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阮小七殺入內苑深宮裏麵,搜出一箱,卻是方臘偽造的平天冠、袞龍袍、碧玉帶、白玉珪、無憂履。阮小七看見上麵都是珍珠異寶,龍鳳錦文,心裏想道:“這是方臘穿的,我便著一著也不打緊。”便把袞龍袍穿了,緊上碧玉帶,著了無憂履,戴起平天冠,卻把白玉圭插放懷裏,跳上馬,手執鞭,跑出宮前。三軍眾將隻道是方臘,一齊鬧動,搶將攏來看時,卻是阮小七。眾皆大笑。這阮小七也隻把做好嬉,騎著馬東走西走,看那眾將多軍搶擄。正在那裏鬧動,早有童樞密帶來的大將王稟、趙譚,入洞助戰。聽得三軍鬧嚷,隻說拿得方臘,逕來爭功。卻見是阮小七穿了禦衣服,戴著平天冠,在那裏嬉笑。王稟、趙譚罵道:“你這廝莫非要學方臘,做這等樣子!”阮小七大怒,指著王稟、趙譚道:“你這兩個直得甚鳥!若不是俺哥哥宋公明時,你這兩個驢馬頭,早被方臘已都砍下了。今日我等眾將弟兄,成了功勞,你們顛倒來欺負!朝廷不知備細,隻道是兩員大將來協助成功。”王稟、趙譚大怒,便要和阮小七火並。當時阮小七奪了小校槍,便奔上來戳王稟。呼延灼看見,急飛馬來隔開。已自有軍校報知宋江,飛馬到來。見阮小七穿著禦衣服,宋江、吳用喝下馬來,剝下違禁衣服,丟去一邊。宋江陪話解勸。王稟、趙譚二人,雖被宋江並眾將勸和了,隻是記恨於心。
後來,王稟和趙譚報複、排擠阮小七:又有阮小七受了誥命,辭別宋江,已往蓋天軍做都統製職事。未及數月,被大將王稟、趙譚懷挾幫源洞辱罵舊恨,累累於童樞密前訴說阮小七的過失:“曾穿著方臘的赭黃袍,龍衣玉帶,雖是一時戲耍,終久懷心造意。”待要殺他。“亦且蓋天軍地僻人蠻,必致造反。”童貫把此事達知蔡京,奏過天子,請降了聖旨,行移公文到彼處,追奪阮小七本身的官誥,複為庶民。
從《水滸傳》中的描寫可以看出,王稟是宋軍中一員大將,孔武有力、驍勇善戰,為國為民立下了汗馬功勞,被施耐庵寫進了著名小說《水滸傳》中,這是一種莫大的肯定。當然官方也沒有漠視王稟的輝煌戰績,不但追封王稟為安化郡王,諡忠壯;子王荀勅贈右武大夫、恩州刺史;其孫王沆襲封安化郡王,賜第鹽官,王氏也由此為成海寧巨族。讓王國維遺憾的是,王稟如此建功立業,卻未能列入《宋史列傳》,這讓他一直耿耿於懷。為彰顯“靖康之局之所以得支一年者,公延之也”的王稟之“勳績忠烈”,特查考名誌,為之補傳。這篇“宋史忠義傳王稟補傳”後來收入王國維的《觀堂集林》中。
“我王氏失其職,世為農商”
正應上了一句老話:窮不出五服,富不過三世。海寧大家王國維家族到了南宋之後,開始家道中落。王國維說:“自宋之亡,我王氏失其職,世為農商,以迄於府君。”
