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廣西戡亂(2 / 3)

對廣信當地的弟子,他可以呼喚散去,可對從遙遠的貴州來的弟子,他就不忍心了。

一個叫徐樾的弟子在岸邊如信徒朝聖一樣虔敬地希望和王陽明見麵,王陽明答應了。徐樾還處於王陽明心學的初級階段——靜坐,他確信在靜坐中理解了王陽明心學,得到了真諦。王陽明就讓他舉例子說明,徐樾就興奮地舉起例子來,他舉一個,王陽明否定一個,舉了十幾個,已無例可舉,相當沮喪。王陽明指點他道:“你太執著於事物。”徐樾不理解。王陽明就指著船裏蠟燭的光說:“這是光。”在空中畫了個圈說,“這也是光。”又指向船外被燭光照耀的湖麵說,“這也是光。”再指向目力所及處,“這還是光。”徐樾先是茫然,但很快就興奮起來,說:“老師我懂了。”王陽明說:“不要執著,光不僅在燭上,記住這點。”徐樾拜謝而去。

王陽明連夜出發,第二天抵達了南浦。南浦沸騰了。南浦是王陽明當年和朱宸濠決戰的戰場之一,南浦百姓為王陽明能解救他們於水火之中已感恩戴德多年。王陽明在南浦受到的歡迎和廣信不同。廣信歡迎他的大都是弟子,而在南浦,歡迎他的更多是老百姓。老百姓歡迎王陽明的理由不僅是王陽明給他們帶來了穩固的秩序和新生活,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們對王陽明心學很感興趣。

王陽明心學本來就是簡易靈動的學說,隻要有心,販夫走卒也很容易就能成為王陽明心學門徒。南浦的百姓把王陽明請到岸上,把他扶進轎子裏,你爭我奪地去抬王陽明的轎子,一直抬進了衙門。當時街道上已出現了嚴重的交通擁堵,百姓們紛紛想近前看一眼他們人生中的導師王陽明。王陽明讓他的弟子們妥善安排,他自己坐在大廳正中,開了東西兩個門,大家排好隊,從東門入再從西門出。這些人和徐樾一樣成了虔誠的朝聖者,次第朝拜王陽明。

當時一個叫唐堯臣的人對這一場麵萬分驚愕。唐堯臣幾年前曾聽過王陽明的課,但他無法理解王陽明心學,所以半路退學。不過自我修行後,漸漸感悟出王陽明心學的真諦,於是又跑來向王陽明學習。他看到南浦的壯觀而神聖的場麵時,不僅發出感歎:“孔孟之後從來沒有這樣的氣象啊!”王陽明的其他弟子取笑這位迷途知返的羔羊:“逃兵又來投降了?”唐堯臣反唇相譏:“隻有王老師這樣的人才能降服我,你等豈有這樣的能耐!”

王陽明在南浦引起的轟動還未降溫,南昌城再掀高潮。1527年農曆十月中旬,王陽明抵達南昌,南昌百姓近乎瘋狂。據王陽明的弟子們說,南昌城百姓在得知王陽明到來前,不經當地政府同意,就自發地帶著水果和新出爐的主食,出城分列迎接王陽明。

王陽明受到的接待是帝王般的規格。這並不奇怪,南昌百姓在朱宸濠的統治時期沒有過過好日子。同時,南昌城中的王陽明心學門徒遍布大街小巷,王老師重返南昌,他們想不瘋狂都不能。

據說,南昌城百姓超規格迎接王陽明一事傳到北京時,張璁和桂萼愕然驚歎,他們對王陽明又是佩服又是嫉妒。楊一清以超級政治家的素質讓二人不必大驚小怪。楊一清說,普通百姓哪裏有這樣自發的能力,這肯定是在南昌城中的王陽明弟子們組織的。老百姓是群最健忘的人,對一個人的記憶不會超過三年。你對他壞和對他好,都是如此。

無論楊一清是在玩“阿Q精神”,還是他真是就這樣認為的,王陽明在南昌城中受到熱烈的歡迎和頂禮膜拜卻是事實。

雖然南昌城百姓苦苦挽留,但王陽明還是婉言謝絕了大家的好意,帶著病體南下。當他到達當年平定寧王的指揮基地吉安時,吉安百姓的歡迎同樣如海洋般將他淹沒。他在吉安大會諸友和弟子,指導他們說,煉心一定要刻苦努力持之以恒,堯舜是生而知之的聖人,還不忘困知勉行的功夫,你們比堯舜差得很遠,必須要頑強地學習做聖人。

而對於吉安的普通百姓們,他則留下這樣一段話:致良知的功夫就是簡易真切,越真切就越簡易,越簡易就越真切。

這段話無非是告訴那些人:你們在生活中隻要簡易地按良知去真切地為人處世,那就是聖人氣象。真心實意地對待自己的父母,安分守己地工作,這是多麼簡易的事,你把這些簡易的事真切地做明白了,每天都會感到心是充實的。我的心學也不過是讓你們內心充實,沒有煩惱。

這次講學大概是王陽明的最後一次講學,也許是他的良知在警告他,時日無多,也許是老天的安排,這次講學,可看作是他對其心學最透徹、最直接的一次論述。他拋棄了那些思辨的理論,單刀直入告訴世人,要學會王陽明心學非常簡單:隻要按良知的指引去真切地為人處世,並持之以恒,聖賢的境界就在眼前。

