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戰鬥(3 / 3)

同時,他日常生活底煩惱有增無減。他的父親年紀愈大,脾氣愈壞;一天,他從翡冷翠底家中逃走了,說是他的兒子把他趕走的。彌蓋朗琪羅寫了一封美麗動人的信給他。

“至愛的父親,昨天回家沒有看見你,我非常驚異;現在我知道你在怨我說我把你逐出的,我更驚異了。從我生下來到今日,我敢說從沒有做任何足以使你不快的事——無論大小——的用意;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是為愛你而受的……我一向保護你。……沒有幾天之前,我還和你說,隻要我活著,我將竭我全力為你效命;我此刻再和你說一次,再答應你一次。你這麼快的忘掉了這一切,真使我驚駭。三十年來,你知道我永遠對你很好,盡我所能,在思想上在行動上。你怎麼能到處去說我趕走你呢?你不知道這是為我出了怎樣的名聲嗎?此刻,我煩惱得盡夠了,再也用不到増添;而這一切煩惱我是為你而受的!你報答我真好!……可是萬物都聽天由命罷:我願使我自己確信我從未使你蒙受恥辱與損害;而我現在求你寬恕,就好似我真的做了對你不起的事一般。原宥我罷,好似原宥一個素來過著放浪生活作盡世上所有的惡事的兒子一樣。我再求你一次,求你寬恕我這悲慘的人兒;隻不要給我這逐出你的名聲;因為我的名譽對於我的重要是你所意想不到的:無論如何,我終是你的兒子!”

如此的熱爰,如此的卑順,隻能使這老人底易怒性平息一忽。若幹時以後,他說他的兒子偷了他的錢。彌蓋朗琪羅被逼到極端了,寫信給他:

“我不複明白你要我怎樣。如果我活著使你討厭,你已找到了擺脫我的好方法,你不久可以拿到你認為我掌握著的財寶的鑰匙。而這個你將做得很對;因為在翡冷翠大家知道你是一個巨富,我永遠在偷你的錢,我應當被罰:你將大大地被人稱頌!……你要說我什麼就盡你說盡你喊罷,但不要再寫信給我;因為你使我不能再工作下去。你逼得我向你索還二十五年來我所給你的一切。我不願如此說;但我終於被逼得不得不說!……仔細留神……一個人隻死一次的,他再不能回來補救他所作的錯事。你是要等到死底前日才肯懺悔。神佑你!”

這是他在家族方麵所得的援助。

“忍耐啊!他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歎息著說,隻求神不要把並不使他不快的事情使我不快。”

在這些悲哀苦難中,工作不進步。當一五二七年全意大利發生大政變的時候,梅迭西斯家廟中的塑像一個也沒有造好。這樣,這個一五二〇——一五二七年間的新時代隻在他前一時代底幻滅與疲勞上加上了新的幻滅與疲勞,對於彌蓋朗琪羅十年以來,沒有完成一件作品,實現一樁計劃的歡樂。

三 絕望

對於一切事物和對於他自己的憎厭,把他卷入一五二七年在翡冷翠爆發的革命漩渦中。

彌蓋朗琪羅在政治方麵的思想,素來亦是同樣的猶豫不決,他的一生,他的藝術老是受這種精神狀態底磨難。他永遠不能使他個人的情操和他所受的梅迭西斯底恩德相妥協。而且這個強項的天才在行動上一向是膽怯的;他不敢冒險和人世底權威者在政治的與宗教的立場上鬥爭。他的書信即顯出他老是為了自己與為了家族在擔憂,怕會幹犯什麼,萬一他對於任何專製的行為說出了什麼冒昧的批評,他立刻加以否認。他時時刻刻寫信給他的家族,囑咐他們留神,一遇警變馬上要逃:

“要象疫癘盛行的時代那樣,在最先逃的一群中逃……生命較財產更價值……安分守己,不要樹立敵人,除了上帝以外不要相信任何人,並且對於無論何人不要說好也不要說壞,因為事情底結局是不可知的;隻顧經營你的事業……什麼事也不要參加。”