“府君”就是指王國維的父親王乃譽,就是說從父親這一輩開始,王家開始為農為商,過起了最普通的平凡日子。父親王乃譽對王國維影響最深,王國維的弟弟王國華後來說:“先兄一生淡名利,寡言笑,篤誌墳典,一本天性,而弱冠內外,其有承於先君子者尤眾。”應該說,不隻是性情,王國維一生中的不少學術興趣都在早年打下基礎,這和他父親的影響分不開。王乃譽對西學和致用之學的開放心態,也指明了王國維此後鑽研西方哲學以及治學的方向。王乃譽對金石書畫的喜好與王國維後來傑出的甲骨、敦煌、石鼓研究也不無關係。王國維居鄉的最後幾年,由於國家危機日益深重,父子兩人對時事和經世之法都非常關注。他最後雖然以學術成名,但木訥少言的他與熟悉的朋友最願意討論的還是時政話題,這其中也有著其父早年的影子。雖然王國維畏縮的性格和後來科場的失利讓父親對兒子滿腹牢騷,但是這也是那個時代父子關係最平常的表現。王乃譽對兒子也算了解,他曾說兒子“以其性訥鈍,好談時務,嗜古籍而不喜於帖括,以期通達中西要務以自立”。可以說王國維以後的成就就在於他能夠通達中西,這全是王乃譽因材施教的結果。王乃譽和天下的父親一樣望子成龍,但他絕沒想到兒子會以學術博得如此大名。在兒子又一次科考失敗之後,他曾失望地說:“不患吾身之死,而患吾身之後,子孫繼起不如吾……蓋求才難,而欲子弟才過其父為尤難。”在這一點上王乃譽確實是看走了眼,王國維實在是大大地給王家光宗耀祖。在今天的海寧王國維紀念館中,王乃譽的生平事跡被很鄭重地介紹出來,但他明顯是沾了兒子的光。要不是王國維,對一般的讀者來說,誰知道這個王乃譽是何許人也?如同當年為遠祖王稟補傳一樣,王國維也為其父補作一篇小傳:
先太學君行狀
曾祖,國學生, 封朝議大夫建臣;祖,國學生溶;本生祖,國學生瀚;父,國學生嗣鐸;本生父,國學生嗣旦。
君姓王氏,諱乃譽,字與言,號蓴齋,晚字承宰,號娛廬,浙江海寧州人。遠祖稟,宋靖康中,以總管守太原,城陷,死之,贈安化郡王。孫沆,隨高宗南渡,賜第鹽官,遂為海寧人焉。自宋之亡,我王氏失其職,世為農商,以迄於府君。府君少貧甚,又遭“粵匪”之亂,年十三,隨先本生曾祖父、先大父避兵於上海。既而先曾祖父先大父相繼物故,君號咷呼籲,丐於親故斂。後益轉徙,無聊,遂習賈於茶漆肆。“粵匪”既平,其肆自上海遷於寧之硤石鎮,君始得於貿易之暇,攻書畫篆刻詩古文辭。會戚屬有令江蘇溧陽縣者,延府君往佐之,前後凡十餘年。由是遍遊吳越間,得盡窺江南北諸大家之收藏。自宋、元、明、國朝諸家之書畫,以至零金殘石,苟有所聞,雖其主素不識者,必叩門造訪,摩挲竟日以去,由是技益大進。年四十,歸,遂不複出。唯一遊金陵,一沿桐江,觀富春山,登釣台,皆不數月而歸。歸後,日臨帖數千字,間於素紙作畫,躬養魚種竹,以為常課。君自三十以後,始作日記,至易簣前一日止,蓋三十年如一日焉。君於書,始學褚河南、米襄陽,四十以後專學董華亭、婁東為近。又嚐渭自馮墨香《國朝畫識》、蔣霞竹《墨林今話》後,近世畫人亦頗有足傳者,故就平生所見近人書畫,考其姓氏爵裏,且評隙(騭)其所詣,為《遊目錄》十卷,又有詩集二卷,文若幹篇,稿藏於家。君自光緒之初,睹世變日亟,亦喜談經世之學,顧往往為時人所詬病,聞者輒掩耳去,故獨與兒輩言之。今日所行之各新政,皆藐孤等二十年前膝下所習聞者也。
嗚呼!君於孤貧之中,閾閿之內,克自樹立,其所成就,雖古人無以遠過,而年不躋於中壽,名不出於鄉裏,是亦可哀也已!
