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感痛苦。那時代底信劄證明他的狂亂的失望,決非他神明般的思想能夠解救的了:
“我的精神處在極度的苦惱中。一年以來,我從教皇那裏沒有拿到一文錢;我什麼也不向他要求,因為我的工作進行的程度似乎還不配要求酬報。工作遲緩之故,因為技術上發生困難,因為這不是我的內行。因此我的時間是枉費了的。神佑我!”
他才畫完《洪水》一部,作品已開始發黴:人物底麵貌辨認不清。他拒絕繼續下去。但教皇一些也不原諒。他不得不重新工作。
在他一切疲勞與煩惱之外,更加上他的家族底糾纏。全家都靠了他生活,濫用他的錢,拚命的壓搾他。他的父親不停地為了錢的事情煩悶,呻吟。他不得不費了許多時間去鼓勵他,當他自己已是病苦不堪的時候。
“你不要煩躁罷,這並非是人生遭受侮弄的事情……隻要我自己還有些東西,我決不令你短少什麼……即使你在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全都喪失了,隻要我存在,你必不至有何缺乏……我寧願自己貧窮而你活著,決不願具有全世界底金銀財富而你不在人世。如你不能和其餘的人一樣在世界上爭得榮譽,你當以有你的麵包自足,不論貧與富,當和基督一起生活,如我在此地所做的那樣,因為我是不幸的,我可既不為生活發愁亦不為榮譽——即為了世界——苦惱;然而我確在極大的痛苦,與無窮的猜忌中度日。十五年以來,我不曾有過一天好日子,我竭力支撐你;而你從未識得,也從未相信。神寬恕你們眾人!我準備在未來,在我存在的時候,永遠同樣的做人,隻要我能夠!”
他的三個弟弟都依賴他。他們等他的錢,等他為他們覓一個地位;他們毫無顧忌地浪費他在翡冷翠所積聚的小資產;他們更到羅馬來依附他;Buonarroto與Giovan Simone要他替他們購買一份商業的資產,Gismondo要他買翡冷翠附近的田產。而他們絕不感激他:似乎這是他欠他們的債。彌蓋朗琪羅知道他們在剝削他;但他太驕傲了,不願拒絕他們而顯出自己的無能。那些壞蛋還不安分守己呢。他們行動乖張,在彌蓋朗琪羅不在家的時候虐待他們的父親。於是彌蓋朗琪羅暴跳起來。他把他的兄弟們當作頑童一般看待,鞭笞他們。必要時他也許會把他們殺死。
“Giovan Simone,
常言道,與善人行善會使其更善,與惡人行善會使其更惡。幾年以來,我努力以好言好語和溫柔的行動使你改過自新,和父親與我們好好地過活,而你卻愈來愈壞了……我或能細細地和你說,但這不過是空言而已。現在不必多費口舌,隻要你確切知道你在世界上什麼也沒有;因為是我為了上帝的緣故維持你的生活,因為我相信你是我的兄弟和其餘的一樣。但我此刻斷定你不是我的兄弟;因為如果是的,那麼你不會威脅我的父親。你真可說是一頭畜生,我將如對待畜生一般對待你。須知一個人眼見他的父親被威脅或被虐待的時候,應當為了他而棲牲生命……這些事情做得夠了!……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是你所有的;如果我再聽到關於你的什麼話,我將籍沒你的財產,把不是你所掙來的房屋田地放火燒掉;你不是你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如果我到你麵前來,我將給你看些東西使你會痛哭流涕,使你明白你靠了什麼才敢這麼逞威風……如果你願改過,你願尊敬你的父親,我將幫助你如對於別的兄弟一樣,而且不久之後,我可以替你盤下一家商店。但你如不這樣做,我將要清理你,使你明白你的本來麵目,使你確確實實知道你在世上所有的東西……完了!言語有何欠缺的地方,我將由事實來補足。
彌蓋朗琪羅於羅馬
還有兩行。十二年以來,我為了全意大利過著悲慘的生活,我受著種種痛苦,我忍受種種恥辱,我的疲勞毀壞我的身體,我把生命經曆著無數的危險,隻為要幫扶我的家庭;——現在我才把我們的家業稍振,而你卻把我多少年來受著多少痛苦建立起來的事業在一小時中毀掉!象基督一般!這不算什麼!因為我可以把你那樣的人——不論是幾千幾萬——分裂成塊塊,如果是必要的話。——因此,要乖些,不要把對你具有多少熱情的人逼得無路可走!”
