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2 / 3)

不願,但亦是要接受的。

自此,她的世界空茫一片、晦暗不明。

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寂寞地懷想著她和明誠曾經的美好。

就此她寫下“恨綿綿”的傷情字句。

閨怨,她亦是有的。誠如,王昌齡曾寫過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閨怨》)她,雖不似王昌齡筆下一心想讓夫婿封侯拜相的女子,但那閨怨的心境卻是相同的。

故而,我們在這“恨綿綿”的詞境裏,看到了一個深陷旖旎相思中的清照。

且看,被雁鳴聲驚擾的她,幽怨地抬頭望天,見驚鴻飛過,孤寂的思念就更深了。想起鴻雁可傳書的傳說,就更心生失望了。“鴻雁傳書”,不過是個美麗的傳說罷了,她的見不到盡頭的思念是無法給傳遞出去的。

“恨綿綿”,就此深生!

暖風習習,又到了楊花漫天飛舞、亂沾衣的惱人季節。這季節,最易生情愫,也易生思念。

可是,又能如何?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這大自然的規律自有節律,誰也無法更改。

罷了,就這般吧!

又到寒食節,夜闌人寂,就讓思念蔓延開來吧。靜看秋千於風中孤單搖擺;靜待露水浸染梨花蕊吧!

皎潔月下,就讓自己相思成災吧!

如深淵不見底,如露水浸透梨花,濃稠而盛大。

張愛玲也是會相思的。

那日,她對胡蘭成說:“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裏,來了隻烏鴉停在窗口,我心裏念誦,你隻管停著,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

安意如說,這樣眷念的愛玲真是叫人心酸。

誰說不是呢!

這世間,古往今來,女子的愛從來都是那“江心月,安靜原始地存在著”,任誰也逃不過的樣子。就比如,善寫宮裝華服女子的溫庭筠用豔麗辭藻渲染女子的心思:“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一語道盡淋漓處。

相愛的人,都難免相思,且愛愈深,思念愈切,誠如歌詞唱的,“曾經心無礙\/情如海\/因為相愛讓彼此存在\/如今風不來\/花不開\/剩一片相思成災\/總在夜未央\/天未白”(劉德華《相思成災》)。

這相思的苦,於愛得纏綿的清照和明誠更是煎熬。

“多情自是多沾惹”,最生怨時清照寫出這樣哀怨的句子。對於相聚不能,她心亦生了寂寞,“又是寒食也”,這深的寂寞,很是冷寂。

不過,她還是心存愛意的。所以,在哀、怨之後,心裏還是生出了幾許美好的希冀來的。如是,她語曰“秋千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

月華美好,梨花浸染,這世間除卻相思原是這般美好的!

這樣的清照,讓我們看到如此美好的詞:

禁幄低張,彤闌巧護,就中獨占殘春。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待得群花過後,一番風露曉妝新。妖嬈豔態,妒風笑月,長(左歹右帶)東君。

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競走香輪。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金樽倒,拚了盡燭,不管黃昏。

——《慶清朝慢·禁幄低張》

這是一首長調賞花詞。

牡丹盛開時,明光宮苑,清照和同遊的友人一起賞花飲酒,好生愜意。

暮靄低沉時,他們還意猶未盡,戀戀不舍這美景。

牡丹之嬌媚、賞花人之歡喜,亦在她的筆端綻放:牡丹花開正豔,她和友人一起來到明光宮苑。忽見,有護花帷幕為一處花兒遮蔽陽光,和友人不禁生出好奇來,是怎樣尊貴的花,能受此禮遇呢?

翹首探看時,隻見一簇簇“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的花朵明豔。

原是“國色天香”的牡丹!

