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張忠這夥人就得到極為不利的消息:軍營中的絕大多數士兵已開始念叨王陽明的好,同時對自己在南昌城裏做過的壞事懺悔。許泰敲著桌子氣急敗壞地說:“完了完了,軍心散了。”張忠默不作聲,江彬眉頭緊鎖。許泰絮絮叨叨起來:“姓王的給這些人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們如此是非不分。”
江彬緩緩地伸出兩指,說:“倆字,攻心。”
張忠把拳頭捶到桌子上,咬牙切齒道:“姓王的太善玩陰的,我們真是玩不過他。”
江彬冷笑道:“每個人都有弱項,我們找到他的弱項,給他點顏色看看。”
許泰冷冷道:“我聽人說姓王的是聖人,無所不能。”
江彬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弓,吐出一個字:“弓。”
許泰沒明白,張忠一點就透,拍著大腿跳起來,喊道:“他王陽明弱不禁風,看他這次不出醜才怪!走,請王陽明去校場。”
校場人山人海,都是張忠組織起來的士兵,王陽明施施然來了。
張忠扔過一張弓來,向王陽明說:“懂射箭嗎?”
王陽明看了一眼弓,笑笑說:“略懂。”說完,就從旁邊的箭筒裏抽出一支箭搭到弓上,看向遠處的箭靶,緩慢而有力地拉弓,二指一鬆,“嗖”的一聲,箭如流星飛了出去,正中靶心。箭杆猶在震顫,王陽明的第二支箭已在弓上,略一瞄,二指一鬆,這支箭的箭杆在靶心上震顫得更厲害。張忠驚訝得來不及張嘴,王陽明的第三支箭已飛了出去,又是正中靶心。三支箭的射擊一氣嗬成,王陽明臉不紅心不跳,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
王陽明向士兵們微微一笑,把弓扔回給張忠,一拱手:“獻醜了。”說完轉身就走。張忠團夥垂頭喪氣,這是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反擊王陽明的招數,可惜慘敗。
射箭事件後,張忠團夥的所有成員都發現他們的隊伍不好帶了,執行力下降,有些士兵甚至還跑到王陽明那裏去聽課。他們一致確定,王陽明是南昌城的真正主人,而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夾著尾巴走人。
南昌城百姓用最熱烈的儀式歡送他們,每個人都在心中祈禱,瘟神來南昌隻此一回。王陽明沒有祈禱,他知道祈禱也沒用,因為張忠團夥對他的攻擊必有下文。
的確有下文,張忠等人一到南京見到朱厚照,馬上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王陽明來。
張忠說:“王陽明平定朱宸濠功勞一般,實際上是知縣王冕(前麵提到的活捉朱宸濠那位)擒了朱宸濠。”
朱厚照“哦”了一聲,許泰立即跟上:“王陽明擁兵自重,將來必占江西造反。”
朱厚照“啊”了一聲,張永在旁邊冷笑道:“您有什麼根據嗎?”
許泰是能發不能收的人,幸好江彬接過話頭:“王陽明在南昌城用小恩小惠收買軍心,我們的士兵幾乎都被他收買了。如果您不相信,現在下詔要他來南京,他肯定不敢來。”
朱厚照笑了,說:“下旨,要王陽明來南京。”
詔書一到南昌,王陽明立即啟程。可當他走到安徽蕪湖時,張忠團夥又勸朱厚照,王陽明是個話癆,來了後肯定要你別這樣、別那樣。
朱厚照點頭說:“下旨,要王陽明回南昌。”
王陽明現在成了猴子,被耍來耍去,還沒有申辯的機會。他不想當猴兒,所以沒有回南昌,而是上了九華山。
江彬派出的錦衣衛如狗一樣跟蹤而至。王陽明知道有狗在身後,所以他每天都坐在石頭上,閉目養神,仿佛和石頭合二為一了。
錦衣衛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隻好回報江彬:王陽明可能得了抑鬱症。
抑鬱症沒有,但王陽明的確得了病。他三次上書朱厚照,要回家養病,同時看一下入土多時的祖母。朱厚照在張永的阻攔下三次不允,王陽明在九華山上對弟子們說,這可如何是好,我現在是如履薄冰,不敢多走一步,很擔心被張忠等人拿了把柄去。
弟子們說:“老師也有退縮的時候啊。”
王陽明回答:“誰喜歡身在誣陷的漩渦裏!”
弟子們問他:“那您現在該怎麼辦?”
王陽明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直到南京兵部尚書喬宇的到來。
喬宇本是北京民政部的副部長,因得罪江彬而被排擠到南京坐冷板凳。可能是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突然有一天他認定江彬要謀反。沒有人相信他,他卻矢誌不移地向別人灌輸這個信念。朱厚照南下,他捶胸頓足,認定江彬可能要在這個時候動手。可還是沒有人相信他,他於是找到王陽明,說了自己的擔憂。
王陽明也不太相信,喬宇就說了一件事證明自己的判斷。這件事的經過如下:幾日前,朱厚照和江彬到郊外打獵,某日宿營突然發生夜驚,士兵們紛紛到皇上軍帳前保衛,想不到皇上居然不在軍帳。找了許久,才在一個山洞找到狼狽不堪的皇上,和皇上在一起的就有江彬,江彬緊張兮兮。
王陽明沒有喬宇那樣豐富的想象力,不過他曾在給朱厚照的信中談到過朱厚照南下麵臨的風險,朱宸濠餘黨還在江湖上,皇上又不肯回北京,如果真的發生不測……
王陽明不敢想下去,他的良知也沒有再讓他想下去,而是讓他馬上行動起來。1520年農曆六月,王陽明集結軍隊在贛州郊區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軍事演習。演習準備期間,王陽明的弟子都勸他不要如此高調,因為張忠團夥賊心不死,搞演習就是授人以柄。
王陽明說:“我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有苦衷,我要警告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不要打皇上的主意。話說回來,即使我不搞軍事演習,那群人想找麻煩就一定能找得出來。既然橫豎都是被人盯著,何必畏畏縮縮,如果有雷就讓它打吧,有電就讓來閃吧。”
仁者所以無懼,是因為做事全憑良知。
為了表達自己的這一想法,王陽明作了一首《啾啾鳴》:“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千金之珠彈鳥雀,掘土何煩用鐲鏤?君不見,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兒童不識虎,抱竿驅虎如驅牛。癡人懲噎遂廢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
這是王陽明經曆張忠團夥的誹謗和構陷後豁然開朗的重新認識,超然、自信、不惑、不憂的人生境界躍然紙上。
讓人驚奇的是,朱厚照對王陽明大張旗鼓的軍事演習毫無意識,所以當江彬向他進讒言說王陽明別有用心時,朱厚照一笑置之。朱厚照現在最迫切的想法是讓朱壽大將軍名垂青史。幾個月前,他真把朱宸濠放到了鄱陽湖上,派給朱宸濠一群士兵,這群士兵的唯一工作就是擂鼓和揮舞旗幟。朱厚照英勇神武,身穿重甲,站在船頭指揮作戰,朱宸濠毫無還手之力,繳械投降。這是一場完全有資格載入史冊的戰事,朱厚照決心要把這件事和他當初的應州大捷寫入他的人生,這叫雙峰並峙。
他的這一想法給王陽明製造了難題。王陽明曾向中央政府連上兩道捷音書,天下人都知道是王陽明捉了朱宸濠。現在要把這一客觀事實改變,解鈴還需係鈴人,王陽明想躲也躲不開。
朱厚照明示張永,要他暗示王陽明,重上江西捷音書。
張永哭笑不得地暗示王陽明:隻要把張忠團夥和朱厚照寫進平定朱宸濠的功勞簿裏,此前種種,一筆勾銷。王陽明也哭笑不得,他是個有良知的人,不能撒謊。即使麵對種種構陷也不願意撒謊。
張永對王陽明的高潔品格印象深刻,他隻好拿出最後一招,也是王陽明最在意的一招:如果按皇上的要求重寫江西捷音書,皇上馬上回北京!
