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舍棄(1 / 3)

一 愛情

在這顆殘破的心中,當一切生機全被剝奪之後,一種新生命開始了,春天重又開了鮮豔的花朵,愛情底火焰燃燒得更鮮明。但這愛情幾乎全沒有自私與肉感的成分。這是對於加伐麗麗底美貌底神秘的崇拜。這是對於維多利亞·高龍納底虔敬的友誼,——兩顆靈魂在神明的境域中的溝通。這是對於他的無父底侄兒們底慈愛,和對於孤苦煢獨的人們底憐憫。

彌蓋朗琪羅對於加伐麗麗(Tommaso dei Cavalieri)底愛情確是為一般普通的思想——不論是質直的或無恥的——所不能了解的。即在文藝複興末期底意大利,它亦引起種種難堪的傳說;諷刺家拉萊汀(L\\u0027Aretin 1492—1557)甚至把這件事作種種汙辱的諷喻。但是拉萊汀般底誹謗——(這是永遠有的)——決不能加諸彌蓋朗琪羅。“那些人把他們自己汙濁的心地來造成一個他們的彌蓋朗琪羅。”

沒有一顆靈魂比彌蓋朗琪羅底更純潔。沒有一個人對於愛情底觀念有那麼虔敬。

Condivi曾說:

“我時常聽見彌蓋朗琪羅談起愛情:在場的人都說他的言論全然是柏拉圖式的。為我,我不知道柏拉圖底主張;但在我和他那麼長久那麼親密的交誼中,我在他口中隻聽到最可尊敬的言語,可以抑滅青年人底強烈的欲火的言語。”

可是這柏拉圖式的理想並無文學意味也無冷酷的氣象:彌蓋朗琪羅對於一切美的事物,總是狂熱地沉溺的,他之於柏拉圖式的愛的理想亦是如此。他自己知道這點,故他有一天在謝絕他的友人Giannotti底邀請時說:

“當我看見一個具有若幹才能或思想的人,或一個為人所不為言人所不言的人時,我不禁要熱戀他,我可以全身付托給他,以至我不再是屬於我的了。……你們大家都是那麼富有天稟,如果我接受你們的邀請,我將失掉我的自由;你們中每個人都將分割我的一部分。即是跳舞與彈琴的人,如果他們擅長他們的藝術,我亦可聽憑他們杷我擺布1你們的作伴,不特不能使我休息,振作,鎮靜,反將使我的靈魂隨風飄零;以至幾天之後,我可以不知道死在哪個世界上。”

思想言語聲音底美既然如此誘惑他,肉體底美麗將更如何使他依戀呢!

“美貌底力量於我是怎樣的刺激啊!”

“世間更無同等的歡樂了!”

對於這個美妙的外形底大創造家,——同時又是有信仰的人——一個美的軀體是神明般的,是蒙著肉底外衣的神底顯示。好似摩西之於“熱烈的叢樹”一般(譯者按《舊約》記摩西於熱烈的叢樹中見到神底顯靈),他隻顫抖著走近它。他所崇拜的對象於他真是一個偶像,如他自己所說的。他在她的足前匍匐膜拜;而一個偉人自願的屈服即是高貴的加伐麗麗也受不了,更何況美貌底偶像往往具有極庸俗的靈魂,如波琪沃(Febo di Poggio)呢!但彌蓋朗琪羅什麼也看不見……他真正什麼也看不見麼?——他是什麼也不願看見;他要在他的心中把已經勾就輪廓的偶像雕塑完成。

他最早的理想的愛人,他最早的生動的美夢,是一五二二年時代底貝裏尼(Gherardo Perini)。一五三三年他又戀著波琪沃;一五四四年,戀著勃拉琪(Cecchino dei Bracci)。因此,他對於加伐麗麗的友誼並非是專一的;但確是持久而達到狂熱的境界的,不獨這位朋友底美姿值得他那麼顛倒,即是他的德性底髙尚也值得他如此尊重。

伐薩利曾言:“他愛加伐麗麗甚於一切別的朋友。這是一個生在羅馬的中產者,年紀很輕,熱愛藝術;彌蓋朗琪羅為他作過一個肖像,——是彌氏一生唯一的畫像;因為他痛恨描畫生人,除非這人是美麗無比的時候。”

伐爾琪(Varchi)又說:“我在羅馬遇到加伐麗麗先生時,他不獨是具有無與倫比的美貌,而且舉止談吐亦是溫文爾雅,思想出眾,行動高尚,的確值得人家底愛慕,尤其是當人們認識他更透徹的時候。”

彌蓋朗琪羅於一五三二年秋在羅馬遇見他。他寫給他的第一封信,充滿了熱情的訴白,加伐麗麗底複信亦是十分尊嚴:

