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故事有虛有實,基本上是虛構的。
《三國誌·蜀書·先主傳》:
(建安六年)曹公既破(袁)紹,自南擊先主。先主遣麋竺、孫乾與劉表相聞,表自郊迎,以上賓禮待之,益其兵,使屯新野。荊州豪傑歸先主者日益多,表疑其心,陰禦之。
《三國誌·魏書·劉表傳》:
劉備奔(劉)表,表厚待之,然不能用。建安十三年,太祖(曹操)征表,未至表病死。
《資治通鑒》卷六十五:
(十二年)操之北伐(指征烏桓)也,劉備說劉表襲許,表不能用。及聞操還,表謂備曰:“不用君言,故為失此大會。”備曰:“今天下分裂,日尋幹戈,事會之來,豈有終極乎!若能應之於後者,則此未足為恨也。”
《三國誌·蜀書·先主傳》裴注引《魏書》:
(劉)表病篤,托國於(劉)備,顧謂曰:“我兒不才,而諸將並零落,我死之後,卿便攝荊州。”備曰:“諸子自賢,君其憂病。”或勸備宜從表言,備曰:“此人待我厚,今從其言,人必以我為薄,所不忍也。”
《三國誌·蜀書·先主傳》裴注引《世語》:
(劉)備屯樊城,劉表禮焉,憚其為人,不甚信用。曾請備宴會,蒯越、蔡瑁欲因會取備,備覺之,偽如廁,潛遁出。所乘馬名的盧,騎的盧走,墮襄陽城西檀溪水中,溺不得出。備急曰:“的盧,今日厄矣,可努力。”的盧乃一踴三丈,遂得過。
從以上資料,我們可以得出結論:
第一,劉備從建安六年依附劉表到建安十三年劉表死去的七年間,雖然同劉表有些矛盾,但還沒有達到不可調和的程度。劉表甚至表示將荊州讓給劉備(雖然有試探之意)。劉備在北邊替劉表集團防禦曹操,並且為其出謀劃策是有用的。劉表集團沒有必要置劉備於死地。
第二,從史書記載中未見有劉表同劉備商議立嗣之事,更沒見到劉備提出立長、削蔡氏之權的建議。精明而有政治頭腦的劉備不可能幹預劉表家事,被卷入立嗣之爭中。
第三,“馬躍檀溪”的故事,雖然本自《世語》,但其情節是虛構的。一個有人乘坐的馬,在已經陷入泥水中的情況下,竟能一躍三丈,飛上對岸,這是不可能的。晉代學者在評論《世語》“馬躍檀溪”時說:“此皆世俗妄說,非事實也。”這是很有道理的。
《三國演義》的作者對《世語》所記,進行加工,增加了一些細節,主要是蔡瑁說劉備得到了“神助”。還通過蘇學士的詩句:“西川獨霸真英主,坐下龍駒兩相遇。”來宣揚劉備是真龍天子,二龍相配,就能產生奇跡。其目的是為了塑造劉備得到“天助”的“英主”形象。
“單福新野遇英主”之虛實
《三國演義》第三十五回“單福新野遇英主”,寫徐庶投奔劉備的故事。其基本情節是:
單福(徐庶)想擇主而事,他先見劉表,發現其徒有虛名,遺書別之。深夜至“水鏡先生”(司馬徽)處請教。水鏡指點他去投“英雄豪傑”劉備。於是,單福長歌於市,表示“欲投明主”。劉備正思賢若渴,發現後,將單福邀入新野縣衙。單福說自己聽到劉使君“納士招賢,欲來投托。”劉備大喜,待為上賓。單福見過劉備所乘的“的盧”馬,認為此馬“妨主(妨礙主人),不可乘也”。劉備說:“以應之矣。”告其馬躍檀溪之事。單福說:“此乃救主,非妨主也,終必妨一主。”建議劉備將此馬賜給仇人,待妨過了此人,然後乘之,自然無事。玄德聞言變色曰:“公初至此,不教吾以正道,便教作利己妨人之事,備不敢聞教。”福笑謝曰:“向聞使君仁德,未敢便信,故以此言相試耳。”玄德亦改容起謝曰:“備安能有仁德及人,唯先生教之。”福曰:“吾自潁上來此,聞新野之人歌曰:‘新野牧,劉皇叔;自到此,民豐足。’可見使君之仁德及人也。”玄德乃拜單福為軍師,調練本部人馬。
這段故事有實有虛。
《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裴注引《魏略》:
