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廣西戡亂(3 / 3)

八寨戰場進入尾聲時,斷藤峽戰場剛剛開始。汪必東完全按王陽明的指示指揮戰鬥,實際上這次戰鬥方略王陽明模仿了韓雍,首先是用人猛攻,然後是放火燒山。當時是七月,鬱鬱蔥蔥,生機勃勃。如你所知,一旦放起火來,就是濃煙滾滾,斷藤峽如陷於煙霧迷茫的妖魔世界,伸手不見五指。

作為主攻,王大用並未發揮超絕的能力。他本是文人,沒有在戰場上曆練過。王陽明用他作為主攻,原因不明,大概是想讓他在“事上練”。可一個從沒有經曆過刀光劍影的人,突然把他扔到戰場上磨煉,顯然高估了人心的力量。王大用的主攻遲遲不能產生效果,但攻擊部隊的偏師卻發揮了重大作用。他們很快就攻破斷藤峽的前哨,並且用火箭和長矛開路。戰鬥進行到一半時,王陽明派人送來口信,說八寨方麵已結束戰鬥,並且要嗓門大的士兵齊聲高喊。

這是心理戰,立竿見影。斷藤峽盜賊一聽八寨的同誌們已經被全殲,原本就並不堅強的抵抗意誌瞬間瓦解,他們一直向山頂潰逃,哭爹喊娘。然而他們是幸運的,王陽明不是韓雍,沒有用殘酷的方式對付他們。王陽明同意他們的投降,隻要放下武器,王陽明的部隊都會優待俘虜。

斷藤峽戰役雖然不是最先開始,卻是最先結束的。當斷藤峽戰役結束時,八寨最後的據點仍在頑強抵抗,尤其是他們看到斷藤峽方向濃煙滾滾直衝霄漢時,更堅定了困獸猶鬥的決心。他們以為王陽明放火燒山,像是燒荒一樣把他們的同誌都燒死了。他們也知道自己罪大惡極,不可能得到寬恕,於是在臨死前發揮全部力量,抱著“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的格言玩命搏鬥。

人在絕境之中的奮力一搏會產生奇跡。林富發現在他們改守為攻的情況下,他的攻擊部隊先是停滯不前,接著就是後退,即使是王受和盧蘇帶領的敢死隊也隻能被迫轉攻為守。

林富雖然沒有慌,可卻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突變。王受和盧蘇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他們扯起震天動地的嗓門喊道:“殺啊!”“衝啊!”“完事回去吃肉啊!”在這種充滿激情的口號煽動下,政府軍先是頂住壓力,然後一步一步地向前推進,最終,完全把敵人的氣勢壓垮。

王陽明繼續擴大成果,命令所有部隊全力掃蕩各處巢穴的盜賊。決戰隻用了一天,而掃蕩卻用了一個多月。1528年農曆八月,王陽明宣布,斷藤峽和八寨盜賊已全部消滅。這是兩場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戰役,雖然純粹從軍事上的戰果來看,王陽明的部隊隻消滅了三千人,成果可憐兮兮,但如果我們對斷藤峽和八寨,以及對王陽明這次用兵的成本稍作了解後,就會發現王陽明不是進行了兩場戰役,而是進行了一次奇跡的創造。

自明帝國以來,兩廣的穩定與否主要取決於安南和八寨、斷藤峽是否平靜。尤其是廣西,由於多山多洞的複雜地理,一旦有盜賊作亂,必然就是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明帝國政治清明時,政府是有力使不出,政治不清明時,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斷藤峽和八寨的叛亂一直隱隱約約地存在,兩廣所以能局勢表麵上穩定,全是因為他們力量不足,尤其是沒有和安南聯合,一旦他們內外聯合,後果不堪設想,這就是王陽明所謂的八寨是兩廣心腹之患。

八寨之賊也曾被明軍反複征剿過,但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唯一的一次成功發生在朱見深時代,當地少數民族首領岑瑛帶領他的本族部隊和政府派遣的雇傭軍聯手攻寨,而成績也很寒酸:斬殺二百餘人,仍未斬草除根。

如果對明帝國中後期的軍事製度不了解,就會認為無論是韓雍還是岑瑛,所耗費的錢財隻是單純的軍費開支,其實絕不是這樣的。

明帝國在軍事上的“衛所製”在朱棣後期已經失效,原因很簡單:衛所製是朱元璋指望軍隊能自給自足,不必靠帝國的財政過活。所以,身在衛所製的士兵們大部分時間是在務農,訓練時間非常少,再加上衛所長官們對士兵的壓迫和剝削,所以衛所士兵逃亡的情況非常嚴重。有數據表明,很多衛的規定人數是5600人,但實際上真正的士兵不足此數的一半。

1449年,朱祁鎮(明英宗)帶領從衛所抽調出來的帝國主力四十萬人去迎擊蒙古兵團,最終在土木堡被全殲,這件事證明了一點:衛所製培養出來的士兵已不能打仗。朱祁鎮之後的朱祁鈺(景泰帝)在民族英雄、兵部尚書於謙的建議下,改革軍事製度,但收效甚微。於是,政府采用了另外一種方式讓軍隊更富有戰鬥力,那就是雇傭製。各地方組織民兵,一旦有戰事,就雇傭他們上戰場,當然,政府雇傭他們不是給他們現錢,而是抵消他們本該繳納的賦稅。還有一種雇傭軍則是少數民族武裝,王陽明在江西剿匪時有人建議使用的廣東狼兵就是少數民族武裝。先前韓雍剿匪動用的十幾萬兵力除了衛所提供的少得可憐的兵力外,其他都屬於雇傭軍,比如河南的精於使用匕首的爬山高手,各地強悍善戰的礦兵,善於使用長棍把人當成狗打的山東兵,單兵作戰能力強的佛教寺廟的和尚,福建泉州的拳師。很明顯,這個成本相當大。