王陽明片刻沒有遲疑,馬上按照要求重寫。張永成功了,因為他知道王陽明不在乎自身安危,卻在乎皇上和天下百姓。皇上在南方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危險,而當地百姓也會早日解脫,要知道,皇上和他的軍隊每天吃喝的錢可都是民脂民膏啊!
1520年農曆七月十七,王陽明獻上修改版平定寧王報捷書,朱壽大將軍、張忠、許泰、江彬成為功勳,王陽明屈居功臣第二梯隊。
朱厚照果然說話算話,1520年農曆八月下旬,朱厚照從南京啟程回北京。王陽明得到消息後大鬆了一口氣。有弟子問他:“老師您受到如此不公正待遇,卻還心係皇上,這是良知的命令嗎?”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刁,所以王陽明被問住了。
人生在世,難免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可當遇到不公正待遇時,我們該怎麼辦呢?王陽明時常教導弟子,為了自己相信的正義要勇敢去拚,不要做縮頭烏龜,否則就是活千年,不過是千年的禽獸。如果王陽明知行合一,他就應該在麵對張忠團夥的無恥和朱厚照的昏聵時勇敢地說“不”,他應該抗爭,而不是畏畏縮縮地被人牽著鼻子走,到頭來貢獻了力量卻沒有得到榮譽,任何人的良知都不會教導他,這樣做是對的。
王陽明思考了很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可以讓人接受的答案:“應視功名利祿如浮雲,要勇敢地去做事,不必計較事成之後的榮耀。有榮耀是我幸,無榮耀是我命,這就是良知給我們的答案。”
致良知
直到1520年農曆九月前,王陽明始終把“存天理去人欲”作為他心學的終極目標。每當有人問他應該如何成為道德聖人時,他給出的方法也隻是“存天理去人欲”,但經曆了張忠團夥處心積慮地讒誣構陷而能毫發無損後,王陽明的心學來了一次飛躍,這即是“致良知”的正式提出。從此後,王陽明什麼都不提,隻提“致良知”。
有人考證說,“致良知”早就被南宋的理學大師胡宏提出過,我們已無從得知王陽明是不是抄襲了胡宏,還是根本不知道胡宏而自創出來的,無論哪種情況,在今天,“致良知”和“王陽明”已成一體,不容置疑。
“致良知”其實很容易理解,就是用良知去為人處世。按王陽明的話說則是,由於良知能分清是非善惡,所以它就是天理,致我心的良知於萬事萬物上,萬事萬物就得到了天理,於是皆大歡喜。
“致良知”的運行原理是什麼呢?王陽明和弟子陳九川的一段對話是最佳的答案。
陳九川向王陽明提出這樣一個困惑:“心學功夫雖能略微掌握些要領,但想尋找到一個穩當快樂的地方,倒十分困難。”
王陽明告訴他:“你正是要到心上去尋找一個天理,這就是所謂的‘理障’。此間有一個訣竅。”
陳九川就問訣竅是什麼。
王陽明回答:“致良知。”
陳九川問:“如何致良知?”
王陽明回答:“你的那點良知,正是你自己的行為準則。你的意念所到之處,正確的就知道正確,錯誤的就知道錯誤,不可能有絲毫的隱瞞。隻要你不去欺騙良知,真真切切地依循著良知去做,如此就能存善,如此就能除惡。此處是何等的穩當快樂!這些就是格物的真正秘訣,致知的實在功夫。若不仰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關於這點,我也是近年才領悟得如此清楚明白的。一開始,我還懷疑僅憑良知肯定會有不足,但經過仔細體會,自然會感覺到沒有一絲缺陷。”
據此,我們可以知道,“致良知”就是“格物致知”裏的“致知”,它的運行原理就是按良知的本能(能分是非善惡)指引去為人處世。
我們現在可以追溯王陽明如神的用兵事跡,他對付江西土匪和朱宸濠未敗一戰,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他在多方麵考察和大量資料搜集後,一旦定下戰略就絕不更改。這恰好就是“致良知”的力量。
由上麵的論述可以知道,王陽明心學認為人心中有個能分是非善惡的良知,所以人不必靠典籍,也不必靠其他外在的方麵來證明,良知刹那間一發作,那就是正確答案。但千萬不能有第二次發作,也就是在一件事上不要反複思考,記住你麵對事情時腦海中的第一個解決方案,那就是最佳方案,這也就是真正的致良知。一個出色的軍事家就應該致良知,相信自己良知的力量,按良知的指引做出決定,這樣才不會疑慮和悔恨。
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王陽明是在1520年農曆九月的哪一天提出了致良知的心學思想,我們隻是知道,王陽明心學又被稱為“良知學”,可見,致良知在王陽明心學中的分量。
據王陽明自己說,提出“致良知”還要特別感謝張忠團夥,如果沒有他們對他進行的百般構陷使他每天都在生死一線徘徊,他就不可能在這極端惡劣的人為環境中提出“致良知”。
王陽明對良知的評價非常高,他曾在給弟子的書信中說,考察人類曆史和神鬼曆史,發現“致良知”三字是聖門正法眼藏,能規避災難、看淡生死。人如果能致良知,就如操舟得舵,縱然無邊風浪,隻要舵柄在手,就能乘風破浪,可免於沉沒。
聽上去簡潔明快的“致良知”真的有如此神奇?王陽明的回答是堅決的肯定,不過他也有擔憂,說:“就是因為致良知如此簡捷,很多人會不太重視,走向歧路。實際上,我的致良知之說是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真不可以輕視。”
王陽明這種擔憂是必要的,多年以後,王陽明心學的衰敗就是他這種擔憂成了事實。我們也無從明白,王陽明怎麼會把“致良知”看得如此重要,並且預見性地認為人們在學習良知學時會走歪路。
依我們之見,致良知無非是用良知去為人處世而已,這有什麼難的?可王陽明卻說,人人都明白,但很少有人能真的做到。一件壞事到眼前,良知明明告訴你不要去做,可無數人還是違背了良知的教導。這就是王陽明為什麼說“致良知”看似簡易,其實艱難的原因:知行不一。
按王陽明的意思,如果我們做每件事都按良知的指引去做,那就能獲得不動如山的心和排憂解難的智慧。他在張忠團夥的非難中能安然度過,除了一點點運氣外,靠的就是這種不動如山的心和排憂解難的智慧,而這兩種東西,必須長時間地堅持致良知才能獲得。
王陽明心學無非如此!