以後是輪到Gismondo了:
“我在這裏,過的是極度苦悶,極度疲勞的生活。任何朋友也沒有,而且我也不願有……極少時間我能舒舒服服地用餐。不要再和我說煩惱的事情了;因為我再不能忍受分毫煩惱了。”
末了是第三個兄弟,Buonarroto,在Strozzi底商店中服務的,問彌蓋朗琪羅要了大宗款項之後,盡情揮霍,而且以“用得比收到的更多”來自豪:
“我極欲知道你的忘恩負義,彌蓋朗琪羅寫信給他道,我要知道你的錢是從何而來的;我要知道:你在Santa Maria Nuova 銀行裏支用我的二百二十八金幣與我寄回家裏的另外好幾百金幣時,你是否明白在用我的錢,是否知道我曆盡千辛萬苦來支撐你們?我極欲知道你曾否想過這一切!——如果你還有相當的聰明來承認事實,你將決不會說:‘我用了我自己的許多錢,’也決不會再到此地來和我糾纏而一些也不回想起我已往對於你們的行為。你應當說:‘彌蓋朗琪羅知道沒有寫信給我們,他是知道的;如果他現在沒有信來,他定是被什麼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務耽擱著!我們且耐性罷。’當一匹馬在盡力前奔的時候,不該再去蹴它,要它跑得不可能地那麼快。然而你們從未認識我,而且現在也不認識我。神寬宥你們!是他賜我恩寵,曾使我能盡力幫助你們。但隻有在我不複在世的時候,你們才會識得我。”
這便是薄情與妒羨的環境,使彌蓋朗琪羅在剝削他的家庭和不息地中傷他的敵人中間掙紮苦鬥。而他,在這個時期內,完成了西施庭底英雄的作品。可是他化了何等可忍的代價!差一些他要放棄一切而重新逃跑。他自信快死了。他也許願意這樣。
教皇因為他工作遲緩和固執著不給他看到作品而發怒起來。他們傲慢的性格如兩朵陣雨時的烏雲一般時時衝撞。“一天,Condivi述說,於勒二世問他何時可以畫完,彌蓋朗琪羅依著他的習慣,答道:‘當我能夠的時候。’教皇怒極了,把他的杖打他,口裏反複地說:‘當我能夠的時候!當我能夠的時候!’
“彌蓋朗琪羅跑回家裏準備行裝要離開羅馬了。於勒二世馬上派了一個人去,送給他五〇〇金幣,竭力撫慰他,為教皇道歉。彌蓋朗琪羅接受了道歉。”
但翌日,他們又重演一番。一天,教皇終於憤怒地和他說:“你難道要我把你從台架上倒下地來麼?”彌蓋朗琪羅隻得退步;他把台架撤去了,揭出作品,那是一五一二年底諸聖節日。
那盛大而暗淡的禮節,這祭亡魂的儀式,與這件駭人的作品底開幕禮,正是十分適合,因為作品充滿著生殺一切的神底精靈,——這挾著疾風雷雨般的氣勢橫掃天空的神,帶來了一切生命底力。
二 力底崩裂
從這件巨人底作品中解放出來,彌蓋朗琪羅變得光榮了,支離破滅了。成年累月地仰著頭畫西施庭底天頂,“他把他的目光弄壞了,以至好久之後,讀一封信或看一件東西時他必得把它們放在頭頂上才能看清楚。”
他把自己的病態作為取笑的資料:
“……
我的胡子向著天,
我的頭顱彎向著肩,