他的弟兄和朋友都嘲笑他的不安,把他當作瘋子看待。

“你不要嘲笑我,彌蓋朗琪羅悲哀地答道,一個人不應該嘲笑任何人。”

實在,他永遠的心驚膽戰並無可笑之處。我們應該可憐他的病態的神經,它們老是使他成為恐怖底玩具;他雖然一直在和恐怖戰鬥,但他從不能征服它。危險臨到時,他的第一個動作是逃避,但經過一番磨難之後,他反而更要強製他的肉體與精神去忍受危險。況他比別人更有理由可以恐懼,因為他更聰明,而他的悲觀成分亦隻使他對於意大利底厄運預料得更明白。——但要他那種天性怯弱的人去參與翡冷翠底革命運動,真需要一種絕望底激動,揭穿他的靈魂底底蘊的狂亂才會可能呢。

這顆靈魂,雖然那麼富於反省,深自藏納,卻是充滿著熱烈的共和思想。這種境地,他在熱情激動或信托友人的時候,會在激烈的言辭中流露出來——特別是他以後和朋友Luigi del Riccio, Antonio Petreo 和 Donato Giannotti諸人的談話,為Giaxniotti在他的《關於但丁神曲的對語》中所引述的。朋友們覺得奇怪,為何但丁把Brutus與Cassius放在地獄中最後的一層,而把Cesar倒放在他們之上(意即受罪更重)。當友人問起彌蓋朗琪羅時,他替刺殺暴君的武士辯護道:

“如果你們仔細去讀首段的詩篇,你們將看到但丁十分明白暴君底性質,他也知道暴君所犯的罪惡是神人共殛的罪惡。他把暴君們歸入‘淩虐同胞’的一類,罰入第七層地獄,沉入鼎沸的腥血之中。……既然但丁承認這點,那麼說他不承認Cesar是他母國底暴君而Brutus與Cassius是正當地誅戮自是不可能了;因為殺掉一個暴君不是殺了一個人而是殺了一頭人麵的野獸。一切暴君喪失了人所共有的同類之愛,他們已喪失了人性:故他們已非人類而是獸類了。他們的沒有同類之愛是昭然若揭的:否則,他們決不至掠人所有以為己有,決不至蹂躪人民而為暴君。……因此,誅戮一暴君的人不是亂臣賊子亦是明顯的事,既然他並不殺人,乃是殺了一頭野獸。由是,殺掉Cesar的Brutus與Cassius並不犯罪。第一,因為他們殺掉一個為一切羅馬人所欲依照法律而殺掉的人。第二,因為他們並不殺了一個人,而是殺了一頭野獸。”

因此,羅馬被西班牙王Chades Quint攻陷與梅迭西斯宗室被逐的消息傳到翡冷翠,激醒了當地人民底國家意識與共和觀念以至揭竿起義的時候,彌蓋朗琪羅便是翡冷翠革命黨底前鋒之一。即是那個平時教他的家族避免政治為避免疫癘一般的人,興奮狂熱到什麼也不怕的程度。他便留在那革命與疫癘底中心區翡冷翠。他的兄弟Buonarroto染疫而亡,死在他的臂抱中。一五二八年十月,他參加守城會議。一五二九年正月十日,他被任為防守工程的督造者。四月六日他被任(任期一年)為翡冷翠衛戍總督。六月,他到比士、亞萊查、列何納等處視察城堡。七八兩月中,他被派到法拉爾地方去考察那著名的防禦,並和防禦工程專家,當地的大公討論一切。