1527年農曆十一月十八,王陽明抵達肇慶,這裏離廣西的梧州隻有一天的路程。他的足疾開始發作,幾乎不能站立,當地潮濕、瘴癘肆虐的氣候也讓他的肺病加重。跟隨他的弟子們已能清晰地聽到王老師呼吸時發出的隻有蜥蜴才有的“噝噝”聲。在肇慶過夜時,他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我們說這是預感,王陽明說這是良知正在發揮作用。

王陽明感覺自己時日無多,他眼前突然出現廣西梧州的辦公衙門變成了閻王殿,在噩夢的持續侵襲中,他總是大汗淋漓地驚醒。在給浙江餘姚的弟子的信中,他叮囑弟子們要幫他的家人謹慎處理他的家事。幾年以後,他的弟子錢德洪回憶說,1527年遠在肇慶的王陽明給他寫信,他在積極樂觀的字裏行間隱約能感覺到老師的內心不安。他當時還在想,經過千錘百煉的王老師的心怎會如此大動,他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覺。可事實是,王陽明在肇慶已半夢半醒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歸宿就在不遠的將來。

兩天後,王陽明終於抵達他在人間創建事功的目的地:廣西梧州。梧州是當時兩廣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中心,在南中國,它是萬眾矚目的重鎮。王陽明的到來讓梧州的身價猛增,直到近代,梧州在訴說它的曆史時,總會大肆渲染王陽明曾來過這裏,而且建下赫赫功勳。

謝謝諸位

1527年農曆十一月二十,王陽明到達廣西梧州正式辦公。和當初他到贛州一樣,開始了實地調查。這一調查是全麵的,不僅僅包括盧蘇、王受的詳細履曆,還有他們作亂的情況,更有這個地區的曆史沿革,他想知道發展到今天這樣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麵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在進行這樣的全麵調查後,王陽明向皇上朱厚熜呈上了《謝恩疏》,他要謝謝朱厚熜能委他以重任,這隻是一筆帶過,他最想告訴朱厚熜的是他在田州叛亂上的態度以及方法。

王陽明承認,田州、思恩(今南寧以北及武鳴縣西北,百色市及田陽、田東)的地理位置相當重要,因為它是防禦安南國的最後一道屏障。如果帝國無法控製田州、思恩,就等於向安南國主動打開了大門。有些書生看著地圖認為,這裏是蠻荒區,可有可無。王陽明卻認為,田州在帝國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並不比北方抵禦蒙古人的軍事重鎮宣府、大同差。如果不是安南國正在自相殘殺,他們完全可以利用田州的叛亂而兵不血刃地進入中國本土。可為什麼這樣一個重地,卻成了今天這副模樣?

王陽明考察了岑猛的造反史後總結說,岑猛本人固然有狼子野心,可那是被活生生逼出來的。我曾查閱廣西部隊遠征南贛的記錄,岑猛多次帶領他的部隊參與政府軍的軍事行動,但事後卻沒有得到任何獎賞。岑猛本就心懷不平,地方政府官員又向他索賄,這自然激起了他的反意。

其實,地方政府官員,甚至是來廣西巡撫的中央政府官員都沒有注意到,廣西的政府部隊作戰能力極弱,岑猛一起,即成摧枯拉朽之勢。姚鏌耗費巨資,帶數萬部隊來對付岑猛,全憑一腔熱血,雖然消滅了岑猛,卻在後期治理上陷入錯誤的泥潭,導致形勢更加惡化,王受、盧蘇就是這一錯誤的產物。

王陽明說,中央政府讓流官來統治廣西的效果遠沒有讓土官治理好。廣西田州本是荒蠻,沒有人願意來這裏做官,大多數官員都是抱著怨氣來,指望他們負起執政的責任,顯然不可能。他們這些人來到廣西田州隻有一個目的:盡快離開。毫不負責之外,他們還貪贓枉法,欺壓當地少數民族。這種行為注定將引起暴亂。

王陽明有份數據,自廣西行政取消土官使用流官以來,少數民族(瑤族)造反超過八次,而土官管理廣西時,造反次數隻有兩次。這份數據一目了然地證明:流官不適合廣西。雖然中央政府想把田州直接納入帝國行政區劃內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現實不允許。靠一廂情願去行動,就不是知行合一,自然就不是致良知。

王陽明最後對朱厚熜說:“我要謝謝皇上您能信任我,要我擔負如此重任,雖然我身體狀況不佳,但我會竭盡全力讓田州乃至廣西恢複秩序,保境安民。”

在呈上這道《謝恩疏》之前,王陽明提筆在一張白紙上沉思了很久,他要寫信給內閣的大學士們。王陽明必須要寫這樣一封信,他雖然是被內閣推薦來的,可內閣的諸位仍然謹慎地監視著他,因為他一旦建下功勳,就會對內閣產生壓力。要王陽明來內閣的呼聲振聾發聵,可不是一天兩天了。王陽明必須要讓內閣成員放心,讓他們同意自己在廣西自作主張、大施拳腳,隻有這樣,他才能心無掛礙,行動無阻地付出。

但這封信寫給誰,他必須慎重。本來,他的舉薦者是桂萼,可桂萼希望他能解決安南問題,如果主動給桂萼寫信,固然可以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可如果他不解決安南問題,那會被桂萼連根拔起。張璁在舉薦他的問題上意見不多,給他寫信是事倍功半,那麼隻剩下一個人,就是首輔楊一清。

