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蓋朗琪羅(2 / 3)

這種駭人的衛生,果如他的父親所預料,使他老是患病。在他的信劄中,人們可以看出他生過十四或十五次大病。他好幾次發熱,幾乎要死去。他眼睛有病,牙齒有病,頭痛,心病。他常為神經痛所苦,尤其當他睡眠的時候;睡眠對於他竟是一種苦楚。他很早便老了。四十二歲,他已感到衰老。四十八歲時,他說他工作一天必得要休息四天。他又固執著不肯請任何醫生診治。

他的精神所受到這苦役生活底影響,比他的肉體更甚。悲觀主義侵蝕他。這於他是一種遺傳病。青年時,他費盡心機去安慰他的父親,因為他有時為狂亂的苦痛糾纏著。可是彌蓋朗琪羅底病比他所照顧的人感染更深。這沒有休止的活動,累人的疲勞,使他多疑的精神陷入種種迷亂狀態。他猜疑他的敵人,他猜疑他的朋友。他猜疑他的家族,他的兄弟,他的嗣子;他猜疑他們不耐煩地等待他的死。

一切使他不安他的家族也嘲笑這永遠的不安。他如自己所說的一般,在“一種悲哀的或竟是癲狂的狀態”中過生活。痛苦久了,他竟嗜好有痛苦,他在其中覓得一種悲苦的樂趣:

“愈使我受苦的我愈歡喜。”

對於他,一切都成為痛苦底題目,——甚至愛,甚至善。

“我的歡樂是悲哀。”

沒有一個人比他更不接近歡樂而更傾向於痛苦的了。他在無垠的宇宙中所見到的所感到的隻有它。世界上全部的悲觀主義都包含在這絕望的呼聲,這極端褊枉的語句中。

“千萬的歡樂不值一單獨的苦惱!”

“他的猛烈的力量,Condivi說,把他和人群幾乎完全隔離了。”

他是孤獨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愛人;他不被人愛。人們對他又是欽佩,又是畏懼。晚年,他令人發生一種宗教般的尊敬。他威臨著他的時代。那時,他稍微鎮靜了些。他從髙處看人,人們從低處看他。他從沒有休息,也從沒有最微賤的生靈所能享受的溫柔——即在一生能有一分鍾的時間在別人底愛撫中睡眠。婦人底愛情於他是無緣的。在這荒漠的天空,隻有Vittoria Colonna底冷靜而純潔的友誼,如明星一般照耀了一刹那。周圍盡是黑夜,他的思想如流星一般在黑暗中劇烈旋轉,他的意念與幻夢在其中回蕩。貝多芬卻從沒有這種情境。因為這黑夜即在彌蓋朗琪羅自己的心中。貝多芬底憂鬱是人類底過失;他天性是快樂的,他希望快樂。彌蓋朗琪羅卻是內心憂鬱,這憂鬱令人害怕,一切的人本能地逃避他。他在周圍造成一片空虛。

這還算不得什麼。最壞的並非是成為孤獨,卻是對自己亦孤獨了,和自己也不能生活,不能為自己底主宰,而且否認自己,與自己鬥爭,毀壞自己。他的心魂永遠在欺妄他的天才。人們時常說起他有一種“反對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實現他任何偉大的計劃。這宿命便是他自己。他的不幸底關鍵足以解釋他一生底悲劇——而為人們所最少看到或不敢去看的關鍵,——隻是缺乏意誌和賦性懦怯。

在藝術上,政治上,在他一切行動和一切思想上,他都是優柔寡斷的。在兩件作品,兩項計劃,兩個部分中間,他不能選擇。關於於勒二世(Jules II)底紀念建築,聖·洛朗查底屋麵,梅迭西斯底墳墓等等的曆史都足證明他這種猶豫。他開始,開始,卻不能有何結果。他要,他又不要。他才選定,他已開始懷疑。在他生命終了的時光,他什麼也沒有完成:他厭棄一切。人家說他的工作是強迫的;人家把朝三暮四,計劃無定之責,加在他的委托人身上。其實如果他決定拒絕的話,他的主使人正無法強迫他呢。可是他不敢拒絕。

他是弱者。他在種種方麵都是弱者,為了德性和為了膽怯。他是心地怯弱的。他為了種種思慮而苦悶,在一個性格堅強的人,這一切思慮全都可以丟開的。因為他把責任心誇大之故,便自以為不得不去幹那最平庸的工作,為任何匠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工作。他既不能履行他的義務,也不能把它忘掉。

他為了謹慎與恐懼而變得怯弱。為於勒二世所稱為“可怕的人”,同樣可被伐薩利稱做“謹慎者”,——“使任何人,甚至使教皇也害怕的”人會害怕一切。他在親王權貴麵前是怯弱的,——可是他又最瞧不起在親王權貴麵前顯得怯弱的人,他把他們叫做“親王們底荷重的驢子”。——他要躲避教皇;他卻留著,他服從教皇。他容忍他的主人們底蠻橫無理的信,他恭敬地答複他們。有時,他反抗起來,他驕倣地說話;——但他永遠讓步。直到死,他努力掙紮,可沒有力量奮鬥。教皇克萊芒七世(Clement VII)——和一般的意見相反——在所有的教皇中是對他最慈和的人,他認識他的弱點;他也憐憫他。

他的全部的尊嚴會在愛情前麵喪失。他在壞蛋前麵顯得十分卑怯。他把一個可愛的但是平庸的人,如Tommaso de\\u0027Cavalieri當做一個了不得的天才。

至少,愛情使他這些弱點顯得動人。當他為了恐懼之故而顯得怯弱時,這怯弱隻是——人們不敢說是可恥的——病苦得可憐的表現。他突然陷入神誌錯亂的恐怖中。於是他逃了,他被恐怖逼得在意大利各處奔竄。一四九四年,為了某種幻象,嚇得逃出翡冷翠。一五二九年,翡冷翠被圍,負有守城之責的他,又逃亡了。他一直逃到佛尼市。幾乎要逃到法國去。以後他對於這件事情覺得可恥,他重新回到被圍的城裏,盡他的責任,直到圍城終了。但當翡冷翠陷落,嚴行流戍放逐,雷厲風行之時,他又是多麼怯弱而發抖!他甚至去恭維法官Valori,那個把他的朋友,高貴的 Battista della Palla處死的法官。可憐啊!他甚至棄絕他的友人,翡冷翠底流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