“我收到你的來信,使我十分快慰,尤其因為它是出我意外的緣故;我說:出我意外,因為我不相信值得象你這樣的人寫信給我。至於你稱讚我的話,和你對於我的工作表示極為欽佩的話,我可回答你:我的為人與工作,決不能令一個舉世無雙的天才如你一般的人——我說舉世無雙,因為我不信你之外更有第二個——對一個啟蒙時代的青年說出那樣的話。可是我亦不相信你對我說謊。我相信,是的,我確信你對於我的感情,確是象你那樣一個藝術的化身者,對於一切獻身藝術愛藝術的人們所必然地感到的。我是這些人中底一個,而在愛藝術這一點上,我確是不讓任何人。我回報你的盛情,我應允你:我從未如愛你一般的愛過別人,我從沒有如希冀你的友誼一般希冀別人……我請你在我可以為你效勞的時候驅使我,我永遠為你馳驅。

你的忠誠的Thomaso Cavalieri”

加伐麗麗似乎永遠保持著這感動的但是謹慎的語氣。他直到彌蓋朗琪羅臨終的時候一直對他是忠誠的,他並且在場送終。彌蓋朗琪羅也永遠信任他;他是被認為唯一的影響彌蓋朗琪羅的人,他亦利用了這信心與影響為彌氏底幸福與偉大服役。是他使彌蓋朗琪羅決定完成聖比哀爾大寺穹窿底木雕模型。是他為我們保留下彌蓋朗琪羅為穹窿構造所裝的圖樣,是他努力把它實現。而且亦是他,在彌蓋朗琪羅死後,依著他亡友底意誌監督工程底實施。

但彌蓋朗琪羅對他的友誼無異是愛情底瘋狂。他寫給他無數的激動的信。他是俯伏在泥塵裏向偶像申訴。他稱他“一個有力的天才,……一件靈跡,……時代底光明”;他哀求他“不要輕蔑他,因為他不能和他相比,沒有人可和他對等。”他把他的現在與未來一齊贈給他;他更說:

“這於我是一件無窮的痛苦:我不能把我的已往也贈與你以使我能服侍你更長久,因為未來是短促的:我太老了……。我相信沒有東西可以毀壞我們的友誼,雖然我出言僭越;因為我還在你之下。……我可以忘記你的名字如忘記我藉以生存的食糧一般;是的,我比較更能忘記毫無樂趣地支持我肉體的食糧,而不能忘記支持我靈魂與肉體的你的名字,……它使我感到那樣甘美甜蜜,以至我在想起你的時間內,我不感到痛苦,也不畏懼死。——我的靈魂完全處在我把它給予的人底手中……如我必得要停止思念他,我信我立刻會死。”

他贈紿加伐麗麗最精美的禮物:

“可驚的素描,以紅黑鉛筆畫的頭像,他在教他學習素描的用意中繪成的。其次,他送給他一座《被宙斯底翅翼舉起的Ganymede》,一座《Tityos》和其他不少最完美的作品。”

他也寄贈他十四行詩,有時是極美的,往往是暗晦的,其中的一部分,不久便在文學專體中有人背誦了,全個意大利都吟詠著。人家說下麵一首是“十六世紀意大利最美的抒情詩”:

“由你的慧眼,我看到為我的盲目不能看到的光明。你的足助我擔荷重負,為我疲痿的足所不能支撐的。由你的精神,我感到往天上飛升。我的意誌全包括在你的意誌中。我的思想在你的心中形成,我的言語在你喘息中吐露。孤獨的時候,我如月亮一般,隻有在太陽照射它時才能見到。”

另外一首更著名的十四行詩,是頌讚完美的友誼的最美的歌辭:

“如果兩個爰人中間存在著貞潔的愛情,高超的虔敬,同等的運命,如果殘酷的運命打擊一個時也同時打擊別個,如果一種精神一種意誌統治著兩顆心,如果兩個肉體上的一顆靈魂成為永恒,把兩個以同一翅翼挾帶上天,如果愛神在一枝箭上同時射中了兩個人底心,如果大家相愛,如果大家不自愛,如果兩人希冀他們的快樂與幸福得有同樣的終局,如果千萬的愛情不能及到他們的愛情底百分之一,那麼一個怨恨的動作會不會永遠割裂了他們的關連?”

這自己底遺忘,這把自己底全生命融入愛人底全生命的熱情,並不永遠清明寧靜的。憂鬱重又變成主宰;而被愛情控製著的靈魂,在呻吟著掙紮;

“我哭,我燃燒,我磨難自己,我的心痛苦死了……”

他又和加伐麗麗說:“你把我生底歡樂帶走了。”

對於這些過於熱烈的詩,“溫和的被愛的主”,加伐麗麗卻報以冷靜的安定的感情。這種友誼底誇張使他暗中難堪。彌蓋朗琪羅求他寬恕:

“我親愛的主,你不要為我的愛情憤怒,這愛情完全是奉獻給你最好的德性的;因為一個人底精神應當愛慕別個人底精神。我所願欲的,我在你美麗的姿容上所獲得的,絕非常人所能了解的。誰要懂得它應當先認識死。”

當然,這愛美的熱情隻有誠實的分兒。可是這熱烈的惶亂而貞潔的愛情底對象,全不露出癲狂與不安的情態。

在這些心力交瘁的年月之後,——絕望地努力要否定他的生命底虛無而重創出他渴求的愛,——幸而有一個女人底淡泊的感情來撫慰他,她了解這孤獨地迷失在世界上的老孩子,在這苦悶欲死的心魂中,她重新灌注入若幹平和,信心,理智,和淒涼地接受生與死的準備。

