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誠如何,無從查考。
清照卻可以,且看她的詞: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闌幹,隻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
——《點絳唇·閨思》
這是首閨怨詞。
刻畫的是一個對愛執著專一、情感真摯細膩的深閨思婦。
有太多人,可以在這首詞中看到清照的影子。
清照寫思婦,亦寫自己。本來一個人的文字就傳達他的所思、所想。
清照,又怎能例外呢?
所以,在這首詞中,我們看到硬生生將自己揉入其間的清照。“一寸柔腸”的是她,“千縷愁思”的亦是她。在愛中,在別離中,她是被沉重愁情壓抑著的深閨中孤寂的女子。
她,無以承受這愁怨。
故而,幾欲愁斷腸。
如此境地,偏還雨水淅瀝,催逼落花滿地。真的是,連一絲春花給的安慰也不剩了。這情境,讓她情何以堪!
愁緒,如海深。
心,不由得生了“人生苦短,青春年華更短”的唏噓。
盼良人歸來,與之廝守到白頭。隻是,倚遍欄杆,望眼欲穿處,全然是望不盡的芳草萋萋。而良人無歸。
心,無望亦無助。
愁,滿天滿地,無法計量。
將愁,如此這般寫盡、寫透,真是世間少有之。故而,明朝陸雲龍在《詞菁》中如是稱譽,這首詞是“淚盡個中”;陳廷焯所編《雲韶集》中亦盛讚此作“情詞並勝,神韻悠然”。
我們念這首詞時,依稀可見那時的清照,在晚風習習的春日,她一個人倚在欄杆處遠眺,眼神憂鬱、神情落寞,卻又有愛意和歡喜。那是怎樣的情形啊?我想,用直白的語言是無以解釋清楚的。
她因心底念著明誠的好,而有了思念的閑愁,更有了歡喜又眷戀的神氣,如同見著胡蘭成的愛玲,委屈著卻還深愛著。
我想,和明誠不得不短暫分離的清照,也是有委屈的吧!人不是說,“女子一旦愛了人,是會有委屈的”。
清照亦不會例外的吧!
隻不過,因為她深愛明誠,所以,那委屈更多地被轉化為濃稠得化不開的思念了。
相思深,恐花被吹落
深陷相思苦的清照,內心是有著深的“恐花,被吹落”的傷感和無助的。
且看,她寫就的關於相思的閨怨詞,即可知。
明誠,為求學欲遠行,她寫下這首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那日,明誠出發,不忍別,於是她覓得一方錦帕,將自己的惜別情緒寫就一首詞,贈予明誠。
關於這段生活寫照,元代伊世珍在《琅嬛記》中有如是記載:“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
這畫麵,甚是溫馨。
詞間,隱約的繾綣感傷,更是讓人心生悸動。
“花庵詞客”黃升,被這首詞吸引而將其在自己的《花庵詞選》中題作“別愁”。
讀詞時,我們依稀可見一個輕吟傷離別的清照。她,輕吟著這清麗無儔的句子,眼波如水若霧,暗藏著深情。她,對於明誠的遠走,是這樣地不舍。所以,我們看到她臆想下的明誠離去後的生活是如此地難以忍受。
是的。孤寂日日夜夜,真的難挨!
荷花殘落、微香飄遠,立在寂寥蕭瑟的秋風中憶往昔。卻愈回憶愈覺得冷寂,竟甚覺身後的竹席都沁涼入心起來。
想拋卻這難以承受的回憶。
如是,悄悄解下身上纖薄的裙裝,換上便裝,獨自劃著小船去了湖中央。
可是,泛舟消愁,也隻是一時的排遣。當明月當空、獨倚西樓時,思念又會啃噬孤冷的心。
這寒夜寂寞時,誰又能將寄寓著愛人的情愫的書信捎來呢?
歸來的雁?斷是不能夠的。
望著從愛人的方向飛回來的雁兒,傷悲更深。
與君別後,從此“我若空自凋殘的落花,你則若悠悠東逝的江水”。在無法纏綿旖旎的日子裏,“我”凋零了,“你”空蒙自流了,“我們”再無法用擁抱給予彼此安慰了。這別離,將會使“你我”的相思,凝結成無望的愁怨結。
從此後,“我”的相思無以排遣,是才下了眉頭,又襲上心頭。
“我”想,“你”也是會如此的。
“我們”的相思,從此綿綿不絕。一如,李煜言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李煜《相見歡》)。
不知當時的明誠看到這首詞會有何感?
但是,於我是心生萬千的。那一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是時常會湧上心頭的。這一句,亦是她最經典的句子之一。
寫就情詞萬千的範仲淹,亦有類似的名句。
他在《禦街行》中如是寫道:“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但是,在我看來,他之“愁”不在眉間,在心上。雖抒情細膩,卻表達得比較平直,缺了“易安詞”的深韻。且看,易安用“才下”“卻上”寥寥四字便將思潮起伏、感情震蕩的情態抒寫得淋漓。
故而,有評論者如是寫:“範希文‘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類易安而小遜之。”(王世貞《藝苑卮言》)
誠然,就如同明誠題她畫像所說的“清麗其詞,端莊其品”。
不輕佻、不妖豔,亦不忸怩作態,於意興之處吟出自然氣質和謙卑之心,使得這首詞作出眾非凡。她並非單純地吐露思情,也沒有聒噪地怨怪丈夫不返。她於一呼一吸間要表達的隻是一種如清水一般的期願。那是她的,愛之旖旎,愛之單純,愛之心心相印。
事實上,關於這首詞的好,古往今來還有不少大家給予中肯的評價。
比如,明人李廷機在《草堂詩餘評林》中如是道:“此詞頗盡離別之情,語意超逸,令人醒目。”
再比如,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如是讚賞道:“易安佳句,如《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起七字雲‘紅藕香殘玉簟秋’,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
詞意裏,透露出一種“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之風姿。
想這世間應隻有她清照一人可如此寫就吧!