再看王陽明。王陽明所動用的兵力共為一萬五千人,這裏還有王受和盧蘇的幾千人。而這一萬人是他用來平定田州和思恩的,也就是說,縱然這一萬人是雇傭軍,他們已經領了工資,而且田州和思恩的戰役並沒有打響,王陽明是順水推舟,二次利用,除了必需的軍費供應外,王陽明沒有費國家一文錢。與韓雍相比,王陽明就是在創造奇跡。

幾個月後,當王陽明的報捷書傳到北京時,高級官員霍韜用對比的方式對朱厚熜說,王陽明在斷藤峽與八寨之戰中為朝廷省了數十萬的人力、銀米。他的前任(姚鏌)調三省兵若幹萬,梧州軍門支出軍費若幹萬,又從廣東布政司支用銀米若幹萬,戰死、得瘟疫而死的官兵若幹萬,可如此巨大成本的付出換來的卻是田州不到兩個月的安寧。王陽明的作戰成本已低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而且把八寨、斷藤峽這樣的積年鬼樹連根拔起,縱然是神仙下凡,恐怕也隻能做到這種地步吧。

王陽明在廣西沒有考慮作戰成本的問題,他病怏怏地投入到善後工作中。他希望中央政府能同意他所提出的處置八寨、斷藤峽的意見。第一、把廣西的一處叫南丹的衛所遷到八寨,震懾當地的刁民;第二、把思恩府城遷到軒豁秀麗、便於貿易的荒田,這是希望當地百姓從閉塞的環境中走出來,不封閉,就不會亂想;第三、調整基層布局,要各地的縣長深入鄉村。這個辦法和朱元璋的政策是抵觸的。朱元璋對基層的政策是:鄉村可以完全自治,縣長和縣長的吏員們不許下鄉村。他的出發點可能是好的,不允許地方官員騷擾百姓。可問題是,廣西這地方的百姓受到的教化不多,朱元璋希望全靠鄉村裏德高望重的人教化百姓而高度自治顯然不適用於廣西鄉村,所以王陽明認為應該讓縣長的權威抵達鄉村,可以起到監督的作用。

讓王陽明死不瞑目的是,他的這三條建議都未被中央政府采納。實際上,他對廣西地方行政管理層麵的建議根本沒有人關心。王陽明在和廣西官員接觸了幾個月後,發現了一個大問題:這些官員集體素質不高,無論是道德還是行政能力,都難以在廣西這個複雜的地方擔任要職。他希望中央政府能把各種人才派到廣西來,而中央政府對他的提議置若罔聞。王陽明離開廣西前,讓林富和王大用暫時分別代理軍事長官(都指揮司)和行政長官(布政使),可他也知道,這二人是道德有餘能力不足。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一方麵,廣西再無可用之才;一方麵,他已沒有氣力再培養人才。他必須離開廣西,回浙江,最好能去趟北京,見見他從未謀麵的那個神秘的皇上。

追憶祖先

1528年農曆九月,王陽明已決心離開廣西。一方麵,他認為在八寨、斷藤峽的善後工作已經做到位了;而最重要的一方麵則是,他的生命已近尾聲。在他給皇帝朱厚熜的一份辭職信中,他以平靜的筆調訴說了他每天要麵對的肉體之苦,而我們讀來卻是異常傷感。從這封辭職信中,我們知道了下麵的事。

從浙江餘姚啟程時,王陽明的肺病就已嚴重惡化,夜裏持續的咳嗽而無法入睡,臉色越來越難看,青黑得猶如鬼魅。以今天的醫學角度看,他可能已是肺癌早期,或是中期。除了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肺病之外,王陽明在江西剿匪時又染上了炎毒。炎毒又加重了他的肺病,使劇烈的咳嗽和他形影不離。隻有在涼爽季節,他的咳嗽才會好一些,如今來了廣西,更是雪上加霜。

王陽明從餘姚來廣西時,曾帶了一位醫生。想不到這名醫生來廣西才一個月,不但沒有伺候好王陽明,反而自己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醫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他王陽明不成。炎毒持續發作,導致他遍體腫痛,咳嗽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在從浙江餘姚出發前,他的腳因為長了瘡而無法走路,後來更吃不下飯,每天隻能喝幾勺粥,稍多一點就會嘔吐腹瀉。

王陽明就是用這半條命上岩入洞,穿越瘴氣逼人的森林,確定了他在廣西的一係列方針。然而,他將用這半條命換來的方針政策送交中央政府後,得到的卻是杳無回音。從他招撫王受和盧蘇的1528年農曆二月開始,他持續不斷地向中央政府遞交他的方略,可直到本年九月,才得到一個回複:朱厚熜送來了獎狀:田州的事做得很好,獎你五十兩白銀。而對於其他的方略申請,朱厚熜和內閣隻字未提。