彌蓋朗琪羅認為翡冷翠防禦工程中最重要的是San Miniato山崗;他決定在上麵建築炮壘。但——不知何故——他和翡冷翠長官Capponi發生衝突,以至後者要使彌蓋朗琪羅離開翡冷翠。彌蓋朗琪羅疑惑Capponi與梅迭西斯黨人有意要把他攆走使他不能守城,他便住在San Miniato不動彈了。可是他的病態的猜疑更煽動了這被圍之城中底流言,而這一次的流言卻並非是沒有根據的。站在嫌疑地位的Capponi被撤職了,由Francesco Carducci繼任長官:同時又任命不穩的Malatesta Baglioni為翡冷翠軍統領(以後把翡冷翠城向教皇乞降的便是他)。彌蓋朗琪羅預感到災禍將臨;把他的惶慮告訴了執政官,“而長官Carducci非但不感謝他,反而辱罵了他一頓;責備他永遠猜疑,膽怯。”Malatesta呈請把彌蓋朗琪羅解職:具有這種性格的他,為要擺脫一個危險的敵人起見,是什麼都不顧慮的;而且他那時是翡冷翠的大元帥,在當地自是聲勢赫赫的了。彌蓋朗琪羅以為自己處在危險中了;他寫道:

“可是我早已準備毫不畏懼地等待戰爭底結局。但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清晨,一個人到我炮壘裏來附著耳朵告訴我,說我如果要逃生,那麼我不能再留在翡冷翠。他和我一同到了我的家裏和我一起用餐,他替我張羅馬匹直到目送我出了翡冷翠城他才離開我。”

Varchi更補充這一段故事說“彌蓋朗琪羅在三件襯衣中縫了一二,〇〇〇金幣在內,而他逃出翡冷翠時並非沒有困難,他和Rinaldo Corsini和他的學生Antonio Mini從防衛最鬆的正義門中逃出。”

數日後,彌蓋朗琪羅說:

“究竟是神在指使我抑是魔鬼在作弄我,我不明白。”

他慣有的恐怖畢竟是虛妄的。可是他在路過Castelnuovo時,對前長官Capponi說了一番驚心動魄的話,把他的遭遇和預測敘述得那麼駭人,以至這老人竟於數日之後驚悸致死。可見他那時正處在如何怕的境界。

九月二十三日,彌蓋朗琪羅到法拉爾地方。在狂亂中,他拒絕了當地大公底邀請,不願住到他的宮堡中去,他繼續逃。九月二十五日,他到佛尼市。當地底諸侯得悉之下,立刻派了兩個使者去見他,招待他;但又是慚愧又是獷野,他拒絕了,遠避在Giudecca。他還自以為躲避得不夠遠。他要逃亡到法國去。他到佛尼市底當天,就寫了一封急切的信,給代法王法朗梭阿一世在意大利代辦藝術品的朋友Battista della Palla:

“Battista,至親愛的朋友,我離開了翡冷翠要到法國去;到了佛尼市,我詢問路徑:人家說必得要經過德國底境界,這於我是危險而艱難的路。你還有意到法國去麼?……請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你要我在何處等你,我們可以同走……我請求你,收到此信後給我一個答複,愈快愈好,因為我去法之念甚急,萬一你已無意去,那末也請告知,以便我以任何代價單獨前往……”

駐佛尼市法國大使急急寫信給法朗梭阿一世和蒙莫朗西元帥,促他們乘機把彌蓋朗琪羅邀到法國宮廷中去留住他。法王立刻向彌蓋朗琪羅致意,願致送他一筆年俸一座房屋。但信劄往還自然要費去若幹時日,當法朗梭阿一世底複信到時,彌蓋朗琪羅已經回到翡冷翠去了。

瘋狂底熱度退盡了,在Guidecca靜寂的居留中,他僅有閑暇為他的恐怖暗自慚愧。他的逃亡,在翡冷翠喧傳一時,九月三十日,翡冷翠執政官下令一切逃亡的人如於十月七日前不回來,將處以叛逆罪。在固定的那天,一切逃亡者果被宣布為叛逆,財產亦概行籍沒。然而彌蓋朗琪羅底名字還沒有列入那張表;執政官給他一個最後的期限,駐法拉爾底翡冷翠大使Galeotto Giugni通知翡冷翠共和邦,說彌蓋朗琪羅得悉命令的時候太晚了,如果人家能夠寬赦他,他準備回來。執政官答應原宥彌蓋朗琪羅;他又托斫石匠Bastiano di Francesco把一張居留許可證帶到佛尼市交給彌蓋朗琪羅,同時轉交給他十封朋友的信,都是要求他回去的。在這些信中,寬宏的Battista della Palla尤其表出愛國的熱忱:

“你一切的朋友,不分派別地,毫無猶豫地,異口同聲地渴望你回來,為保留你的生命,你的母國,你的朋友,你的財產與你的榮譽,為享受這一個你曾熱烈地希望的新時代。”

他相信翡冷翠重新臨到了黃金時代,他滿以為光明的前途得勝了。——實際上,這可憐人在梅迭西斯宗族重新上台之後卻是反動勢力底第一批犧牲者中的一個。

他的一番說話把彌蓋朗琪羅底意念決定了。幸他回來了,——很慢地;因為到Lucques地方去迎接他的Battista della Palia等了他好久,以至開始絕望了。十一月二十日,彌蓋朗琪羅終於回到了翡冷翠。二十三日,他的判罪狀由執政官撤消了但予以三年不得出席大會議的處分。

從此,彌蓋朗琪羅勇敢地盡他的職守,直至終局。他重新去就San Miniato底原職,在那裏敵人們已轟炸了一個月了;他把山崗重新築固,發明新的武器,把棉花與被褥覆蔽著鍾樓,這樣,那著名的建築物才得免於難。人們所得到的他在圍城中的最後的活動,是一五三〇年二月二十二日底消息,說他爬在大寺底圓頂上,窺測敵人底行動和視察穹窿底情狀。

可是預料的災禍畢竟臨到了。一五三〇年八月二日,Malatesta Baglioni反叛了。十二日,翡冷翠投降了,城市交給了教皇底使者Baccio Valori。於是殺戮開始了。最初幾天,什麼也阻不了戰勝者底報複行為;彌蓋朗琪羅底最好的友人們——Battista della Palla——最先被殺。據說,彌蓋朗琪羅藏在San Niccolo-oltr\\u0027Arno鍾樓裏。他確有恐懼底理由:謠言說他曾欲毀掉梅迭西斯宮邸。但克萊芒七世一些沒有喪失對於他的感情。據Sebastien del Piombo說,教皇知道了彌蓋朗琪羅在圍城時的情形後,表示非常不快;但他隻聳聳肩說:“彌蓋朗琪羅不該如此;我從沒傷害過他。”當最初的怒氣消降的時候,克萊芒立刻寫信到翡冷翠,他命人尋訪彌蓋朗琪羅,並言如他仍願繼續為梅迭西斯墓工作,他將受到他應受的待遇。

彌蓋朗琪羅從隱避中出來,重新為他所抗拒的人們底光榮而工作。可憐的人所做的事情還不止此呢:他為Baccio Valori那個為教皇做壞事的工具,和殺棹彌氏底好友Battista della Palla那凶手,雕塑《抽箭的阿波羅像》。不久,他更進一步,竟至否認那些流戍者,曾經是他的朋友。一個偉大的人物底可哀的弱點,逼得他卑怯地在物質的暴力前麵低首,為的要使他的藝術夢得以保全。他的所以把他的暮年整個地獻在為使徒比哀爾建造一座超人的紀念物上麵實非無故:因他和比哀爾一樣,曾多少次聽到雞鳴而痛哭。

被逼著說謊,不得不去諂媚一個Valori,頌讚洛朗查和於爾朋大公,他的痛苦與羞愧同時迸發。他全身投入工作中,他把一切虛無底狂亂發泄在工作中。他全非在雕塑梅迭西斯宗室像,而是在雕塑他的絕望底像。當人家和他提及他的洛朗與於裏安底肖像並不肖似時,他美妙地答道:“千年後誰還能看出肖似不肖似?”一個,他雕作“行動;”另一個,雕作“思想”;台座上的許多像仿佛是兩座主像底注釋,——《日》與《夜》,《晨》與《暮》,——說出一切生之苦惱與憎厭。這些人類痛苦底不朽的象征在一五三一年完成了。無上的譏諷啊!可沒有一個人懂得。Giovanui Strozzi看到這可驚的《夜》時,寫了下列一首詩:

“夜,為你所看到嫵媚地睡著的夜,卻是由一個天使在這塊岩石中雕成的;她睡著,故她生存著。如你不信,使她醒來罷,她將與你說話。”

彌蓋朗琪羅答道:

“睡眠是甜蜜的。成為頑石更是幸福,隻要世上還有罪惡與恥辱的時候。不見不聞,無知無覺,於我是最大的歡樂:因此,不要驚醒我,啊!講得輕些罷!”

