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他對於他的恐怖感到極度的羞恥。他瞧不起自己。他憎厭自己以致病倒了。他要死。人家也以為他快死了。
但他不能死。他內心有一神癲狂的求生的力量,這力量每天會蘇醒,求生,為的要繼續受苦。——他如果能不活動呢?但他不能如此。他不能不有所行動。他行動。他應得要行動。——他自己行動麼?——他是被動!他是卷入他的癲癇的熱情與矛盾中,好似但丁底獄囚一般。
他應得要受苦啊!
“使我苦惱罷!苦惱!在我過去,沒有一天是屬於我的!”
他向神發出這絕望的呼號:
“神喲!神喲!誰還能比我自己更透入我自己?”
如果他渴望死,那是因為他認為死是這可怕的奴隸生活底終極之故。他講起已死的人時真是多麼豔羨!
“你們不必再恐懼生命底嬗變和欲念底轉換……後來的時間不再對你們有何強暴的行為了;必需與偶然不再驅使你們……言念及此,能不令我豔羨?”
“死!不再存在!不再是自己!逃出萬物底桎梏!逃出自己的幻想!”
“啊!使我,使我不再回複我自己!”
他的煩躁的目光還在京都博物館中注視我們,在痛苦的臉上,我更聽到這悲愴的呼聲。
他是中等的身材,肩頭很寬,骨骼與肌肉突出很厲害。因為勞作過度,身體變了形,走路時,頭往上仰著,背傴僂著,腹部突向前麵。這便是畫家Francois de Hollande底肖像中的形象:那是站立著的側影,穿著黑衣服;肩上披著一件羅馬式大氅;頭上纏著布巾;布巾之上覆著一頂軟帽。
頭顱是圓的,額角是方的,滿著皺痕,顯得十分寬大。黑色的頭發亂蓬蓬地虯結著。眼睛很小,又悲哀,又強烈,光彩時時在變化,或是黃的或是藍的。鼻子很寬很直,中間隆起,曾被Torrigiani底拳頭擊破。從鼻孔到口角有很深的皺痕,嘴巴生得很細膩,下唇稍稍前突。鬢毛稀薄,牧神般的胡須簇擁著兩片顴骨前突的麵頰。
全部臉相上籠罩著悲哀與猶豫的神情,這確是詩人Tasse時代底麵目,表現著不安的,被懷疑所侵蝕的痕跡。淒慘的目光引起人們底同情。
同情,我們不要和他斤斤較量了罷。他一生所希望而沒有獲到的這愛情,我們給了他罷。他嚐到一個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難。他目擊他的故鄉淪陷。他目擊意大利淪於野蠻民族之手。他目擊自由之消滅。他眼見他所愛的人一個一個地逝世。他眼見藝術上的光明,一顆一顆地熄滅。
在這黑夜將臨的時光,他孤獨地留在最後。在死的門前,當他回首瞻望的時候,他不能說他已做了他所應做與能做的事以自安慰。他的一生於他顯得是白費的。一生沒有歡樂也是徒然。他也徒然把他的一生為藝術底偶像犧牲了。
沒有一天快樂,沒有一天享受到真正的人生,九十年間的巨大的勞作,竟不能實現他夢想的計劃於萬一。他認為最重要的作品沒有一件是完成的。運命嘲弄他,使這位雕塑家有始有終地完成的事業,隻是他所不願意的繪畫。在那些使他驕傲使他苦惱的大工程中,有些——(如《比士之戰》底圖稿,於勒二世底銅像)——在他生時便毀掉了,有些——(於勒二世底墳墓,梅迭西斯底家廟)——是可憐地流產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隻是他的思想底速寫而已。
雕塑家Ghiberti在他的注解中講述一樁故事,說德國Anjon公爵底一個鏤銀匠,具有可和“希臘古雕塑家相匹敵”的手腕,暮年時眼見他灌注全生命的一件作品毀掉了。——“於是他看到他的一切疲勞都是枉費;他跪著喊道“喲吾主,天地底主宰,不要再使我迷失,不要讓我再去跟從除你以外的人;可憐我罷!’立刻,他把所有的財產分給了窮人,退隱到深山中去,死了……”
如這個可憐的德國鏤銀家一樣,彌蓋朗琪羅到了暮年,悲苦地看著他的一生,他的努力都是枉費,他的作品未完的未完,毀掉的毀掉。
於是,他告退了。文藝複興睥睨一切的光芒,宇宙底自由的至髙至上的心魂,和他一起遁入“這神明的愛情中,他在十字架上張開著臂抱迎接我們”。
“頌讚歡樂”底豐滿的呼聲,沒有嘶喊出來。於他直到最後的一呼吸永遠是“痛苦底頌讚”,“解放一切的死底頌讚”。他整個地戰敗了。
這便是世界底戰勝者之一。我們,享受他的天才底結晶品時,和享受我們祖先底功績一般,再也想不起他所流的鮮血。
我願把這血滲在大家眼前,我願舉起英雄們底紅旗在我們的頭上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