王陽明從前對楊一清的印象不錯,這緣於楊一清不顧身家性命地鏟除劉瑾的正義感,還有八年前向他推薦了太監張永,正是楊一清的幫助,才使王陽明擺脫了朱宸濠這顆定時炸彈,又在張永的維護下全身而退。不過自楊一清重回政壇後,據他在中央政府的弟子們透露給他的,楊一清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功利性十足的政客。

給人的感覺是,楊一清在想方設法地排擠他的同僚們,以使自己成為一言九鼎的人。據王陽明的弟子們說,王老師不被召入中央,楊一清的意見舉足輕重。這可能是王陽明弟子們認為的真相,可當我們站在楊一清的角度來看,這一真相甚為荒唐。

楊一清始終對國家和政府懷抱熾熱的責任心。當他重返中央政府後,他發現這個皇帝和先皇朱厚照在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朱厚照好動,喜歡扮演英雄,是有著不可遏製的表現欲的那類頑主。朱厚熜給人的感覺是很安靜,但在安靜的背後卻是他的頑梗,他對“大禮議”那麼上心,固然有孝道之心,更多的卻是他性格中的陰沉。他當上皇帝沒幾年,就安靜地躲在後宮中很少露麵,原因是沉溺在道家的長生之術上。

楊一清總想把權力掌握在自己手裏,目的是希望把朱厚熜拉回正軌。他對張璁和桂萼一味縱容朱厚熜的性格非常鄙視,身為前朝重臣,他不希望再出現另一個版本的朱厚照。大多數時候,人們的想法都是好的,但現實卻總讓人們失望。直到他被迫辭去首輔時,都沒有實現這個理想。

楊一清的確在千方百計地阻止王陽明來中央政府,但絕不是世上所傳言的他嫉賢妒能,而是他恐懼王陽明的學術思想會把皇上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朱厚熜在宮廷中不但有技術上的道士,還有理論上的道士,這些道士向他不停傳授異端思想,但這些道士的異端思想和王陽明思想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在楊一清看來,身為皇帝必須遵循理學規範,在這些規範的作用下,成為聖君。外在的規範作用相當重要,而王陽明恰好忽視外在的規範作用,認為所有的規範都在我心。朱厚熜本來就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如果王陽明再為他灌輸這種思想,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他必須阻遏王陽明。我們無從得知王陽明是否理解楊一清的苦衷,不過從他給楊一清的信中我們可以知道,他應該是把楊一清當成了世人傳言中的人物。

他首先把自己能身負重任的功勞堆到了楊一清的頭上:合格的朝臣報效祖國的方式就是舉薦賢能,楊公你為朝廷舉薦了那麼多人才,我王陽明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如今您舉薦我,真讓我受寵若驚,我何德何能,不過我相信您的眼光。等我料理了廣西的事情後,希望楊公能向皇上推薦我做個閑差,我感激不盡。這是我最真實的想法,因為我身體狀況太差,不能再過度勞累。

這封信情真意切,乃王陽明用良知寫成。楊一清非常感動,甚至還歎息,如果王陽明不創建他的心學該多好!

在自信內閣不會牽絆他後,王陽明又給當時的兵部尚書李承勳寫了封信。王陽明為什麼要給兵部尚書李承勳寫信,需要稍作補充明帝國的上層政治情況。

在朱元璋和朱棣之後,明帝國的政治領導層就由三部分構成。一部分是宦官,和漢唐的宦官不同,明帝國的宦官都有行政編製,派到各地的監軍在行政級別上就是當地的軍政二把手,宦官左右明帝國政局的事時常發生,導致土木堡之變的王振、朱厚照時的“立皇帝”劉瑾就是典型。第二部分則是內閣大學士,注意,內閣嚴格意義上來講不屬於政府部門,它是皇帝的私人秘書團,所以他們和宦官構成了皇帝的內廷。第三部分則是外廷,代表部門就是大名鼎鼎的六部。

明帝國的皇帝們始終是在用內廷控製外廷,所以內廷淩駕於外廷之上。但外廷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明帝國中期,內部盜匪和外部蒙古人的軍事騷擾使得帝國的軍事成為政治主題,於是,兵部尚書的地位變得舉足輕重起來。明帝國的兵部有不需通過吏部任用將軍的權力,這個部門叫武選司,王陽明就曾在這個部門待過。

不但如此,兵部尚書還有一項特權:如果某地有叛亂,在內閣或是吏部任命該處巡撫時,他有給這位巡撫提督軍務的權力。王陽明當初在江西南部剿匪,王瓊就通過這一權力讓王陽明提督軍務。也就是說,兵部尚書對去有軍警之地巡撫的人有監督權,兵部尚書和提督軍務的巡撫如果合作無間,那將是再好不過的事,當初王瓊和王陽明的合作就是例子。反之,那將是糟糕透頂。

所以,王陽明必須給李承勳寫信,要他在中央政府支持自己。李承勳明大義,又是王陽明的朋友,他讓王陽明把心放在肚子裏。他說,雖然我沒有王瓊那樣的本事,但肯定竭盡全力支持你。

