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間惆悵客(2 / 3)

有一首詞,創作背景不甚明朗,不知道是容若在何種情境之下寫出來的,卻被我認為是他獨立於茫茫天地之間最恰如其分的傾訴: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浣溪沙》

殘雪未消的月明之夜,淒清的月光灑在雪上,也籠罩著室內的畫屏,天地之間盡是寒意,不知何處傳來的《落梅花》,更為那個三更天平添了幾分心酸與淒涼。悠悠笛聲,傳遞的是哪個天涯淪落客的心事?它觸動了詞人的心,平生的惆悵心事便隨著哀怨的笛聲一一閃回……

“我是人間惆悵客”,容若,他便是這天地間第一惆悵之人,他的生命裏有太多讓他惆悵糾結的事了。

他盡享高官父親帶給他的榮耀,又時時處在父親政敵們的明槍暗箭之下。朝廷侍衛,歸侍衛衙門管理,長官為領侍衛內大臣和內大臣。容若擔任侍衛後,他的頂頭上司便是噶布喇。噶布喇自康熙元年起就擔任領侍衛內大臣,直到康熙二十年去世,可謂任久權重,手下無人不畏懼他。他的女兒赫舍裏氏是康熙皇帝的第一位皇後,是皇太子胤礽的母親,深受康熙寵愛。皇親國戚的顯貴身份倒也沒什麼,關鍵是這位噶布喇是明珠在朝中的最大政敵——索額圖的胞兄。另外,索額圖還有一個弟弟柯爾坤,他直襲父親輔政大臣索尼的一等公爵,也曾擔任內大臣。這些人都是明珠的死對頭,處於這些人的直接統轄之下,容若可謂日日如履薄冰。若能繼承父親明珠一些逢迎周旋的本領倒也還好,可容若根本不擅周旋,所以也就不奇怪他為何對自己的侍衛生涯充滿厭倦了。

作為康熙皇帝最得力的助手,權勢赫赫的納蘭明珠給了容若一份多少人羨慕的富貴公子生活,又讓容若成為多少朝臣趨奉巴結的對象。可那份光芒之下,亦有黑暗。父親做的那些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打擊異己等不為人齒的事情,容若也都看在眼裏。但他改變不了父親,他又是那般心疼他,替他憂慮著。伴君如伴虎,近在天子腳下,容若太知道其中的凶險,稍有不慎便會帶來滅頂之災,何況父親身邊還有那麼多虎視眈眈的政敵時刻張網以待。撤三藩之初,已經有人借此彈劾過明珠,那段時日家中陰雲籠罩,過後想來仍讓人心有餘悸;康熙十八年八月京師發生地震,竟也有人將此歸因到到明珠頭上;天旱不雨,索額圖上奏皇帝說因有小人作怪,並直指得罪上天的小人即為明珠……

明珠,在一步步攀向權力巔峰之際,也為自己埋下了太多的隱患。

朝堂之上,明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下朝回家,在容若的眼裏,他就是一位普通的父親,年邁體弱,讓人擔憂。

在容若的詩詞裏,很少見到他寫親人,但他在信裏,卻不止一次提到過。在給嚴繩孫的信中他說:“家嚴病已漸差,辱吾哥垂慮,敢並附聞。”在給顧貞觀的信中他說:“老父艾年,尚勤於役;渺予小子,敢憚前驅。”

仕宦生涯中,容若有多少退隱之意,都被父親那殷殷期望給擋了回去。身為納蘭明珠的長子,光耀門楣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他沒有任何退路。

從容若師友們後來悼念他的文字裏,我們能更加清楚地看到生活裏的容若。退去大清第一浪漫詞人的光環,他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兒子,上敬父母,下疼手足,在皇帝麵前又是一位盡職盡責的臣子。

容若性至孝。太傅嚐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帶,顏色黝黑。及愈乃複初。太傅及夫人加餐,輒色喜,以告所親。友愛幼弟,弟或出,必遣親近傔仆護之,反必往視,以為常。其在上前,進反曲折有常度。性耐勞苦,嚴寒執熱,直廬頓次,不敢乞休沐自逸,類非綺襦紈袴者所能堪也。(《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蘭君墓誌銘》,徐乾學撰,見《通誌堂集》卷十九附錄)

可父親做的那些事,那些與容若天性完全違背的事,他不能說,亦無處說。

(乙醜)歲四月(距容若卒前一月)餘以將歸,入辭容若。時座無餘人,相與敘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始終,語有所及,愴然傷懷。久之別去,又送我於路,亦終無所複語。然觀其意,若有所甚不釋懷者。

容若年甚少,於世無所措意。既而論文之暇,亦間語及天下事,無所隱諱。比歲以來,究物情之變態,輒卓然有所見於其中。或經時之別,一再接其緒論,未嚐不使人爽然而自失也,蓋其警敏如此。……吾師(明珠)……方朝夕綸扉,以身係天下之望。容若起科目,擢侍殿陛,益密邇天子左右,人以為貴近臣無如容若者。夫以警敏若此,而貴近若此,其夙夜寅連畏,視凡人臣之情必有百倍,而不敢即安者,人不得而知也。

這兩段都來自嚴繩孫的《成容若哀辭》(《秋水文集》卷二)。嚴繩孫是容若十分信賴的朋友,對容若也是非常了解的。他曾經感受過容若的年少輕狂和渾身的書生意氣。那時的容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麵對天下不平之事也敢發出心底最真的聲音。可他慢慢長大了,成人了,有多少世事人情他雖看透,但再也不能說。就算麵對嚴繩孫這個最知心的朋友,竟也是欲言又止,終究什麼也沒說。

明珠的所作所為,有一個人也看在眼裏,那就是最擅禦人的康熙皇帝,他不會無限製地縱容明珠那樣做下去。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三月,康熙在朝堂之上諭大學士等:“凡為大學士者,以進賢退不肖為職,不可稍存私意。必休休有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可稱為大臣。其他朕亦不須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