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眾人聽著他的話,眼裏看著這間精雅至極的女子閨房,鼻端聞著清雅檀香,金萱的屍體尚在一邊,個個都覺得冷澈透骨。
三日後,裴明淮與盧令到了金府,吳震正等著他們。這時蓮池已被掘得亂七八糟,蓮葉也都枯敗不堪了。
裴明淮搖頭歎息,道:“吳震,你還真是一點不風雅。”
吳震冷冷道:“在一具白骨上麵賞蓮就是風雅了?”
盧令失聲道:“下麵真是……”
吳震道:“蓮花池下麵,確實埋著一具女子白骨,一手缺了一指。”
盧令頹然點頭:“想來便是我姑媽。”
吳震道:“那白骨已經十幾年了,骨殖紫黑,想來是被毒殺的。你既是她侄子,便自去替她收殮了吧。”
盧令一揖自去,這幾日間,這風流才子已然憔悴得不成樣子。裴明淮不禁有些黯然,望了他離去,回頭對吳震道:“你不再懷疑他了?你查到金萱在飄香齋所見的是誰了麼?”
“若是他,根本不必要跑那麼遠。”吳震嘿嘿一笑,道,“金萱是有個情郎,但既不是呂譙,也不是盧令。這個人,必定神通廣大,否則不能知道天牢的情況,又買通曹老五和朱習。”
說罷這番話,吳震搖了搖頭,道,“金百萬的家產已去十之八九,看來金百萬暴怒殺女,也是為了這原因。”
裴明淮道:“你是說金萱把金家的家產都給了她情郎?什麼人胃口這麼大?”
吳震搖頭道:“全無線索。”
裴明淮道:“左肅一直下落不明?”
吳震臉色鬱鬱,道:“若真是九宮會設計救他,哪裏還能找到人呢?到了這份上,尉小侯爺哪怕摘了我的腦袋,也無甚用處了。明淮,你怎麼想?”
裴明淮沉吟道:“他這兩日不曾找你?”
吳震搖頭,道:“不曾,我也正提心吊膽呢。”
裴明淮道:“他恐怕是另外有了線索,你也不必管了,我自會去找他。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次確是失職了。”
吳震苦笑道:“不錯,我實在難辭其咎,有什麼罪名,也該認的。”
裴明淮笑道:“這是後話,隻要尉端不揪住你不放,一切都好說。但吳大人,這等事,可不能再發生了。”
他話已說到這份上,吳震又哪裏有不明白的,笑道:“我欠你的人情,可真是越來越多了。”
“你倒是無甚大礙,我跟尉端,都一樣的煩惱。”裴明淮歎道,“逃出三人,死的兩人都無大礙,唯一麻煩的人,卻無蹤無影。”
吳震答得幹脆。“我寧可擔著失職的罪,也不想在這渾水裏麵繼續趟。失職是小,卷進這事,恐怕禍從天降。”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沒想到你吳大人,也忒地膽小了。”
吳震道:“我自然不怕,可我也有家人。難不成我母親一把年紀,還得被我牽連?你又不一樣了。”
裴明淮仍在笑,卻笑得甚是苦澀。“你說差了,吳震。若我裴家有何閃失,那恐怕也是九族之罪,比你更慘烈上百倍。”
吳震打了個寒噤,哪裏還能繼續說下去。他目光掠過滿池蓮花,道:“我一直想不明白,當日那清虛是如何令那滿池蓮花盛放的?”
裴明淮微笑道:“花本來是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知不知道又何妨?”
吳震搖頭道:“我卻偏是愛追根究底之人。你師從道家,據說天師頗善法術,這也是仙法麼?”
裴明淮道:“我師傅去變這蓮花?天師之名,也未免太不值錢了吧?”他望著那些殘敗蓮葉,歎了口氣道:“隻是一池幻夢空花,隻是江湖戲法罷了。看的人眼花目盲,若這法子是金萱想出來的,她也真是聰明。”
吳震道:“我告辭了,有空來找我喝酒?我請客。”
裴明淮笑道:“到大牢?那便免了。”
吳震道:“鶯鶯樓倒也不錯。我後來記起,鶯鶯樓前些時候便有個妓女失蹤,我懷疑金萱的‘碎屍’,便是她的屍身。”
裴明淮點頭道:“有理,尋常女子又怎會讓人看到肩頭胎記?想來如嫣那二人的屍身麵部被蝕,一來是試毒藥,二來我們若再看到金萱之麵,也會認為是相似的事,不會想到是金萱自己一手策劃。”
吳震點頭道:“正是此理。隻是有一件事,我卻想不明白。若那碎屍是從鶯鶯樓的女子身上得來,金萱又怎能知道那女子與自己相似?這件事,隻有常去妓院的男子才能知道。”
裴明淮沉吟道:“九宮會既然肯幫金萱,連上天的道童都能尋來,這等小事,自然不在話下罷?”