王陽明還是不太放心,他又寫出第三封信,信的接收人是他的弟子黃綰。他提醒黃綰,也讓黃綰提醒他在中央政府的弟子和崇拜者們,不要再拚命地推薦自己,一定要把王陽明這個人淡化,最好是讓中央政府的官員們忘記有個王陽明在廣西剿匪的事。他對黃綰說:“我現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廣西,你們如果在中央政府總是談到我,肯定會引起某些人的不安。他們也會把注意力集中到廣西來,到那時,我就不好做事了。”

他同時還叮囑黃綰,舉薦人一定要慎重,要多方考察。否則不但這個人會壞了事,你身為舉薦人也脫不了幹係。

他又談到了一件往事,就是平定寧王後的賞賜問題。他說:“這件事過去七八年了,很多當時立下功勞的人等賞賜等得已近絕望。我一直想向中央政府提這件事,可這個時候提,有些人會認為我在要挾政府。所以,你們如果有時間有精力,應該把這件事當成重中之重。”

最後他要弟子們放心:“廣西的叛亂頭目不過是小疾病,比當年江西南部那些造反大佬們差遠了,所以你們不必為我擔心。你們要擔心的是政府內部的政治鬥爭,這才是心腹之患。”

朝中高層的政治鬥爭不是黃綰和他的另一位身居高位的弟子方獻夫能解決的,即使預防,二人都不能勝任。所以王陽明的這番訓誡,不過是證明他深邃的眼光而已。

1527年最後的一個多月,王陽明始終沒有采取任何軍事行動,原因隻有一個:他之前調集的湖廣和福建、廣東的部隊沒有到達。三處的行政長官和軍事長官們給出的借口都是一樣的:正在集結軍隊,籌措軍餉。

王陽明苦笑,連連發信催促。幾支部隊終於在1528年正月抵達梧州,而王陽明仍然沒有采取軍事行動的意思。

實際上,他心中早已有了解決問題的方法,那就是招撫。按他對王受和盧蘇資料的了解,這兩人武裝暴動完全是政府官員逼出來的。而他們後來攻城略地,並沒有獨立的意思,隻是想增加和政府談判的籌碼。

這是王陽明要解決的問題,他不想讓對方的籌碼變得有價值。所以剛過了元宵節,王陽明組織幾萬人的部隊進駐南寧,就在南寧郊區進行了大規模的軍事演習。這場軍事演習把王受和盧蘇驚到了,他們急忙加緊戰備,應對王陽明。

王陽明和他的指揮官們開會商議,有人說既然部隊已來了,就應該打。王陽明卻說,王受和盧蘇的實力不可小覷,田州和思恩的防禦都被他們加固,短時間內根本打不下來。用軍事手段,耗費金錢不說,還會死成千上萬的人,得不償失。

有人想不到別的辦法,這緣於他們的一根筋。在他們心中,對付少數民族的叛亂就應該用鐵血手段,和他們擺事實、講道理是對牛彈琴。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沒有溝通的可行性。另外,部隊已經集結,如果不打,那在麵子上也說不過去啊。

王陽明說:“除了打,還有很好的方法,即招撫。”

廣西的地方官們強烈反對,他們舉出一個例子來說明這種想法的不切實際。在姚鏌灰頭土臉地走人之前,曾招撫過王、盧二人,可兩人開出的條件不可理喻。隻要稍懂成本核算的人都知道,打比招更節省成本。

王陽明說,他們所以提出那些苛刻的條件是因為他們手中有籌碼,姚鏌和他們談判時,手上沒有軍隊,人家當然會獅子大開口。可現在我們大軍雲集,那場軍事演習就是給他們看的,目的是要讓他們明白我們的實力,提示他們,我們是先禮後兵。

與會眾人被王陽明說服,但他們口服心不服。尤其是湖廣軍隊的指揮官們,他們千裏奔波來到廣西,目的是建立軍功。如果王陽明招撫,那他們就是無功而返。他們決定從中作梗,讓王陽明的招撫計劃流產。

陰謀悄無聲息地進行著。在王陽明的使者還未到達王受和盧蘇基地時,王、盧二人便收到可靠消息:王陽明的招撫不可信,王陽明是想通過這一方式向你等索賄,而且數額巨大。如果你們不能滿足王陽明,後果可想而知。

王、盧二人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兩人的前輩們都曾遇到過前來剿匪的巡撫向他們索賄的經曆,兩人趕出了王陽明的使者,拒絕去見王陽明。

王陽明陷入了困境。這和他當初在江西南部剿匪時麵臨的情況截然不同。他當初在徹底清除了山匪隱藏在政府中的內鬼後,整個政府上下一心。如今,本該是他朋友的人卻成了他的敵人。有人建議他整頓政府軍內部,他沒有同意。他總感覺自己時日無多,而治理整頓是耗費時間的事。在考慮了幾天後,王陽明決心用良知這一武器直攻王受和盧蘇。

他親自寫信給王受和盧蘇。首先是站在他們的立場來考慮問題,對他們當初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重點指出,你們現在的錯誤實際上是政府有錯在先;其次,他真誠惻怛地向二人保證,隻要兩人放下武器,將來絕不會再發生“官逼民反”的事,他保證會給他們生命和自由,把廣西建成一個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家園;最後,王陽明嚴肅地說,你們投降對你們和我都有好處,大家可以免掉兵戎相見的尷尬,你們的決定會存活很多人,活人一命可是最大的功勳。

這封信並沒有取得意想中的效果,因為王受和盧蘇有顧慮。

平定思田

王受對盧蘇說:“王陽明這老頭是出了名的不靠譜,江西那群笨蛋都是這樣栽到他手裏的。”

盧蘇說:“豈止是他不靠譜,我看中國的所有官員都不靠譜。咱們老大岑猛就純粹是被這群狗官逼反的。”

王受和盧蘇不再說話,看上去正在思考人生大事。兩人沉默了很久,最後異口同聲地說:“要不,咱們試試?”

