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才藻非女子事?——第一才女李清照的桀驁一生(2 / 3)

不用什麼文學分析,吃瓜群眾迅速嗅出了詞中的曖昧氣息。

小姑娘天真快活,在自家花園蕩秋千的時候,忽然闖進來一個陌生男人!

誰這麼無禮?她不但沒報警,還含羞逃走,回眸觀望!

整首詞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可不像是洗澡時隨便想出來的!

——我賭一兩銀子,小李姑娘戀愛了!

——我作證!昨天她家開家庭宴會,許多客人都把自家小孩帶來了!好多小帥哥!

——嘖嘖,難道有男孩子“不小心”闖進內院了?嘖嘖嘖。

當然也有不和諧聲音,學究腐儒們集體批判:小姑娘不在家裏織布繡花,公然宣揚懷春戀愛,成何體統!女權橫行,倫常不保,大宋恐是最大輸家!全國推行女德課程刻不容緩!

但當時理學界的泰鬥朱熹還沒有上線,“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也還沒有成為基本國策。這些批評的聲音也不占大多數。粉絲們裝沒看見,依舊興高采烈地討論著才女的戀愛八卦。

虐狗!赤裸裸的虐狗!

李清照果然是戀愛了。對象是大她三歲的太學生趙明誠。這小夥子也是一個文青。別人都讀書科舉爭當朝廷一分子,他卻早早地確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當一名優秀的考古學家。

也就是收集研究“金石”——上古的青銅器、石鼓文之類,算是個十分冷門的專業。

趙家家庭條件小康,倒能支持他追求理想,但大富大貴就不要想了。

小李姑娘看不上庸俗的名利男,一見了小趙,就知道是靈魂伴侶。

倆人的爹同朝為官,都十分讚同這樁親事,於是李清照十八歲時宣布結婚,粉絲心碎一地。

愛情給人靈感。新婚第二天,李清照的新作就傳遍文壇。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采桑子》)

眾人紛紛哀號:這是虐狗!赤裸裸的虐狗!

想想看,清涼的夏日傍晚,浪漫一曲結束,小娘子對鏡梳妝,穿著半透明內衣,肌膚隱約可見。她笑著對心上人說,今晚的枕席很涼快哦。

多麼富於詩意的小段子。通篇沒有違禁詞,但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少兒不宜了……

沒多久這首詞就被禁了,老夫子們痛心疾首地批判:婦道呢?

李清照沒回應。趙明誠在心裏悄悄給愛妻點了個讚。

古代婚姻不自由,一個情投意合、心靈契合的伴侶可遇而不可求。同時期的另一個才女朱淑真,她被包辦婚姻嫁給了一個平庸油膩的官府小吏,兩人完全沒有共同語言。朱淑真每每把自己寫的得意之作給丈夫看,丈夫卻總是斥責她:“又浪費時間。今天晚飯做好了沒有?”

可想而知,朱淑真的主頁上經常愁雲籠罩,發表一些負能量的詩詞,比如: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依。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以休生連理枝?

朱淑真常年抑鬱,身體大約也不是太好,偶爾也有出軌的負麵新聞纏身,四十多歲就香消玉殞——都是包辦婚姻惹的禍。

趙明誠是太學生,平時寄宿學校,隻有初一十五才能放假回家。小兩口雖然同城,但基本上過著異地的日子。

每到假期,別的情侶都去浪漫春遊,或者在家裏飲酒小酌,或者去酒樓聽戲聽曲。而他倆的假日生活十分特別:逛街。

不是逛普通的街,而是逛大相國寺裏的萬姓交易市場。當時的寺院兼有公共職能,定期開放集市,裏麵的貨物種類繁多,應有盡有。

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貓犬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第二、三門皆動用什物。庭中設彩幕、露屋義鋪,賣蒲合簟席、屏幃洗漱、鞍轡弓劍、時果脯臘之類。近佛殿,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趙文秀筆及潘穀墨占定。兩廊,皆諸寺師姑賣繡作、領抹、花朵、珠翠、頭麵、生色銷金花樣、襆頭、帽子、特髻、冠子、絛線之類。殿後資聖門前,皆書籍、玩好、圖畫及諸路罷任官員土物、香藥之類。後廊皆日者、貨術、傳神之類。寺三門閣上並資聖門,各有金銅鑄羅漢五百尊、佛牙等。凡有齋供,皆取旨方開。三門左右有兩瓶琉璃塔,寺內有智海、惠林、寶梵、河沙、東西塔院,乃出角院舍,各有住持僧官。每遇齋會,凡飲食茶果,動使器皿,雖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辨。大殿兩廊,皆國朝名公筆跡,左壁畫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殿庭供獻樂部馬隊之類。大殿朵廊,皆壁隱樓殿人物,莫非精妙。(《東京夢華錄》)

如果逛街的人運氣足夠好,還可以在大相國寺內看到一個高大威猛、文身金鏈、提著鐵禪杖的莽和尚,粗聲粗氣地問你:“灑家在尋林教頭,你們可曾看見他?”

