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在的目標,以及她日後唯一一個人生目標,就是生存。
她那時還不知道,一個默默無聞的女人的蛻變,對日後的曆史,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哢噠”一聲,牢房門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門口,趕走了阿貓阿狗,禮貌問候:“夫人受驚了。”
項羽,現年二十七歲,身高一米九八,有著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胸肌腹肌肱二頭肌,卻一點不顯得粗魯,反而眉清目秀,豐神俊朗。他目有重瞳,目光偶爾會透出異於常人的淩厲,提醒著無知眾生,眼前的這個大個兒不僅是高富帥,更是冷血嗜殺的戰神。
項羽出身貴族,很有修養,盡管對劉邦恨之入骨,但對於他的家眷,還是很禮貌的。
他把呂雉叫出來,跟她道歉:“漢王與我軍對峙已數月。對於目前的形勢,我也很遺憾。”
呂雉樂了:“劉邦都混成漢王了?”
項羽臉一黑:“我封的。”
呂雉微微一笑。
項羽不自在地咳嗽一聲:“聽說夫人是漢王的結發妻子,為他生兒育女,想必與他伉儷情深。在下雖然不願打不義之戰,但當前事態,萬不得已之時,也許要委屈夫人一下……”
呂雉不傻,馬上明白了,他這是要打親情牌,用自己的安危,威脅劉邦投降。
若放在以前,她早就哭了:項羽大王啊您收了這份心吧,劉邦這幾年就沒怎麼關心過奴家,他不會因為我一個人而放下野心的,大王饒命啊……
但她凝視著對麵男人那雙殺人無數的手,居然沒掉出眼淚,反而哂笑一聲。
跪在項羽腳下求饒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吧。他可曾心軟過?
呂雉綻出冷笑,漠然的眼角彎出成熟的風韻。
她斜身倚靠牢門,一副無所謂的語氣:“唉,實話說,我跟劉邦從來沒什麼感情,父母之命而已。大王若真殺了我,那才正中他下懷,正好讓他討個年輕貌美的新老婆,他謝你還來不及呢!”
項羽表示不理解。這個女人伶牙俐齒,臨危不懼,盡管身處牢獄,依舊氣質出眾。雖然已過三十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眉眼之中卻風情依舊,仍是讓人甘願折服的美人。
聽說劉邦當年娶她完全是高攀,怎麼可能不珍惜這個女子呢?
項羽驚疑地望著呂雉,轉移了話題:“那,在下再問一句,劉邦的老父親,有沒有高血壓心髒病什麼的?”
呂雉瞬間猜透了他的用心,同情地搖搖頭:“你也不用打他父母的主意。他巴不得二老趕緊入土為安,省了他的養老錢。”
項羽的人生觀世界觀完全刷新,在呂雉的大笑聲中憋出兩個字:“告辭!”
呂雉收了笑容,眼角爬上惆悵。她幾乎都要忘記了,“有情有義”,到底是什麼滋味?
當然,項羽還是不太甘心,在某次對峙的場合中,還是拿劉邦的家人威脅:“喂,漢王,你要是不投降,我把你老爹煮成人肉湯!說到做到!”
在重刑酷法的封建社會初期,“煮人肉湯”是個真實存在的刑罰。伯邑考就被紂王煮過,齊哀公被周夷王煮過,劉邦手底下的酈食其,後來也被齊王田廣給煮了。
可見項羽不是信口胡說。
誰知那邊劉邦的反應,跟呂雉預言的如出一轍。他嬉皮笑臉地說:“好啊好啊,別忘了咱倆曾經約為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煮了咱爹,別忘了分我一杯湯哦。”
這就是成語“分一杯羹”的來曆。
項羽大怒,不知道劉邦是鬧著玩還是來真的。大鍋架起來,柴火堆起來,劉老爹嚇得都快腦梗了,劉邦還在對麵跟兄弟們喝酒猜拳。
劉邦知道,以項羽的為人,他是下不了那個殺令的。
他又悶了一口酒,朝對麵笑道:“哦對了,我娘也是你娘,你不願出養老錢就殺了算了,棺材隨便買一口便宜的就成……至於我老婆麼……我老婆就是你嫂子,你要是不嫌棄,就也替我接盤了吧。她雖然年紀比你大幾歲,但懂得風情……”
項羽忍無可忍,驟然一吼:“回營!”