它難就難在我們很多人都不能持之以恒地致良知,如果真能堅持到底,那超然的心態和超人的智慧就會不請自來。遺憾的是,我們很多人都不能把致良知堅持到底,所以我們缺乏不動如山的定力和解決問題的智慧,煩惱由此而生。
1520年農曆九月後,王陽明開始向弟子們講授“致良知”。第二年五月,王陽明在白鹿洞書院大事聲張“致良知”,並且聲稱,他的“致良知”學說並非空穴來風,而是直接從孟子而來,也就是說,聖學到孟子後就戛然而止,賴天老爺垂青,終於讓他接下了孟子手中的棒子。這種說法,韓愈、程頤、陸九淵、朱熹都用過,並無創新。王陽明還煞有介事地說,他提出的“致良知”是千古聖賢尤其是孟子遺留的一點血脈。對於那些譏笑和反對他學說的人,他長歎說:“這些人頑固得很,就是滴血認親得到證據,他們也不會相信。”
王陽明顯然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孟子所謂的“良知”純粹立足於人的情感上,也就是道德上,惻隱之心、羞惡之心都屬於道德,屬於善惡之心。而王陽明提的“良知”則除了關於道德的善惡之心外還有關於智慧的是非之心,這一點一定要注意。
在王陽明弟子越來越多的同時,他的學術敵人也越來越多。這些人攻擊王陽明的致良知學說是枯禪,理由是,禪宗主張直指本心,人人都有佛性,佛在心中坐,不去心外求。而王陽明的心學和禪宗異曲同工,無一例外的,他的學術敵人都是朱熹門徒,發誓有生之年和王陽明心學不共戴天。
王陽明的反應很讓這些人憤怒,他不但未有所收斂,反而變本加厲。1521年農曆八月回浙江餘姚後,他居然肆無忌憚地擴招門徒,搞得天下人都知道浙江餘姚有個王陽明在講心學。在他的敵人看來,王陽明明知道自己的學說是荒謬的,應該痛哭流涕地向他們懺悔。可王陽明不但不知悔改,還拿聖人孟子當擋箭牌,這真是恬不知恥。
攻擊謾罵王陽明的聲音在整個明帝國成了學術界的主旋律,上到中央政府高級官員下至地方小吏,王陽明的敵人滿坑滿穀。當然,對他頂禮膜拜的人也是浩如煙海。王陽明大有不管不顧的氣勢,用他的話說,我隻相信自己的良知,其他一概不理。
他曾和弟子們談論過這樣一件事:為什麼王陽明自平定朱宸濠後,他的學術敵人像雨後的狗尿苔一樣層出不窮。有弟子說,因為先生立下與天地同壽的奇功,所以很多人都嫉妒先生,因妒生恨,這應該是真理。還有弟子說,這是因為先生的學說影響力已如泛濫的黃河一發不可收拾,而那些朱熹門徒自然要站出來反抗讓他們耳目一新的學說。更有人說,先生創建了動搖山河的功勳,所以尊崇先生的人越來越多,根據辯證法,那些排擠阻撓先生的人也就越來越賣力。
王陽明說:“諸位的話有道理,但並不是根本。最根本的原因應該是這樣的,未發現良知妙用之前,我對人對事還有點鄉願的意思,也就是言行不符。可我確信良知的真是真非後,就發現隻要我按照良知的指引去為人處世,心情非常愉快,由此就養成了‘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講我言行不符也毫無關係。這就是自信,真正的自信就是相信自己的良知!良知告訴你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那就去做,不必顧慮、不必計較。”
如果說,王陽明在龍場悟道的“格物致知”是王陽明心學的基調,那麼,他後來提“知行合一”“存天理去人欲”則是探索模式。1520年,他提出“致良知”,由此給了王陽明心學的靈魂。到他1521年這次和弟子談話後,王陽明心學第一次在他身上有了成果:超狂入聖。王陽明心學的主張就是要成為聖人,先要成為狂者,然後才能循序漸進,進入聖人殿堂。
所謂“狂”,就是在相信真理的前提下時刻堅持真理、踐履真理,其他一概不管。或者說,和真理無關的事就不是我的菜,對於不是我的菜,我不需偽飾,隻要本色表現就可以了。
王陽明年輕時就是個狂放不羈的人,堅持建功立業的真理。為了這個真理,他廢寢忘食苦讀兵法,不屑眾人的嘲笑在飯桌上用果核排兵布陣,這就是狂。因為他本是個狂人,所以他英雄相惜,他也喜歡別人是狂人。1520年他收服王艮就是個典型例子。
王艮原名王銀,出生於儒家大本營山東泰州,父親靠煮鹽維持全家生計,王艮七歲開始學習理學,四年後輟學繼承父業,二十五歲時成為當地富翁。由於經濟條件許可,王艮重新回歸理學,他的天分和刻苦成就了他,二十九歲的某天夜裏,他從夢中驚醒,渾身大汗如雨,突然感覺心體洞徹、萬物一體,確切地說,他悟道了。
其實,即使朱熹本人,也不可能在四年時間裏悟透理學之道,王艮的悟道隻是他沒有深厚的理學基礎,沒有基礎就沒有思想負擔,一番胡思亂想後就很容易讓自己誤以為悟道了。王艮自悟道後,就四處講學,他的講學有個特點:不拘泥陳說舊注,而是根據自己的心理、以經證心,以悟釋經。說白了,就是望文生義,但因為可以言之成理,所以他的聽眾越來越多。三十七歲時,王艮已在泰州聲名大振,他把自己塑造成超級特立獨行的人物:按古禮定製了一套冠服,帽子叫“五常冠”,取儒家仁義禮智信五常之義,衣服是古代人穿的連衣裙“深衣”。穿戴完畢,他捧著笏板,行走時邁的步子經過精致的測量,坐時一動不動,和死人唯一的區別就是還有氣息。
王艮還有一特立獨行之處,就是嗜酒、嗜賭如命。1520年他到江西挑戰各路理學大家並且百戰百勝。他最後狂傲地宣稱,天下沒有人可以當他的對手。當有人告訴他,江西有個叫王陽明的在學術上很厲害時,他冷笑。
王陽明聽說有這樣一個人後,派人隆重地去邀請。王艮沒有時間,他正在喝酒賭博。王陽明不停地去請,王艮不停地在喝酒賭博。
王陽明的弟子勸王陽明:“這種人還是算了,他既然不想來,強求不得。”
王陽明說:“據說這人很有‘狂’氣,我非要他來見我不可。”
弟子們問:“難不成去綁架他?”
王陽明笑了笑,找出幾個學習能力強的人專門學習喝酒賭博。這幾名弟子學成後就跑到王艮麵前,先是喝酒,把王艮喝得大醉三天,又和王艮賭博,王艮輸得一塌糊塗。王艮大為歎服,對方卻告訴他,我們不是自學成才,而是有名師指導。王艮問是何人,他們就把王陽明的名字告訴了王艮。
王艮大吃一驚,說:“想不到王陽明這老儒還會這些東西。”
這些贏家就說:“我們老師非腐儒,而是能靈活變通的聖人。”
王艮打了幾個酒嗝,推開牌局,說:“那我要去見見他。”
王艮戴上了他的複古帽,穿上了他的非主流衣服,捧著笏板來見王陽明。二人開始了一段有趣的對話。
王陽明:“你戴的是什麼帽子?”
王艮:“舜帝的帽子。”
王陽明:“穿的什麼衣服?”
王艮:“春秋道教創始者老萊子的衣服。”
王陽明:“為什麼穿這樣非主流的衣服?”
王艮:“表示對父母的孝心。”(舜和老萊子都以孝著稱)
王陽明:“你的孝道貫通晝夜嗎?”
王艮:“當然。”
王陽明:“如果你認為穿這套衣服就是孝,那你脫掉衣服就寢時,你的孝還在嗎?”
王艮:“我的孝在心,哪裏在衣服上!”
王陽明:“既然不在衣服上,何必把衣服穿得如此古怪?你是想把孝做給別人看?”
王艮:“……”
王艮:“咱們來談談天下大事吧。”
王陽明:“君子思不出其位,天下事可不是你這樣的人應該管的。”
王艮狂傲道:“我雖是個草民,但堯舜君民之心,沒有一天忘記過。”
王陽明:“當年舜是平民時在山中和野獸玩樂,快樂得忘記了還有天下這回事。”
王艮:“那是因為上有堯這樣的聖君。”
這回輪到王陽明答不上來了。王艮說得對,上有堯那樣的聖君,作為平民的舜才沒心沒肺地忘記還有天下這回事。可如果上有朱厚照那樣的混蛋,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平民,是否還應該沒心沒肺呢?