這次,是小別。
於當時的清照而言,少了後來的不安和恐懼。
畢竟,錦瑟年華裏,他始終在。
但是,失落、無助是有的。
且看,她這首《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鍾已應晚來風。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鬆,醒時空對燭花紅。
入夢,被驚醒。
無限離愁別緒裏,湧來些許不安和無助。
一個人的夜,該如何排遣呢?
以酒澆愁?
怎奈,杯中琥珀色還未飲盡,人就自醉了。是“意蝕魂消”的緣故吧!某些顏色、某種杯盞帶有的回憶,讓她醉在了一個魂牽夢縈的影子裏。
他,深入骨髓,不能忘卻。
而此時,窗外還傳來寺院的鍾聲,斷斷續續的鍾聲讓她的寂寥更無邊,就如同這吹起的瑟瑟晚風……
李白曾寫,“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李白《客中行》),一醉能解千愁。
她原本信了,可是,今夜的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能以醉來解愁。
是愁緒過千抵萬了,還是無以計量了呢?她不得而知,隻知這夜她又將因思念而難以入眠了。
終於,於迷蒙中睡去了。畢竟,太多的相思亦是累人的。所以,在夜深似海時,她睡去,宛若嬰兒。
卻,易被驚醒的。
一點若針落地的聲響,一絲若喘息,都會將她驚醒。
那夜,她應是被熏香爐中香料熄滅的聲音驚醒的。被驚醒的她,像極了受驚嚇的小貓,警覺卻又那麼無助。隻是,越怕被驚,越看到讓人驚心的畫麵:“瑞腦香消”“辟寒金小”,入眼的,是“爐寒香盡”。這,怎不讓她倍覺“枕冷衾寒”呢?
心,更冷寂了。
在思念裏,人更憔悴,隻見她,發髻鬆散,小小金釵也快掉落。
良人不在側,罷了,就這樣空對著燭火到天明吧。
長夜未央,好夢難繼,愁緒深濃,再難成眠!窗外,雲淡風輕,一彎清月亦難懂她這相思的傷。
這首詞,清照自始至終都未著一字情語,然我們讀之所感知到的卻是她心底涓涓流淌的旖旎纏綿。
如是,我們亦深知,她原也是如此的“不落情緣的一人”!
“元祐之爭”的傷害,於她、於明誠都是很深的。除卻他們之間那不得已的分開,還有身心的傷害。
且看她寫就的這首憂患滿滿的《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幹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這首詞,將她那時的患得患失全部流露。
早前,她的詞的憂患意識,往往會通過風雨摧花的手法來表現。比如,《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中的“雨疏風驟”;比如,《多麗·詠白菊》中的“恨瀟瀟、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再比如,《永遇樂·落日熔金》中的“次第豈無風雨”。
此首詞,亦然。
在父親遭遇變故後,又經曆了跟明誠的不得已分離,她內心的憂患感愈來愈深重。如是,她無論見殘梅還是見梅花骨朵,都會呈現出一種憂心忡忡來。她,是太害怕這美好事物的消逝了。
好物易散也易碎。
所以,當她的目光觸及那一枝梅花時,看著那“紅潤如酥,晶瑩似玉”怒放的花朵,心中遂生了對紅梅珍重遲開的無限唏噓。
是的。紅梅花兒綻放再美,都不如遲開,好將這美好的光影拉長些,再拉長些。
等待,變長又如何!
要知道,稍縱即逝的美好事物,才最是令人心痛。
念著這些,心莫名生了怨來,怨世事無常、暗湧重重了。
她想,若是能逃脫這俗世牽絆,那麼,她和明誠便也不會有這樣的分離了。
這樣怨尤著,更對著未開放的紅梅花骨朵,心生憐惜萬千了。隻期許,它們的花開得再晚一些,讓花期再長一些,再長一些。
春窗寂寞深,最是怕欄杆拍遍,君不歸。
可是,生活還是得繼續。
一味糾結沉浸在愁緒中,亦是不行的。
如是,豁達若她,小調整心態,開始對花小飲。既然這世間多造化弄人之事,良辰難再、美景無多,那麼,就先珍惜眼前吧!今日,若不趁著紅梅尚開,愜意觀賞之,說不定,明朝就會有狂風折梅、冷雨欺花之事了。
花落香消,豈不徒然令人心碎得緊!
本來這世間自然氣候轉換,亦是如人世風雲突變一般的變幻莫測、無法預料的。
由此可見,彼時的她正受著命運的惘惘的威脅。
那一年的愛玲,也是有了這樣的惘惘威脅。戰爭來了,打破了愛玲全部的計劃,亦打碎了愛玲全部的夢想。戰爭的恐怖亦開始滲入她的骨髓,並隨之升騰起一種幻滅、虛無和絕望來。她覺得,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一切都靠不住了。她是這樣無助、恐懼,並茫然著。
我想,經曆“元祐”事件的清照的內心,亦是這般吧!
有無助、有恐懼、有茫然,更有世態炎涼、人情淡薄的感觸。要不,她絕不會寫出此類“恐花被吹落”的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