手裏的“老弱婦孺”成了燙手山芋,對劉邦沒絲毫威脅不說,反倒被羞辱了一番!
呂雉在後方牢房裏,聽說了劉邦的言行,一點怨氣都沒有,反而微微冷笑。
靠男人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要想生存,隻能靠自己。
一個出塵絕豔的小美女出現在呂雉的牢房門口,看她的目光充滿了同情,正是項羽的美人虞姬。
虞姬讓人開了牢門,倒下兩盞酒:“呂夫人,今日之事,十分抱歉。我也沒想到劉邦是那樣的人……”
呂雉笑道:“比你家項羽差遠了。要是有人拿你的性命威脅,怕是他要放棄全天下去救你吧。”
虞姬臉紅,歎口氣。
她沒遇到過渣男。她想不通,呂雉也不呆,也不蠢,如此有個性、如此堅強的一個女人,是怎麼在那個惡劣的大流氓身邊忍了十幾年的?
虞姬說:“我會勸大王,找個合適的時機,把你們放回去……他會聽我的話……”
呂雉靜靜微笑,有個小美女陪她喝酒,她心情不錯。
虞姬有點難為情:“或許,我也可以求大王,讓我收留你,你不必回到劉邦身邊……若以後劉邦戰敗了,也不會牽連到你……”
呂雉一口喝幹了杯子裏的酒,搖頭謝絕了好意:“妹子,我要是勸你跟我一塊兒投奔我老公,你肯定覺得我瘋了。所以我不勸。好好享受現在的日子吧,遇見個好男人不容易。”
虞姬也喝幹了酒,氣得有點發笑:“怎麼,難道你覺得我家阿羽會失敗?會死在你丈夫手裏?簡直異想天開!”
呂雉挑眉,算是默認。
虞姬很傻白甜地請教:“為什麼?”
呂雉歎口氣,凝視著美人腰間那柄劍。那是項羽贈虞姬的定情信物。
“因為他要臉。”她回答。
皇後不是你想當,想當就能當
在經曆了近兩年的牢獄生活後,呂雉和劉邦的父母被放歸,楚漢議和。但劉邦馬上撕毀了和約,偷襲項羽。項羽一路敗退,四麵楚歌,自覺無顏麵見江東父老。
虞姬陪他到了最後一刻。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虞姬知道項羽重情義,絕不會像某人似的,逃起命來連自己孩子都不要。為了斷絕項羽的後顧之憂,虞姬舞劍一曲,以壯其行,然後自刎於項羽身畔,碧血染透烏江。
但她的大王最終還是沒能逃脫命運。要臉的項羽,最後選擇了死亡。
第二年,劉邦成為皇帝,呂雉成為皇後。
她那個屢次被踢下馬車,又被車夫撈上來,大難不死的小兒子劉盈,被封為皇太子。
但這些都隻是麵子上的事。呂雉跟劉邦是創業夫妻,她是大夥眼中唯一的嫂子。劉邦敢把她踹了,底下的人立馬造反。
但當呂雉顛沛流離、坐牢受罪的時候,劉邦身邊早就有了一個又一個的新歡。他早忘了當初迎娶白富美呂雉時,對她許下的海誓山盟。
那個年輕貌美的戚夫人,濃妝豔抹,懷裏抱著個白白胖胖的奶娃娃,驕傲地靠在劉邦身邊,向呂雉投去挑釁的目光。
呂雉發現,自己居然一絲嫉妒的情緒都沒有。她憐憫地看著戚夫人,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虞姬。
你懂得生存嗎?
當了皇帝的劉邦並沒有高枕無憂。
全國各地依然有不同程度的叛亂。而且由於他這個皇帝是草根出身,身邊的兄弟都是一路跟著他殺出的血路,對他的態度不像是九五之尊,反而像黑道大哥,大家在皇宮裏稱兄道弟、喝酒猜拳。
劉邦十分不爽,他覺得這些功臣太囂張了,威脅到了他的皇權。不過,他自然不敢直接鳥盡弓藏,誅戮功臣。於是呂雉很貼心地替他下手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發現,隻要拋棄一些思想包袱,像劉邦那樣做人,生活就會變得容易許多。
韓信功高震主,不懂得急流勇退。劉邦有心討伐,又怕因韓信軍事能力出眾,反倒吃敗仗,那可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於是有一日,趁劉邦外出征戰,呂雉跟蕭何密謀,把韓信用計誘捕進宮,直接殺了。這一舉動殺一儆百,其他功臣紛紛表示太可怕了。
劉邦征戰回來,憋住胸腔裏的笑,假模假式地哭了一回:“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呢?”