在另一首詩中他又說:“人們隻能在天上睡眠,既然多少人底幸福隻有一個人能體會到!”而屈服的翡冷翠來呼應他的呻吟了:

“在你聖潔的思想中不要惶惑。相信把我從你那裏剝奪了的人不會長久享受他的罪惡的,因為他中心揣揣,不能無懼。些須的歡樂,對於愛人們是一種豐滿的享樂,會把他們的欲念熄滅,不若苦難會因了希望而使欲願增長。”

在此,我們應得想一想當羅馬被掠與翡冷翠陷落時的心靈狀態:理智底破產與崩潰。許多人底精神從此便墮入哀苦的深淵中,一蹶不振。

Sebastien del Piombo變成一個享樂的懷疑主義者:

“我到了這個地步:宇宙可以崩裂,我可以不注意,我笑一切……我覺得已非羅馬被掠前的我,我不複能回複我的本來了。”

彌蓋朗琪羅想自殺。

“如果可以自殺,那麼,對於一個滿懷信仰而過著奴隸般的悲慘生活的人,最應該給他這種權利了。”

他的精神正在動亂。一五三一年六月他病了。克萊芒七世竭力撫慰他,可是徒然。他令他的秘書和Sebastien del Piombo轉勸他不要勞作過度,勉力節製,不時出去散步,不要把自己壓製得如罪人一般。一五三一年秋,人們擔憂他的生命危險。他的一個友人寫信給Valori道:“彌蓋朗琪羅衰弱瘦瘠了。我最近和Bugiardini與Antonio Mini談過:我們一致認為如果人家不認真看護他,他將活不了多久。他工作太過,吃得太少太壞,睡的更少。一年以來,他老是為頭痛與心病侵蝕著。”——克萊芒七世認真地不安起來;一五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他下令禁止彌蓋朗琪羅在於勒二世陵墓與梅迭西斯墓之外更做其他的工作,否則將驅逐出教,他以為如此方能調養他的身體,“使他活得更長久,以發揚羅馬,他的宗族與他自己的光榮。”

他保護他,不使他受Valori和一般乞求藝術品的富丐們底糾纏,因為他們老是要求彌蓋朗琪羅替他們做新的工作。他和他說;“人家向你要求一張畫時,你應當把你的筆係在腳下,在地上劃四條痕跡,說:‘畫完成了。’”當於勒二世底承繼人對於彌蓋朗琪羅實施恫嚇時,他又出麵調解。一五三二年,彌蓋朗琪羅和他們簽了第四張關於於勒陵墓的契約:彌蓋朗琪羅承應重新作一個極小的陵墓,於三年中完成,費用全歸他個人負擔,還須付出二〇〇〇金幣以償還他以前收受於勒二世及其後人底錢。Sebastien del Piombo寫信給彌蓋朗琪羅說:“隻要在作品中令人聞到你的一些氣息就夠。”——悲哀的條件,既然他所簽的約是證實他的大計劃底破產,而他還須出這一筆錢!可是年複一年,彌蓋朗琪羅在他每件絕望的作品中所證實的,確是他的生命底破產,整個“人生”底破產。