君娶淩氏,生子國維;繼娶葉氏,生國華;女一,適同裏陳汝聰;孫,三人,潛明、高明、貞明。君生於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卒於光緒三十二年丙午,得年六十歲。將以其年十月葬於海寧城北黎步橋之東原。伏冀海內賢哲錫以誌傳,以光諸泉壤,豈惟藐孤,世世孫孫亦感且不朽!
孤國維泣血敬狀。
在這份短短的《先太學君行狀》中,王國維為乃父勾勒出一個淡淡的輪廓:擅長書畫金石,詩文亦頗有素養。據《王國維日記》記載:其父還會“唱曲、吹洞簫”,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多麵手,所有的這一切全是自學而成,就顯得更加可貴。王乃譽對王國維從小到大都有許多意見,日記中也不乏這樣的記錄,在致“藕塘族叔”的信中雲:“大兒(王國維)館於同城沈都戎許,教授。以其性訥鈍,好談時務,嗜古籍而不喜對不起帖括……以期通達中西要務以自立。”他從減輕“一家十口”經濟負擔著眼,總希望靜安盡早就業,這在他的日記中表現得最鮮明:“是日靜安有致在日教習湯頓書,內述時事,而又自陳委曲所誌。餘殊(以)為非,三四止之……當思今天下亂亡未已,即外洋內變,亦非十年不靖。現隻第一求度衣食,不必妄攀援登進。第二要乘此時專一學問十年,平後,出而用世,未晚也……每見身敗無補者也矣,當警餘言。”在這裏,王乃譽提到的“攀援登進”是否意味著其時王國維已有赴日留學之類的籌謀?乃譽從“第一求度衣食”角度考慮進行勸阻,由此看來,父子間的矛盾當時明顯存在。
另有一事也值得一提:王國維自少年時就致力於考據之學,這也為其父所不喜,王乃譽曾在日記中特別記了一筆:“見麗南親家,因說各事。子佛讚兒不去口,餘不以為然。髫年須文學(或字)光昌,不應走入考據。”隨後又有一記:“見靜條駁俞(俞樾)《群經平議》,太率直,既自是,又責備人。至論筆墨,若果有確見,宜含蓄謙退以書。否則,所言非是,徒自取妄;即是,亦自尊太過,必至招光集忌。故(須)痛戒此習。”一個“髫年”學童竟與皤皤耆宿一論高低,才學暫且不論,天才異秉在這裏透露的膽識實在令人欽佩。可其父竟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這樣的父親竟然時時得意於自己的耕讀傳家,不知道王乃譽是出自什麼樣的一種文化心理。但在另一方麵,他確實又是一個十足的文化人,愛竹成癡,一再宣稱:“竹為我中國獨產之植物,宜乎畫,將後或可冠絕地球。”除竹之外他又獨愛水仙,曾錄明畫家陸治“水仙”詩一首:
暖吹羅袖玉生春,
綽戀臨風浴露新。
若非洛水雲中見,
疑是襄王夢裏人。