胸部象頭梟。
畫筆上滴下的顏色
在我臉上形成富麗的圖案。
腰縮向腹部底位置,
臀部變做秤星,維持我全身重量底均衡。
我再也看不清楚了,
走路也徒然摸索幾步。
我的皮肉,在前身拉長了,
在後背縮短了,
仿佛是一張敘利亞底弓
……”
我們不當為這玩笑的口氣蒙蔽。彌蓋朗琪羅為了變得那樣醜而深感痛苦。象他那樣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愛慕肉體美的人,醜是一樁恥辱。在他的一部分戀歌中,我們看出他的愧恧之情。他的悲苦之所以尤其深刻,是因為他一生被愛情煎熬著;而似乎他從未獲得回報。於是他自己反省,在詩歌中發泄他的溫情與痛苦。
自童年起他就作詩,這是他熱烈的需求。他的素描,信劄,散頁上麵滿塗著他的反複推敲的思想底痕跡。不幸,在一五一八年時,他把他的青年時代底詩稿焚去大半;有些在他生前便毀掉了。可是他留下的少數詩歌已足喚引起人們對於他的熱情的概念。
最早的詩似乎是於一五〇四年左右在翡冷翠寫的:
“我生活得多麼幸福,愛啊,隻要我能勝利地抵拒你的瘋癲!而今是可憐!我涕淚沾襟,我感到了你的力……”
一五〇四與一五一一年底,或即是寫給同一個女子的兩首情詩,含有多麼悲痛的表白:
“誰強迫我投向著你……噫!噫!噫!緊緊相連著麼?可是我仍是自由的!……”
“我怎麼會不複屬於我自己呢?喔神!喔神!喔神!……誰把我與我自己分離?……誰能比我更深入我自己?喔神!喔神!喔神!……”
一五〇七年十二月自蒲洛涅發的一封信底背後,寫著下列一首十四行詩,其中肉欲底表白,令人回想起鮑梯卻梨底形象:
“鮮豔的花冠戴在她的金發之上,它是何等幸福!誰能夠,和鮮花輕撫她的前額一般,第一個親吻她?終日緊束著她的胸部長袍真是幸運。金絲一般的細發永不厭倦地掠著她的雙頰與蝤頸。金絲織成的帶子溫柔地壓著她的乳房,它的幸運更是可貴。腰帶似乎說:‘我願永遠束著她……’啊!那麼我的手臂又將怎樣呢!”
在一首含有自白性質的親密的長詩中——在此很難完全引述的——彌蓋朗琪羅在特別放縱的詞藻中訴說他的愛情底悲苦:
“一日不見你,我到處不得安寧。見了你時,仿佛是久饑的人逢到食物一般……當你向我微笑,或在街上對我行禮……我象火藥一般燃燒起來……你和我說話,我臉紅,我的聲音也失態,我的欲念突然熄滅了。……”
接著是哀呼痛苦的聲音:
“啊!無窮的痛苦,當想起我多麼愛戀的人絕不愛我時,我的心碎了!怎麼生活呢?……”
下麵幾行,是他寫在梅迭西斯家廟中的聖母像畫稿旁邊的:
“太陽底光芒耀射著世界,而我卻獨自在陰暗中煎熬。人皆歡樂,而我,倒在地下,浸在痛苦中,呻吟,嚎哭。”
彌蓋朗琪羅底強有力的雕塑與繪畫中間,愛的表現是缺如的;在其中他隻訴說他的最英雄的思想。似乎把他心底弱點混入作品中間是一樁羞恥。他隻把它付托給詩歌。是在這方麵應當尋覓藏在獷野的外表之下的溫柔與怯弱的心:
“我愛:我為何生了出來?”