我們可以看出,王陽明和王艮在後者著裝上的談話已經透露了王陽明“心即理”的心學核心,而王艮的回答恰好符合了這個心學的核心。王陽明發現,這是一個可塑之才,大喜之下,連忙給王艮腦子裏灌他的心學思想,從“格物致知”談到“誠意”,再談到“存天理去人欲”,最後談到“致良知”。王艮聽得一愣一愣的,深深拜服。王陽明最後說,其實你已有了“狂”的靈魂,但有點跑偏,你應該靜下心來,專心致誌地得到“狂”的真諦,這就需要你致良知。你的名字“銀”邊是個金字,金乃狂躁流動之物,把它去掉,名為王艮,字“汝止”。這是提醒你自己:要靜止,不要太流動。
王艮同意王陽明的見解,從此專心地學習起心學來。王陽明後來說,我收服王艮比我平定朱宸濠還有滿足感。但也正是這個王艮,後來把王陽明心學的這隻巨舟駛入狂傲不羈的禪宗海洋,讓王陽明心學的敵人們有了攻擊的話柄,從而導致了心學在明代被圍剿,直致沒落。
當然,這是後話了。
從王陽明的角度來看,王艮犯的致命錯誤就是,全力渲染良知的效用,而不注重光明良知。王陽明說,因為我心中有良知,良知能辨是非善惡,所以我隻要按良知的指引去做事就一定符合天理。問題是,良知能分是非善惡,是因為良知光明。如果良知不光明,在是非善惡上,它的作用就會微乎其微。王陽明一直主張,你固然有良知,可別人也有良知,隻有大多數人的良知認定同一件事是對的或者錯的,那才叫心即理,否則就不是。
王艮和他後來的弟子都有這樣的思路:良知告訴我,五花肉好吃,那不管什麼場合麵對什麼人我都吃。可如果我們麵對穆斯林時吃豬肉,那就是大不敬,這種行為就不符合天理了。也就是說,這個時候,你的良知分清的就不是“是”或者“非”,它完全擰了。
不過這大概也不能怨王艮,王陽明在對待良知能分清是非的問題上,也刻意強調良知的作用。曾經有個叫楊茂的聾啞人向王陽明請教如何對待“是非”,王陽明用筆和他交談。
王陽明:“你的耳朵能聽到是非嗎?”
回答:“不能,因為我是個聾子。”
王陽明:“你的嘴巴能夠講是非嗎?”
回答:“不能,因為我是個啞巴。”
王陽明:“你的心知道是非嗎?”
楊茂興奮起來,手舞足蹈,拚命點頭。
王陽明最後寫下這樣的話:“你的耳朵不能聽是非,省了多少閑是非;口不能說是非,又省了多少閑是非;你的心知道是非就夠了。”
人人都有良知,所以人人心中都知道“是非”,但耳朵不聽是非,口不說是非,那也不是知行合一。
王陽明說他已進入狂放不管不顧的境界,其實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至少他在良知指引下的狂放境界就不能絕對地解決下麵的問題——對朱厚照的評價。
偉大的楊廷和
人人都知道王陽明在平定朱宸濠中居功至偉,人人也都知道,王陽明最終鬧了一場空。他的全體弟子都為他抱不平,但無濟於事。甚至是退休在家的楊一清也為王陽明抱不平,也無濟於事。整個1520年,王陽明成了一把掃帚,掃完朱宸濠這堆垃圾後就被人放到牆角,中央政府所有高官顯貴都故意不想起他。
1521年農曆三月,王陽明的光明時刻看似到來。因為朱厚照死了,環繞在他身邊的垃圾群如冰山消融,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江彬。
1520年末,朱厚照一行到達通州,江彬提醒朱厚照不要回紫禁城,因為一旦回紫禁城再出來就很難。江彬設法讓朱厚照相信,在通州完全可以處置寧王餘孽,完事後可以去他在大同建造的行宮。朱厚照欣然同意,就在通州,審訊朱宸濠同黨。錢寧和吏部部長陸完被拖到他麵前,朱厚照對二人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們以謀反來回報他對他們的信任。他以惡作劇的方式來懲治這兩個罪犯:把二人剝得一絲不掛,五花大綁,站在嚴寒天氣中讓士兵向他們身上吐口水。淩辱完畢,他命令把二人淩遲處死。至於朱宸濠,他顯示了家人溫情的一麵:允許朱宸濠自盡,不過朱宸濠自盡後,他命令把朱宸濠的屍體燒成灰燼。
雖然朱宸濠已灰飛煙滅,但朱厚照相信江彬的說法,所以對中央政府官員要他回京的請求置之不理。但他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再胡鬧。兩個多月前,他在江蘇淮安的清江浦獨自劃船時,船莫名其妙地翻了,他喝了好多口水才被人救起。也就在那時,他經常會感到寒冷,不停地咳嗽,到通州時,他給人的感覺已是有氣無力。
他其實特別想去大同行宮,可紫禁城來到通州的禦醫告訴他,如果不回北京進行一番正規的療養,那後果不堪設想。朱厚照聽到這句話時很遺憾地看了看江彬,江彬欲言又止的神情讓朱厚照如墜雲裏霧裏。
1520年農曆十二月初十,朱厚照終於病體沉重地回到紫禁城。雖然如此,他還是進行了一番誇張的表演:幾千名捆綁著的俘虜排列在通往皇宮的路旁,他則騎著高頭大馬,穿著軍裝耀武揚威的“檢閱”俘虜們,由於身體原因,這場表演很快結束了,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表演,有點失敗。
三天後,他勉強從床上爬起到天壇獻祭。在群臣的驚呼聲中,他當場暈倒,被抬回紫禁城時,氣若遊絲。皇家禦醫們雖然保住了他的命,卻沒有恢複他的健康。1521年農曆二月初二,他帶病和一位宮女進行質量不高的性生活,之後,病情加重,隻有躺在病床上回憶往事。1521年農曆三月十四,朱厚照一命嗚呼,享年三十一。
一直以來,人們對朱厚照的評價都不高。大家普遍認為,朱厚照是一位自私任性的皇帝。倘若用王陽明心學來評價他,應該有兩種評價:作為普通人,朱厚照無疑是很出色的,因為他能創造心靈的自由,他不被那群腐朽的老臣訂立的規則所左右,隻活最真實的自己;但作為皇帝,他是極不合格的。朱厚照在享受皇帝權力帶給他快樂時卻很少履行皇帝應該盡的責任。按王陽明心學的解釋,朱厚照的心中應該有這樣的天理:我要為江山社稷負責,要為黎民蒼生負責。可事實證明,他沒有。他心中的“天理”就是:我行我素,讓自己成為一個“將軍—皇帝”式的皇帝。如你所知,這和大多數人(儒家門徒)對皇帝心中應該具備的天理的共識背道而馳。
天理是什麼,其實就是有良知的大多數人對一個道理達成的共識。顯然,身為皇帝,朱厚照沒有按他的良知去行事。
江彬也沒有按自己的良知去行事。朱厚照在殘存於世的那兩個月裏,江彬一直在違背良知。他明知道朱厚照已病入膏肓,卻還要求朱厚照去大同行宮,目的隻有一個:朱厚照死時,他能在身邊,將來的事就都好辦了。
但朱厚照忽然變得聰明起來,回到北京紫禁城,這讓江彬的計劃泡湯。他明知道偽造聖旨不是臣子應該做的事,可還是在1521年農曆三月初九偽造了一道“要江彬擔任北京郊區邊防軍司令”的聖旨。
北京郊區的邊防軍是江彬幾年前在得到朱厚照許可的情況下調動的大同軍區部隊,這是一支訓練有素、久經沙場考驗的部隊,能以一敵百。江彬希望這支軍隊能為他的前途保駕護航。他接下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守在朱厚照病榻前,隻要朱厚照一死,他可以再偽造朱厚照的遺命,而他江彬則將名標青史。至於怎麼名標青史,江彬的答案是:造反。
這一計劃險些就成功了,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1521年農曆三月十四朱厚照咽氣時,江彬不在朱厚照身邊,曆史由此轉向。
朱厚照死時,身邊除了幾名宮女外,隻有兩個與大局無關的司禮太監,兩名太監記下了他的臨終遺言:朕疾至此,已不可救了。可將朕意傳達太後,此後國事,當請太後(張太後)與內閣定奪。從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誤,與你等無關。
相當一部分人認為,朱厚照的遺言是偽造的。那兩個宦官很擔心朱厚照死後政府官員找他們算賬,所以添加了“從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誤,與你等無關”這一句。即使這句是偽造的,但前麵幾句話肯定是真的,因為它是口語,反映了朱厚照實際說話的情態。
朱厚照把後事完全交給皇太後和大學士,說明他臨死前已變得清醒。如果他再混賬一點,把後事交給江彬,後果不堪設想。
出色的政治天才、內閣首輔楊廷和勇擔重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新皇帝,朱厚照一生沒有兒女,而且也沒有過繼的子嗣,所以必須要從朱家重新挑選一位。這件事不必臨時抱佛腳,楊廷和早在朱厚照臥床不起時心中就有了人選,而且曾向朱厚照暗示過,但朱厚照認為自己可以起死回生,所以沒有答複。當楊廷和第一時間得知朱厚照歸天的消息後,馬上跑進太後宮中,提出了他心目中的人選:設藩於湖廣安陸(湖北鍾祥)的興王朱厚熜(時年十三歲)。
楊廷和的理由是:朱厚熜天生明敏、溫文爾雅,後天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明君的氣度。張太後同意了。楊廷和立即向群臣宣布這件大事,群臣嘩然。
兵部尚書王瓊第一個強烈反對。他的理由是,皇上朱厚照還有很多叔伯,讓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做皇帝,這太玩笑了。楊廷和老謀深算地祭出朱元璋製定的《皇明祖訓》說,這裏有“兄終弟及”的規定,我是按規定辦事。
王瓊又反對說,“兄終弟及”的“弟”必須是嫡長子,而朱厚熜是他老爹朱祐杬的次子,這不符合規定。
楊廷和冷笑說:“朱祐杬的長子已死多年,我們去哪裏請他?”