王受接著說:“我聽說王陽明這老頭隻對十惡不赦和不思悔改的人才動殺機。”

盧蘇說:“我也聽說了。咱二人屬於十惡不赦那類人嗎?”

王受搖頭:“也不屬於不思悔改的那類吧。”

盧蘇說:“肯定啊,咱二人根本就不想反,或者可以這樣說,咱二人一直在等著朝廷出個明白事理的官員來和咱們談談。”

王受說:“據我所知,我總感覺王陽明這老人家還不錯。”

盧蘇說:“我覺得也是。”

兩人最後說,派個不重要的人去和他談談。

王陽明熱情地接待了王、盧二人派來的不太重要的人。這人帶來王、盧二人的意思:我們早就想放下武器,回歸祖國的懷抱,可有許多官員總是欺詐我們,我們的好多同道中人放下武器後會遭到屠殺,或者是我們提出的很多改善我們自由的條件被漠然置之。

王陽明要王、盧二人放心,送走這位使者後,他就命令湖廣部隊回老家,隻有廣西一支沒有規模的部隊駐紮在南寧。

王受歡喜地對盧蘇說:“王陽明這是真心實意啊。”

盧蘇想起王陽明在江西對池仲容的所作所為,謹慎地說:“還是看看再說。”

王陽明知道他們在猶豫,所以派人給他們送去了免死牌,聲稱這要他們投降,既往不咎,並且要給他們理想的生活。

王受催促盧蘇,咱們的架子也擺得差不多了,不能讓人家王大人以為他是在熱臉貼冷屁股。

盧蘇想知道王受的想法。王受說:“咱們還能等人家上門來勸降?應該主動去投降啊。”

盧蘇沉思了一會,有了主意。他傳信給王陽明:我們可以去南寧,但南寧的防務要我們來維持,諸如城上的士兵,衙門口的站崗衛兵,還有南寧城中的巡邏隊。

王陽明的弟子、廣西省的高級官員王大用失聲叫了起來:“這不就是換防嗎?萬一他們趁此機會向咱們動手,咱們可就是甕中之鱉。”

王陽明教訓他:怎麼可以把別人想得那麼壞,你的良知呢?通知他們,就按他們的意思辦。王陽明最後又看著各位官員,一字一句地說:要幹淨地辦,不要耍小動作。

1528年陰曆二月中旬,王受和盧蘇再把南寧城的部隊都換成自己人後,慢慢地進了南寧城。盧蘇發現眼前的南寧城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街道被打掃過,還灑上了清水。街市繁華,行人如流。王陽明在南寧的臨時衙門口張燈結彩,像是在歡迎貴客。他遠遠地就看到衙門口的衛兵是他的人,在整個南寧城的武裝部隊中,他沒有見到陌生人。這回,他徹底放下心來。他想的是,即使和王陽明談砸,就憑他在南寧城中這麼多武裝部隊,他和王受也能全身而退。

王受很開心,他看到此情此景時,當即確定從前在刀口上的日子已經成了遙遠的噩夢,新生活的曙光已經越過地平線正照耀著他的心。在南寧衙門門口,他和盧蘇停下來,按之前二人的約定,隨從們把他們反綁,並在兩臂之間插上一支荊條,這就是失傳多年的“負荊請罪”。

王陽明坐在上麵,儀態威嚴。王受和盧蘇跪在地上,請求王大人對他們的過失進行責罰。王陽明對二人說,本來你們主動來降,不應該責罰你們。可是,你們造反是事實,違法亂紀,衝擊政府,這是有罪,如果不懲罰你們,會讓更多的人抱有僥幸之心,所以,我要懲罰你們。

王受和盧蘇吃了一驚。王陽明馬上接著說,你們可穿上生平最厚重的盔甲,讓我揍你們二百軍棍。

說完就讓人托著軍棍給二人看,二人險些樂出來:軍棍是空心的,好像一根半死不活的竹子。對於這一明目張膽的“造假”,二人開心地同意了。他們穿上厚重的盔甲,由於不能走路,所以被人抬到王陽明麵前,二百“軍棍”執行完畢,王陽明走下來,命人把他們的盔甲脫掉,拉著二人的手說:“兩位深明大義,對我深信不疑,我真的很感動。既然二人對我如此真心,我也就不客氣了,有件事需要二人幫忙。”

王受激動得手直抖:“王大人但說不妨,我哥倆萬死不辭。”盧蘇用眼神支持王受的話。

王陽明點了點頭說:“很好,我希望二位能幫我穩定廣西。”

王受拍著胸脯說:“這事包在我哥倆身上。我二人有武裝部隊七萬,能掃平一切王大人要掃平的人。”

王陽明笑著搖頭:“你們呀,我之所以招安你們就是想讓你們過平靜的生活,讓你們離開血雨腥風的戰場,怎麼可能會再把你們推到沙場上去呢。”

盧蘇疑惑不解:“那王大人如果讓我幫你穩定廣西?”