王陽明在辭職申請中說,他實在沒有力量再在廣西多待一天,現在的他一直在船上靜臥,他希望中央政府能盡快批準他的請求。

讓人氣憤的是,仍然沒有回音。

就在他等待中央政府的意見時,他支撐著病體在弟子們的守護下參觀了伏波廟(東漢馬援廟)。他年輕時曾在夢中來過廣西南寧,並見到了這位平叛英雄的廟,如今親眼所見,不禁想起自己輕狂的少年。那時,他的血液始終沸騰著,縈繞在心的隻有建功立業。他渴望血戰沙場,保衛邊疆。他仍然欽敬馬援,可總有那麼點苦澀的味道。自他1516年走向戰場後,他已建下了遮天蔽日的功勳,完全實現了“建功立業”的理想,然而他一點都不開心。他發現建功立業遠不如他對建功立業的想象帶來的快感大,他一方麵要對付戰場上的敵人,一方麵還要對付他所效忠的中央政府的敵人,心力交瘁。用他的話說,如果不是有心學支撐,他早就撒手人寰了。

1528年農曆十月的某一天,他到增城(今屬廣東)祭祀了他的一位祖先,這位祖先叫王綱,曾為朱元璋效力,後來到兩廣剿匪,死在回去的路上。看到這位祖先的塑像,王陽明第一次有意識地踏進了回憶祖先的河流。

王陽明的祖先可追溯到晉朝名人、孝悌楷模王覽。王覽和親爹、親媽以及同父異母哥哥王祥生活在一起。他的親媽經常對王祥非打即罵,王覽總為哥哥解圍。有一次,他的親媽在酒裏投毒,準備謀害王祥。王覽事先得知消息,從他哥哥手裏搶過酒杯滿眼含淚要一飲而盡。他的親媽驚慌地奪下酒杯,發現了王覽的苦衷。從此後,這位母親奇跡般地變成了慈母。

朝廷知道這件事後,就任命王覽為祿大夫(政府名譽顧問),王家成了官宦人家。多年之後,王覽的一個曾孫,大名鼎鼎的書法家王羲之的後代把家搬到浙江會稽。又過了好多年,王陽明的二十三世祖王壽把家遷到浙江餘姚,直到王陽明為止,王家就始終在餘姚繁衍生息。

王家更精彩故事的上演始於王陽明六世祖王綱。王綱生活在元王朝後期,曾得到一個神奇道士傳授法術和養生術。當他在幽靜山林中修煉時,朱元璋後來的軍師劉伯溫和他一見如故,相談恨晚。劉伯溫出去輔佐朱元璋時對王綱說,將來我若有了大好前程,必關照你。

想不到幾年後,劉伯溫真就幫助朱元璋奪取天下,建立大明朝。劉伯溫果然說話算話,就把王綱介紹給了朱元璋。王綱當時已70多歲,但看上去卻像中年人。朱元璋大為驚異,立即任命他為兵部高級官員。

王綱還未準備好過官癮,兩廣地區發生叛亂,他被指定為後勤部長,向叛亂發生地運送軍需物資。在一次運送物資的途中,他中了山賊的埋伏一命嗚呼,跟隨在他身邊的兒子王彥達也被活捉。王彥達寧死不降的氣節讓山賊也很敬服,於是放走了他,王彥達就用一張羊皮把老爹的遺體背回帝國都城南京。不知什麼原因,政府沒有給王綱半分撫恤金。王彥達一怒之下,又用羊皮把老爹的遺體背回老家,並立下家法:凡我王家子孫絕不許做明帝國的官。

王彥達的兒子王與準謹遵家訓,埋頭鑽研《周易》,很快就成為當地家喻戶曉的奇人異士。政府知道後來請他,王與準一麵背誦家法一麵逃進深山老林,政府就跟蹤他也進了深山老林。王與準一咬牙一跺腳,把一條腿摔到石頭上,醫生確診為骨折,即使康複後也會是個瘸子。官員要有威儀,不能是殘疾人,政府這才放過了他。

王與準的下半生在猶豫中度過,因為他不知道祖宗定的這條家法是否符合天理。臨死前,他對兒子王世傑說,你以後想做什麼就憑良心,別的都是小事。

王與準之所以說這樣的話,是因為王家的經濟狀況越來越差。王世傑為了家庭生活能有所改善,真的違背祖訓參加了科考。可當他進考場前發現每個考生都要被搜身,血管裏流淌的高傲血液沸騰起來,他和當年陶淵明麵對五鬥米俸祿時一樣地高傲道:“我怎麼可以為了做官而讓一群俗人在我高貴的身體上摸來摸去。”說完就憤然離開。

王世傑再也沒有參加科考,臨死前,他對兒子、王陽明的爺爺王天敘說:“我的遺產夠你受用一輩子的了。”王天敘一本正經地繼承了他的遺產:幾大箱子王世傑的著作。

王天敘果然受用了一輩子,他就是靠父親的這些著作把自己鍛造成了超凡脫俗的人物。他才華橫溢、性情恬淡、與世無爭;他思想開放,告訴兒子王華,要想揚名立萬,必須走科考這條路;他道德至上,常教導兒子王華要做一個道德完人。王華也正中其下懷,從小就擁有中華傳統美德。