王乃譽將自己在詩書畫上的藝術感悟手把手地傳授給王國維,這一點從他的日記中也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如某日日記如此記載:“初為靜(靜安)指示作字之法。遊衍隨意,尚不足。蓋久閑欲驟坐定甚難。可知懶惰害人,而人不自覺,猶馬之脫轡、鷹之脫韝,一縱不可複收。少年宜自懲戒也。”隨後又有一記:“上樓,見靜兒作書,竟無是處。稍示之,猶不見其工整,況腴潤端厚何可得耶?”當麵講,當麵改,多方誘掖,宛若一位啟蒙老師,其實他正是王國維的啟蒙老師,他督促少年王國維每日作書作畫,並為他講解《畫征錄》與《題畫詩》之類藝術啟蒙讀物,通過“紅杏枝頭春意鬧”等名詩絕句談詩書畫境界。家中也常常高朋滿座,談書畫技藝,論為文之道,一種濃濃的藝術氛圍讓王國維從小置身其中深受啟發,後來他寫出《人間詞話》這樣的巨著,與童年的經曆緊密相關。
有虞氏的三十三世孫
貴族品格隻能來自於貴族祖先,陳寅恪始祖胡公滿為有虞氏三十三世孫,武王克商以後以元女太姬配之,封諸陳,後代子孫以封地為姓。到了漢代,滿公四十二世孫陳仲弓實,曾為漢太邱長,封穎川郡,眾孫們都以賢德著稱,成為當地望族,所謂“由是以穎川為族望”。又經過三十二世的承傳,旺公一代遷至江州義門,這時候曆史已進入唐玄宗年代,開元十九年(公元731年),福州刺史陳檀之子旺自江西廬山再遷至時江州潯陽縣太平鄉永清村常樂裏艾草坪。陳氏真正的興旺正是在這片長滿了青青艾草的土地上。據信旺公是得了高人的指點,這一點成了陳家篤信不移的家族傳說,一代一代口口相傳:
旺公八歲那年,有一次隨祖父伯宣到廬山去打獵。那天秋風呼嘯落葉蕭蕭,一行人在廬山上收獲不小。到了天色晦暗的時候,伯宣招呼眾族人一同抬著獵物回家。轉過一個古木參天的山口,突然一陣陰風撲麵而來,一個鶴發童顏、白須飄飄的長者似乎從天而降把眾人嚇了一跳。大家屏住呼吸,將目光投向祖父伯宣。伯宣並不慌張,而是讓身後的族人安靜下來,他麵帶微笑迎上前拱手施禮。長者也還之以禮,然後坦然相告:廬山並非久居之地,不遠處的“常樂裏”才是宜居之地。伯宣謝過長者,回家後與族人相商,眾人當即騎馬前往“常樂裏”:四麵青山仿佛一道屏障庇護著這一大片肥沃而安靜的土地,大地上野花繽紛艾草清涼,確實是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伯宣當機立斷對族人說:“馬上遷居此地,否則要不了多久此地肯定將被他族占有。”眾人立馬回家取來材料圈地造屋——不久,這片土地便成了人歡馬叫、炊煙嫋嫋的人間樂土,後世便稱此地“義門陳”,“義門陳”的輝煌便從此開始:據統計,截至鹹平四年(1001年),陳氏一門科舉及第在朝為官者竟達到了四百三十人之眾。僅宋仁宗慶曆四年(1044年),“義門陳”就有四百零三人應舉,其中在朝廷擔任要職的有十八人,另至各地擔任刺史、司馬、參軍、縣令者二十九人。 曆唐宋兩代之後,艾草坪的“義門陳”聚族三千九百餘口,十九世同居,成為當地望族,一直到嘉祐七年(1062年),在文彥博、包拯、範師道、呂海的建議下,宋仁宗出於抑製“義門陳”和教化天下的雙重考慮,下旨“分莊天下”。同年七月初三,在江南西路轉運使謝景初等人的監護和督促下,前後經半年多時間,義門陳氏的十二行派拆解為二百九十一個小莊,而後挨派抓鬮分遷各地。就這樣,曾經名震天下的義門陳氏被拆分到了全國各地。宋仁宗賦《敕賜義門分莊詩》一首,曰:
江州久著義門莊,莊上分莊歲月長。
蒂固根深誰與並,珠輝玉朗孰同行?