王陽明再笑道:“很簡單,解散你們的部隊,回家安分守己地過日子,這就是幫了我最大的忙。而且我答應諸位,官府一定不會再發生欺壓你們的事。”

二人恍然大悟,跪拜王陽明。

王陽明僅憑幾封信就把廣西最大的叛亂武裝化解得無影無蹤,這種能力在當時已知的世界上,恐怕隻有王陽明才有。

無論是在江西還是廣西,王陽明的戰場不在外而在心上。他最擅長的實用心理戰既簡單也不簡單。說他的心理戰簡單,不過是用真情實意感動對手,或是用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招數讓對手暈頭轉向,然後發出致命一擊。說他的心理戰不簡單,是因為他的心理戰表麵上看沒有規律可循。什麼時候該用招撫,什麼時候該采取軍事行動,看似隨心所欲,其實背後都有一個複雜的分析過程。

對於王受和盧蘇的情況,王陽明曾做過多方麵的材料收集和分析。最終他得出的結論是,這二人並無野心,而且是無法忍受當地政府官員的欺壓才奮起反抗。當他們具備一定實力後,也沒有再擴展,這就足以說明,他們的本心還是傾向於和政府談合作。他們的良知依然光明著,心腸沒有變成鐵石,對於這類人,用招安就最合適不過。而對有些冥頑不靈的人,比如江西叛亂大佬池仲容,就毫無效果,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采取虛虛實實的軍事打擊。

王陽明的一位弟子對老師這次不費一兵一卒、不發一箭一矢就解決了思恩、田州的事誇張地評價說:這比多年前大禹治水有過之而無不及。

事情的確剛剛開始,因為“平”和“定”是兩回事,王陽明現在隻做到了“平”,怎樣才能讓南寧地區“定”,這才是關鍵。

他把當初向中央政府提交的治理思、田方案迅速執行:第一步是改流為土,讓當地有責任心和能力的政府官員擔任軍政一把手,讓類似王受和盧蘇這樣的少數民族首領擔任軍政二把手和行政秘書。這樣一來,軍政大權在政府手裏,而少數民族因為參政獲取了榮譽感。雙方互相監督互相砥礪,其樂融融。

第二步,把“十家牌法”在廣西如法炮製。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拯救人心,通俗的說法就是思想教育。世界上最不穩的就是人心,隻要人心靜了,世界也就靜了。百姓心中有了道德基石,才能遵紀守法,才能做個好人。普及倫理道德的場所在學校,王陽明自己出錢興建學校,邀請百姓免費來聽他和他弟子們關於良知的講課。

據他的弟子後來說,南寧百姓聽了王陽明心學課程後,心靈受到極大的洗禮,對自己從前渾渾噩噩的日子直唾棄,決心此後為人處世必以良知為師。

王陽明心學能在最短的時間裏迅速傳播開,緣於心學的簡易明快,更緣於王陽明在教學方法上的理念:因材施教,不以主觀淩駕別人,順著對方的思想。用心學術語來講就是“不執”。

下麵這件事就是證明。

田州城外河邊有塊怪異巨石,形狀如烏龜,更使人驚奇的是,“烏龜”靜臥不動時,田州太平無事,當它如長了腳遠離河邊時,田州就有刀兵。這有事實為證,岑猛造反前,“烏龜”很老實地待在河邊;岑猛作亂不久,“烏龜”就離開了河邊;岑猛被平定後,“烏龜”又神奇地回到河邊;王受和盧蘇造反時,它又離開了河邊。王陽明招降了王、盧二人後,大概是烏龜的信息不靈,所以還沒有回到河邊。

當地百姓都確信一件事:這塊石頭是治亂的風向標,他們都希望這塊石頭永遠待在河邊,不要跑來跑去,背後的意思就是,希望和平,不希望動亂。

這當然是典型的迷信,不過王陽明卻認為這是當地的傳統,他沒有理由不尊重別人的傳統。所以當百姓來請他對付那塊石頭時,他煞有介事地在河邊舉行了一場巫術表演。

這場表演的步驟是這樣的:首先把石頭抬回原處,然後他趴到石頭上假裝和石頭談話,再然後又假裝聽石頭說話,最後他站起來指著石頭大喝一聲:“你敢作亂,不怕我毀了你?”

說完,就命人取來紙筆,寫下:田石平,田州寧,千萬世,鞏皇明。然後讓人把字刻到“烏龜”身上,百姓們被這場麵震住了,堅信王陽明已經搞定了這個禍害,頓時歡呼雀躍。

王陽明能搞定“神龜”,卻搞不定自己的身體。在南寧操勞四個月後,1528年農曆六月,他一病不起,萬不得已要出去辦事必須要躺在寬大的轎子裏。他向中央政府提出退休的要求,桂萼死活不同意,要王陽明必須在安南的事情上給他交代。

王陽明情緒低落地對弟子們說:“廣西要成我葬身之地啊。”

弟子們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渡過難關。”

王陽明搖頭歎息:“生死關容易過,可心上的關卻難過。”

弟子們問原因。王陽明說:“桂萼讓我進攻安南,這是異想天開,他隻分析了別人的缺點,卻沒有檢討自己的缺陷。安南的確在內亂,可廣西全境有幾處是安寧的?如果我不照他的做,這次廣西之行的功勞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果我照他的做,可能會引起更多事端。”

有弟子疏闊地說:“那咱們就回餘姚,管他什麼桂萼和吏部!”