有一次王華在河邊撿到一袋金子,他就在那裏坐等一天。當失主喜極而泣地拿到金子準備給他一點報酬時,王華拒絕說:“如果我貪圖報酬,你的一袋金子都是我的,何必在這裏等你!”另外一則故事說說,王華對不該親近的女色從不動心。他曾到他富裕的朋友家做客,夜晚,一位妙齡女郎走進他的房間,聲稱是奉了主人之命伺候他就寢。因為主人不育,而王華已高中狀元,是個讀書種子,女郎羞答答地對王華說:“欲借人間種”。王華請女子離開,他的回答是:“恐驚天上神。”

有史料指出,王陽明被下錦衣衛大獄時,劉瑾曾向王華暗示過,如果王華能站到他這一邊,他可以考慮對王陽明從寬發落。劉瑾和王華相識,王華中狀元後到翰林院工作,後來偶爾被調到東宮給太子朱厚照講課,劉瑾在那時和王華結下了友誼。好學的劉瑾曾多次向王華請教哲學和曆史知識,王華傾囊相授。劉瑾曾說,王華是擁有橫溢的才華和無懈可擊的道德的好人。然而,當劉瑾暗示王華可以用他的立場來交換兒子的前途時,王華斷然拒絕。他說:“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即便史書原諒我,我兒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我。這就是為人的基本準則,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準則,它沒有是非對錯的區別,隻有適合不適合的分別。”

1528年農曆十月,王陽明站在廣東增城王綱的廟前,短暫地回顧了他的祖先們,他發現,他和他的祖先沒有什麼不同,尤其是和他的父親王華,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那就是:堅持良知,雷打不動,風雨不改。

賞還是罰,這是個問題

如果說人間真有一條亙古不變的人生準則,那肯定就是良知。理論上,人應該把自己的良知當成唯一的人生準則,可現實是,很多人向來都不聽從良知的命令,逆天理而行。桂萼就是這樣的人。

王陽明的平定報捷書送到中央政府時是1528年農曆四月,直到本年農曆八月末,朱厚熜和他的大學士們才商定派人去廣西獎賞王陽明。拖了這麼長時間的原因很簡單:楊一清認為對王陽明封賞會給王陽明帶去更大的榮耀,榮耀會讓王陽明那群上躥下跳的弟子們重新呼籲王陽明來北京,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而桂萼一直在拖獎賞王陽明的事,是因為他希望王陽明能進攻安南,王陽明不進攻安南,他就有十萬個理由讓榮譽不要落到王陽明頭上。

至於朱厚熜為什麼又在1528年農曆八月末同意派人去獎賞王陽明,是因為張璁在一旁出了力。張璁幫王陽明說話不是他一時的感情用事,而是政治角逐的結果。

張璁的政治直覺甩出桂萼和楊一清幾條街,他當初和桂萼走得那麼近,而且心甘情願把自己和當時籍籍無名的桂萼拴到一根繩上,就是因為他感覺利用桂萼能成大功。他和桂萼聯手排擠楊廷和以及楊廷和的代理人費宏,用盡全力,是因為他感覺到從這個方向努力必有回報。再後來,他和桂萼聯合舉薦楊一清,又聯合壓製楊一清,都是因為他能預感到事情的成敗。當桂萼推薦王陽明去廣西時,他悄無聲息地和桂萼分道揚鑣。因為他預感王陽明不可能遂了桂萼的心去進攻安南,而且,他對戰場毫無興趣。他和桂萼分離後不久馬上意識到這是個錯誤,因為桂萼和楊一清走到了一起。

楊一清和桂萼在對待王陽明態度上出奇一致,使得兩人成為戰友,在1528年的大半年時間裏,張璁能明顯感覺到兩人的權勢蒸蒸日上,他的壓力由此而生。

前麵我們說過,政治無非是處理各種關係的一種能力,政治沒有是非,利害即是非。張璁權衡利弊後,發現如果不尋找新盟友,他的現在和將來會是一片迷霧。但核心領導層中,沒有人能與楊一清分庭抗禮,何況又多了個桂萼。在張璁的準盟友名單上隻有兩個外人能擔當重任,一個是正在北方巡撫的王瓊,另外一個就是在廣西巡撫的王陽明。

張璁認真地衡量了二人的潛力後,發現王陽明更適合當他的盟友。原因很簡單,一直有聲音呼喚王陽明來京城做大學士,他隻需要推波助瀾就可以;另外一個原因是,楊一清和桂萼對王陽明長時間的抑製,王陽明心知肚明。張璁甚至想過,他根本不必去主動爭取王陽明,王陽明就會站在他這一邊。

1528年農曆七月,王陽明遞交給中央政府關於如何穩定田州的行政報告,楊一清和桂萼置之不理,張璁便適時地開始他的計劃。他和王陽明在中央政府的弟子們談話,對王陽明表示出濃厚的興趣,暗示這些弟子上奏折請求恩賞他們的老師。弟子們得到當時炙手可熱的大學士張璁的支持,心花怒放,連連上奏折請求對王陽明進行封賞。由於張璁這次計劃的隱秘和迅速,楊一清和桂萼被打個措手不及,朱厚熜下令要內閣研討獎賞王陽明。楊一清和桂萼用盡招數拖了兩個月,終於不能再拖。於是,新任吏部尚書、王陽明的弟子方獻夫被任命為犒賞王陽明大使前去廣西。