謾誇詩禮追鄒魯,須信簪纓賽謝王。
子姓各知遵義範,永於舜後有重光。
“義門陳”就這樣成了曆史名詞,成為各地陳氏後裔的家族記憶。其中,遷閩始祖魁公一支便是陳寅恪家族的由出宗係。幾經輾轉,初祖文光辭世後,騰遠來到了江西義寧謀生。同行的還有兩個老鄉,一個姓何,一個姓邱。三人結拜為兄弟,同吃同住同勞動,親密無間,提攜互助,組成了一個特殊的大家庭,直到三十多年後,三兄弟才像普通人家一樣分成數戶居住。分家時還立有分家契約,據說,直到新中國成立前,一戶何姓人家還保存有他們家族的那份契約。
生活安定、子孫滿堂,陳騰遠心中一個久遠的讀書夢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這位因為父親早逝而不得不放棄學業的陳門子弟,和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把參加科考、封官晉爵、光宗耀祖視為人生正途。當初他來到義寧時,將父親陳文光留下的書籍全部背來,而生活用品卻帶得很少。線裝書分外沉重,一路上他不停地歇息,惹得兩位同鄉發笑,嘲笑他去外鄉吃苦謀生,帶著如此沉重的書卷有何用?又不是赴京趕考。但是騰遠卻不為所動,也不讓他們幫忙,一路上再苦再累也不舍得丟掉一本書。早年間父親傳給他的耕讀之夢早已融進了他的血脈之中,在他看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也是陳氏一族代代相傳的文化品格,在陳騰遠身上得到加倍凸顯。不管白天墾荒如何辛苦,每到夜幕降臨、月光如水的夜晚,勞累了一天的陳騰遠就會在同鄉的鼾聲中打開書卷,伴著搖搖孤燈與秋蟲唧唧一直讀到雄雞高唱,這種半耕半讀的習慣一直伴隨著他的一生。《義門陳氏宗譜》這樣記載他:“陳騰遠年七十始循例入太學,以繼先世科甲家聲。”雖然他最終並沒有留名青史,但是他的耕讀之夢卻在子孫身上得到延續,特別是那個老來得到的兒子:陳克繩。
克繩是陳騰遠的長子,為人忠厚老實,在讀書上極有天分。但是參加科考卻屢試不中,痛苦無奈之際,他遵父囑修建了鳳竹堂——《義門陳氏宗譜》這樣記載:“鯤池(陳騰遠)公壯歲遷寧,始擇居於護仙源,雖川源秀麗,係在崇山峻嶺之間,且基址狹隘,其屋僅堪容膝。時公年已八十有三,嚐語諸子曰:吾少壯來寧,曆數十年之辛勤,雖精神不衰,今蒼然為八十餘之老翁矣,惜未建一堂屋,上以妥先靈,下以聚兒孫,爾曹識之”。這是陳騰遠的心願,也是克繩的心願。對他來說,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在風水先生幫助下,他們終於找到一處風水寶地:這就是現在的竹塅。
竹塅這個地方山環水抱,一叢叢鳳尾竹在溪邊、在山腳下搖曳。當年九月確定了地基之後立馬開工,到了第二年的五月“鳳竹堂”斷水落成,年愈八旬的陳騰遠感歎道:“人雲安居樂業,今日我家堂屋落成,祖宗得有憑依矣!兒孫得有棲息矣!吾亦得以優遊杖履矣!雖少壯勤勞,暮年創此一屋,願亦慰矣!”騰遠去世後,克繩繼承家業家風,“建仙源書屋,撥田租為膏火”,“倡修祠宇,修考棚,立義渡,起浮橋,辟桐樹嶺路,主修陳氏譜牒”,在陳氏家族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臨終時特別囑咐家人將他安葬在陳家大屋背後山林中,他要看著他子孫走向顯達、顯貴和顯赫。他的夢想最終在兒子陳規 身上得以實現,這也是他三個兒子中唯一成活的獨子。這個陳寅恪家族晚清崛起、承前啟後的關鍵人物,與自己的父輩及祖父輩完全不同,他從小就在克繩的關心下得以接受良好的教育,雖無意出仕卻天資聰穎。陳克繩從自己及祖輩學業上的失敗看到了問題的關鍵,他傾盡所有的精力與財力培養這個好學上進的兒子,這也是他盡心盡力修築“鳳竹堂”的意義所在。時間已經到了1793年, 中國人仍在孔儒的夢魘中昏睡。而在這時候,起源於“希臘城邦”的歐洲文明開始濫觴。這種文明從萌芽初發就與中國農耕文明呈現完全不同的形態,它的核心是公民與權利,這也是民主政治的胚胎。印刷術與紙質書的普及最終導致文藝複興,文藝複興又徹底解放了人的精神桎梏,信奉科學真理成為潮流,工業革命的到來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隨後蒸汽機與電力的發明、發現,輪船的海上航行與火車的鐵路運輸,殖民胃口空前暴漲。