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心中一動。他久聞江湖中素有異術,能攀繩上天盜蟠桃,但也隻是傳聞,從未見過。他並不相信這清虛道人真有什麼仙術,但既然能令蓮花異時開放,有些幻術也未可知。盧令卻道:“這不是跑江湖賣藝的把戲又是什麼?我也曾聽說過,讓一小童沿繩上天,落下來時便是四肢散落,還帶了一枚大桃……”
他話未落音,金萱便低呼一聲以袖掩口,道:“表哥,這等殘忍之事,可別再說下去了。”
盧令笑道:“萱妹何必緊張?這戲法最有趣之處便是——將這些散落的四肢連同頭顱放到一口箱子中,再行打開時,那盜桃小童便會活生生地出現了。”
金萱搖頭道:“即便如此,四肢從天上掉下,那是何等可怖的景象?”
裴明淮是客,見金萱善良心軟,不便插口,但心裏卻甚是好奇。金百萬顯然也是好奇之極,便道:“萱兒,你若怕看,你便到別處走走,待會回來,自有壽桃給你,如何?”
金萱猶豫片刻,道:“就依爹的。”她站起了身,似乎在想到何處去,畢夫人笑道,“這幾座小樓裏都在唱戲,萱兒何不去聽聽戲?”
金萱笑道:“多謝夫人提醒。”她想了想,道,“我便去看皮影好了,我最愛看這個。”
她朝眾人福了一福,嫋嫋婷婷地走開了。金百萬噓了一口氣,道:“我這寶貝女兒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太小了。”
裴明淮笑道:“金姑娘不是膽小,是心善,這比什麼都好。”
金百萬不覺頷首,裴明淮這話說得他是心花怒放。成伯成仁仍與昨日一般,大吃大喝未曾停過,這時成仁卻開口說了一句話:“老道,你要耍戲法就耍,還磨蹭什麼?”
盧令忍不住笑道:“二位除了吃,總算說了句話。”
成伯一瞪眼,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金百萬花了大價錢請我們跟他寶貝女兒下棋,現在左右無事,我們不吃能幹什麼?”
金百萬笑道:“二位隻管吃,再怎麼吃,也吃不垮我金百萬的。”
成伯點了點頭,道:“哼,哼,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們也免不了俗!”
金百萬脾氣極好,對成伯的挖苦也毫不在意,隻笑咪咪地對清虛道:“道長,你請。”
清虛已喚來了一個小道童,那孩子十三四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極是可愛。道童手裏捧了一口紫檀木的箱子,從裏麵取出了一捆繩子。清虛笑了一笑,道:“眾位,我這童兒,這便要上天盜蟠桃了。”
畢夫人喝了口酒,悠悠地道:“這般聰明伶俐的一個孩子,倒讓我也像那金大小姐一般,不忍心了。”
清虛微微一笑,袍袖一拂,那卷繩子便“颯”地一聲散開飛起,直往天上飛去,竟還帶起了一股白煙。眾人一起抬頭,這時正當正午,陽光極是刺目,加上四周白煙,那繩子竟似真入了雲一般。小道童已把箱子負在身上,手足並用,極敏捷地爬了上去。
隻見那道童爬得極快,越爬越高,身形也越來越小。繩子邊上似乎也有雲霧籠罩,裴明淮用力眨了眨眼,果然是有一團白煙裹在繩子周圍,連著小道童的人影也越來越模糊了。裴明淮極力想往上看個究竟,但正午陽光實在刺目,往上看便是一團白光刺眼,看不清楚。
席上幾人,除了清虛臉露微笑之外,其餘都已呆住。就連成仁成伯也停了吃喝,目瞪口呆。裴明淮雖聽過這幻術,但親眼見卻是第一次,忍不住伸手想把那繩子當場給拽下來,看看究竟有何玄機。
盧令站在他身旁,見他伸手,忙一攔道:“你這是做什麼?不是好好看戲法麼?”
清虛道:“這位施主,你這般做,可是會讓我那小童身首異處,不得複原啊。”
裴明淮雖然半信半疑,但自也不願拿那孩子的性命開玩笑,也隻得收回了手。畢夫人卻靠在金百萬身邊,嬌聲道:“真會落下碎掉的四肢?”
金百萬還未搭話,便見一物自繩頂落下,“啪”地一聲墜在地上所鋪的錦鍛上。盧令失聲叫道:“仙桃!”
那果然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桃子,色澤鮮紅,遍生絨毛,還帶著兩片綠油油的桃葉,新鮮得如同剛采下似的。眾人還在怔呆之餘,隻聽到“啪”地一聲,一截人手便落了下來。畢夫人驚叫一聲,一頭鑽進了金百萬懷中。
接連又是啪啪啪數聲,掉下了一隻手,兩條腿,裴明淮突然叫道:“不對!”
他話未落音,又落下了一樣東西。這次可比前幾次沉重多了,是人的上半身的軀體。那半截身子肌膚白嫩,胸脯豐滿隆起,正是一女子身體,哪裏是十來歲的小道童?
裴明淮震驚之餘,正想質問清虛,隻聽“砰”地一聲,一顆人頭也墜了下來,盧令一眼看到那張臉,狂叫了一聲:“萱妹!”
裴明淮也變了臉色,伸手一撈,便已將那顆人頭捧至手中。人頭雖然臉色青灰,嘴唇無色,觸手冰冷,但看容貌,卻不是金萱是誰?