人人都以為,這次吏部尚書親自出馬的犒賞實際上就是請王陽明來京,王陽明的弟子們幾乎要提前慶祝。但就在1528年農曆九月初,王陽明平定斷藤峽和八寨的報捷書來到京城,桂萼像是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裏發現了黃金一樣,狂呼亂叫起來。

他馬上去見朱厚熜,當他出來後,滿臉春風,笑得花枝亂顫地對方獻夫說:“不必去廣西了。”

方獻夫萬分驚愕,問原因。

桂萼說:“王陽明違抗命令,私自對斷藤峽和八寨采取武裝行動,不但不能賞,還要罰。”桂萼以一副權謀家的嘴臉說,“這是擅權,居功自傲,時間一久,必是尾大不掉。”

方獻夫驚叫起來,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桂萼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這簡直是昧著良心在栽贓陷害。方獻夫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穩下情緒來,說:“當初要王陽明去廣西,皇上已許可王陽明有‘便宜行事’的權力,斷藤峽和八寨的盜賊,人人得而誅之。王陽明隻是做了他該做的事,怎麼就要扣上居功自傲的大帽子?!”

桂萼以一副委屈萬狀的語調說:“這又不是我扣的帽子,而且這也不是帽子啊,你老師就有這樣的行為,皇上最忌諱的就是這種行為。”

方獻夫發現桂萼臉上升起一股無恥的神韻,便冷冷地質問桂萼:“那準備怎麼懲罰王陽明?”

桂萼恨恨道:“先削了他的爵位再說。”

方獻夫終於不能忍住他對桂萼的鄙視,狂笑道:“撫招田、思二州,未動政府一兵一卒;平定斷藤峽和八寨,未費財政一文錢。有功如此反而嚴懲,你們就不怕天下人恥笑?”

桂萼這種人根本不怕天下人恥笑,所以他氣定神閑地站著。

方獻夫死盯著他的眼:“桂大人,這樁公案,不用說日後,就是今天的史官該如何書寫,你這不是給史官出難題嗎?!”

桂萼換了一副腔調:“即使不罰,也不能賞。”

方獻夫又是大笑:“爾等的目的恐怕就是如此吧!”

桂萼冷漠地看著揚長而去的方獻夫,吐出了兩個字:“不錯。”

對王陽明深表同情的人都會譴責桂萼包括楊一清的行為,但如果讓桂萼為自己辯護,他的辯詞足以讓人心服口服。他舉薦王陽明的終極目的是突襲安南,而不是揍幾個小盜賊。王陽明沒有按他的意願行事,這讓他很下不來台,即使他的想法沒有幾人知道,他還是認為王陽明蔑視了他的權威。一個權謀家最憎恨的就是:你根本沒有資格蔑視我的權威卻蔑視了,那你就是我最大的敵人。

如果用王陽明的良知學來解讀桂萼,桂萼的良知已被權力和威嚴這些外在的物質所遮蔽。他明知道那樣做對王陽明不公正,卻非要去做,這就是知行不能合一,也就是不能致良知。桂萼的人生準則和活在人世的許多人的人生準則一樣——唯利是圖。

張璁的人生準則不一定是唯利是圖,但也絕不是良知。他也明知道王陽明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可當方獻夫來找他希望他能站在良知一邊時,他轉身了。他發現桂萼扣到王陽明頭上的那頂帽子非比尋常,想要為王陽明摘掉這頂帽子要遠比不管不問容易得多。他對方獻夫說:“事已至此,已無辦法,還是聽天由命吧。”

方獻夫這一天來聽到的奇談怪論太多,幾乎要精神崩潰,他呆若木雞,愣愣地看著張璁。張璁沒有看他,事情好像已成定局,王陽明等待的不是獎賞而是懲處。

方獻夫和他的師弟們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師走向灰暗的前途,他們四方奔走,最終得到了楊一清的同情。楊一清表示:“不賞也不罰。”這並非是楊一清良知光明了,而是他知道王陽明不可能再來京城,痛打落水狗對他毫無意義,可能還會落個罵名,所以他做了個順水人情。

而正當王陽明的弟子們要感謝他時,王陽明又給這群弟子們出了個難題:他未得到任何命令,擅自離開廣西回浙江了。

桂萼興奮得一跳三丈高,叫囂道:“如果再不懲治王陽明,國法何在?!”

王陽明的弟子們大為懊惱,他們遠在京城,恐怕永遠都不知道此時王陽明老師麵臨的境況。王陽明不能不離開,他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有一點值得補充,王陽明不能來京,表麵上看,楊一清和桂萼是罪魁禍首,實際上他們隻是推波助瀾,真正的問題在朱厚熜身上。

朱厚熜開始時想要王陽明來京,那是因為他有大麻煩,楊廷和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但他在“大禮議”中勝出後,他很快就擺正了自己的立場:王陽明不能來京。根由是,同行是冤家。

朱厚熜是個自以為是的半吊子儒家知識分子,他年輕時曾受過儒家專業教育,做了皇帝後喜歡經常推出自己的思想,當然,他的思想還是在朱熹理學中打轉轉。在身邊一群擅長阿諛奉承的人全力吹捧下,朱厚熜斷定自己哲學的造詣已深厚到難以想象的境界。

