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皺眉,半日道:“你見過金姑娘?”
班主道:“曾進來為她演過幾出,金姑娘為人極好,給的賞錢也極是豐厚。”
裴明淮道:“你見她之時,她如何穿著?”
班主道:“鵝黃絹衣。我見過她幾次,都是著這等顏色質地的衣衫。”
裴明淮問道:“那你有沒有看到她下來?”
班主搖頭道:“沒有,我們都在演,又全都是背對著樓梯,正對著窗戶的,否則外麵的人怎麼看呢?若不是金姑娘跟我們說話,我都不會留意到她上來了。”
裴明淮眉頭深鎖,慢吞吞地走了下去,回到了園子裏。他拍了拍盧令肩頭,道:“盧兄,此事怪異,我知你心裏難受,但我們若再遲疑,那害死金姑娘之人便更會逍遙了。”
盧令一震,他本來淚流滿麵,此刻卻驟然停了。“你說什麼?”
裴明淮目注金百萬。“金老爺,我想此事必有蹊蹺,一切都須著落在那清虛道人身上。”
金百萬神情恍惚,隻緊抱著金萱的碎屍不願鬆手。聽了這話,才算是清醒了些。“公子……你的意思是……”
裴明淮皺眉道:“我在想,這事從頭到尾,應該都是一個圈套。我們在江心亭上見到清虛道人,他便是主動過來的。”
盧令叫道:“可他跟萱妹素不相識,為何要設這麼大一個圈套來害她?”
金百萬顫聲道:“萱兒是個女兒家,心地善良,絕不會有仇家。怎可能有人想要她命?”
裴明淮道:“這定然有些我們如今尚不知曉的緣故。而今,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恐還不止這一樁。”他眼望頭頂,此時陽光更是耀眼,他望了片刻便不得不閉了眼。“我實在無法想象,金姑娘明明方才是上了北樓,我已問過那樓裏的人。可是,一轉眼,她的……屍身卻散落在我們麵前……”
他又看了一眼金百萬,道:“金爺,莫怪我多事,還是先將令千金放下來為是。”
盧令脫了外衣,鋪在地上。金百萬小心地將女兒已成了碎塊的屍身放在那襲杏黃錦衣上,兩條齊肩斬下的手臂,兩條齊腰斷下的腿,以及上半身的軀幹。雖然色呈青灰,但斷掉的手腳仍是修長勻稱,隆起的胸部似乎還富有彈性。金百萬也解了錦衣,把金萱的屍身遮上了。
忽然聽到一聲女人“嚶嚀”之聲,卻是那倚在椅上的畢夫人悠悠醒轉。畢夫人一眼見到盧令手中還抱著金萱的人頭,尖叫一聲,竟然又暈了過去。
成仁一直麵無表情,這時也露出了惋惜之態,道:“金百萬,出了這種事,我兄弟也不好意思賴在這裏,告辭了。”
金百萬還有些未曾回過魂來的模樣,盧令卻一聲大叫:“不可!”
成伯皺眉道:“為何不可?禮金我們一分不少退還便是。”
裴明淮接口道:“盧令兄的意思不是禮金。金姑娘遇害,我們在場的人都逃不了嫌疑,兩位也還是留下的好。”
成伯道:“金姑娘遇害,難道不是那老道施出的幻術所致?”
裴明淮道:“那清虛道士自然脫不了幹係。至於是不是幻術……在下還得打個問號。”他打了個哈哈,“在下從不信鬼神之說,何況是個來曆不明的遊方道士。”
盧令道:“那依你如何?”
裴明淮道:“還能如何,自然是報官了。吳震如今應該還在衙門,立即派人去找他來。府裏一應人等,一概不許出入。”
吳震不出半個時辰便趕了來。這時金百萬已回了房間休息,看樣子實在是支撐不住了。畢夫人被人送回了房,成伯成仁二人也自去歇息。隻有盧令還呆呆地抱著金萱的頭顱坐在椅上,陽光直射,裴明淮已覺汗如雨下,他卻似毫無感覺。
吳震一眼看到金萱的頭,便倒吸了口涼氣,將裴明淮拉到一旁,問:“這究竟是怎麼了?”
裴明淮將方才之事大約地講述了一遍,吳震邊聽邊嘖嘖稱奇,道:“你說那種上天盜桃的幻術,我也隻有耳聞,未曾親見。難道天下真有這等奇術?”
裴明淮苦笑道:“我雖然嘴裏說不信,但心裏卻有些信了。方才等你之時,我又來來回回地在這園子裏走了好幾遭,真真是一點線索也不曾發現。你素有神捕之稱,就隻能等你來大展神威了。”
吳震歎道:“我若真有那般神,就不會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找你來幫忙了。”他又沉吟道,“你說那道士逃走之時,施放了一蓬白煙?”
裴明淮點頭。“幸好無毒。”
吳震道:“可有什麼氣味?”
裴明淮道:“我一見他揚袖便閉了氣,然後便直接上了北樓,還真未曾聞到什麼氣味。等我下來之時,白煙早已散盡了。”
盧令忽然道:“有一股香味。”
吳震忙問道:“什麼香味?”
