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傳奇到三言二拍到聊齋小說,我們都能讀到不少書生深夜借宿道觀\/尼姑庵的情節。
在魚玄機前一百年,有一位和她齊名的唐代女詩人李冶,也是從小風流奔放,後來出家做了女道士,大大方方地跟社會名流來往:
有寫了《茶經》的陸羽,有寫了《詩式》的高僧皎然,還有寫“風雪夜歸人”的詩人劉長卿……
她居然還萬分坦率地把自己跟男人的感情寫在詩詞裏,比如《寄朱放》《送閻二十六赴剡縣》,指名道姓地招認自己當時的交往對象。
這在當前和以後的文壇上都是十分罕見的。
魚玄機在道觀生活的這幾年,大概也聽說過不少李冶前輩的風流軼事。
也許不少人曾經找上門來,向她表達愛慕之情,渴望得到她的青睞,幻想像李億一樣,把她娶進門去裝點閨房,金屋藏嬌。不過大家都不太敢這麼做。
畢竟魚玄機名分上還是李億的小妾……
魚玄機此時已經對“找個男人當歸宿”的神話免疫了。
她不打算再當什麼好女孩。
她在道觀門口直接貼出告示:“魚玄機詩文候教。”
正如武俠小說裏的“敬請賜教”,一般不會真的是規規矩矩地和平教學,而是會伴隨著各種激烈的動作戲。
在這裏,女道士貼出的“詩文候教”,也有著更加微妙的深層含義。
翻譯成現代漢語,就兩個字:約嗎?
溫老師都能縱情聲色,流連花叢,她為什麼不可以?
張愛玲有句名言: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當時代的鍾敲在晚唐時代,這襲華服早就發黴變質了。人們在浮躁的雲中漫步,對一切墮落的浮華趨之若鶩。
很快,魚玄機的道觀門庭若市,文人雅士和風流才子爭相拜訪,懷揣各種各樣的心思。
但魚玄機也很挑剔。
她不是怡紅院頭牌,是她選擇客人,而不是客人選擇她。
有人是抱著不約白不約的心態來的,進門剛說兩句,暴露了一點點粗俗無知,就被客氣地請了出去。
有人腹中有真才實學,魚玄機與他品茶論道,夜裏直接留宿,不收房錢。
她跟人出去遊山玩水,她跟人詩文應和,她寂寞了就叫人來陪,她心情不好了,就把客人通通趕出去。
男人們覺得是他們占了便宜,但在魚玄機看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她才是占便宜的那個。
李億遠在外地,不久也聽說了長安城新寵女道士魚玄機。
他回頭看看一臉殺氣的原配,長出口氣,笑道:“我巴不得跟她撇清關係呢,出家正好,出家正好,她跟別人談戀愛更好。”
而溫庭筠繼續各種大鬧考場,天南海北考生都在談論風流女道士魚玄機。他愣了半天,唉聲歎氣。
就知道這孩子不學好!有如此才情,嫁誰不成,非得自甘墮落!
不過話說回來,以魚玄機的家庭出身,若無貴人提攜,有很大的可能性最終會淪落煙花。
有溫庭筠教導幾年,起碼她文采出眾,聲名遠揚,憑著這些,可以選擇自己的客人。
風流瀟灑、無拘無束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年。魚玄機二十三歲那年秋天,李億回來長安,她濃妝含笑,前去相迎,並作《迎李近仁員外》。
十六歲時的她給李億寫詩,題目是《江陵愁望寄子安》。
現在直接叫李員外了,可見疏離。
她跟李億禮貌相見完畢,拒絕了他共進晚餐的邀請,轉身回到道觀,去接待粉絲,繼續自己的肆意生活。
但她跟溫庭筠的關係一直沒變,還是很默契的互稱“友人”,依然互相傳遞詩文。
不過此時的溫庭筠,已經漸漸步入晚年,而且境遇每況愈下。
鹹通六年,在混了幾乎一輩子之後,他終於得以出任國子監助教。昔日的作弊大王終於洗白白,從考生變成了考官。
然而他沒珍惜這次機會。
他居然宣布要來一次考場改革,把考試卷子全都公之於眾,讓路人投票評選名次,表明公正無私。(你確定考場上沒人幫忙作弊嗎?)