又一次,梁王彭越被劉邦廢為庶人,發配四川。劉邦念著彭越算是多年老夥計,下手比較輕,沒要他的命。
誰知彭越也許是命中有一劫。他半路遇到了呂雉,趕緊向嫂子喊冤,請她給自己說情。
呂雉好言安撫,把他帶回長安,彭越滿心歡喜地跟著她走。結果呂雉心裏想的卻是:此人對劉邦已有怨言,留著必成後患。
於是她秘密授意彭越的家臣再次告他謀反。等彭越滿懷期待地走到了長安城門口,隻見一群刀斧手正等著呢。
不僅如此,彭越的屍體還被下令剁成肉醬,賜給其他諸侯,以儆效尤。
呂雉對此毫無心理壓力。她這半輩子,在牢獄裏熬過的年頭,或許比她富貴的時日還要多。她的一顆心,早就被磨得硬如生鐵。
我的兒子誰都不能動
呂雉並非隻是純粹的心狠手辣,這一係列鎮壓叛逆、打擊割據、維護國家統一的舉措,給她積累了極大的政治資本。
劉邦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
——當然,這隻是政治上而言。至於在後宮,呂雉根本不care劉邦又收了多少美女。
她隻是警惕地發現,劉邦對於皇太子劉盈,態度越來越冷淡。
這不奇怪。劉邦常年不顧家,呂雉一直喪偶式育兒,劉盈從小就是可憐的留守兒童,一年見到爹沒幾次。後來在奔波逃命時,又幾次三番地被劉邦輕易放棄。父子關係可想而知。
因為沒有父親的教導,也沒上過什麼正經學校,整個童年青春期還都在奔波逃命,劉盈的性格算不上完美,甚至有些軟弱,完全沒有他爹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氣。劉邦覺得這孩子不像他。
而劉邦的新寵戚夫人,剛剛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兒子劉如意。劉邦愛屋及烏,覺得這個老來子簡直太討人喜歡了,哪哪兒都像自己,比劉盈可愛多了。再加上戚夫人的枕邊風吹呀吹,劉邦終於下決心要換太子。
戚夫人也許隻是想母憑子貴,想當皇後,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但在呂雉眼裏,這是一場生存之戰。失敗者隻有死亡的命運。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被皇帝掃地出門的後果是什麼?難道劉邦還能按月給她贍養費?
那些被誅戮的功臣就是明晃晃的前車之鑒。
劉邦對於劉如意的喜愛簡直到了無法掩飾的地步。朝廷眾臣辨明風向,居然沒人敢直接支持劉盈——要知道,劉盈可是嫡長子,百分之二百的合法繼承人。
就連帝師張良也裝糊塗:“廢立太子麼……今天的天氣啊,嗬嗬嗬嗬……”
劉邦稱帝八年,關於廢立太子的念頭,也來回轉了八年。全因呂雉在朝廷中的聲望手段,才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呂雉知道老公靠不住。麵對即將被煮成人肉湯的骨肉至親,劉邦都能談笑風生麵不改色,一個“嫡長子”的名分,在他眼裏屁都不是。
難道讓她跪下來哀求:老公啊看在糟糠之妻的分上,看在我跟你吃了這麼多苦,幫你做了這麼多髒活的分上,你千萬別丟下我們娘仨啊……
這一招對項羽可能還管點用。
她必須主動出手。
她的策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沒有向那些劉邦的老兄弟們求助,反而找來了半路入夥、如今半隱退狀態的張良,讓人把他架進了自己的宮殿。
張良嚇得魂都快沒了:“皇後啊我一不造反二不當官,如今隻想退休養老,家裏連把菜刀都沒藏……”
呂雉不為所動,靜靜看著張良表演。
等他哭累了,呂雉給他下了一個命令:“商山四皓跟你有交情,把他們請來輔佐太子,我饒你不死。”
商山四皓是秦末漢初時的著名隱士,屬於名士中的掃地僧。不管外麵如何戰火紛飛改朝換代,他們安心在山裏做學問、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