不愧為天下第一花呢!其姿態之柔美,其氣質之雍容,真真是朵朵花兒都經由天公精妙絕倫的造化。而它周邊,殘敗一地的春花,更是襯托它之嬌媚,它傲立著仿若曉妝初成的美人。

它仿佛用自己嬌媚的姿態,戲弄著春風,嘲笑著春月,盡情逗引著管理春天的神君。

此際,清照的心情極好。

且看,她如此妙筆用“淡佇”“綽約”“天真”“曉妝”“豔態”,再加一個“妒”字、一個“笑”字、一個“(左歹右帶)”字,道出了正綻放的牡丹之美,使其仿佛一個盼倩生輝、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呢!

如此絕色的牡丹,讓她和友人沉醉了,席地而臥,把酒歡賞。

盡興,而忘卻時間,不知不覺到了暮靄深濃時。可依然不舍這美景,如是秉燭而賞。燭光裏,她不禁想起和明誠一起賞花時的情景:“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競走香輪。”

日光易照的“東城”“南陌”,亭台、池館都被曬得暖融融的。賞花、買花的人兒,整日川流不息。車水馬龍裏,醉人的花香更是將車輪都給染透了。

轉而想,這花香四溢的牡丹,若花期過後凋謝了,到底還有什麼花可以如此鬥豔?如是,心便生了濃的憂傷和惆悵。

也是,這世間沒有不凋零的花朵,再是嬌媚又如何?終逃不過花期過後的凋零。如同,人生從來都無不散的筵席一般。

這般想著,她即“興盡悲來”。

還好,她從來都“悲有分寸”,很快她就自我調節起來。由此,她寫道:“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

無論世事如何,最迷人的還是這明光宮苑內。即便,幾枝正競芳吐豔的向陽牡丹殘敗了,還有背陰處的牡丹正漸次開放。如此,亦可再挽留住一段賞花的好時節。

既然春光尚且可留,又何必自尋煩惱、負此良辰美景呢?

不如,“金尊倒,拚了盡燭,不管黃昏”。

對著這嬌豔的花兒,盡興而飲吧。不要去管什麼日頭西墜、夜幕漸深了。筵席上,還燃著未盡的殘燭,那麼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生活,仍是要繼續的!

無論相聚,還是分離;無論盛世,還是亂世。

世間,隻念他好

他們之間有了凡俗的羈絆。

他們之間亦有了長久的分離。

又如何?

於清照的心底,他永遠是那個可以依靠的人。如是,她“如白素貞愛了許仙,隻一路相從到底了”。

張愛玲,也想這樣。

想如白素貞般愛著、相從著。

可是,終究良人不可靠;終究於愛裏萎謝,再沒能力愛著;終究“情到濃時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畢竟不是同一類人。在胡蘭成是情不長夜未央,而在她愛玲則是神仙眷侶,歲月迢迢已聚首千年。

這境地,這愛,原本是不平等的。

這樣的悲情,於清照是沒有的。

她和明誠,雖不得已分離了,但是他們彼此牽係著,愛著的心始終在一起。是牽掛有之、相思有之,眷戀亦有之。而這,她亦深知,要不她怎會寫出那麼多感念明誠的詞句?

且看:

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

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左夬右鳥)。

——《好事近·風定落花深》

詞中,她對明誠的思念是如此不加掩飾。

春色深濃,最易惹情思,於她,亦是。望著“簾外擁紅堆雪”,她念明誠更深。所謂,睹物思人似她這般。如是,用就一語“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將“無語勝有語,無聲勝有聲”的傷情淋漓訴。

她,不明言傷情,卻比千言萬語更觸動人心。

且看她,在風已停、落花深的暮春,眼見著窗外那或紅或白或粉的花瓣兒凋落,心遂生疼惜的傷痛。

她甚覺,這暮春真是注定的悲傷季節。

傷感,洶湧,襲來。

她,憶起某年的海棠花來。那時,她唯恐“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此際,她又將獨自麵對“一夕東風,海棠花謝”的悲涼。

是這樣的傷懷,亦傷情!

唯飲酒來抵禦這難熬的傷悲了。如是,她要飲酒求醉,想醉生夢死中最有溫情可以給予安慰。隻是,飲罷卻更清醒,悲傷更難抑製。

那就歌唱吧!