(徐)庶先名福,本單家子,少好任俠擊劍。中平末,嚐為人報仇,白堊突麵,被(通“披”)發而走,為吏所得,問其姓字,閉口不言。
《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
時先主(劉備)屯新野。徐庶見先主,先主器之,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者,臥龍也,將軍豈願見之乎?”先主曰:“君與俱來。”庶曰:“此人可就見,不可屈致也。將軍宜枉駕顧之。”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
關於徐庶投托劉備的曆史資料,僅有《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中的一處,而且記載非常簡略。《三國演義》的作者據此編寫了徐庶投托劉備的完整的故事,展現了作者的意圖。這裏需要說明的是:
第一,徐庶本名徐福,字元直,“單家子”的意思不是“姓單(shàn)人家的兒子”,而是指出身寒門的“單(dān)家之子”。
第二,《三國演義》的作者在這一故事中,又一次宣揚龍向飛天、龍馬救主、君權神授的思想。這是虛幻的、迷信的、不可取的。
第三,故事中徐庶投托劉備,深得劉備器重,這是史實,但徐庶先投劉表、夜訪水鏡、長歌於市、稱讚劉備等情節,則都是虛構的。
《三國演義》作者創作這一故事的目的,顯而易見,是為了渲染劉備“仁德”愛民,是深得百姓擁護的“明主”,為其塑造劉備的典型形象添枝加葉。
徐母“讚劉辱曹”事當無
《三國演義》第三十六回寫徐庶母親稱讚劉備辱罵曹操的故事,其基本情節是:
徐庶投托劉備之後,幫助劉備兩次打敗樊城曹軍。一次是徐庶用計,誅殺前來進攻的曹仁部將呂曠、呂翔,一次是徐庶用計襲取了曹仁占據的樊城。曹操得知徐庶有才,為劉備出計謀,想把徐庶攬入自己手中。程昱向曹操獻策,用計賺徐母到許都,令其母作書召其子,逼徐庶就範。徐母被劫持來到許都後,曹操勸徐母作書,將徐庶由劉備處喚回許都。徐母曰:“劉備何如人也?”操曰:“沛郡小輩,妄稱‘皇叔’,全無信義,所謂外君子而內小人者也。”徐母厲聲曰:“汝何虛誑之甚也!吾久聞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後,孝景皇帝閣下玄孫,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聲素著,世之黃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真當世之英雄也。吾兒輔之,得其主矣。汝雖托名漢相,實為漢賊。乃反以玄德為逆臣,欲使吾兒背明投暗,豈不自恥乎!”言訖,取石硯便打曹操。操大怒,叱武士執徐母出,將斬之。程昱急止之,入諫操曰:“……不如留之,使徐庶身心兩處,縱使助劉備,亦不盡力也。且留得徐母在,昱自有計賺徐庶至此,以輔丞相。”操然其言,遂不殺徐母,送於別室養之。
這一故事純係杜撰。
《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
俄而(劉)表卒,(劉)琮聞曹公來征,遣使請降。先主(劉備)在樊聞之,率其眾南行,(諸葛)亮與徐庶並(同)從,為曹公所追破,獲庶母。
根據故事的內容和曆史資料,我們可以認定:
第一,徐庶兩次用計打敗樊城曹軍之事,史無記載,也不可能有記載,因為這時樊城並未被曹仁占據。
第二,徐母不是曹操為了招回徐庶,派人劫持到許都的。而是在曹軍南征荊州、追趕劉備途中獲得的。
第三,史書中不見有程昱獻計劫持徐母,令其做書勸徐庶歸曹的記載。更無徐母“讚劉辱曹”之事。