傍海民族向來青睞大海,是海上弄潮兒,水的靈動與開闊一如他們的思想與心胸,挾工業文明的豪氣與霸氣,讓他們對仍在昏睡中的東方古國湧起覬覦之心。遠東遼闊無邊的市場令人眼紅,鴉片作為在中國最暢銷的商品即將成為一場戰爭的導火索。從精神到肉體被大工業文明武裝的大英帝國,根本不把梳辮子的中國男人與裹小腳的中國娘們放在眼裏,一場李鴻章所說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即將到來,就在這時候,一個在中國近代史上必須記住的名人在這片鳳尾竹搖曳的山溪邊誕生了。這個人物就是改變了陳氏家族命運的關鍵人物,他就是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那是道光十一年(1831年)農曆正月十八的晚上,下竹塅人見到上竹塅陳家大屋上空紅彤彤一片,還以為是失火了,全都趕去救火,到陳家以後發現原來根本就沒有失火。可巧人們趕上了陳寶箴的出生,說是在其呱呱墜地大聲啼哭的那一刻,那片紅色也就消隱不見了。民間傳說給陳寶箴的出生蒙上一層詭異的色彩,他的真實性你其實不必去考證,你隻需明白,這個男孩子肯定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否則民間不可能編造出與他有關的離奇傳說。
傳說後麵是傳奇
陳寶箴從小天資聰穎,不負長輩厚望,二十歲時赴南昌參加鄉試,金榜題名中得舉人。也就在這一年,洪秀全領導的太平軍占領了附近的永寧縣,陳寶箴的父親陳偉林仿效曾國藩組織鄉勇創辦了義寧團練,陳寶箴幫助父親管理這支團練隊伍,他將書中學得的知識靈活巧妙地運用到軍事對陣之中,在團練隊伍中獲得極高的聲望。陳偉林病故後,陳寶箴理所當然地接手了團練,在與石達開對戰中,雖然他損失慘重,並且丟失了義寧縣城,但是他英勇善戰的軍事智慧與指揮能力讓曾國藩剮目相看。1862年秋,在好友郭嵩燾的舉薦下,陳寶箴以舉人身份前往安徽安慶拜見曾國藩,兩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不久,陳寶箴入曾國藩幕府,後經曾國藩舉薦,步步高升,最終官至湖南巡撫。讓陳寶箴青史留名的大事件,正是發生在湖南巡撫任上,它就是後來有目共睹的“湖南新政”——“湖南新政”的實施讓陳寶箴在晚清政壇紅極一時,最終卻為他招來殺身之禍。
陳寶箴的“湖南新政”是清政府“清末新政”影響下實施的全麵變革,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後,慈禧西逃。這份慘痛經曆對慈禧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對她的精神來說是一次重創,對岌岌可危的清政權也是一次重創,慈禧本能的反應就是改革。不改革再沒有出路,這幾乎是朝廷上下的共識,連一向保守的守舊派也不得不參與改革。所謂的改革,就是被動地被迫地向歐洲文明妥協,從體製上來一次最徹底的革新。這一次妥協不能僅僅從經濟上著手,而是從經濟文化、政治製度上多重齊下,這是慈禧痛定思痛後做出的決定——這實際上就是對當初鎮壓戊戌變法的徹底否定。改革政體,第一次被清廷提高到議事日程。這一番改革後來被曆史學家稱為“清末新政”——它的“新”是從洋務運動中派生出來:不但要改革經濟,更要改變製度,甚至是政治製度。中國曆史就這樣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推進著,向前趔趔趄趄走了幾步。時間到了1901年1月,慈禧太後開始行動了,她用光緒皇帝的名義頒布上諭,命令督撫以上大臣就朝章國政、吏治民生、學校科舉、軍製財政等問題詳細議奏。三個月後又下令成立了以慶親王奕劻為首的“督辦政務處”,作為籌劃推行“新政”的專門機構,任命李鴻章、榮祿、昆岡、王文韶、鹿傳霖為督辦政務大臣,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為參與政務大臣,總攬一切“新政”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