王陽明聽到這句話,怦然心動。如果不是發生了下麵這件事,他可能真的就提前違抗中央政府的命令回餘姚了。

這件事和兩個地名有關,一個是斷藤峽,另外一個是八寨。

雷霆掃穴

斷藤峽原名為大藤峽,位於廣西桂平境內潯江兩岸,注意,是江的兩岸。兩岸之間有一條粗藤,身手敏捷的人可以攀附著這條大藤來回兩岸。潯江兩岸高山夾峙,山勢巍峨,犬牙交錯,尤以大藤兩岸附近的地勢最為險峻惡劣,是為大藤峽。

明帝國第七任帝朱祁鈺(景泰帝)在位時,此處發生了以侯大苟為首的大規模瑤族叛亂。他們把大藤峽當作基地,並建立數個寨子(軍事據點)鞏固基地。由於此地易守難攻,所以政府焦頭爛額。大藤峽叛亂的同時,八寨(廣西紅水河南岸的思吉、周安、剝丁、古卯、羅墨、古缽、古蓬、都者等八個寨堡)也湊熱鬧般地和政府勢不兩立,一時之間,廣西境內烽煙四起,民不聊生。

1465年農曆十一月,中央政府派官員韓雍到大藤峽剿匪。韓雍文武雙全,帶領十萬人馬進入廣西,以秋風掃落葉的氣勢一鼓蕩平大藤峽匪患,當他視察勝利戰場時發現了那根藤,他認為這根藤是不祥之物,於是命人砍斷,改“大藤峽”為“斷藤峽”。接著又掃滅了八寨之賊,凱旋而歸。

韓雍離開廣西時,曾向中央政府建議說:“瑤人的性情,最不喜歡麵見官吏,最鄙視官吏。如果還像從前那樣以流官鎮撫其地,肯定還會產生動亂。我以為應該用當地有影響力的少數民族首領作為他們的父母官,不必去改變他們的風俗習慣,也不必用我們的倫理去要求他們,讓他們自治,隻要不鬧事,製度是可以改變的。”

韓雍的建議得到中央政府的認可和執行,因韓雍的政策,斷藤峽安靜了四十多年。韓雍提出的政策的確有優點:減少了政府官員對當地瑤人的欺壓,讓瑤人自己治理自己,充分尊重了他們的權利。這是一種變相的民主。但也有顯著的缺點:由於管理者本身就是瑤人,同宗同族的原因,他會在很多地方偏袒本民族的人,律例不能很好地執行,自然而然地就養出了一群刁民。這群刁民不務正業,靠著政府對他們管理上的鬆懈就做起了盜匪。

由於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的聯合不作為,這群盜賊膽子越來越大,1510年,那根大藤被他們銜接上,於是“斷藤峽”就成了他們的基地,盜賊們很快就控製了潯江上下數百裏的廣大地區。八寨緊跟其後,也死灰複燃,廣西境內又成了百姓痛不欲生之地。

讓人奇怪的是,近二十年的時間裏,沒有人把斷藤峽盜匪當成一個重要事情來談。即使是王陽明來廣西前,也不知道廣西境內居然還有這樣一股力量雄厚的土匪。

1528年農曆七月初,王陽明在南寧和一群當地的士紳聊天。士紳們首先對王陽明能還他們南寧一個太平世界感恩戴德。不過之後,他們就陷入惆悵。王陽明就問原因。他們對王陽明說,對廣西而言,田州叛亂是雷聲大雨點小,真正讓百姓生不如死的是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他們好像人人都有反社會傾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簡直是天理難容。

王陽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傾聽老士紳們的傾訴。當老士紳們走後,王陽明兩眼茫然、沉思不語。許久,他的弟子才輕輕地打斷他,問:“老師在想什麼?”

王陽明歎了口氣,說:“我一想到百姓受苦,心裏就很不是滋味。”

弟子又問:“是否是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

王陽明點頭,劇烈地咳嗽了一會兒,說:“不解決他們,我良心不安。”

弟子急了:“您的身體都這樣了,還是趕緊回餘姚休養吧。況且,中央政府也沒有讓您解決這兩處的盜賊。如果您擅自做主,恐怕會被人抓住把柄攻擊您!”

王陽明看著弟子,笑了笑:“我隻憑良知做事,管不了什麼規定不規定。我的良知告訴我,這兩處的盜匪必須解決掉,這就是天理。我怎麼可以逆天理而行。”

“可您的身體啊!”弟子們焦急起來。

王陽明擺了擺手:“不要緊,如果進展順利,一個月足夠了。”

王陽明說幹就幹,他召集廣西方麵的所有高級官員,包括新歸附的王受和盧蘇,研究解決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計劃。

廣西省省長(布政使)林富是王陽明的獄友,王陽明當初被劉瑾扔到錦衣衛大牢中,林富也因得罪劉瑾在裏麵關押。林富就給王陽明講《易》經,兩人從此結下深厚友誼。林富多年來一直關注著王陽明,對王陽明的用兵如神印象深刻。尤其是他親眼見到王陽明不費一兵一卒就降伏了王受和盧蘇後,更是歎服王陽明的能力。所以他的意見就是:一切聽王陽明的。