《三國演義》的作者編寫這一故事的目的,是通過徐母之口鞭撻曹操和讚許劉備。她所說的劉備能“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聲素著,……真當世之英雄也”,評價是很高的。這有利於劉備典型形象的塑造。
添枝加葉的“伐樹望元直”
《三國演義》第三十六回寫有徐庶辭別劉備,劉備不忍其離去的故事,其簡要情節是:
曹操利用徐母寫信召徐庶不成,程昱又設計賺徐母筆跡,仿其字體,詐修家書一封,勸徐庶降曹,以救其性命。徐庶見信後,淚如泉湧,持書來見劉備,表示老母被囚禁,自己“不容不去”,特來辭行。劉備聞言大哭,願再聚一宵,來日為其餞行。孫乾建議,將徐庶留住。劉備說:“不可。使人殺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絕其子母之道,不義也。吾寧死,不為不仁不義之事。”眾皆感歎。次日,劉備為徐庶餞行。徐庶說:“某才微智淺,深荷使君重用。今不幸半途而別,實為老母故也。縱使曹操相逼,庶亦終生不設一謀。”玄德不忍相離,送了一程,又送一程。庶辭曰:“不勞使君遠送,庶就此告別。”玄德就馬上執庶之手曰:“先生此去,天各一方,未知相會卻在何日!”說罷,淚如雨下。庶亦涕泣而別。玄德立馬於林畔,看徐庶乘馬與從者匆匆而去。玄德哭曰:“元直去矣!吾將奈何?”凝淚而望,卻被一樹林隔斷。玄德以鞭指曰:“吾欲盡伐此處樹木。”眾問何故。玄德曰:“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正望間,忽見徐庶拍馬而回。……徐庶薦了孔明,再別玄德,策馬而去。
這段故事,有虛有實。
《資治通鑒》卷六十五:
(十二年)劉備在荊州,訪士於襄陽司馬徽。……徐庶見備於新野,備器之。庶謂備曰:“諸葛孔明,臥龍也,將軍豈願見之乎!”備曰:“君與俱來。”庶曰:“此人可就見,不可屈致也,將軍宜枉駕顧之。”備由是詣亮,凡三往,乃見。……(曹)操至新野,(劉)琮遂舉州降,以節迎操。……備棄妻子,與諸葛亮、張飛、趙雲等數十騎走,操大獲其人眾輜重。徐庶母為操所獲,庶辭備,指其心曰:“本欲與將軍共圖王霸之業者,以此方寸之地也。今已失老母,方寸亂矣,無益於事,請從此別。”遂詣操。
《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裴注引《魏略》:
(徐福)與同郡(潁川)石韜(字廣元)相親愛。初平中,中州兵起,乃與韜南客荊州,到,又與諸葛亮特相善。及荊州內附,孔明與劉備相隨去,福與韜俱來北。至黃初中,韜仕曆郡守、典農校尉,福至右中郎將、禦史中丞。
從以上史料中,我們可以明確以下幾點:
第一,徐庶向劉備推薦諸葛亮,史有其事。但時間不是在他離開劉備之前的建安十三年,地點也不是在劉備送別徐庶的路上。而是在建安十二年劉備屯兵新野時。徐庶同諸葛亮在劉備身邊共事將近一年。曹操南征荊州,劉備逃走,徐庶曾與諸葛亮一並從行。
第二,徐庶北投曹操,這是史實。但原因不是曹操劫持徐母,詐作徐母書信,逼迫徐庶就範的,而是由於南逃時,徐母偶然為曹操所獲,徐庶主動北歸的,而且是與好友石韜在一起。
第三,徐庶投靠曹操,在北方做了官,曹丕時,升至右中郎將、禦史中丞。《三國演義》中所寫他對劉備的承諾:“庶終生不設一謀。”這是小說家的創意之筆。如果真的是“終生不設一謀”,他是做不到禦史中丞(在中央掌監察,為皇帝耳目)這一官職的。
第四,徐庶北歸時,向劉備辭行,這實有其事。但這是在逃難時刻,情節很簡單,並不像《三國演義》中所描寫的那樣,劉備從容地一送再送,一路上戀戀不舍,反複話別。甚至想把樹木砍倒,一直看到徐庶的身影消失。顯然,這些情節都是虛構的。
《三國演義》的作者創作“伐樹望元直”的故事,情節動人,很有感染力。其目的是在宣揚劉備尊守仁義之道,渲染劉備愛才惜才之情,使其塑造的劉備正麵形象更加豐滿厚實。