王瓊再反對說,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朱厚熜,益莊王朱厚燁(設藩江西撫州)今年二十三歲,生性恬淡,生活簡樸,而且是嫡長子,他更適合。
楊廷和冷笑:“別忘了,江西可剛出了個寧王朱宸濠。你提江西的朱厚燁,什麼意思?”
王瓊驚駭萬分,突然發現這場廷議殺機四伏,馬上閉起了嘴。沒有人反對,因為該反對的理由都被王瓊說盡了。
楊廷和為什麼非要違背《皇明祖訓》選朱厚熜而不選朱厚燁,從二人的年齡上就可以得到答案:朱厚熜十三歲,還是個小孩子,容易控製,而朱厚燁已經二十三歲,具備了獨立意識,楊廷和控製起來會非常麻煩。
迎朱厚熜繼位的大隊人馬剛出北京城,楊廷和立即著手第二件事:解決江彬。
1521年農曆三月十七日,楊廷和正式發布朱厚照遺詔,江彬大搖大擺地來聽遺詔。他不擔心楊廷和,因為他來之前就已經和他的部隊商量好,隻要在約定的時間內沒有見到他出宮,他的部隊將采取行動。楊廷和當然明白江彬是有備而來,所以絕不會在這時對他動手,但還是偽造了朱厚照的遺詔,命令江彬指揮的邊防軍撤出北京回大同軍區。
命令於發布的那一刻開始就開始執行,邊防軍陸續北返。江彬的幕僚們慫恿他立即采取行動,可江彬根本就不是成事的料,猶豫不決。大概是邊防軍撤出北京一事嚴重地打擊了他,他已亂了方寸,甚至派人去打探楊廷和的態度。
楊廷和發現自己已掌握了主動權,內心狂喜。不過表麵上他還是設法讓江彬相信,他對江彬不會采取任何行動,對江彬的處理是未來皇帝的事,他一個首輔沒有這個權力。
江彬得到這一消息後,如釋重負。他不知道這是楊廷和的緩兵之計,隻要等邊防軍全部撤出北京,楊廷和就會翻臉無情。由這件事可以推斷,江彬不過是個庸人,他最擅長的隻是諂媚和構陷,對政治,他一竅不通。
江彬的幕僚們看到主子忽然悠閑起來,不禁扼腕歎息。1521年農曆三月十九日,邊防軍全部撤出北京,江彬現在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幕僚們出於對主子的愛護,勸他立即離開北京。江彬拒絕,他不但拒絕這一善意的提醒,反而就在當日跑到皇宮裏參加坤寧宮的落成典禮。在典禮進行到最高潮時,江彬突然發現露天禮堂周圍多了很多士兵,一股冷汗順著頭皮就流了下來。他推開眾人想要逃跑,楊廷和大喝一聲,早已準備多時的士兵把他拿下,送進了錦衣衛大牢。
等待他的隻有死路一條。
解決江彬後,楊廷和淩厲地開始第三件事:滌蕩朱厚照在北京城內的一切痕跡。撤銷朱厚照的皇家娛樂場所,遣散仍逗留在宮中的僧侶、異域美女、演藝人員。把朱厚照豢養的野獸統統拉到郊區,或是放走,或是殺掉。
看上去,紫禁城恢複了它本來的莊嚴。
楊廷和現在成了明帝國當之無愧的主人,成了一個偉大的人。一個月後,朱厚熜來到北京郊外,偉大的楊廷和指示有關人員:要以迎接太子的儀式迎接朱厚熜。
楊廷和是想給朱厚熜一個下馬威,要朱厚熜意識到他的龍椅是怎麼來的。朱厚熜不領這個情,他傳話給楊廷和:我不是先帝的兒子,所以不是太子,我是來繼承帝位的,所以我是皇帝,要用迎接皇帝的儀式迎我進城。否則,我就打道回府。
楊廷和想不到這個十三歲的孩子這麼較真,他隻能同意朱厚熜的意見。本年農曆四月二十二,朱厚熜以皇帝的身份被迎進北京城,楊廷和先敗一局。
朱厚熜繼位的第五天,禮部接到這位小皇帝的命令:拿出適合於他父母的大禮和稱號的意見。
這是朱厚熜注定要麵臨和解決的問題:他不是先皇朱厚照的兒子,他有自己的親生父母。他既然做了皇帝,那按常理,他的父母必然是太上皇和皇太後。
可正如楊廷和所說:當今聖上的父母不能是太上皇和皇太後,因為他的帝位是從朱厚照那裏得來的。朱熹說過,繼承別人的皇位後,就要稱此人為父,這是天理。而對於親生父親,就不能稱為父,可以稱皇伯、叔父。朱熹總結說,如此一來,正統就明了,天下人對皇帝的尊崇就到達極限,天理就昭昭了。
楊廷和拿出自己的見解:朱厚熜應該效仿北宋趙曙(宋英宗)稱呼父母的方式。
趙曙是北宋第五任帝,他前任是趙禎(宋仁宗)。趙禎一生無子,就把兄弟的兒子趙曙認作義子,趙禎死後,趙曙繼位。按儒家家法,他應該稱親生父母為伯父,稱趙禎為親爹,理由是:趙曙是從趙禎那裏繼承的皇位,而不是從親爹那裏。
在偉大的楊廷和的指示下,禮部建議朱厚熜:“稱您親爹為皇伯,而稱朱厚照的父親(朱祐樘)為親爹。”
朱厚熜大為不解,他說:“我和趙曙的情況不一樣,他是早已入繼趙禎膝下的,趙禎活著時,趙曙就已經稱趙禎為父,而且還當過太子。可我從未入繼過朱祐樘,也從未被立為太子,所以我不必遵守儒家理法。”
楊廷和認為這是件嚴重的事,如果朱厚熜真的稱親生父親為父,那就預示著皇帝的位子不必一係相承,朱宸濠要做皇帝,也無非是想從旁係進入皇帝這一係。如果朱厚熜真如願以償,將來皇係以外的皇族各係都會對皇位虎視眈眈。
還有就是,朱厚熜如果真稱親爹為爹,那就是斷絕了朱祐樘一係的正統。這屬於內部革命,無論如何都不成。
朱厚熜非要稱親爹為爹,而楊廷和和他的朱熹門徒同僚們強烈反對,雙方由此展開了空前的激戰,這就是明代曆史上最動人心弦的“大禮議”。
那麼,遠在浙江餘姚的不同於朱熹理學的異端王陽明的態度是什麼呢?