吳震緩緩道:“有理。”又問道,“你這就回京麼?”
裴明淮道:“我受人相邀,要去一趟益州。”
吳震奇道:“益州?誰約你去?”
裴明淮道:“薛無憂。”
吳震一楞,正要再問,裴明淮卻道:“你讓呂玲瓏把呂譙的屍身給帶走了?”
“我也就能查到那樣了,她是呂譙的妹子,說要帶哥哥回去好好安葬,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吳震道,“怎麼?”
裴明淮緩緩搖頭,道:“可是,我讓阿蘇去呂家找了,她並沒回京。要按腳程,她早該到了啊。”
吳震道:“呂譙其實本不姓呂,呂玲瓏說的原籍,難不成是……”
“你也不必管這事了,待我尋到玲瓏再說。”裴明淮道,“你既有事就去吧,我也該走了。”
吳震點了點頭,目光卻落到了蓮池之上。“水上飛中了金百萬下的毒,死在這蓮池之中。……盧明珠也埋在這下麵,冥冥之中,這等巧合,也實在……想那盧明珠,年紀輕輕就枉死,一具白骨在這花下埋了若幹年!”
裴明淮淡淡道:“花會開,花也會謝。明明謝了的花,非得要它再開,終究無益。又有什麼不可解的?”
吳震搖了搖頭,道:“你們這些講禪論道的話,我可是不懂了。先走一步了!”
裴明淮目送吳震身影自月洞門後隱去,忽聽腳步聲響,再一抬頭,卻見著尉端隔了蓮池,站在對麵。尉端緩緩道:“明淮,這一回,我們都走眼了。左肅就從我們眼皮子底下溜了去。”
裴明淮道:“什麼?”
尉端道:“你可知道成伯成仁跟人下棋輸了的事?”
裴明淮道:“聽說過,還傳說成伯氣得吐血而亡。不過,也隻是傳聞罷了。”
尉端大聲道:“成伯真死了!我也是今日正好遇到那個替他診治過的大夫才知曉!他說數月以前,成伯已經死了!”
裴明淮怔了怔,道:“那我們見著的成伯……”想起跟他下棋的,確是隻有成仁一人。尉端打斷他道,“這兩兄弟素來不愛見人,見過他們真麵目的甚少,況且他們臉上道道傷痕,誰又會盯著他們細看了?那成伯,便是左肅冒充的!好大膽的計策,真真是偷天換日,左肅一逃脫便立即藏身金府,以免被官兵在鄴都找到。有成仁相助,可謂天衣無縫!”
裴明淮道:“成仁為何要相助?”
“要麼成仁也是那九宮會中人,要麼就是九宮會想辦法買通了他。金萱請他二人,本也是計謀中的一部分!”尉端冷冷道,“你等都隻當他二人乃是配角陪襯,沒料到,他們才是正主兒!”
裴明淮道:“他二人已去,如今立即……”
尉端截道:“以九宮會之能,必定早已布署好接應他們,現在哪怕是派兵去追,也已遲了。”
裴明淮又怎會不明此節,隻得歎息一聲。尉端厲聲道:“此事決不能就此了結,照我看來,後患無窮,你我得再好好商議。當年能走得一個左肅,安知還有沒有走掉旁人?平原王的事,可從沒真正了結過!”
裴明淮道:“說得是。”
尉端見他神色恍惚,道:“你怎麼了?”
裴明淮笑道:“我隻是在想,與金萱在飄香齋相會的男子,究竟是誰?”
尉端道:“那你認為是誰?吳震的解釋雖合情合理,我卻多少有些疑慮。他要做個假帳,也容易得很。曹老五說那人身形頗高,吳震不也是麼?”
裴明淮微微搖頭,道:“這便隻有地下的金萱才知道了。”
他望著麵前那些蓮葉,笑了一笑。
花開花謝,緣起緣滅,又怎生由得人。
各人有各人的緣,各人有各人的孽,誰又顧得了誰。
——偷天劫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