憑空編造的“佛寺看新郎”
《三國演義》第五十四回“吳國太佛寺看新郎”,寫吳國太在甘露寺相親的故事,其簡要情節是:
建安十四年,孫權接受周瑜的建議,設“美人計”,假稱以其妹許配給劉備,賺劉備到江東,拘作人質,以索取荊州。此事孫權沒讓吳國太知道。劉備到江東後,先去拜見“二喬”之父喬國老,喬國老入見吳國太賀喜。吳國太怒責孫權:“我姐姐臨危之時,吩咐你什麼話來?我為你母親,事當稟命於我。你招劉玄德為婿,如何瞞我?”孫權回答說:“此是周瑜之計……非實意也。”吳國太說:“我不曾認得劉皇叔。明日約在甘露寺相見,如不中我意,任從你們行事;若中我的意,我自把女兒嫁他!”次日,吳國太、喬國老在甘露寺相親,孫權布刀斧手伏於兩廊。國太見了玄德,大喜,謂喬國老曰:“真吾婿也!”國老曰:“玄德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更兼仁德布於天下,國太得此佳婿,真可慶也!”玄德拜謝,共宴於方丈(廟裏接待客人之處)之中。……玄德跪於國太席前,泣而告曰:“若殺劉備,就此請誅。”國太曰:“何出此言?”玄德曰:“廊下暗伏刀斧手,非殺備而何?”國太大怒,責罵孫權:“今日玄德既為我婿,即我之兒女也。何故伏刀斧手於廊下!”權推不知,……刀斧手皆抱頭鼠竄而去。
這一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勝,但在曆史上是根本沒有的事。
《三國誌·吳書·吳夫人傳》:
孫破虜(孫堅)吳夫人,吳主(孫)權母也。本吳人,徙錢唐,早失父母,與弟景居。孫堅聞其才貌,欲娶之。……(夫人)於是遂許為婚,生四男一女。……及權少年統業,夫人助治軍國,甚有補益。建安七年,臨薨,引見張昭等,屬以後事,合葬高陵。
《三國誌·吳書·孫破虜傳》裴注引《誌林》:
(孫)堅有五子:策、權、翊、匡,吳氏所生;少子朗,庶生也,一名仁。
《三國誌·吳書·吳夫人傳》裴注引《誌林》:
按會稽貢舉簿,建安十二年到十三年闕,無舉者,雲府君遭憂(指父母之喪),此則吳後以十二年薨也。
《三國誌·吳書·周瑜傳》:
(孫)策欲取荊州,以(周)瑜為中護軍,領江夏太守,從攻皖,拔之。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
《後漢書·橋玄傳》:
橋玄字公祖,梁國睢陽人也。……光和元年,遷太尉。……玄以光和六年卒,時年七十五。……(曹)操常感其知己。
從以上史書記載,我們得知:
第一,孫權母親吳夫人早在赤壁之戰以前就已經去世,死於建安七年或建安十二年,兩種記載都在赤壁戰前。劉備娶孫權妹是在建安十四年,即赤壁開戰後的第二年。《三國演義》寫“吳國太”是吳夫人的妹妹,是同其姐“共嫁”孫權父孫堅的,孫權也稱其為“母親”。但“吳國太”的事跡未見曆史記載。在《三國誌·吳書·吳夫人傳》中說孫夫人有弟無妹,因“早失父母,與弟(吳)景居”,可見,“吳國太”其人並不存在。《三國演義》第七回中說:“吳夫人之妹,即為孫堅的次妻亦生一子一女:子名朗,字早安;女名仁。”誤將孫堅庶生之孫朗說成是“吳國太”所生,並將孫朗的別名仁,說成是女子之名。可見“吳國太”之女在曆史上也是不存在的。
第二,《三國演義》第四十八回,寫曹操說:“昔日喬公與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國色。後不料為孫策、周瑜所娶。”可以判定《三國演義》中的“二喬”之父喬國老,就是指的橋玄(喬與橋通,後稱喬)。橋玄死於光和六年(公元183年),早劉備娶孫權之妹的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有二十六年之久。這時,孫權才一歲,其妹還未出生呢。