1526年,朱厚熜用他有限的智慧寫下了哲學文章《敬一箴》,被翰林院的那群腐儒吹捧為“帝王傳心之要法,致治之要道”的人間天書。朱厚熜馬上揚揚得意地讓工部建敬一亭,並命令翰林院摹刻於北京和南京的各個學院以及地方學院的校門前。兩年後,當王陽明在廣西等待他的召喚時,敬一亭建成了,群臣爭相祝賀,朱厚熜沾沾自喜卻還是裝出少有的謙虛說:“我也隻是學有粗得,但這卻是我自己所悟的哲學,非比尋常。”

實際上,他的所悟是照著朱熹畫瓢。他既然畫瓢,當然絕不能容忍別人居然能製造瓢。王陽明的心學就是王陽明自己製造出來的瓢,朱厚熜對王陽明顯然有羨慕嫉妒恨的情結。他不但嫉妒王陽明,而且嫉妒所有和自己的哲學有抵觸的學說。1529年農曆三月,有臣子獻上《大學中庸疑》,朱厚熜暴跳如雷,說:“朱老夫子的東西你都敢疑,給我燒了。”

有這樣的皇帝,自得之學的王陽明心學顯然不會受到禮遇,連帶著王陽明也就不會受到朱厚熜的青睞。

這是王陽明的不幸,也是整個中國文化的不幸。

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王陽明大概是1528年農曆十月末離開廣西的,一路走得異常緩慢。有兩個原因:其一,他的身體狀況實在不能適應遠途勞頓;其二,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他希望能等到皇帝的關心和許可他退休的命令。遺憾的是,當他已進入江西地界時,還是什麼都沒有來。

在王陽明人生最後也是最寶貴的時光裏,他仍不忘諄諄告誡弟子們要好好“致良知”。他強撐著病體給他的弟子聶文蔚寫信,申明“事上磨煉”的真諦。他說:“人做學問,一生也隻是為了一件事。自小到老,從早到晚,不管有事無事,也隻是做這一件事,這件事就是致良知。所謂‘事上練’也不過就是‘致良知’,但這裏有個訣竅,要勿忘勿助,不要忘記你時刻要致良知,但也不要拔苗助長。致良知是個循序漸進的生命過程,要一步一步來。偉大的都城北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必須要遵循下麵的原則:事情來的時候,盡我的良知應付。沒有事情來的時候,也不要去找事,隻要在心上時刻想著致良知就對了。”這就是古典儒家所謂的“必有事焉”,在你心上,一定會不停地有事,而這個事就是光明你的良知。事上磨煉,並不一定非要沒事找事,當你靜坐並光明你的良知時,這也是事上磨煉。

他又給他在浙江老家的弟子們寫信,信中總是在追問弟子們的學業是否有進展,同時談到了他的病。弟子回信說很擔心他。他苦笑了一下,當他到達江西梅嶺時,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王陽明意識到這不是好現象,他對一直從廣西跟隨過來的弟子王大用說:“你知道諸葛亮托付薑維的故事嗎?”

王大用馬上哽咽起來,他不敢去看王老師那張已變成青紫色的臉,拚命地點了點頭。王陽明咳嗽了一會兒,似乎是用了渾身的力氣吸了一口氣說:“兩廣地區穩定性差,想要真的太平無事,必須要以良知對待本地居民,將心比心,否則還會大亂。”

王大用明白,王陽明用諸葛亮臨死前托付薑維的故事是明示他:兩廣將來就靠你了。可王大用沒有薑維的能力,幾年後,廣西再度爆發民變,王陽明那時已在天上,隻有歎息的份了。

王大用此時此刻想的隻有一點:“老師快不行了。”他向王陽明告辭,去找木匠加班加點地打造棺材。

1528年農曆十一月二十五,王陽明乘船抵達南安。岸上已有多名弟子在等候他,但他沒有上岸。並非他不想上岸,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舍筏登岸和弟子們探討心學。可惜,他幾乎已到了寸步難移的地步,隻能萎靡不振地躺在船中。他的弟子、南安地方官周積和張思聰被叫到船上,兩人一見王老師的模樣,鼻子一酸,流下淚水。

王陽明緩緩地搖頭,說:“不要這樣,你們近來的學業如何?”

周積擦了擦眼淚,簡單地說了說自己在工作中如何致良知,王陽明微合雙眼,聽了一會兒就緩緩地點頭。

張思聰已不知該說什麼,憋了半天,才聲音打戰地問:“老師身體還好吧?”

王陽明擠出笑容來,正要回答,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周積和張思聰急忙上前,一個輕拍他的背,一個則安撫他的胸口。王陽明好不容易才停了下來,用盡全身力氣說道:“所以還沒有離開你們,隻是一口元氣在。”

周積像個孩子一樣哭出聲來,王陽明握住他的手勸慰他說:“不必難過,要時刻注意學問的增長。”

說完這句話,王陽明就閉上了眼睛,呼吸悠長。人們小心翼翼地劃槳,槳拍到水上無聲無息。船好像自己在前進,拖著旖旎的水光靜靜地駛向天堂。

直到此時,王陽明才第一次有時間追憶他的人生。他的這一生應該是無怨無悔的,年輕時他曾縱容自己的性格去做那些被別人所譏笑的事,他在精神上的豔遇讓他早年的內心世界放蕩不羈。一個人如果在年輕時代不釋放自己最本真的性格,他這一生將是不完美的。因為人到中年,就必須負起社會所賦予他的責任。這個時候,就需要內斂,有時候應該委曲求全,有時候應該忍辱負重。無論是年輕時的浮誇還是中年以後的老成,王陽明都做得很好,因為他在憑良知做事。

他創造了很多人都不可能創造的人生成績,散發了很多人都不可能散發的光輝,他的人生價值得到了最極限的體現。完美的人生,就應該是這樣:盡可能在良知的指引下創造引以為傲的人生價值。

1528年農曆十一月二十八夜,王陽明從一個美得出奇的夢中醒來,他問弟子:“到哪裏了?”