把內心的苦寂,用聲色來宣泄。可是,誰料到卻陷落到一種“酒闌歌罷玉尊空”的深深寂寞中了。

這不堪的悲傷讓她如何承受?

青燈明滅處,真真是連魂夢都不堪幽怨了。

因,太難獨自忍受這長夜帶來的寂寞和愁怨,即便在蒙矓中睡去,意識仍停留在一種深深的“幽怨”狀態中,讓人很輕易就被“一聲啼(左夬右鳥)”所喚醒。

之所以如此,全然還是因了和明誠的別離。

對於明誠,她心底始終存有萬般眷念。所以,她才有了這無限的無可奈何。

閱讀她的這首詞,心底會莫名湧現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這情深意重的句子,少劇烈的情感噴發,亦少聲嘶力竭的訴說,更少出人意料之誇張措辭。她如婉麗的繡娘,一針一線地將情緒織成錦,不緊不慢。

就此流傳千古。

千年詞壇中,能似她這般的,應沒有幾人的。她之所以可以如此,一是才情滿溢,二是她之多情。世間多情的人,文筆最是出眾。

於她,也好。

始終將一人係在心底,成不可磨滅、不可忘記,亦是最美好。就此,這個人,若一盞燈,照亮她或黑暗,或明黃的時刻,給她希望,亦給她暖意。如是,真好。

宋朝時,還有一個奇女子也用同樣的詞牌寫過一首愛情的詞:

雨後曉寒輕,花外早鶯啼歇。愁聽隔溪殘漏,正一聲淒咽。不堪西望去程賒,離腸萬回結。不似海棠陰下,按《涼州》時節。

——魏夫人《好事近·雨後曉寒輕》

魏夫人,名玩,字玉汝,乃北宋曾布之妻、魏泰之姊,時被封為魯國夫人,為當時有名的女詞人。

身為襄陽人的她,生卒年不詳,生平亦無可考證。隻知,她的夫君曾布,乃是“王安石變法”的重要參與者。其弟魏泰,著有《臨漢隱居詩話》《東軒筆錄》。

她的才情是可與我們的大詞人清照相媲美的。

她,亦善寫離愁別緒。在宋代文壇,她的詞亦頗負盛名,時年,更曾被朱熹拿來和清照並提。

朱熹言:“本朝婦人能文,隻有李易安與魏夫人。”(朱熹《晦庵說詩》)清人陳廷焯亦如此言:“魏夫人詞筆頗有超邁處,雖非易安之敵,亦未易才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由是可見,她的詞造詣之高。

且看她這首《好事近》:

初春,一場夜雨後,滿園的花開了,曉鶯歇息,隔著溪水依稀還可聽到昨夜雨聲。

這聲息,是這樣撩撥人的愁思,讓它洶湧萬千!

接著,她寫傷離別後的相思。應是夫君曾布西去遠行,路途如此地遠,真真令人不堪遙望。離緒深長。如此心境,如在海棠樹蔭下聽《涼州曲》(《涼州曲》,乃唐代邊塞之名曲,世稱聞者皆覺聲情悲涼),悲涼、淒惻!

如此離愁別緒,似清照般。

如此看,紅塵有愛,嬌媚的女子大多是生來注定在愛的“流刑地”踏征程的,或前瞻後顧,或顧盼流連地依循著深愛男子的蹤跡,一點一點地走完這一生。

且,永無怨尤!

如此女子,如何不讓男子深眷愛呢!

連薄情的胡蘭成,都說過:“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

這句子,在別人看來許倍覺矯情做作——薄情的事沒少做,負心的事終還是做了,又怎會覺這世上隻有愛玲好呢?可是我想,在他和愛玲“桐花萬裏路,連朝語不息”的當兒,他確實心意如此的。

不過,我從不糾結此論調,我想說的是,即便是薄情若胡蘭成,都可以在心頭如此地念一個人的好,那麼,彼此深愛著的清照和明誠,將怎樣在心頭念彼此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