另外,當時並不存在甘露寺。據明朝《鎮江誌》《北固山誌》說:鎮江北固山上的“甘露寺”係唐寶曆年間“李德裕建”。鄧拓在《甘露寺》一詩中則說:“孫吳甘露原無寺,寺建南梁武帝時。遠昔廢興都莫問,流傳史事盡人知。”兩種說法雖有出入(後一說法較為可信),但漢末三國時期不存在甘露寺這一點則是肯定的。
既然吳國太、喬國老、甘露寺在當時都不存在,“佛寺看新郎”的故事,就屬於子虛烏有了。
《三國演義》的作者虛構這一故事,自然與塑造劉備的形象有關。吳國太和喬國老相中劉備的是他有“龍鳳之姿”,“更兼仁德布於天下”。
張鬆未曾獻地圖
《三國演義》第六十回寫張鬆向劉備獻地圖的故事,其簡要情節是:
張鬆去拜見曹操,本欲獻上西川地圖,結果被傲慢的曹操亂棒打出,獻圖未成。自思:“吾聞荊州劉玄德仁義遠播久矣,不如徑由那條路回。試看此人如何。”於是往荊州而來。劉備得知情況後,先後派趙雲、關羽在路上迎接。最後,劉備親自將張鬆迎至府中。雙方在交談中,張鬆稱讚劉備:“明公乃漢室宗親,仁義充塞乎四海。”劉備留張鬆一連宴飲三日,並不提起川中之事,張鬆隻好辭去。劉備親自送行,……言罷,潸然淚下。張鬆自思:“玄德如此寬仁愛士,安可舍之?不如說之,令取西川。”便建議劉備取西川,自己願意施犬馬之勞,以為內應。最後,鬆於袖中取出一圖,遞與玄德曰:“鬆感明公盛德,敢獻此圖。但看此圖,便知蜀中道路矣。”玄德略展視之,上麵盡寫著地理行程,遠近闊狹,山川險要,府庫錢糧,一一俱載明白。鬆曰:“明公可速圖之。鬆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達。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荊州時,可以心事共議。”……說罷作別。孔明命雲長等護送數十裏方回。
這一故事有實有虛。
《三國誌·蜀書·劉璋傳》:
(劉)璋複遣別駕張鬆詣曹公,曹公……不複存錄鬆,鬆以此怨。會曹公軍不利於赤壁,兼以疫死。鬆還,疵毀曹公,勸璋自絕,因說璋曰:“劉豫州(劉備),使君之肺腑,可與交通。”璋皆然之,遣法正連好先主,尋又令正及孟達送兵數千助先主守禦,正遂還。後鬆複說璋曰:“……不得豫州,則敵攻其外,民攻其內,必敗之道也。”璋又從之,遣法正請先主。
《三國誌·蜀書·法正傳》:
益州別駕張鬆與(法)正相善,忖(劉)璋不足與有為,常竊歎息。鬆於荊州見曹公還,勸璋絕曹公而自結先主。璋曰:“誰可使者?”鬆乃舉正,正辭讓,不得已而往。……後因璋聞曹公欲遣將征張魯之有懼心也,鬆遂說璋宜迎先主,使之討魯,複令正銜命。
《三國誌·蜀書·先主傳》:
(建安)十六年,益州牧劉璋遙聞曹公將遣鍾繇等向漢中討張魯,內懷恐懼。……(張)鬆曰:“劉豫州,使君之宗室而曹公之深仇也,善用兵,若使之討魯,魯必破。魯破,則益州強,曹公雖來,無能為也。”璋然之,遣法正將四千人迎先主,……正因陳益州可取之策。
《三國誌·蜀書·先主傳》裴注引《吳書》:
(劉)備前見張鬆,後得法正,皆厚以恩意接納,盡其殷勤之歡。因問蜀中闊狹,兵器府庫人馬眾寡,及諸要害道裏遠近,鬆等具言之,又畫地圖山川處所,由是盡知益州虛實也。
從以上資料我們可以看出:
第一,《劉璋傳》《法正傳》都說張鬆見曹操後,回到益州勸劉璋結好劉備。沒說他中途去見劉備之事。
第二,《劉璋傳》《法正傳》《先主傳》都說去荊州見劉備的是法正而不是張鬆。
第三,隻有《吳書》說張鬆見過劉備,但沒說具體時間。《吳書》中雖然說到地圖之事,但那是在劉備問起“蜀中”的情況時,張鬆等才現畫的地圖。
由此可見,張鬆有計劃主動向劉備獻地圖之事,在曆史上是不存在的。