盧令道:“這我卻說不出了。我表妹對各種香極精,若她還在……”說著強忍了眼淚,道,“不過,她房中有四處搜羅來的各種香,若是我再聞到,必定能辨出來。”
裴明淮歎道:“盧兄,我勸你先將金姑娘頭顱放下,你一直抱著,成什麼話?吳大人也要驗屍的。你不如回金姑娘房裏,找出那種香,也許還能有些線索。”他知道盧令對金萱之情非同一般,要勸他休息靜養什麼的都是多餘,還不如找點事給他,也比在這裏抱著頭顱嚇人的好。
盧令略思索了一下,便輕輕將金萱的頭擱在鋪在地上的錦衣上。“裴兄,吳大人,還請善待表妹的屍首。”
一麵說,他一麵便走開了,步子尚有些踉蹌。吳震歎道:“這殺人之人,未免過於殘忍,當著父親表哥之麵,竟將一花信女子肢解拋下……”
他掀開錦衣,見到那堆殘碎屍體,一怔道:“沒有血?”
裴明淮道:“這也是我覺著奇怪之處。我事後仔細回想,從金萱離席上北樓,到我們看見肢體落下,那能有多久?就算有人將金萱亂刀分屍,血也不會凝結。而她的斷肢之上,竟連一絲血漬也無,這就令人好生想不通了。”
吳震在一條斷腿上伸手輕按,道:“非但如此,你看她皮膚堅實,顏色青灰,試想剛死之人,怎會是如此?必定是皮膚柔軟,色澤如生,而這屍體……”他搖了搖頭,“即便是死了一日之人,也不會僵硬到這般程度。這不像是死後的僵硬,倒像是……”
裴明淮接道:“倒像是中了什麼毒。”
吳震忽道:“你看她的臉!
裴明淮低頭一看,那顆放在一邊的頭顱,臉上竟然起了奇異的變化。仿佛是熱油將她的臉燒蝕了一般,隻見一張臉咕嘟咕嘟地冒起了血泡,竟像是一鍋被煮開了的血肉,散發出一股焦臭之味!
吳震失聲道:“不好!”一掠上前,脫了外衣便想上去搶那頭顱。裴明淮忙去攔他,吳震一怔之下也知道厲害,隻得長歎一聲。
過得片刻,金萱的臉已是全然消蝕,本來一張如花似玉的麵孔,此時像是被烈火熔漿燒灼過的一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恐怖之極。
吳震與裴明淮都怔怔而看,吳震又歎了一聲,道:“鶯鶯樓中那一男一女的臉,便是這樣子的。”
裴明淮道:“現在我們可算親眼見到了,想必是種極霸道的毒物。”
他回頭去看散落的斷手斷腳,道:“看來,凶手隻對毀壞她的臉感興趣,就像鶯鶯樓裏的屍首一般。”
吳震道:“你認為這跟鶯鶯樓的案子是同一人所為?”
裴明淮道:“至少是有關係的,用的是一樣的毒藥。”
吳震仰頭看那座北樓,道:“你能確定金萱隻離開了半柱香時分?”
裴明淮道:“千真萬確,席上之人都能作證。”
吳震道:“我不是懷疑你說的話,我隻是十分奇怪。按你的講述,這件事根本不可能發生。”
裴明淮忽然一笑,笑得甚是古怪。“確實不可能,那實實在在便發生了。再不便是那清虛道士真有仙法,將上天的小道童變成了金萱?”
他突然一怔道:“對了,那個桃子呢?”
吳震指著地上一堆早被踏爛的紅色東西,道:“你可是說那個?”
裴明淮一看,頓足道:“是誰給踩成這樣了?”
吳震道:“發現了金萱碎屍,這裏的人難道還能注意腳下的東西?你一腳,我一腳,那鮮桃經得住這樣一陣踩?不踩成爛泥倒是奇了。”
裴明淮道:“那桃子從空中落下之時,我也瞟了一眼,個頭極大。鮮桃極易爛掉,我想那桃子必定是從附近摘來,還指望著能找到什麼線索。”
吳震又指示幾名捕快,將金萱碎屍收拾起來,送回衙門。裴明淮歎道:“好好一個生日,弄成這樣。可惜了這位金姑娘,飛來橫禍!”
吳震道:“我會令人將這莊園好好搜查一番,晚上再去查驗金萱的屍身。你如果不怕,最好也來。”
裴明淮苦笑道:“她活著的時候是個美貌心善的姑娘,死了也可怕不到哪裏去。”
吳震指了指北樓道:“金萱便是上的這座樓?”
裴明淮道:“正是。她說要去看皮影。”
吳震道:“你們都是看著她進去的?那可有看到她上樓?”
裴明淮皺了皺眉,竭力回憶。“當時我一直在看那清虛道人,隻是眼角餘光掃到她進了北樓。至於後來……”
吳震慫恿道:“你是習武之人,自然眼力好。那北樓上都是雕花窗,大都開著,若她上樓,你有可能注意得到。”
裴明淮想了半日,唯有苦笑。“窗戶雖對著外麵,但樓梯在外麵是全然看不到的。七樓因為是皮影戲,光線必定陰暗,竹簾是放下了的。何況,若有人在你麵前玩那天上盜桃的把戲,估計你也不會注意其他的。你不如去問問裏麵那些戲子,也許還能有些收獲。”
吳震道:“那我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