弟子回答:“青龍鋪(今大餘縣青龍鎮赤江村)。”

王陽明又問:“船好像停了?”

弟子回答:“在章江河畔。”

王陽明笑了一下:“到南康還有多遠?”

弟子回答:“還有一大段距離。”

王陽明又是一笑:“恐怕來不及了。”

他讓人幫他更換了衣冠,倚著一個侍從坐正了,就那樣坐了一夜。第二天淩晨,他叫人把周積叫進來。周積匆忙地跑了進來,王陽明已倒了下去,很久才睜開眼,看向周積,說:“我走了。”

周積無聲地下淚,問:“老師有何遺言?”船裏靜得隻有王陽明“噝噝”的呼吸聲。

王陽明用他在人生中最後的一點力氣向周積展現了一個微笑,說:“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他的眼睛開始迷離,慢慢地閉上,呼吸停止,船不易察覺地晃了一下。王陽明離開人世,時間是農曆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時(即陽曆1529年1月9日,早上七點至九點)。

王陽明被裝入棺材,一路向浙江。他的肉體和精神在南康、贛州、南昌受到史無前例的緬懷。他的弟子們和崇拜者哭聲震天,讓整個南中國山搖地動。這是人們對一個慈悲人物和神奇人物最具敬意的膜拜,在整個明代乃至中國曆史上,能與他分庭抗禮的人幾乎沒有。

普通百姓為他哭泣,是因為他為百姓做了好事;弟子們哭他,是因為他的人格魅力和心學思想已深入他們的骨髓。他們哭王陽明,其實就是在致良知。

隻有那些良知被遮蔽的人才不會哭,楊一清和桂萼,包括那個已開始服用道家丹藥的皇帝朱厚熜。1529年農曆二月,王陽明去世的消息傳到北京,桂萼突然產生一種失落感,這可能是他人性中光芒的一閃,但稍縱即逝。他恢複了權謀家的本色,向朱厚熜提出要嚴厲懲治王陽明,理由是,王陽明開小差。楊一清得到王陽明去世的消息後,如釋重負地笑了。他對人說,即使王陽明在世,我也要把他的心學掃進垃圾堆。

伴隨王陽明去世而來的是他弟子在北京政府大批被驅逐,黃綰、陸澄等人都被請出了中央政府到南京去坐冷板凳。他們沉浸在老師離世的憂傷中,而且也沒有了為老師說話的權力。於是,遲到的也是注定的對王陽明的處分來了:削奪新建伯爵位。

用桂萼恬不知恥的話來說:“這已是皇恩浩蕩了。”

王陽明如果在天有靈,絕不會對這樣的懲罰動心。因為他受不公正待遇已經習慣了,他的後半生一直就在不公正待遇的泥潭中遨遊。他隻對人類的不能致良知而動心,但這又是他所不能操心的了。

1529年農曆十一月十一,王陽明被葬於浙江紹興蘭亭洪溪(浙江紹興市蘭亭鄉花街村)。

王陽明離開人間的整四十年後的1568年,明帝國第十二位皇帝朱載垕(hòu,明穆宗)追封王陽明為新建侯,諡文成。從伯到侯是個提升,但恐怕在天上的王陽明仍然不會動心。即使他是喜歡追逐名利的人,遲來的封賞也會讓人的興奮大打折扣。

尤為重要的是:一個此心光明的人最希望得到的獎勵就是良知給予的獎賞,其他,亦複何言!

王陽明的另一麵

僅從上麵的講述中,我們看到的王陽明是個“高大全”的聖人。然而常識告訴我們,這樣的人不可能在世上存在。每個人都有另一麵,或者說,是自私的一麵,縱然良知光明到極致的人也不例外。

與其說我們下麵將要論述的是王陽明的另一麵,不如說是考證和探討王陽明的另一麵。因為留存下來的關於王陽明的記錄,都以絕對正麵的文字出現。如果我們說王陽明在聲色貨利上也不過是個凡人,肯定會受到質疑。但這是事實,所以沒有留下王陽明在這方麵的資料,一個最大的可能是,撰寫王陽明生平事跡的人都是他的弟子,而且有一大批人專門做這樣的工作。他們不僅在記錄,還會把留存在世的關於王老師負麵的報道抹掉。可總有些蛛絲馬跡會留存下來,現在,就讓我們穿透迷霧來了解王陽明的另一麵。

我們先從王陽明的伯爵府邸開始。

1521年農曆十月,王陽明被新任皇帝朱厚熜封為新建伯。第二年初,王陽明按規定開始在浙江紹興興建“伯府第”。這個府邸一直建造了五年,直到1527年王陽明離開浙江去廣西時才正式完工。王陽明的“伯府第”超級氣派和豪華,早在明清時期,紹興和餘姚兩地的民間就流傳著這一個說法:呂府十三廳,不及伯府一個廳。

