人。他回南昌的第二天,穿上都禦史的朝服去了都察院。張忠、許泰正在都察院琢磨朱宸濠的財寶去向,看到王陽明昂首獨步而來,存心要他難堪。張忠指著一個旁位給王陽明看,意思是,你坐那裏。

王陽明視而不見,徑直奔到主位,一屁股坐上去,如一口鍾。張、許二人目瞪口呆,王陽明才假裝反應過來,示意他們坐下——旁位。

許泰冷笑,看著王陽明說:“你憑什麼坐主位?不知高低!”

王陽明盯準了他,說:“我是江西巡撫,本省最高軍政長官,朱宸濠叛亂,都察院沒有長官,依製度,我順理成章代理都察院院長,這個主位當然是我的。況且我是從二品,你等的品級沒我高,你們不坐旁位坐哪裏?”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張、許二人,包括頭腦靈敏的江彬都無法反駁。王陽明發現自己取得了第一步的勝利,於是乘勝追擊:“咱們談談朱宸濠餘孽的事吧。”

沒有人和他談,三人拂袖而去。

確立權威後,王陽明開始第二步:切斷張、許二人捉拿朱宸濠餘孽的來源。他命人悄悄通知南昌城百姓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南昌城,等風平浪靜後再回來。但很多人都走不了,因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故土難離。所以,張忠一夥人每天仍然忙碌不堪,監獄裏鬼哭狼嚎。

張忠等人也有計劃,模式是剝洋蔥。他們不敢直接對王陽明動手,所以從外圍突破捉來王陽明的頭馬伍文定,嚴刑拷打,要他承認王陽明和朱宸濠的關係。伍文定是條硬漢,死活都不讓他們得逞。

這一計劃流產了,他們又生奇計:派一批口齒伶俐的士兵到王陽明府衙門前破口大罵,這是潑婦招式。王陽明的應對策略是,充耳不聞。他和弟子們專心致誌地討論心學,在探討心學的過程中,整個世界都清靜如海底。

王陽明的淡定讓張忠團夥無計可施,正如一條狗麵對一個蜷縮起來一動不動的刺蝟一樣,無從下口。

王陽明發現他們黔驢技窮後,發動了反擊。反擊的招數正是他最擅長的“攻心”。

1520年春節前夕,南昌百姓開始祭祀活動,城裏哭聲震天。王陽明趁勢發布告示,要南昌城百姓在祭祀自己的親人時也不要忽略還有一批不能和父母相見的孩子,那就是被張忠帶來的中央軍。中央軍的戰士們看到告示後流下淚水。張忠等人還沒有拿出反擊的辦法,王陽明趁熱打鐵,再發布告示說,中央軍的弟兄們不遠萬裏來南昌,萬分辛苦,他代表皇帝犒師。實際上,王陽明的犒師搞得很簡單,他隻是讓百姓們端著粗茶淡飯在大街小巷等著,隻要看到中央軍士兵就上前關懷,這些武夫們個個心潮澎湃。王陽明本人也親自上陣,每當在街道上遇到鬱鬱寡歡的中央軍士兵時,都會噓寒問暖一番。這就是將心比心,永遠都不會過時,必能產生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