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驚魂未定,想了半日方道:“昨天來的都是熟客,除了這個……這個……”她偷眼往床上瞟,卻又不敢看。吳震道:“這個人長得什麼模樣?”

春娘想了一想。“身材魁梧,聲音粗啞,長得還算過得去。眼睛腫泡,一看便是沉迷酒色之徒。他出手也還闊氣……”

吳震冷冷道:“這般的酒色之徒,難道不是你們最好的主顧麼?”

春娘略有些尷尬之色,忙笑道:“對了,吳爺,我想起來了。這人下巴上似乎有顆痣,痣挺大的,痣上還長著幾根長長的黑毛。”

吳震一震,道:“你沒看錯?”

春娘道:“絕然無錯。我曾與這位爺奉茶,看得十分清楚。”

吳震心裏又是一沉。春娘突然道:“對了,吳爺,除了這位大爺,昨天晚上還有一位爺,從未見過。”

吳震皺眉道:“爺來爺去,究竟是怎樣的人?”

春娘一下子笑了。“是個相貌很俊很有氣概的年輕男子,出手又大方,我們這裏的姑娘都指望他挑到自己呢。隻不過,他似乎有什麼急事,坐下來喝了兩杯便走了,一桌酒菜也沒怎麼動。他留下的錢,過夜都綽綽有餘了。對了,他身上佩劍,而且那劍柄上鑲金嵌玉,可華麗得很呢。”

吳震心中一動。“這人是何時離開的?”

春娘又想了一想。“他一走,我便上樓去給如嫣送些物事,這時便看到……”

吳震道:“那便是說,你發現這二人已死之時,那個客人已離開了。”

春娘忙道:“正是。”

吳震又道:“這人可是姓裴?”

春娘睜大了眼睛。“正是,這位公子正是姓裴。”

吳震笑了一聲,喃喃道:“明淮啊明淮,最近我怎麼辦哪都能遇上你呢?你巡察之使也該差不多了,又來鄴都做什麼?”

漳河八月,遊人如織。靠近江心汀洲的那一大片風景絕佳之處,卻無一艘遊船敢蕩近。汀上有一小亭,擺了一桌酒宴,圍坐了三五個人。這三五個人,卻把這風光最美的地盤盡數霸住了。

裴明淮立在船頭,遙望那江心亭。亭外蓮葉亭亭,方才下過一陣小雨,此時蓮葉碧綠如洗,迎風搖曳,如美人款舞。湖心亭中人卻並不似風雅之輩,吆喝笑說之聲,遠遠地竟隨風傳了過來。

裴明淮問船夫道:“船家,為何不將船劃到那江汀旁去?”

那船家頭戴竹笠,身披蓑衣,正是漳河一帶最尋常不過的船家裝束。“這位客人想來是初來鄴都了,若是熟客,斷斷不會問這話。”

裴明淮笑道:“不然,鄴都來來回回也十數遭了,但還是第一次遇上如此霸道的客人。”

船夫也笑:“若是客人知道了那亭中的人是何來頭,恐怕就不會說他霸道了。”

裴明淮一揚眉道:“哦?那我倒想聽聽了。”

船夫笑道:“今日請客的,是鄴都的第一大財主金百萬。所謂財可通神,不要說一座江心亭,就算他把大半個鄴都給買下來,也不為過。”

裴明淮看了船夫一眼。“金百萬?難道就是那個金富貴?”

船夫道:“人如其名,正是那個金富貴。”

裴明淮定睛一望,道:“席上有賓主五人,想來他所請之人,也不是尋常之人。”他沉吟了片刻,道,“船夫,將船劃到那附近。”

船夫答應了一聲,卻絲毫沒有多問。片刻之間,船便行至江心,隻見橋兩邊分別站了數個家丁模樣的人,為首一人喝道:“何人闖來?”

裴明淮笑了笑,正想說話,隻見江心亭上一人突地起身到了欄杆邊,叫道:“裴兄,卻是你大駕光臨?”