呂府是餘姚人呂本的府邸。呂本在朱厚熜執政的中後期靠嚴嵩崛起,進入內閣擔任大學士,同時又是吏部尚書。此人道德敗壞,喜好貪汙,擁有巨額財富。後來他回到餘姚興建府邸,府邸建成後,成了擁有占地四十八畝“呂府十三廳”的龐然大物,其宏偉豪華之程度,令人瞠目結舌。僅以它最小的廳為例,這個廳有九開間,我們今天如果有機會去餘姚呂府,就會發現它是工人文化活動中心。

如此宏大的府邸居然不抵王陽明府邸一個廳,我們完全可以想見王陽明府邸的豪奢程度。我們隻需要談到新建伯府邸的一個細節就能知道新建伯府的規模到底有多大,府裏有一座池叫“碧霞池”,這座池子長35米、寬25米,池上有橋,名為天泉橋,天泉證道(四句教)就是在這裏發生的。

一個不過是點綴的池塘就如此規模,其他的可想而知。

新建伯府出於朝廷的恩賜,所以土地由政府劃撥,無須本人出錢購買。其中主要建築的資金也由政府來出,但對規模建製是有規定的,擴建部分的資金自然是王陽明自己掏腰包。

那麼,王陽明的資金是怎麼來的呢?建築如此龐大的建築群所需要的資金可不是個小數目,那是說出來就能讓土豪都要目瞪口呆的巨額財富。

王陽明家族在浙江的確經營多年,但並未積累多少財富,這從他出生時所住的竹樓還是租賃的就可以知道。他新建伯的俸祿也不過是一千石糧食(折合成今天的人民幣不過是45萬元),顯然,這點錢連他府邸全部使用頂級的楠木的錢都不夠。

唯一的可能就是,王陽明取走了朱宸濠在南昌城府邸的巨額財富。朱宸濠在南昌城經營幾十年,積累的財富可以敵國。而這批財富自朱宸濠被擒後就無影無蹤。王陽明攻進南昌城後,寧王府起火。他迅速命人撲滅大火,然後清點了寧王府。或許就是在這一行動中,他把朱宸濠的財富據為己有。

這當然隻是個猜測,不過卻最接近真相。不然,我們就無法理解王陽明從哪裏來的巨額資金建築他的伯爵府。

當然,王陽明並沒有做錯什麼。因為這筆財富不被他拿走,也會被後來進入南昌的張忠和許泰拿走。即使張忠和許泰把財富交給朱厚照,朱厚照也不會將其用在正途。況且,王陽明力挽狂瀾,拯救了中國南部的蒼生,這份財富,他受之無愧。

再來看王陽明的婚姻生活。

王陽明最吊兒郎當的弟子王艮說,偉大的王老師共有六個老婆(一妻五妾)。大老婆諸氏在1525年去世之前,王陽明就已經陸續納了五個小老婆。有姓可考的是姓吳的女士和姓陳的女士,其他人就不知道了。古人納妾很正常,尤其是王陽明這樣的人物,而且諸氏自1525年離開人間時都沒有生過一個孩子。害得王陽明在1521年受封新建伯時還要把自己兄弟的孩子認成幹兒,以受皇帝另外的賞賜:錦衣衛職務。

但在1526年,也就是諸氏去世的一年後,王陽明的一個小老婆生了個兒子,這個兒子就是王陽明留在世上的獨苗王正億。

有一份王陽明弟子們編纂的資料試圖證明,這個孩子是王陽明在諸氏死後納的第一個妾所生。而這位妾是王陽明一生中的第二個女人,再無第三個。

這種辯護根本沒有必要,因為有確鑿的曆史資料證明,王陽明死後,他的家族發生了內鬥,而在內鬥中扮演主力的就是眾位夫人。內鬥的原因很明顯:爭奪王陽明的遺產。

這種辯護沒有必要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王陽明並沒有因為有很多女人而讓他的光環蒙塵。

最後再看王陽明的家長角色。確切地說,王陽明是個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和軍事家,但絕對不是一個合格的家長。他似乎天生就不具備管理家族的能力。

王陽明共有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三個弟弟是王守儉、王守文和王守章,他們後來都住在他超豪華的伯爵府中。在這座府裏,不但有他們王家的各個分支人員,還有他那幾位小老婆的七大姑八大姨,更有他的幾個弟子和家人。王陽明向來是把府邸的事務全權交給一個總管家,但王陽明識人不明,這個老管家在王陽明死後王家陷入財產爭鬥的危機時,束手無策。王陽明的弟子錢德洪本來負責王陽明的親生兒子王正億的教育工作,想不到所有人都把這個孩子當成財富的源泉,紛紛想控製他。以至於王陽明的弟子們好不容易才把王正億從那個不祥的伯爵府搶救出來。

表麵上看,王家後來逐漸衰落是內部爭鬥和當地討厭王陽明心學的地方官合力的結果,實際上,王陽明如果能把戰場上十分之一的能力轉移到家族事務上,他的家族也不會有內訌。

這就是王陽明的另一麵。然而,這不可能也永遠不會讓他作為心學大師和用兵如神的軍事奇才的名譽受到任何損傷。恰好相反,正是這種人人都會有的人性中的負麵因素,才讓王陽明留給我們這樣一個印象:他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性情中的凡人,而不是什麼在神壇上一本正經的神奇聖人。王陽明的另一麵更告訴我們:人人都有缺點,但如果能全心全意發揮良知的力量,人人都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