不許來京
無須推測,我們就能知道王陽明對“大禮議”的態度必然和楊廷和背道而馳。朱熹理學主張孝道,王陽明心學更主張孝道。所不同的是,王陽明心學對事物做出判斷依靠的不是外界的規定,而是內心的良知。任何人的良知都會告訴他,親生父母就是父母,不可更改。難道朱熹和楊廷和的良知不知道這一點嗎?當然知道!但他們自認為那些儒家的規定能保證正統,所以他們違背良知的告誡,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來。然而在他們看來,這是很嚴肅的事,認為他們莫名其妙的人才莫名其妙。
朱厚熜的抵抗是強烈的。1521年農曆四月到六月,朱厚熜統治下的明帝國最大的政治事件就是“大禮議”。楊廷和帶領全體官員向朱厚熜施加壓力,要他稱自己的父親為皇伯。朱厚熜單槍匹馬,靠著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頑強抵抗。1521年農曆六月,一個叫張璁的新進士讓本無希望再抵抗的朱厚熜神奇般地轉守為攻。
張璁的運氣一直不好,連續七次參加會試才終於在第八次的1521年過關,這一年他已四十六歲。張璁一進入政壇,就遇到“大禮議”事件,他發現這是個旱地拔蔥的機會,決心站在朱厚熜一邊和整個帝國的官員們作對。
張璁向朱厚熜表明了自己的主張,他認為楊廷和挑選的典故並不適用於當今皇上,皇上應該稱自己親爹為父。朱厚熜心花怒放,把這個唯一盟友的奏疏轉給楊廷和看。楊廷和傲慢地在奏疏上批下自己的意見:一介書生曉得什麼大體?
十三歲的朱厚熜火冒三丈,把奏疏摔到地上,他有點沉不住氣地要和楊廷和翻臉。他從湖廣帶來的幕僚群提醒他,和楊廷和翻臉是極不明智的。從私人角度講,楊廷和是您的恩人;從政治角度講,楊廷和控製著政府,皇帝新來乍到,在力量不足時絕不能和楊廷和控製的政府作對。
朱厚熜問計,有幕僚提到大量引進外援,比如王陽明。依這名幕僚的見解,王陽明思想開通,而且依靠他的哲學思想和不可置疑的軍功建立了卓著的聲譽和廣泛的人脈,他將是抗衡楊廷和的最佳人選。朱厚熜轉怒為喜,下旨給王陽明:你當初能剿平亂賊,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正是用人之時,你速速來京,我要封賞你,並委你重任,不得遲疑。
1521年農曆六月二十一,聖旨到達江西南昌時,王陽明正和他的弟子們在遊山玩水中探討學問。
他接到聖旨後,心中波瀾起伏。客觀地說,王陽明的仕途並不順。開始時王陽明是沒有用武之地,後來有了用武之地,卻永遠都是無名英雄。朱厚照剝奪了他的一切榮譽,他並不沮喪,因為他看淡了這一切。
但他隻是看淡這一切,而不是推托。當一個可以施展抱負的機會來到他麵前時,他絕不會拒絕。他對弟子們說,新帝上任,朝廷風氣麵目一新,此時正是施展我抱負的時機,我應該去京城。
弟子們對老師的深明大義表示讚賞,但有弟子犀利地指出,此一時彼一時。當初您到江西剿匪能功成名就,是因為兵部尚書王瓊。也就是說,您上麵有人。可王瓊在一月前已被楊廷和清除出中央,您現在是孤家寡人,皇上又是個初出茅廬的後生,中央政府裏情況曖昧不明,此事還是慎重為好。
王陽明一聽到“王瓊”這個名字,心上不禁一顫。王瓊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貴人,沒有之一。如果不是王瓊,王陽明的一生將失色很多,從我們今天的角度來說,如果沒有王瓊,王陽明不過是個哲學家,不可能在軍事家中擁有一席之地。
王瓊在朱厚熜未進北京時就被楊廷和排除,罪名是:私通錢寧、江彬等亂黨。這個罪名從王瓊的行為上看是成立的,王瓊和錢寧、江彬的關係的確很緊密。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當時的中央,想要做成大事必須通過朱厚照身邊這兩位紅人,王瓊之所以主動結交他們,就是為了讓王陽明在江西百無禁忌,否則,一旦派去監軍,王陽明將會束手束腳、難以成事。
結交皇帝身邊的紅人是一個政治家變通的智慧,多年以後的張居正能讓半死不活的明帝國重獲生命力,靠的就是和宮中的大太監馮保的友誼。但對於朱熹門徒的那些君子來說,君子和小人勢不兩立,你就是和那群小人打個招呼都是罪過。
法律專家楊廷和排擠王瓊隻和政治有關。自朱厚照死的那天開始,王瓊就對楊廷和的自作主張非常厭惡,楊廷和清醒地認識到,必須要把這塊石頭搬走,他才能控製政局。
王陽明弟子們的擔憂不僅於此。有弟子說,幾乎所有的政府官員都是朱熹門徒,對王老師您的心學深惡痛絕,您進中央政府和進龍潭虎穴有何區別?縱然朝廷上有為王老師您講話的人,那也是位卑言輕之輩,王老師您雖然有良知在身,能乘風破浪,可咱們在江西待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去經曆大風浪?
還有弟子小心翼翼地問:“王老師難道有官癮?”
王陽明瞪起眼睛來,說:“胡說!我怎麼會有官癮?我早就教導過你們之中進入仕途的人,仕途如一張網,進入後就會被沾上不得轉身,所以千萬不要沉浸在裏麵,要懂得站在網上看。但也不是要你不作為,是要你看明白,然後進入網中去做,做完就趕緊撤出來,這樣才能不被仕途牽引,不被功名利祿所累。”
說完,他歎息一聲說:“皇上此時正是用人之際,我雖然能力有限,但皇上既然能想到我,說明我還有利用的價值,我應該去。”
有先見之明的弟子說:“恐怕去不了京城。”
王陽明問原因。
弟子回答:“楊廷和是朱熹忠實的門下走狗,絕不容許您這樣的異端。”
王陽明說,不能以惡意推測別人,楊廷和是識大體的人,不會為難我。
這可能是心學的一個缺陷:絕不要先以惡意去推測別人,否則自己就先惡了,一旦如此,就是喪失良知的表現。那麼,不要先以惡意去推測別人,該如何防止別人的惡意(以欺騙為例)呢?比如有弟子就向王陽明提過這方麵的擔憂:“人情詭詐多變,如果用誠信應對它,經常會被它欺騙。很多騙子行騙成功就是利用了人們的厚道和誠信。但是,如果想不被騙,必須事先能察覺,可事先察覺的前提必須是把每個人都當成潛在的騙子。可這樣就違反了孔子‘不要預先猜測別人欺詐自己,不要預先揣度別人不誠實’的忠告。也就是說,我這樣做,就把自己變成了那種不誠實、不厚道的人了。”
王陽明告訴他:“這是孔子針砭時弊而言的,當時人們一心欺詐別人,做不誠信的事,而深陷於欺詐和不誠信的泥潭中;還有人不會去主動欺詐別人,但是缺乏致良知的能力,而常常又被別人所欺詐。孔老夫子並非是教人事先存心去體察他人的欺詐和不誠信。隻有心懷不軌的人才事先存心,把別人看成是騙子。可即使他時刻防備,也很難不被欺騙。原因很簡單,他把別人當成騙子,就證明他也是騙子。他總是防備別人,心力交瘁,偶一疏忽,騙子就乘虛而入了。”
也就是說,隻要我們苦下致良知的功夫,就可以避免被人欺騙,更可以避免別人的攻擊。問題是,攻擊和欺騙的主動權不在我們手中,而在對方的手中,比如楊廷和,他即使知道王陽明沒有把他當成壞人,也不會撤銷阻撓和攻擊王陽明的行動。
王陽明絕不能來中央政府,這就是楊廷和給他自己和他所控製的政府定下的基調。楊廷和和王陽明結怨已久。王陽明當初在江西剿匪,不停地給王瓊寫信報捷,信中隻字不提內閣,楊廷和這位首輔麵子上當然過不去。王陽明在這件事上做得的確有些失誤。人人都知道,他王陽明雖然是兵部推薦的,但內閣位於兵部之上,王陽明至少應該提一下內閣才對。另外,楊廷和在思想修為上和王陽明也是水火不容。所以楊廷和對臣僚們說:“皇上要王陽明來京肯定是尋找外援,王陽明的主張必然和我們的相反,所以他絕對不能來京。”
有人認為王陽明來到京城後無依無靠,他的弟子都聚集在政府下層,無關大局,楊廷和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楊廷和嚴肅地指出:“王陽明非同小可,不說他那野路子的學說,隻看他在江西短時間內創建的軍功就能說明這是個狡詐多端的人。這種人,不能讓他來京城。”
其實,楊廷和還有一點忌諱沒有說,那就是,王陽明和王瓊的關係非常密切,他擔心王陽明來京後皇上會重新重用王瓊。
他對朱厚熜提出自己的意見,朱厚熜的娃娃臉陰沉下來:“我是皇帝,任用一個人還需要你的許可?”