盧令又狂叫了一聲,去他手中抓那顆頭顱。金百萬的肥胖身體也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地衝了過來。
裴明淮便也由得盧令將金萱的頭搶了過去,他右手變掌為抓,去扣那清虛道人的手腕大穴。但那清虛卻似早有防備,一閃便閃開了三尺。裴明淮微微一驚,他這一抓清虛竟然能若無其事地閃開,這份功夫實在不淺。他正想再欺身上前,隻見清虛一抖衣袖,“蓬”地炸出了一蓬白煙,頓時方圓數丈之內都籠罩在這團白煙裏,一時間什麼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擔心煙中有毒,也隻得先閉目閉氣,一掠掠出了五丈開外,脫出了那白煙籠罩的範圍。待得他立在一塊山石上再睜眼時,白煙已散了大半,卻哪裏還有清虛的蹤影?隻見畢夫人花容失色地倚在椅上,成伯成仁也酒杯筷子齊落地。盧令正抱著金萱的頭放聲大哭,金百萬則像個瘋子一樣,拚命地把金萱散落一地的手腳拾起來。
裴明淮楞在那裏,一時思緒紛亂,理不出個頭緒來。他目光觸到花園四周的四座小樓時,身形一動,便竄進了方才金萱進去的北樓。北樓共有七層,每層都有一班子人在唱戲,裴明淮從一樓直到六樓,都絲毫未見到特異之處。上到七樓,卻見小樓窗上的竹簾盡數放下,頗為陰暗,屏風後一出皮影正唱得熱鬧,對著窗的紫檀椅上卻隻餘一襲鵝黃絹衣。絹衣柔軟,攤在椅上,裴明淮慢慢走近,伸手拿了起來,衣上尚餘幽香。
他從窗戶向下望去,隻見金百萬仍抱著一堆殘碎的屍體,茫然不知所措。盧令一向極重儀容,此時摟著金萱的頭狂哭不已,狀極淒慘。裴明淮驟然心裏升起一股怒氣,衝過去一腳將那扇屏風給踢翻了。
屏風後坐著一男一女,都已上了年齡。兩人手裏仍抓著控製皮影的線,愕然地看著裴明淮。那彈箏和琵琶的兩個人,仍然沒停,裴明淮大喝了一聲:“別彈了!”
琴聲嘎然而止。那老人弓著腰站起身,戰戰兢兢地道:“這位……這位大爺,這是……怎麼了?小的可是作錯了些什麼?請大爺……”
裴明淮怒喝道:“剛才在這裏看皮影戲的姑娘呢?”
“姑娘?”那婆子顫聲道,“我們沒看到……今日上上下下人極多,我們隻管按點好的戲演,並不曾留意……我跟我老伴,演了一輩子的皮影,這眼睛早不中用了……又隔著一層屏風,我們實在是不曾留意到什麼姑娘……”
裴明淮定睛一看,這老兩口均是眼睛渾濁,當下按下一口氣,又對著那兩個彈箏和琵琶的人喝道:“你們呢?你們難道沒看到?!”
彈箏的是個男子,彈琵琶的是個女子,年紀都甚輕。青年男子淡淡道:“你難道看不到我們兩人都是瞎子?”
裴明淮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對青年男女果然都是瞳孔無光。若是在平時,他自然不會忽略,但這一刻他卻被方才親眼所見的情景弄得有些失措了。他放開了那青年男子,後退了兩步,道:“對不住,是我失禮了。”
那青年男子淡淡一笑,又低了頭去彈箏。女子也重去調那琵琶的弦,兩個老人也把屏風扶了起來,似乎還想繼續演他們的皮影戲。
裴明淮朝紫檀椅上那襲鵝黃衣衫注視了片刻,眉頭微蹙,似在思索著什麼。他忽然揮了揮手,道:“不必彈了,也不必演了,我有事問你們。”
老者便放下了手中皮影,彎腰陪笑道:“公子何事?”
裴明淮道:“你們一直在這裏?什麼時候來的?”
老者道:“一早就到金府了,有人帶我們到了這裏,叫我們隻管演便是,賞錢不會少的。”
裴明淮道:“你就真一點也未曾留意到有誰進來?”
老者突地笑了一下。“公子,今日金大爺是安了心要做個百戲,熱鬧到底,您看這裏那麼多各式各樣的戲班子,各唱各的,要多亂有多亂。金大爺給了重賞,不管怎樣,我們也會賣力地演。我跟我老婆子是眼睛真不好了,實在沒留意到有沒有誰進來。皮影戲本來就是要在暗處演,故以竹簾都放下了,還隔了屏風。”他指了一指耳朵,“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裴明淮的目光又落到那對青年男女身上。“他們是你的什麼人?”
老者歎道:“都是孤兒,因為從小眼瞎被丟棄,我便收留了他們。他們長大之後也無處可去,好歹,我這手藝也算一絕,還能混口飯吃……”
裴明淮沉聲道:“你們四人暫且留在這裏,不等吩咐,不得離開。”
他轉身下樓,這次卻是慢慢走下。那些戲班子的人都已覺出情形不對,個個探頭往園中看去,見裴明淮從上麵下來,都趕忙縮了回來。裴明淮正要從六樓下去,卻又停住,眼光一掃,挑出一個班主模樣的人,問道:“你們可有看見金姑娘上樓?”
那班主忙弓腰道:“有,有。金姑娘還跟我們說了兩句話呢。”
裴明淮問:“什麼話?”
班主道:“金姑娘說,我們演得著實不錯。我便鬥膽請她一觀,她笑說樓上的皮影戲正是她喜歡那一出,待會再下來看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