裴明淮聽那人聲音熟悉,一眼看去,便不覺笑了起來。“原來是盧令兄。”

那盧令一襲杏黃衣衫,頗為瀟灑。這時拿了手中折扇,朝裴明淮搖了搖道:“裴兄還不上來。”

裴明淮笑道:“那便叨擾了。”

他足尖在船舷上一點,輕飄飄地掠上了江心亭。船上那船夫揚聲叫了起來:“客人,你不給錢便走了?”

裴明淮笑而不答。亭中席上坐著的一個錦衣胖子道:“金管家,去把那船家給打發了。”

侍立在一旁的一個中年男子,連忙答應。裴明淮卻伸手阻道:“不必,這位船家是不收這錢的。”

他聲音甚大,船夫也聽到了,哈哈一笑,將頭上竹笠往後一推。這人卻是個頗為精悍的高大男子,臉方鼻高。正憑欄而望的盧令不由得一呆,道:“吳震?你為何會到此來?”

吳震扔了船槳,笑道:“我出現的地方,自然就是有大案子的地方。”

他一躍上了江心亭,把蓑衣也拋在了一邊。盧令指了他道:“你……吳震,你是跟明淮一起來的?好啊,你們兩個一唱一和,卻是來耍我的?”

裴明淮道:“自然不是,誰敢耍你來了?他裝成船夫,我當然也就使喚吳大神捕一回了,何必說破?”

席上坐了個青年僧人,一身白衣,相貌秀雅之極,唇角微微含笑,整個人便似自帶光華一般。此時起身,朝裴明淮一揖道:“好久不見公子了。”

裴明淮見了他,怔了一怔,方回禮道:“不想在此處見到曇秀大師。”

曇秀微笑道:“這金施主非得要請我來此說法,隻是來了之後,又隻管喝酒,我還一句都不曾說。”

吳震注目那錦衣胖子,道:“這位想必就是鄴都首富金大爺了?”

金百萬一笑,他雖胖,卻胖得頗有氣勢,一雙眼睛本應不小,卻被滿臉肥肉擠成了兩顆豆子。“不敢不敢,吳尉評客氣了。這位便是裴三公子?今日金某是好福氣,請個客居然能巧遇公子。若不嫌的話,二位便坐下來喝一杯?如今漳河風景倒好,照大師說的,雖說蓮花已經謝了,賞賞蓮葉也是好的。”

一杯斟出,酒香四溢。裴明淮吸了一口氣,道:“好酒。”又瞟著盧令麵前的一杯清水,道,“隻有那不懂情趣之人,才會不喜喝酒。”

盧令冷冷道:“那我彈琴之時,你便不要聽的好。”

裴明淮頓時噤聲。盧令不僅劍法一絕,琴技更是一絕。隻是為人自恃清高,出生大族,正因為家裏豪富,平生也最不喜銅臭,卻為何跟這金百萬在一處喝酒?隻聽曇秀笑道:“我也是喝的清水,又不止盧施主一個人。”

裴明淮笑道:“大師如白蓮不染塵埃,自然不能跟我等俗人相比。”

曇秀微笑道:“敝寺的白蓮今年倒是比往年都開得好。”

裴明淮問道:“大師向來不沾俗務,為何今日在此?”

曇秀歎了口氣,道:“都是這金施主,實在是金石可鏤,非得要請我這一遭,我若來了,便替敝寺重塑金身。”

裴明淮忍不住大笑,道:“果然財可通神!”

金百萬跟著笑道:“兩位來得正巧,金某女兒明日生辰,請了些朋友一聚。公子如不嫌棄,來喝杯酒如何?”

裴明淮道:“隻怕我未曾準備金姑娘壽禮。”就算備了,金百萬的女兒,也未必看得上。

金百萬卻嗬嗬笑道:“我那女兒可比不得我這俗人,自小多少珠寶送到她麵前,她連看也不看一眼。那丫頭生平隻好書畫,萬珍閣裏一輩子鑒賞書畫的老先生,也比不上她一雙眼利。”

裴明淮失笑。書畫珍品價值,又何嚐在珠寶之下?目注盧令,盧令知他疑問,便道:“我表妹生日,我怎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