楊廷和吃了一驚,他發現皇上對他的不滿已溢於言表,不過他明白皇上對他的不滿還隻停留於言表,他說:“先皇才駕崩,此時不宜行封賞之事。”
朱厚熜跳了起來:“這是哪門子規定?”
楊廷和是法律方麵的專家,這種規定他隨時可以找出一百條。他就站在那裏,看著地麵,仿佛地麵有法律條文一樣,滔滔不絕。
朱厚熜發現在這方麵他遠不是楊廷和的對手,擺手示意他停下。他知道自己這次請外援的行動失敗了,但他還抱有一線希望:“我是皇帝,君無戲言,如今已宣王陽明來京,難道要我食言?”
楊廷和早已為他想好了王陽明的結局,這想法是非常隨意的:可讓他返回江西南昌,繼續擔任他的江西巡撫。
朱厚熜深深地鄙視起楊廷和,因為這實在不是對待一位功勳卓著的高級官員的態度。可楊廷和眼睛盯著他,一眨不眨,這讓他如芒刺在背。
必須要扳倒楊廷和!這是朱厚熜當時最真實的想法。但現在,他隻能忍耐: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王陽明走到錢塘,楊廷和的聖旨來了:國喪期間不宜進行封賞事,王陽明立即回南昌履行江西巡撫之職。楊廷和還擅作主張,免去王陽明南贛巡撫的職務,由他指定的人選擔任。
王陽明百感交集,幾乎要仰天長嘯。他如掉進冰窟窿裏,渾身冰涼。他沒有讚賞那位有先見之明的弟子,而是看向錢塘江,此時還不是錢塘江大潮來的時候,但他分明感覺到潮水互相衝擊的巨響。他忽然想家了。
1521年農曆七月,王陽明向中央政府告假,楊廷和允準。一個月後,王陽明回到闊別已久的浙江餘姚。他的父親王華喜極而泣拉著他的手訴說:“當初朱宸濠造反,有傳言說你也參加了,我卻對人說,我兒向來在天理上用功,知道是非對錯,絕不會做此愚昧之事。後來又有傳言說你和孫燧等人遇害,我悲傷過後是欣慰,因為你做了忠臣。再後來我聽說你討伐朱宸濠,原來你還活著,我高興得手舞足蹈,每天都焚香禱告你能馬到成功。再後來,我聽說皇上身邊的那群小人拚命地想把你置於死地,我每天所做的事還是為你祈禱,希望你能化險為夷。而我也知道,公道自在人心,你必能全身而還。如今你回來了,可見世上的確有天理這回事啊!”
父親的一番話讓王陽明流下愧疚的眼淚,說:“讓父親總為我牽腸掛肚,真是不孝!”
王華說:“我之所以擔心你,是因為你在名利場中,不過現在我不必為你擔心,當我見到你第一眼時就發現功名利祿在你眼中已是浮雲了。”
知子莫若父,王陽明的確早已看淡功名利祿。有一天早上醒來,王陽明對弟子說:“昨日穿著蟒玉(江西巡撫的官服),大家都說榮耀,可脫衣就寢,隻是一身窮骨頭,何曾添得分毫?所以,榮辱不在人,人自迷耳。”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酒、色、榮辱都是心外之物,如果心外無物,何嚐能為物所迷?!
然而有一樣東西是人無法不迷的,那就是親情。它和我們的良知一樣,與生俱來。王陽明曾指著他當年出生的那個閣樓,心情沉重地說:“我的母親五十年前在這裏生下了我。閣樓還在,我還在,母親大人早已不在了。”當他看到年邁的父親和荒草萋萋的祖母墳墓,不由下淚。
有耍小聰明的弟子問道:“老師您曾教導我們不要隨意動心,此時為何而動心?”
王陽明擦掉淚水說:“此時此刻,不能不動心!”
對於親情,很少有人不會動心,這是人良知的表現之一,正如朱厚熜非要給他父母正當名分一樣,就是良知。令人齒冷的是,楊廷和和他控製的政府非要朱厚熜泯滅良知。對於朱厚熜而言,楊廷和簡直喪盡天良。
對於喪盡天良的人,朱厚熜唯有抗爭到底。1521年農曆八月,朱厚熜命令禮部去湖廣迎接他的親娘。楊廷和命令禮部:以王妃的禮儀迎接,不能以皇太後的禮儀。朱厚熜的母親大怒,拒不進京。
朱厚熜七竅生煙,脫下龍袍,聲言要回湖廣,而且馬上收拾行李。楊廷和慌了,這是明擺的事實,一旦朱厚熜真的走了,他楊廷和就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責任。他終於退後一步:迎接朱厚熜的母親可用皇太後禮儀。但在稱呼上,不得變更。
楊廷和退一步,朱厚熜自然就進了一步。隻要在前進,那就必能抵達勝利的終點。朱厚熜是這樣想的,忽然又想,如果有人助力,那就更好了。
像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熱切的希望,“助力”翩翩而來。
再見,楊廷和
來的“助力”當然不是王陽明,他正在餘姚置辦父親王華的喪禮,全身心沉浸在父子之情的漩渦中,心無旁騖。1522年農曆二月,王華安詳地離開人間,享年七十七歲。
王華是王陽明一生中最敬慕愛戴的人。他年輕時和父親王華常有衝突隻是性格使然,王陽明內心深處始終把父親當成一個偉大的人,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父親。王華同樣如此,他親眼看著王陽明從一個叛逆少年成長為國家棟梁,到後來,他幾乎深深地佩服起自己的兒子來。當他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刻,朱厚熜第二次封王陽明新建伯的使者們到達餘姚,王華在病榻上對王陽明說:“不能有失禮之處,扶我起來迎接使者。”使者走後,王華問王陽明:“有失禮否?”王陽明回答:“沒有。”王華頷首,閉上眼睛,離開人世。
王陽明號啕大哭,像個孩子。大家都以為他會哭得神誌不清,可半天工夫,王陽明就從傷悲中恢複過來,投入到葬禮的籌辦中去。像是排兵布陣一樣,王陽明把門下的弟子們按照素質的不同分工,比如他讓一個謹小慎微的人負責出納,讓平時非常注重衛生的人負責廚房,讓嘴巴靈活的人負責接待客人。餘姚風俗,葬禮非常奢華,有肉有酒,連桌椅都要置換新的,王陽明把這一風氣革除,一切從儉。
不過幾天後,他又吩咐廚房烹飪幾樣葷菜。他對弟子們說:“你們這些人啊,平時就有酒有肉的,突然吃素,肯定受不了,所以我為你們添個葷菜。而那些來客大都是浙江餘姚人,不添加葷菜,就會和他們的習俗產生衝突,這是權宜之計,也就是致良知。”
任何時代,提倡儉樸都是天理使然。不過也要實事求是,王陽明的這一舉動並未違反天理,相反,他在處處為別人考慮,恰好符合了天理。楊廷和如果懂得這個道理,就不可能有“大禮議”事件。而正因為他不懂這個道理,才會有懂這個道理的人出現,這就是朱厚熜所希望的助力。