那是魯智深。在上梁山之前,他曾在東京大相國寺出家,在菜園子裏倒拔垂楊柳。

不過李清照和趙明誠兩口子沒注意到魯智深。他們進了市場,通常是直奔古玩攤子,選購金石碑文,然後扛回家細細研究品讀,小確幸樂在其中。

她不止一次地發文感歎:

“經費有限,買酒還是買古玩,好難抉擇啊!”

“又去大相國寺買買買,月底以前又要吃土了,但是好開心啊!”

“出衣回血,真絲褙子中碼三件,九成新,二十貫錢購入,現十五貫打包急出,可小刀。”

吃瓜群眾看著都替他們心疼。

我不是針對誰,但在座的各位……

在文豪遍地走的北宋文壇,男才子的私生活尚且是喜聞樂見的談資,何況一個百年不遇的美女作家。

但群眾始終沒有得到勁爆的八卦。李清照始終沒有懷孕的跡象,也不知是誰的問題。

群眾替她瞎操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有人猜測小兩口肯定有感情危機了。

——大家猜猜小趙明年會不會娶小妾?

——他們的錢都買買買了,哪有錢納妾……

朋克才女對此的反擊是一首又一首表明夫妻恩愛的小調。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

這是分別相思,纏綿徹骨。

再比如: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減字木蘭花》)

這是兩人小別重逢,打情罵俏。宅在家裏的單身狗絕對寫不出如此活靈活現的細節。

李清照還特別喜歡喝酒,詩詞裏經常出現自己爛醉如泥的描述。以至於許多粉絲自發統計:清照一年平均醉多少次酒?

當然,這些囂張的做派,更是引起了一輪輪衛道士的口誅筆伐。李清照表示,姐姐我是白富美,發表幾首詩詞,家裏人都沒意見,輪不到別人亂吠。

以現在的觀點看來,她也不過是個有點性格的美女作家而已。但放在一千年前的社會,已經算是非常離經叛道了。

拿一個同時期的女性對比一下就知道了。翻開頭版頭條,知名文壇扛把子陸遊最近剛剛離婚。他娶的本來是青梅竹馬的表妹唐琬。唐琬跟李清照一樣,也是個小有名氣的美女加才女,筆下的詩詞很有靈氣。

隻是陸遊有個不講理的媽,看著兒子整天跟小媳婦卿卿我我吟詩作賦,覺得這小狐狸精太耽誤兒子前程了。

於是三天兩頭找碴,今天說唐琬對婆婆不敬,明天嫌她太有文化不守婦道,後天又數落她生不出孩子。

陸遊也不敢抗爭,隻是偷偷買了個小別墅,像安置小三似的把老婆送進去,隔兩天偷偷摸摸去幽會。

本以為眼不見心為淨,誰知老媽不依不饒,最後幹脆攤牌,跟陸遊說,要媳婦就沒老娘,你明天就跟她離婚去!娘給你相中了另一個溫順本分的姑娘,算命的說她特別旺夫。

“孝道”這根大棒,在當時完全能砸死人。陸遊不敢違抗母命,隻能哭哭啼啼地離婚,把唐琬掃地出門,然後娶了老媽相中的那個賢惠媳婦王氏。

王氏果然旺夫,四年生了仨兒子。老陸婆婆天天逗孫子,樂得合不攏嘴。

但陸遊心裏憋屈,有事沒事就寫點懷念前妻的段子。後來他外出時巧遇唐琬。她早已再婚,新丈夫也是個青年才俊,還是個遠房皇親——出身好氣質佳的大才女,就算是二婚也有人搶著要。

看著前妻和別的男人攜手遊園。陸遊心裏往事嘩嘩翻頁,靈感迸發,抬手發了一首小詞。這就是著名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並且在唐琬死後的幾十年裏,陸遊經常故地重遊,“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發點段子懷念她。

眾人讀罷,紛紛發表感想:陸遊大大是個多麼難得癡情人啊!太愛也是一種罪啊!

你問他的新媳婦王氏?她大概沒啥文化,不懂看報,不知道這些事。

而唐琬的新丈夫趙士誠,瞬間被所有八卦輿論包圍,不得不閉門謝“客”。

所以說,在禮教的壓迫之下,大多數女人都隻能規規矩矩地做賢妻良母。就算你是當世才女,嫁了人生不出孩子,被休才是正常的下場。

但李清照的家庭顯然是一個特例。小兩口舒舒服服過著二人世界,沒有重複陸遊和唐琬的命運。

閑暇時,她甚至還寫了一首《詞論》,把各文壇巨子黑了個遍,說蘇東坡雖然學識淵博,但寫詞音律不通;王安石雖然文章寫得好,但寫的詞完全不能看;柳永文筆不錯,可惜格調太低;秦觀寫詞倒是有真情實感,可惜浮誇顯假……

一句話總結:我不是針對誰,但在座的各位……

偏偏她還說得一針見血,讓人無法反駁。文豪們紛紛發表聲明:不跟女人計較。

更有人直接承認李清照“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文采第一”。

還有鏢局營業嗎?

但命運並沒有一直眷顧這對金童玉女。大奸臣蔡京在朝堂上翻雲覆雨,婚後不久,李家就卷入政治鬥爭,李清照被迫返回原籍。這事剛完沒幾年,趙家又被拉下馬,這下小兩口隻能一同搬離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