《三國演義》的作者虛構張鬆獻地圖的故事,顯然是為了彰顯劉備的正麵形象。通過張鬆的自思和明說,讚許劉備是一位“仁義遠播”“仁義充塞四海”“寬仁愛士”的英主。更巧妙的是,作者將張鬆見劉備的時間安排在剛見過曹操之後,突出曹操、劉備對待士人的不同態度:曹操三日後才接見,劉備派三批人去迎接;曹操將張鬆亂棒打出,劉備送張鬆淚灑而別。讓劉備的寬仁愛士與曹操的驕橫慢士,形成直接而又鮮明的對比。又一次在塑造劉備的典型形象時,添上了濃重的一筆。
何來孫權“願還”荊州
《三國演義》第八十二回“先主征吳賞六軍”中寫孫權願意將荊州“交還”給劉備的故事,其情節如下:
東吳敗殺關羽奪得荊州之後,劉備稱帝不久,為了給義弟關羽報仇,於章武元年(公元221年)秋八月,親自率大軍伐吳,駕屯白帝城(今重慶市奉節縣東)時,孫權派諸葛瑾為使來見劉備說:“……曹操屢次致書吳侯(孫權),使襲荊州;吳侯本不肯許,因呂蒙與關公不睦,故擅自興兵,誤成大事,今吳侯悔之不及。此乃呂蒙之罪,非吳侯之過也。今呂蒙已死,冤仇已息。孫夫人一向思歸。今吳侯令臣為使,願送歸夫人,縛還降將,並將荊州仍舊交還,永結盟好,共滅曹丕,以正篡逆之罪。”先主怒曰:“汝東吳害了朕弟,今日敢以巧言來說乎!”瑾曰:“臣請以輕重大小之事,與陛下論之:陛下乃漢朝皇叔,今漢帝已被曹丕篡奪,不思剿除,卻為異姓之親,而屈萬乘之尊:是舍大義而就小義也。中原乃海內之地,兩都皆大漢創業之方,陛下不取,而但爭荊州:是棄重而取輕也。天下皆知陛下即位,必興漢室,恢複山河;今陛下置魏不問,反欲伐吳:竊為陛下不取。”先主大怒曰:“殺吾弟之仇,不共戴天!欲朕罷兵,除死方休!不看丞相之麵(諸葛亮為諸葛瑾之弟),先斬汝首!今且放汝回去,說與孫權:洗頸就戮!”諸葛瑾見先主不聽,隻得自回江南。
這一故事基本上是虛構的。
《三國誌·吳書·呂蒙傳》:
(呂)蒙乃密陳計策曰:“……且(關)羽君臣,矜其詐力,所在反複,不可以腹心待也。今羽所以未便東向者,以至尊(帝王的代稱)聖明,蒙等尚存也。今不於強壯時圖之,一日僵仆(倒下),欲複陳力,其可得邪?”(孫)權深納其策,
《三國誌·吳書·吳主傳》: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關羽圍曹仁於襄陽,……(孫)權內憚羽,外欲以為己功,箋與曹公,乞以討羽自效。……權征羽,先遣呂蒙襲公安,獲將軍士仁。蒙到南郡,南郡太守糜芳以城降。……關羽還當陽,西保麥城。權使誘之。……十二月,(潘)璋司馬馬忠獲羽及其子平、都督趙累等於章鄉,遂定荊州。
《三國誌·吳書·諸葛瑾傳》:
劉備東伐吳,吳王(孫權)求和,(諸葛)瑾與備箋曰:“奄聞旗鼓來至白帝,或恐議臣以吳王侵取此州,危害關羽,怨深禍大,不宜答和,此用心於小,未留意於大者也。試為陛下論其輕重,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損忿,暫省瑾言者,計可立決,不複谘之於群後(部下)也。陛下以關羽之親何如先帝?荊州大小孰與海內?俱應仇疾,誰當先後?若審此數,易於反掌。”
從這些資料中,我們可以明確:
第一,曆史上諸葛謹奉孫權之命向劉備請求和解,是給劉備寫的信,而不是出使直接與劉備見麵,陳說利害,勸劉備停止進兵。
第二,這一故事中,諸葛瑾勸說劉備的主要內容是虛構的,特別是孫權願意“將荊州仍舊交還”這一關鍵問題,是諸葛瑾勸和信中所沒有提及的。
第三,滅關羽奪荊州,是孫權同呂蒙共同定的計,孫權還向曹操“乞以討羽自效”,不是所謂的呂蒙“擅自興兵”。孫權也不可能將處心積慮、好不容易奪到手的荊州這塊肥肉,拱手還給劉備的。
為關羽報仇和奪回荊州,是劉備這次東征的目的。由於諸葛瑾勸和信中根本未提歸還荊州這一根本問題,劉備自然置之不理。有人根據這一故事中虛構的內容,批評曆史上的劉備太感情用事,不重視聯孫抗曹方針。這是不合適的。