在於勒二世底陵墓計劃破產之後,梅迭西斯墓底計劃亦接著解體了,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克萊芒七世駕崩。那時,彌蓋朗琪羅由於極大的幸運,竟不在翡冷翠城內。長久以來,他在翡冷翠度著惶慮不安的生活;因為亞曆山大·特·梅迭西斯大公恨他。不是因為他對於教皇的尊敬,他早已遣人殺害他了。自從彌蓋朗琪羅拒絕為翡冷翠建造一座威臨全城的要塞之後,大公對他的怨恨更深了:——可是對於彌蓋朗琪羅這麼膽怯的人,這舉動確是一樁勇敢的舉動,表示他對於母國底偉大的熱愛;因為建造一座威臨全城的要塞這件事,是證實翡冷翠對於梅迭西斯底屈服啊!——自那時起,彌蓋朗琪羅已準備聽受大公方麵底任何處置,而在克萊芒七世死後,他的生命,亦隻是靠偶然的福,那時他竟住在翡泠翠城外。從此他不複再回到翡冷翠去了。他永遠和它訣別了。——梅迭西斯底家廟算是完了,它永沒完成。我們今日所謂的梅迭西斯墓,和彌蓋朗琪羅所幻想的,隻有若幹細微的關係而已。它僅僅遺下壁上裝飾底輪廓。不獨彌蓋朗琪羅沒有完成預算中的雕像和繪畫底半數;且當他的學生們以後要重新覓得他的思想底痕跡而加以補充的時候,他連自己也不能說出它們當初的情況了:是這樣地放棄了他一切的計劃,他一切都遺忘了。

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彌蓋朗琪羅重到羅馬,在那裏一直逗留到死。他離開羅馬已二十一年了。在這二十一年中,他做了於勒二世墓上底三座未完成的雕像,梅迭西斯墓上底七座未完成的雕像,洛朗查堂底未完成的穿堂,聖·瑪麗·特拉·米納佛寺底未完成的《基督像》,為Baccio Valori作的未完成的《阿波羅像》。他在他的藝術與故國中喪失了他的健康,他的精力和他的信心。他失掉了他最愛的一個兄弟。他失掉了他極孝的父親。他寫了兩首紀念兩人的詩,和他其餘的一樣亦是未完之作,可是充滿了痛苦與死的憧憬底熱情:

“……上天把你從我們的苦難中拯救出去了。可憐我罷,我這如死一般生存著的人!你是死在死中,你變為神明了;你不複懼怕生存與欲願底變化:(我寫到此怎能不豔羨呢?……)運命與時間原隻能賜予我們不可靠的歡樂與切實的憂患,但它們不敢跨入你們的國土。沒有一些雲翳會使你們的光明陰暗;以後的時間不再對你們有何強暴的行為了,‘必需’與‘偶然’不再役使你們了。黑夜不會熄滅你們的光華;白日不論它如何強烈也絕不會使光華増強……我親愛的父親,由於你的死,我學習了死……死,並不如人家所信的那般壞,因為這是人生底末日,亦是到另一世界去皈依神明的第一日,永恒的第一日。在那裏,我希望,我相信我能靠了神底恩寵而重新見到你,如果我的理智把我冰冷的心從塵土底糾葛中解放出來,如果象一切德性般,我的理智能在天上増長父子間的至髙的愛話。”

人世間更無足以羈留他的東西了:藝術,雄心,溫情,任何種的希冀都不能使他依戀了。他六十歲,他的生命似乎已經完了。他孤獨著,他不複相信他的作品了;他對於“死”患著相思病,他熱望終於能逃避“生存與欲念底變化”,“時間底暴行”和“必須與偶然的專製”。

“可憐!可憐!我被已經消逝的我的日子欺罔了……我等待太久了……時間飛逝而我老了。我不複能在死者身旁懺悔與反省了……我哭泣也徒然……沒有一件不幸可與失掉的時間相比的了……

“可憐!可憐!當我回顧我的已往時,我找不到一天是屬於我的!虛妄的希冀與欲念,——我此刻是認識了,——把我羈絆著,使我哭,愛,激動,歎息,——(因為沒有一件致命的情感為我所不識得,)——遠離了真理……

“可憐!可憐!我去,而不知去何處;我害怕……如我沒有錯誤的話,——(啊!請神使我錯誤了罷!)一一我看到,主啊,我看到,認識善而竟作了惡的我,是犯了如何永恒的罪啊!而我隻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