這是請群眾監督,以杜絕因人取士的不正之風,路人紛紛鼓掌,很積極地參與評選。
當然,此舉極大地激怒了既得利益集團權貴,屬於悶聲作大死的行為。
溫庭筠又被踹出長安官場,被貶到方城當縣尉。
路途艱險,心境抑鬱,一代才子,進而困頓失意而死,空留滿紙花間詞。
自由也是有代價的
幾乎是在溫庭筠作死的同時,問題少女魚玄機也悶聲作了個大死——她殺了自己的一個婢女。
官方說法是這樣的:魚玄機成名以後,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底層少女作為自己的婢女。
其中有一個叫綠翹的,據說是因為長得漂亮,魚玄機懷疑她跟自己的一個情人有染,於是嚴加逼問審訊。
綠翹大義凜然地批評女主人如何荒淫放蕩,自己如何清清白白,無論如何也不會自甘下賤。
魚玄機惱羞成怒,狠狠把她打了一頓,竟而死了。
魚玄機趕緊把婢女埋了起來,可惜反偵察能力不足,還是被發現了,當即被捕入獄,京兆府審訊過後,判了個斬立決。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似乎是個很正常的刑事案件。
但因為當事人是譽滿京城的風流女道士,這個案子又增添了三分桃色風采,謠言四起,群眾瘋狂吃瓜。
很快,大家分析出了許多貓膩。
首先,魚玄機當時也不過二十多歲,綠翹很可能隻是個十來歲的少女。她自幼跟魚玄機相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從哪兒學的一肚子女德,又怎麼可能像老夫子一樣,作出一整篇道德文章,寧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指責女主人的作風問題?
綠翹反正已經死了,死無對證,這段話更像是後來法庭上男人們寫出來的判詞。
其次,大唐時代雖然開放且先進,但畢竟還是封建王朝,法律和人權觀念都有很強的局限性。
按《唐律》,奴婢的地位“並同畜產”,也就是跟財產一樣。如果主人未經官府判決而殺了奴婢,刑罰是“杖一百”。如果奴婢無罪而被殺,主人的刑罰是“徒一年”——有期徒刑一年。
雖然在現代人眼裏很落後,但這就是當時的現實。
魚玄機的婢女綠翹,不管她有罪還是沒罪,如果真是被女主人失手殺了,魚玄機最多也就坐一年牢。
更何況,她交遊廣博,裙下之臣排隊,定然會有不少人給她求情。最後很可能就像李清照一樣,象征性地拘留幾天完事。
事實上,在她犯事以後,確實有很多達官貴人給她求情,可是經辦的法官這次卻特別鐵麵無私,誰的麵子也不買,一定要把這個聲名狼藉的問題少女給弄死不可。
馬上有人扒出來,審判她的京兆府溫璋,曾經多次上門拜訪魚玄機,欲求一親芳澤。但也許是因為人醜,也許是因為繡花枕頭,從來沒得到過才女的垂青,以至於因愛生恨。
而且他本是個出了名的酷吏,曾經有過不少匪夷所思的判決,比如《太平廣記》記載,他曾經把一個偷鳥賊判死刑。
他也許私下裏去牢房探訪過魚玄機,得意揚揚地衝她耀武揚威:“後悔了吧?叫你不把本官放在眼裏……”
即便是粗服布衣,滿麵憔悴,身處汙穢陋室,也不掩她的明豔動人。
隻是美人不抬頭。魚玄機正眼也沒看他。
她隻是盯著眼前一張破舊的信紙,上麵的字看不清楚,大概能看清寫著個“溫”字。
溫璋心中暗喜,以為是她的求饒信,看來再驕傲的女人,也有自降身段的一天啊。
他咳嗽一聲,低聲暗示:“話說,如果你回心轉意,本官也許會放你一線生機……”
魚玄機:“哦。”
她旁若無人地把信紙捧起來,認認真真地讀著,眼圈微紅。
這下溫璋看清了,那上麵寫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溫庭筠的訃告。
美人從容走上刑場,香消玉殞。
有個執意置她於死地的酷吏,誰求情都不管用。
這一年,她二十六歲。
她活著時是話題少女,死了之後,依然被輿論瘋狂消費。
從唐代到現代,八卦小報對她的描述源源不斷,主題多半是“古代豪放女”,或是“女詩人的桃色人生”。
還有人把她和李冶、薛濤、劉采春並稱“唐代四大女詩人”。
他們發現這四個才女作風都十分開放,不是跟才子們傳緋聞,就是拋頭露麵唱詞唱戲,進而他們得出結論: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有文化了,果然不好管束。
這些都跟魚玄機沒關係了。
設想一下,當她步入陰司,和自己的老師兼初戀重逢。溫庭筠或許會唉聲歎氣,批評她:“你怎麼就沒一天規矩呢!”
魚玄機微微一笑,回敬:“我隻是在學你啊,老師。”
“我隻不過是做了那些風流才子們常做的事情而已呢。”
魚玄機,晚唐女詩人,初名魚幼微,字蕙蘭。
魚玄機是李億的小妾,因為不被正妻接納隨後出家,被京兆尹溫璋以打死婢女之罪名處死。她和溫庭筠是忘年之交,兩人在詩詞之間多有唱和。
雖然提起魚玄機,每個人都會知道她的名號,但是她的生平在正史和野誌上都難以尋到。我們對她的了解,基本都來自她留下的那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