《三國演義》的作者編造孫權“願意交還荊州”,劉備仍然不依不饒,非要報“殺吾弟之仇”,讓孫權“洗頸就戮”的情節,顯然是為了突出劉備、關羽兄弟間的“義”氣,對塑造劉備形象有利。
劉備的“哭”多虛偽
在《三國演義》中,作者為了塑造劉備寬厚仁愛英主的形象,多次設計劉備哭的情節。如:
第三十六回,徐庶由於母親被曹操扣留,向劉備告辭,“劉備聞言大哭”。劉備為徐庶送行,“說罷,淚如雨下”。
第三十八回,劉備“三顧草廬”,請諸葛亮出山時,諸葛亮說:“不能奉命。”劉備泣曰:“先生不出,如蒼生何!”言畢,淚沾袍袖,衣襟盡濕。諸葛亮見“其意甚誠”,表示“願效犬馬之勞”。
第四十一回,劉備率百姓逃離樊城,望見百姓哭聲不絕,大慟(大哭)……欲投江而死,左右急救止。船到南岸,回顧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
第四十二回,趙雲懷抱阿鬥在千軍萬馬中衝殺突圍,見了劉備,下馬伏地而泣。“玄德亦泣。”趙雲將阿鬥遞與劉備。劉備擲之於地曰:“為汝這孺子,幾損我一員大將!”
第五十五回,劉備在東吳與孫權妹成親,欲回荊州,“入見孫夫人,暗暗垂淚”,“言畢,淚如雨下”。回荊州時,“急來車前泣告孫夫人”。這些哭打動了孫夫人,幫助劉備離開東吳,並阻止了東吳的追兵,讓他逃過了一劫。
第五十六回,魯肅向劉備討還荊州。劉備聽從諸葛亮安排,“聞言,掩麵大哭”,“哭聲不絕”,“真個捶胸頓足,放聲大哭”。魯肅見劉備如此哀痛,隻得應允。
第六十回,張鬆去見劉備,想獻出地圖,劉備並不提起川中之事。張鬆隻好辭去。劉備送行,說:今日相別,不知何時再得聽教。“言罷,潸然淚下。”
第六十三回,劉備進取益州,龐統死於亂箭之下,“玄德聞言,望西痛哭不已”。
第六十五回,劉璋投降劉備,劉備出塞迎接,“握手流涕”,曰:“非吾不行仁義,奈勢不得已也!”
第七十七回,劉備聽說荊州丟掉的消息後,“泣曰:‘雲長有失,孤斷不獨生!’”得知關羽父子歸神後,“大叫一聲,昏絕於地”。
第八十一回,劉備得到張飛凶信後,“放聲大哭,昏絕於地”。眾官救醒。
這些“哭”的事例,盡管史無記載,但關羽、張飛、龐統的被殺害,劉備為之哭泣,當是真情的表露,其他事例就很難說是真實的了。特別是以下幾個事例,更顯得虛偽。
①劉備“三顧草廬”,已經表明自己求賢的誠意。諸葛亮提出“草廬對”,二人經過交流,已經是誌同道合,這時諸葛亮不可能表示拒絕出山。所謂經過劉備哭泣之後,諸葛亮才發現“其意甚誠”,從而表示願意“效勞”,這是不合情理的。
②曹操大軍攻向荊州,劉備南逃,不少老百姓跟隨,劉備不忍心放棄他們,看見他們受難,心中難過,這是常情,所謂劉備一再哭泣,而且“大慟”,甚至“欲投江而死”,這就有些誇張了,給人以不真實之感。
③魯肅向劉備討還荊州,這是劉、孫兩個集團之間的領土之爭。劉備應該以理回應,認真談判。但是他在諸葛亮的擺布下,像木偶一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魯肅麵前大哭,這是逢場作戲。更奇怪的是,這場“哭”戲,竟感動了魯肅,達到了“遷延不還”的目的。這一個超乎尋常的、有損劉備形象的創意,很難令人接受。
④張鬆去拜見劉備,沒機會獻出地圖,隻好辭行,劉備設宴送行,竟然“潸然淚下”。“哭”本來是人的情感發展到極致時的一種流露。劉備同張鬆是初次見麵,連地圖都沒有拿到手,更沒有得到張鬆幫助自己奪取益州的承諾。在這種情況下,能產生哭的感情嗎?顯然不能。這種“哭”,隻能說是虛情假意,故作姿態。