西施庭工程告成了,於勒二世死了,彌蓋朗琪羅回到翡冷翠,回到他念念不忘的計劃上去:於勒二世底墳墓。他簽訂了十七年中完工的契約。三年之中,他差不多完全致力於這件工作。在這個相當平靜的時期——悲哀而清明的成熟時期,西施庭時代底狂熱鎮靜了,好似波濤洶湧的大海重歸平複一般,——彌蓋朗琪羅產生了最完美的作品,他的熱情與意誌底均衡實現得最完全的作品:摩西像與現藏盧佛宮的奴隸像。
可是這不過是一刹那而已;生命底狂潮幾乎立刻重複掀起:他重新墮入黑夜。
新任教皇雷翁十世,竭力要把彌蓋朗琪羅從宣揚前任教皇的事業上轉換過來,為他自己的宗族歌頌勝利。這對於他隻是驕傲底問題,無所謂同情與好感;因為他的伊璧鳩派的精神不會了解彌蓋朗琪羅底憂鬱的天才:他全部的恩寵都加諸拉斐爾一人身上。但完成西施庭的人物卻是意大利底光榮;雷翁十世要役使他。
他向彌蓋朗琪羅提議建造翡冷翠底梅迭西斯家廟。彌蓋朗琪羅因為要和拉斐爾爭勝——拉斐爾利用他離開羅馬的時期把自己造成了藝術上的君王底地位,——不由自主地聽讓這新的鎖鏈係住自己了。實在,他要擔任這一件工作而不放棄以前的計劃是不可能的,他永遠在這矛盾中掙紮著。他努力令自己相信他可以同時進行於勒二世底陵墓與聖洛朗査教堂——即梅迭西斯家廟。他打算把大部分工作交給一個助手去做,自己隻塑幾個主要的像。但由著他的習慣,他慢慢地放棄這計劃,他不肯和別人分享榮譽。更甚於此的是,他還擔憂教皇會收回成命呢;他求雷翁十世把他係住在這新的鎖鏈上。
當然他不能繼續於勒二世底紀念建築了。但最可悲的是連聖洛朗查教堂也不能建立起來。拒絕和任何人合作猶以為未足,由著他的可怕的脾氣,要一切由他自己動手的願欲,他不留在翡冷翠做他的工作,反而跑到加拉爾地方去監督研石工作。他遇著種種困難,梅迭西斯族人要用最近被窮冷翠收買的比德拉桑太石廠底出品。因為彌蓋朗琪羅主張用加拉爾底白石,故他被教皇誣指為得賄;為要服從教皇底意誌,彌蓋朗琪羅又受加拉爾人底責難,他們和航海工人聯絡起來;以至他找不到一條船肯替他在日納與比士中間運輸白石。他逼得在運亙的山中和荒確難行的平原上造起路來。當地的人又不肯拿出錢來幫助築路費。工人一些也不會工作,這石廠是新的,工人亦是新的。彌蓋朗琪羅呻吟著:
“我在要開掘山道把藝術帶到此地的時候,簡直在幹和令死者複活同樣為難的工作。”
然而他掙紮著:
“我所應允的,我將冒著一切患難而實踐;我將做一番全意大利從未做過的事業,如果神助我。”
多少的力,多少的熱情,多少的天才枉費了!一五一八年九月杪,他在薩拉伐柴地方,因為勞作過度,煩慮太甚而病了。他知道在這苦工生活中健康衰退了,夢想枯竭了。他日夜為了熱望終有一日可以開始工作而焦慮,又因為不能實現而悲痛。他受著他所不能令人滿意的工作壓榨。
“我不耐煩得要死,因為我的惡運不能使我為所欲為……我痛苦得要死,我做了騙子般的勾當,雖然不是由於我自己的過失……”
回到翡冷翠,在等待白石運到的時期中,他萬分自苦;但阿諾河幹涸著,滿載石塊的船隻不能進口。
終於石塊來了:這一次,他開始了麼?——不。他回到石廠去。他固執著在沒有把所有的白石堆聚起來成一座山頭——如以前於勒二世的陵墓那次一般——之前他不動工。他把開始的日期一直捱延著;也許他怕開始。他不是在應允的時候太誇口了麼?在這巨大的建築工程中,他不太冒險麼?這絕非他的內行;他將到哪裏去學呢?此刻,他是進既不能,退亦不可了。
費了那麼多的心思,還不能保障運輸白石底安全。在運往翡冷翠的六支巨柱式的白石中,四支在路上裂斷了,一支即在翡冷翠當地。他受了他的工人們底欺騙。
末了,教皇與梅迭西斯大主教眼見多少寶貴的光陰白白費掉在石廠與泥濘的路上,感著不耐煩起來。一五二〇年三月十日,教皇一道敕諭把一五一八年命彌蓋朗琪羅建造聖洛朗査教堂底契約取消了。彌蓋朗琪羅隻在派來代替他的許多工人到達比德拉桑太地方的時候才知道消息。他深深地受了一個殘酷的打擊。
“我不和大主教計算我在此費掉的三年光陰,他說。我不和他計算我為了這聖洛朗查作品而破產。我不和他計算人家對我的侮辱:一下子委任我做,一下子又不要我做這件工作,我不懂為什麼緣故!我不和他計算我所損失的開支的一切……而現在,這件事情可以結束如下:教皇雷翁把已經斫好石塊的山頭收回去,我手中是他給我的五〇〇金幣,還有是人家還我的自由!”