助力來自三個人,第一個是曾大力邀請王陽明到貴陽講學的席書,此時正以都禦史的職務在巡撫湖廣(湖北南部、湖南及廣東北部地區);第二個是王陽明最忠誠的弟子、吏部官員方獻夫;第三個則是王陽明最聰明的弟子之一、南京刑部主事黃綰。三人將心比心地認為朱厚熜應該聽從良知的指引認親生父親為皇考,同時也就認定楊廷和一黨的行為違背天理良知。
朱厚熜看到三人的上書後,心花怒放,馬上重新提出要認自己親爹為皇考的問題。楊廷和堅守陣地,寸步不讓。1522年農曆十一月,朱厚熜祖母去世。按禮,皇帝的祖母去世,朝廷應該披麻戴孝三個月,可楊廷和讓禮部下達命令:披麻戴孝十三天。朱厚熜的肺都快要氣炸了,他私下指使被楊廷和驅趕到南京的張璁聯合各種力量反擊。1523年農曆十一月,張璁、南京司法部主事桂萼、席書、方獻夫、黃綰聯合上書請求朱厚熜堅持立場。朱厚熜以迅雷之勢召集朝中官員要他們議論這份上書,同時發布命令,調張璁、桂萼進京任職,其他三人也被重用。
當楊廷和準備動用他的政府力量阻止時,為時已晚。楊廷和心驚肉跳起來,他發現這個小皇帝的手腕比他想象的還要強。1524年春節剛過,楊廷和向朱厚熜提出辭職,同時命令他的黨羽們上書朱厚熜挽留他。朱厚熜見到雪片一樣請他挽留楊廷和的上書,隻好不同意。楊廷和發現自己先贏了一局,馬上乘勢追擊,故伎重施,再提辭職。朱厚熜早有準備,反應極為淩厲,他的辭職信才上,朱厚熜隻看了前麵幾句話,立即批準。當楊廷和的黨羽們把請挽留楊廷和的信件送來時,批準楊廷和辭職的詔書已公布於眾。楊廷和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辭職”了。
楊廷和的悲憤可想而知,臨走前,他的同夥問:“您走後,誰能領導我們?”楊廷和茫然若失地答道:“蔣冕吧!”
蔣冕是內閣第二大學士,楊廷和一走,他自動升為首輔。但他沒有楊廷和的威望和魄力,所以他雖然帶領群臣給朱厚熜製造了很多小問題,卻遠未形成大麻煩。在堅持了三個月後,1524年農曆五月,蔣冕退出。按資曆,大學士毛紀硬著頭皮頂上,可他連蔣冕的十分之一都不如,苦撐了兩個月後,提出辭職。大學士費宏接過毛紀的棒子時,“大禮議”已接近尾聲。
費宏不是堅定的楊廷和主義者,朱厚熜和他的顧問們也發現了這一事實,於是在1524年農曆七月,朱厚熜邀請費宏和他在內閣的同僚參加茶話會。會上,朱厚熜委婉地說,他要稱親生父親為皇考。費宏等人沒有反對也沒有讚成,朱厚熜就認定這件事成了。可費宏回到內閣後,在楊廷和主義者們的逼迫下不得已發表聲明反對皇上的自作主張。
朱厚熜立即把費宏找來,斥責他陽奉陰違,拿皇帝當猴耍。費宏嚇得渾身發抖,慌不擇言地答應朱厚熜將在四天後為朱厚熜的親生父母上“帝”“後”尊號。
朱厚熜隻高興了兩天,第三天早朝結束後,200多名官員不願意散去,跪在闕下,向朱厚熜提出抗議。朱厚熜當時正要進行齋戒,發覺有騷動,就派宦官去查看。宦官回報說,官員們跪在那裏不肯散去,除非皇上明天改變初衷。朱厚熜再讓宦官去傳遞要官員們散去的命令,可這些官員說,沒有書麵命令,他們就跪死。朱厚熜馬上就拿出書麵命令,可大臣們食言,仍不肯散去。
張璁和桂萼適時地向朱厚熜進言說,帶頭的人正是楊廷和的兒子楊慎,他最近這段時間像是瘋了一般。他還挑唆那些愚蠢的臣子說:“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於是有些臣子就跟著起哄說:“萬世瞻仰,在此一舉。”
這些臣子的確有名垂青史的意願,在闕下伏跪時,大聲喊叫朱元璋和朱祐樘的帝王稱號。很多人在這場運動中因誇張的政治表演脫穎而出,他們用拳頭捶打膝蓋下的磚石,吼起來連雷公都要退避三舍的聲音,放聲大哭。有人發現如果不這樣做就會麵臨不忠不孝的指控,所以使盡渾身氣力緊緊跟隨。一時之間,紫禁城在哭聲中晃動起來。他們一致認為,如果朱厚熜不懸崖勒馬,那國家命脈就毀於一旦。
朱厚熜氣得直跳腳,他對張璁說,大同正發生兵變,這是國家大事,他們不關心這些,卻盯著我這點家事,如今還想把紫禁城哭塌,真是天理不容。他下達命令:“把哭聲最大的扔進錦衣衛監獄,杖刑伺候。”於是,一百多人被扔進了錦衣衛領了杖刑。
第二天,朱厚熜成功地為自己的父母上了尊號。至此,綿延達三年多的“大禮議”事件暫時結束。我們由此可以看出,有些事根本就不是“議”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王陽明對待“大禮議”的態度如何?除了我們前麵的猜測外,倒是有兩件事實作為他態度的證據。
當他在餘姚講學時,有弟子問他對“大禮議”的態度,王陽明沒有回答。有一天夜晚,他坐在池塘邊,忽然想到“大禮議”,於是寫了兩首詩。
第一首是這樣的:
一兩秋涼入夜新,池邊孤月倍精神。潛魚水底傳心訣,棲鳥枝頭說道真。莫謂天機非嗜欲,須知萬物是吾身。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舊塵。
第二首則是:
獨坐秋頭月色新,乾坤何處更閑人。高歌度與清風去,幽意自隨流水春。千聖本無心外訣,六經須拂鏡中塵。卻憐擾擾周公夢,未及惺惺陋巷貧。
這兩首詩實際上就是王陽明對待“大禮議”的態度,他顯然是站在張璁、桂萼一邊,以為天理當出於人情,朱厚熜當尊自己的親生父親為皇考。
還有一件事能直接證明王陽明的態度。他的弟子陸澄開始時是楊廷和思想的參與者,後來他問王陽明。王陽明說:“父子天倫不可奪,皇上孝情不可遏,眾多大臣的話未必是對的,張、桂諸位大賢的話未必是不對的。”
這已是明顯表態,他和張璁、桂萼不謀而合。尤其是他的信仰者席書和弟子方獻夫在向朱厚熜表明態度時,其思想出發點就是王陽明心學的出發點。
幾年後,“大禮議”事件重新爆發,這一次雙方勢均力敵。而王陽明在官場中的很多弟子都站在了張璁、桂萼一麵,肆無忌憚地攻擊朱熹理學的衛道士們。很多人都認為,這是王陽明心學和朱熹理學的正式較量。不過我們應該注意張璁,他不是王陽明的弟子,甚至激烈反對王陽明心學。他在“大禮議”中支持朱厚熜隻是因為他是個敏銳的政客而已。真正服膺王陽明心學的人,都沒有登上權力的之巔。所以,王陽明隻能在餘姚當他的教育家,權力核心對他而言,遙不可及。
那麼,作為他其中一個最光芒的身份——軍事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