⑤劉備是用陰謀手段,迫使對手劉璋降服,占據益州的,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在劉備接受劉璋投降時,竟能握手“流涕”,這不是一個勝利者的真情流露。更有甚者,劉備還表白說:“非吾不行仁義,奈勢不得已也。”這種偽君子的形象,令人反感。
《三國演義》的作者喜歡用“哭”來體現劉備的寬厚仁義,以為讓劉備多“哭”幾次,就能表現他對人的真誠,使作者理想中劉備的“英主”形象,更為豐滿。但一次次寫劉備“好哭”,反而起不到好的作用。因為劉備的“哭”,不顧形象,不切場合,不合情理,給人以虛偽印象。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中國小說史略》)民諺說:“劉備的江山——哭出來的。”這表明人們對這些蒼白形象的描寫,持以譏諷的態度。
讀者看到這裏,可能會問,既然《三國演義》中關於劉備形象的描寫有如此多的虛構,那麼曆史上劉備的形象還能算是寬厚仁義的嗎?
比較起來,還算是。
在漢末三國群雄激烈的爾虞我詐的鬥爭中,在內外矛盾複雜的條件下,劉備身上不可能不體現有狡詐的一麵,但他寬厚仁義的一麵較之其他軍閥,包括曹操、孫權,顯得更突出些,劉備自己曾說:“今與吾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耳。”(見《龐統傳》裴注引《九州春秋》)因此,可以給予肯定。
劉備能愛護百姓。他曾說:“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很注意“厚樹恩德,以收眾心”。他能禮賢下士。不僅對諸葛亮能夠“三顧草廬”,而且對“士之下者,必與同席而坐,同簋而食,無所簡擇,眾多歸焉”。他能寬以待人。劉平使客刺殺劉備,“備不知而待客甚厚,客以狀語之而去”。《三國誌》的作者陳壽評價劉備說他“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劉邦)之風”。《三國演義》根據劉備的這些品格,加以渲染,進行誇張,並不違背劉備原型,隻是使其正麵形象更加典型化而已。
劉備在曆史上不僅是一位寬厚仁義的長者,而且是一位英雄。曹操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這不是假話。但是《三國演義》為了塑造諸葛亮的智者形象,在諸葛亮出山之後,將諸葛亮的光芒把劉備的光彩給遮蓋了,使劉備成為任由諸葛亮擺布的無智無勇之人。其實劉備有許多優點和過人之處。除寬厚仁義的品德外,還有以下幾點:
第一,劉備“折而不撓”。他屢遭挫折,寄人籬下,部下多次被擊潰,妻子多次被虜,但他“誌猶未已”,屢仆屢起,一直不灰心,始終不忘建功立業。默默地收攬人才,耐心地等待時機,終於取得了三分天下有其一。
第二,劉備知人善任。他能將文武各方麵精英團結在一起,讓他們發揮最大的才能,誠心誠意地為自己打天下。特別是他善用“三傑”——諸葛亮、龐統、法正,為其出謀劃策,像漢初劉邦善用“三傑”(蕭何、張良、韓信)那樣,取得了創業的成功。
第三,劉備有用兵之能。博望坡設伏兵打敗曹軍,是劉備親自指揮的。徐州誅車胄,汝南斬蔡陽,也是劉備親自指揮的。赤壁之戰是劉備與周瑜“並力”將曹操打敗的。智取益州、兵奪漢中,諸葛亮沒有參加,主要是劉備指揮的。這些都表明劉備是有一定軍事才能的。
第四,劉備能戰略決策。他認識到孫、劉聯合抗曹的重要性,拍板執行這一方針,取得了赤壁之戰的勝利。他認識到建立和擴大根據地的重要性,冒險親自去東吳,“借”得荊州,為進取益州創造了條件。他認識到戰勝敵人要從其內部攻破的重要性,結好益州智能之士,爭取益州百姓之心,以最小的代價,占據了益州。
劉備不是“無智無勇”之人,他完成帝業,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