但彌蓋朗琪羅所應指摘的不是他的保護人們而是他自己,他很明白這個。最大的痛苦即是為此。他和自己爭鬥。自一五一五至一五二〇年中間,在他的力量底豐滿時期,洋溢著天才的頂點,他做了些什麼?——黯然無色的米納佛《基督像》,——一件沒有彌蓋朗琪羅底成分的彌蓋朗琪羅底作品!——而且他還沒有把它完成。
自一五一五至一五二〇年中間,在這偉大的文藝複興底最後幾年中,在一切災禍尚未摧毀意大利底美麗的青春之時,拉斐爾畫了Loges室、火室、以及各式各種的傑作,建造Madame別墅,主持聖比哀爾寺底建築事宜,領導著古物發掘的工作,籌備慶祝節會,建立紀念物,統治藝術界,創辦了一所極發達的學校;而後他在勝利的勳功偉業中逝世了。
他的幻滅的悲苦,枉費時日底絕望,意誌底破裂,在他後來的作品中完全反映著:如梅迭西斯底墳墓,與於勒二世紀念物上的新雕像。
自由的彌蓋朗琪羅,終生隻在從一個羈泮轉換到另一個羈泮,從一個主人換到另一個主人中,消磨過去。大主教於勒·特·梅迭西斯,不久成為教皇克萊芒七世,自一五二〇至一五三四年間主宰著他。
人們對於克萊芒七世曾表示嚴厲的態度。當然,和所有的教皇一樣,他要把藝術和藝術家作為誇揚他的宗族的工具。但彌蓋朗琪羅不應該對他如何怨望。沒有一個教皇曾這樣愛他。沒有一個教皇曾對他的工作保有這麼持久的熱情。沒有一個教皇曾比他更了解他的意誌底薄弱,和他那樣時時鼓勵他振作,阻止他枉費精力。即在翡冷翠革命與彌蓋朗琪羅反叛之後,克萊芒對他的態度也並沒改變。但要醫治侵蝕這顆偉大的心的煩躁,狂亂,悲觀,與致命般的哀愁,卻並非是他權力範圍以內的事。一個主人慈祥有何用處?他畢竟是主人啊!……
“我服侍教皇,彌蓋朗琪羅說,但這是不得已的。”
少許的榮名和一二件美麗的作品又算得什麼?這和他所夢想的境界距離得那麼遠!……而衰老來了。在他周圍,一切陰沉下來。文藝複興快要死滅了。羅馬將被野蠻民族來侵略蹂躪。一個悲哀的神底陰影慢慢地壓住了意大利底思想。彌蓋朗琪羅感到悲劇的時間底將臨;他被悲愴的苦痛悶塞著。
把彌蓋朗琪羅從他焦頭爛額的艱難中拯拔出來之後,克萊芒七世決意把他的天才導入另一條路上去,為他自己所可以就近監督的。他委托他主持梅迭西斯家廟與墳墓底建築。他要他專心服務。他甚至勸他加入教派,致送他一筆教會俸金。彌蓋朗琪羅拒絕了;但克萊芒七世仍是按月致送他薪給,比他所要求的多出三倍,又贈與他一所鄰近聖洛朗的屋子。
一切似乎很順利,教堂底工程也積極進行,忽然彌蓋朗琪羅放棄了他的住所,拒絕克萊芒致送他的月俸。他又灰心了。於勒二世底承繼人對他放棄已經承應的作品這件事不肯原諒;他們恐嚇他要控告他,他們提出他的人格問題。訴訟底念頭把彌蓋朗琪羅嚇倒了;他的良心承認他的敵人們有理,責備他自己爽約:他覺得在尚未償還他所化去的於勒二世的錢之前,他決不能接受克萊芒七世底金錢。
“我不複工作了,我不再生活了。”他寫著。他懇求教皇替他向於勒二世底承繼人們疏通,幫助他償還他們的錢:
“我將賣掉一切,我將盡我一切的力量來償還他們。”
或者,他求教皇允許他完全去幹於勒二世底紀念建築:
“我要解脫這義務的企望比之求生的企望更切。”
一想起如果克萊芒七世崩逝,而他要被他的敵人控告時,他簡直如一個孩子一般,他絕望地哭了:
“如果教皇讓我處在這個地位,我將不複能生存在這世界上……我不知我寫些什麼,我完全昏迷了……”
克萊芒七世並不把這位藝術家底絕望如何認真,他堅持著不準他中止梅迭西斯家廟底工作。他的朋友們一些也不懂他這種煩慮,勸他不要鬧笑話拒絕俸給。有的認為他是不假思索的胡鬧,大大地警告他,囑咐他將來不要再如此使性。有的寫信給他:
“人家告訴我,說你拒絕了你的俸給,放棄了你的住處,停止了工作;我覺得這純粹是瘋癩的行為。我的朋友,你不啻和你自己為敵……你不要去管於勒二世底陵墓,接受俸給罷;因為他們是以好心給你的。”
彌蓋朗琪羅固執著。——教皇宮底司庫和他戲弄,把他的話作準了:他撤消了他的俸給。可憐的人,失望了,幾個月之後,他不得不重新請求他所拒絕的錢。最初他很膽怯地,含著羞恥:
“我親愛的喬伐尼,既然筆杆較口舌更大膽,我把我近日來屢次要和你說而不敢說的話寫信給你了:我還能獲得月俸麼?……如果我知道我決不能再受到俸給,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態度;我仍將盡力為教皇工作;但我將算清我的帳。”
以後,為生活所迫,他再寫信:
“仔細考慮一番之後,我看到教皇多麼重視這件聖洛朗查底作品;既然是聖下自己答應給我的月俸,為的要我加緊工作;那麼我收受它無異是延宕工作了:因此,我的意見改變了;迄今為止我不請求這月俸,此刻為了一言難盡的理由我請求了。……你願不願把從答應我的那天算起把這筆月俸給我?……何時我能拿到?請你告訴我。”
人家要給他一頓教訓:隻裝作不聽見。兩個月之後,他還什麼都沒拿到,他不得不再三申請。
他在煩惱中工作;他怨歎這些煩慮把他的想象力窒塞了:
“……煩惱使我受著極大的影響……人們不能用兩隻手做一件事,而頭腦想著另一件事,尤其是雕塑。人家說這是要刺激我;但我說這是壞刺激,會令人後退的。我一年多沒有收到月俸,我和窮困掙紮:我在我的憂患中是十分孤獨;而且我的憂患是那麼多,比藝術使我操心得更厲害!我無法獲得一個服侍我的人。”
克萊芒七世有時為他的痛苦所感動了。他托人向他致意,表示他深切的同情。他擔保“在他生存的時候將永遠優待他。”但梅迭西斯族人們底無可救治的輕佻性又來糾纏著彌蓋朗琪羅,他們非惟不把他的重負減輕一些,反又令他擔任其他的工作:其中有一個無聊的巨柱,頂上放一座鍾樓。彌蓋朗琪羅為這件作品又費了若幹時間的心思。——此外他時時被他的工人、泥水匠、車夫們麻煩,因為他們受著一般八小時工作製的先驅的宣傳家底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