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小城,是花的世界。我在這個春天來臨之前,把陽台上所有的雜物都清空,把它布置成一個小小的花園。一個敞開的微型陽台,不足幾平方米的空間,一隻白色的鏤空花架,靠牆而立。一盆吊蘭,一盆綠蘿,一盆蘭草,一盆茉莉,一盆梔子花,錯落有致,在4月的微風細雨中,搖曳生姿,脈脈生香。
花草邊上,是一把白色的藤編椅和一張透明的圓形玻璃小桌。
我在一個4月的清晨,在樓下林間鳥兒們高高低低的唱和聲中,在清晨帶露的茉莉花香裏,打開電腦文檔,輕輕敲下“林徽因傳”一行醒目的大字。
有心人一定會猜得到,這樣隆重的儀式感,是我刻意為之。
是的,為了向那一樹綻開在人間四月天的花兒一樣的女子獻禮,也為了向她表示心存已久的一份歉意。
向林徽因道歉,曾是盤旋在我心頭很久的一個話題。為自己,也為很多誤解了她的世人。
曾經一度,我是不喜歡她的。
與她生於同時代的民國女子,我讀了太多,也寫了很多。張愛玲、蕭紅、石評梅、冰心、廬隱、楊絳……她們是亂世裏一道又一道風景線,或靚麗,或哀豔,或高貴,或優雅。唯這位曾被她同時代的女作家冰心老人呼為“太太客廳”裏的女主人,我敬而遠之。
也許無形中受了太多傳統世俗的影響,我不喜歡一個女人太過聰明,太過冰清玉潔,太過清醒,太過招搖和張揚。而這一切,林徽因似乎都有。她是文學家、詩人、女建築學家,每一個領域裏她都有驕人的成績。她擁有著蓮荷般高雅清麗的容貌,她的美,讓人無法忽視。偏偏她又那般清醒與驕傲,一生中曾得到三個男人的摯愛,而那三個男人,任何一個都是中國曆史長河中耀眼的星辰。
在她生活的那個年代,她很難找到同性的朋友。因為她的光芒太盛,總是在無形中刺痛別人的眼睛。即便在今天,依然有太多的世人,因為不了解、不理解,而對她發出種種非議與刁難。
很慚愧,我曾是這其中一員。
我對她的拒絕,就是不再去讀與她相關的一切文字。
人與人,人與書,人與種種的風景,這世間的每一份相遇,都需要機緣吧。就如在心裏拒絕好久了的一份風景,某一天,卻在一個不經意的回眸間,發現自己的麵前原來是一座繁花似錦的大花園,當然會迫不及待地走進去。且行且吟,一路上看山看水,方知自己曾是一葉障目,差一點錯過生命旅途中這極美的一處風景。
那個冬天,整整一個冬天,我都在讀她。讀她的詩、她的散文與小說、她的建築宏論,也讀她悲歡離合的人生。一個越來越真切的林徽因,漸漸從紙頁間走下來。她脫下潔白的詩袍,從纖塵不染的蓮花寶座上走下來。她哭著,笑著,談笑風生,一路走來。她病著,漂泊著,也抗爭著。方知我們太多的人,以前對她有太多誤解,對她的評價也有失公允。愛之者,視她為神,為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毀之者,視她為魔,把最惡毒的罵聲給她。
事實上,她沒有那麼超凡脫俗,更沒有一些人所說的那般不堪。
她其實就是一個從亂世裏一路顛沛行來的凡間女子,隻是她比尋常女子更多一些才氣與靈氣,又恰好生得一副清麗可人的好容貌,這便讓她多了一些先天的優勢。她出生於江南的書香門第,從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長大成人又嫁與梁啟超的大公子梁思成為婦。門當戶對的婚姻,事業上的誌同道合,寬宏大量的夫君,一生不離不棄的朋友,共同築起林徽因幸福的堡壘,讓她活成多少人眼中的楷模與風景。
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亦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得到,失去,如樹有根,水有源,一切皆有因果。林徽因得到的一切,拋開與生俱來的上蒼厚待,卻更是與她大半生的奮爭分不開的。
如果,我們了解了她童年的悲傷經曆,就不會怪她為何在麵對徐誌摩的熱烈追求時選擇了冷靜逃離;如果,我們見證過她對建築事業的癡迷,就不會不明白梁思成為何一生裏予她那麼多的愛與包容;如果,我們理解了她對朋友那份赤子一樣的真誠,就不會再苛責她曾讓金嶽霖為她獨身終生。
她是成功的,在短短的五十一年人生歲月中,她收獲了事業、愛情、婚姻、友情。因為在清醒與沉醉之間,她把握好了最好的度。所有的成功,不過是把握好分寸感。
但她的人生並不是喜劇,相反,那卻是一連串的悲劇。她是一個十足的悲劇性人物,這一點,連她的兒女也不得不承認。大半生在理想與現實的不和諧中掙紮,朝氣蓬勃的青春歲月短暫得像流星,疾病、困厄、顛沛流離,如影隨形……
可她沒有被那一切大大小小的人生風浪吞噬,如一葉過山過水的小舟,風平浪靜、春花滿眼的日子有過,惡浪險灘、冰霜滿地的日子也有過。她唯一的法寶利器,就是堅強、隱忍。她會哭,會怨,會有女人的小心思小情緒,但哭過怨過,依然會收拾好心情繼續前行,然後把日子過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