王受和盧蘇的意見是,應該招撫他們,這緣於他們是同類。廣西副省長(參議)汪必東認為應該剿撫並用,這是說起來最容易的辦法,也是最不容易見效的辦法,因為立場不堅。

王陽明通過查閱大量的資料後,對眾人說,無論是八寨還是斷藤峽的盜匪,都被政府招安過,可他們屢降屢叛,已喪失了重新做人的想法。對付諸如此類良知被遮蔽的人,用招撫的辦法隻能讓他們登鼻子上臉,認為政府好欺負,所以隻能用剿。這正如花園裏長滿了雜草,誰也沒有能力讓它們變成花,必須毫不猶豫地鏟除,還花園一個幹淨世界。

另一位廣西省副省長(廣西按察使)、王陽明最忠誠的弟子王大用拿出了他的方案:先攻斷藤峽,後攻八寨,這叫先難後易。

王陽明不認可。他說,八寨是兩廣地區的心腹之患,斷藤峽隻是外疾。八寨是該地區盜賊的源泉,斷藤峽不過是羽翼。先攻斷藤峽,八寨自會頑強死守,我們消耗不起。所以,要同時出擊。

眾人大驚失色。因為此時王陽明能調動的部隊隻有一萬五千人,還包括王受和盧蘇未遣散的雜牌軍。沒有人知道斷藤峽和八寨盜匪數目的確切數字,不過有一點很清楚:斷藤峽和八寨的盜匪數量絕不止一萬五千人,而他們又有地利,也就是說,王陽明的兵力顯然處於絕對的劣勢。

有人拿當年韓雍剿滅斷藤峽的例子來說明,韓雍動用了十幾萬部隊,經過一個多月強攻才消滅斷藤峽盜匪,王陽明的確比韓雍厲害,可還不至於厲害到這個地步:用低於韓雍十倍的兵力去同時攻擊兩個斷藤峽!

王陽明並未把這看成是了不起的障礙,因為他有剿匪的超級武器:不靠譜。用軍事術語來講就是:虛虛實實,進示以退,攻示以守。總之,就是先把你弄得暈頭轉向,在你神經錯亂時,他發出致命一擊。

王陽明開始使用他的超級武器。他當初來廣西時,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早就聞聽過他的大名,所以馬上緊張起來。由於過度緊張,他們緊閉寨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作息時間極度不規律,大白天坐在椅子上就開始出現幻覺。一個多月後,他們聽說王陽明不發一箭就收服了王受和盧蘇,更變得神經質起來。斷藤峽缺糧多日,他們也不敢下山搶劫,隻靠山中有限的植物充饑,又一個多月後,他們兩眼通紅,幾乎成了兔子。

再過一個多月後,他們探聽到王陽明正在南寧辦學,才放下心來。按他們有限的智慧,他們以為王陽明來廣西隻是對付田州,解決了田州後,王陽明就會拍拍屁股走人。於是,他們又活躍起來。

1528年農曆七月,王陽明製訂了對付他們的計劃後,開始放出消息:他要在五日內對斷藤峽和八寨采取軍事行動。盜賊們又恢複緊張,五日過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們去打探王陽明的情況時得知,王陽明正在養病,而且已得到可靠的情報:王陽明正準備回浙江休養。盜賊們大都一根筋,馬上就相信這是真的。而即使稍有頭腦的人也會相信,王陽明已是個臥床不起的病夫,怎麼可能還有精力對付他們。

幾天後,盜賊們又得到消息說,王陽明來廣西的確就是對付田州賊的,他的任務欄裏根本就沒有斷藤峽和八寨。盜賊們徹底放下心來,為了犒勞自己多日以來繃緊的神經,他們大肆慶祝,守衛鬆懈到了平時水平線以下。

王陽明向早已部署完畢的兩路指揮官發出了總攻令,這兩路部隊都在八千人以下,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斷藤峽和八寨的邊緣。第一路指揮官林富,攻八寨,王受和盧蘇擔任主攻。第二路指揮官汪必東,攻斷藤峽,王大用擔任主攻。

八寨戰役第一個打響。王受和盧蘇率領一大批敢死隊猛攻八寨的前哨石門。石門不僅是八寨的前哨陣地,還是八寨的門戶。拿下石門,八寨的防禦指數就會急速下降。所以,石門是個很難啃的骨頭。由此可以知道,王陽明安排王受和盧蘇主攻石門的意圖:二人剛歸順,急需立功獻上投名狀,所以必然傾盡全力。尤為重要的一點仍然是王陽明剿匪智慧的體現:以賊攻賊,因為賊最了解賊。

王受和盧蘇果然不負眾望,隻用了半天時間就敲開了石門。指揮官林富把部隊推進到八寨的第一個寨子前。王受和盧蘇依然擔任主攻,但對手的抵抗很有質量。林富按王陽明事先的指示,一麵命王受和盧蘇繼續進攻,吸住敵人的兵力,一麵分兵從側麵進攻。八寨的第一個寨子很快被攻陷,如同起了連鎖反應,八寨的其他寨子雖然進行了有效抵抗,可由於神兵突降的震懾力把他們嚇傻了,隻是抵抗了一會兒,就紛紛繳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