一五三三與一五三四年間,彌蓋朗琪羅對於加伐麗麗的友誼達到了頂點。一五三五年,他開始認識維多利亞·高龍納。

她生於一四九二年。她的父親叫做法勃裏查·高龍納,是巴裏阿諾地方底諸侯,太裏阿哥查親王。她的母親,阿嚴斯·特·蒙德番爾脫洛,便是於皮諾親王底女兒。她的門第是意大利最高貴的門第中之一,亦是受著文藝複興精神底熏沐最深切的一族。十七歲時,她嫁給貝斯加拉侯爵,大將軍法朗昔斯各·特·阿伐羅。她愛他;他卻不愛她。她是不美的。人們在小型浮雕像上所看到的她的麵貌是男性的,意誌堅強的,嚴峻的:額角很高,鼻子很長很直,上唇較短,下唇微向前突,嘴巴緊閉。認識她而為她作傳的Filonico Alicarnasseo雖然措辭婉約,但口氣中也露出她是醜陋的:“當她嫁給貝斯加拉侯爵的時候,她正努力在發展她的思想;因為她沒有美貌,她修養文學,以獲得這不朽的美不象會消逝的其他的美一樣。”——她是對於靈智的事物抱有熱情的女子。在一首十四行中,她說“粗俗的感官,不能形成一種和諧以產生高貴心靈底純潔的愛,他們決不能引起她的快樂與痛苦……鮮明的火焰,把我的心升化到那麼崇高,以至卑下的思想會使它難堪。”——實在她在任何方麵也不配受那豪放而縱欲的貝斯加拉底愛的;然而,愛底盲目竟要她愛他,為他痛苦。

她的丈夫在他自己的家裏就欺騙她,鬧得全個拿波利都知道,她為此感到殘酷的痛苦。可是,當他在一五二五年死去時,她亦並不覺得安慰。她遁入宗教,賦詩自遣。她度著修道院生活,先在羅馬,繼在拿波利,但她早先並沒完全脫離社會的意思:她的尋求孤獨隻是要完全沉浸入她的愛底回憶中,為她在詩中歌詠的。她和意大利底一切大作家Sadolet,Bembo, Castiglione 等都有來往,Castiglione把他的著作Cortegiano付托給她,Arioste在他的Orlando中稱頌她。一五三〇年,她的十四行詩流傳於整個意大利,在當時女作家中獲得一個唯一的光榮的地位。隱在Ischia荒島上,她在和諧的海中不絕地歌唱她的蛻變的愛情。

但自一五三四年起,宗教把她完全征服了。基督舊教底改革問題,在避免教派分裂的範圍內加以澄清的運動把她鼓動了。我們不知她曾否在拿波利認識Juan de Valdes;但她確被西阿納 Bernardino Ochino 底宣道所激動;她是 Pietro Carnesecchi,Giberti, Sadolet,Reginald Pole和改革派中最偉大的Gaspare Contarini主教們底朋友;這Contarini主教曾想和新教徒們建立一種適當的妥協,曾經寫出這些強有力的句子:

“基督底法律是自由底法律……凡以一個人底意誌為準繩的政府不能稱之為政府;因為它在原質上便傾向於惡而且受著無數情欲底播弄。不!一切主宰是理智底主宰。他的目的在以正當的途徑引領一切服從他的人到達他們正當的目的:幸福。教皇底權威也是一種理智底權威。一個教皇應該知道他的權威是施用於自由人的。他不應該依了他的意念而指揮,或禁止,或豁免,但應該隻依了理智底規律,神明的命令,愛底原則而行事。”

維多利亞,是聯合著全意大利最精純的意識的這一組理想主義中的一員。她和Renee de Ferrare與Marguerite de Navarre們通信;以後變成新教徒的Pier Paolo Vergerio稱她為“一道真理底光”。——但當殘忍的Caraffa所主持的反改革運動開始時,她墮入可怕的懷疑中去了。她是,如彌蓋朗琪羅一樣,一顆熱烈而又怯弱的靈魂;她需要信仰,她不能抗拒教會底權威。“她持齋,絕食,苦修,以至她筋骨之外隻包裹著一層皮。”她的朋友,波爾(Pole)主教教她抑製她的智慧底驕傲,因了神而忘掉她自己底存在:這樣她才稍稍重新覓得平和。她用了犧牲的精神做這一切……然而她還不止犧牲她自己!她還犧牲和她一起的朋友,她犧牲Ochino,把他的文字送到羅馬底裁判異教徒機關中去;如彌蓋朗琪羅一般,這偉大的心靈為恐懼所震破了。她把她良心底責備掩藏在一種絕望的神秘主義中:

“你看到我處在愚昧底混沌中,迷失在錯誤底陷陣裏,肉體永遠勞動著要尋覓休息,靈魂永遠騷亂著找求平和。神要我知道我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人,要我知道一切隻在基督身上。”

她要求死,如要求一種解放。——一五四七年二月二十五日她死了。

在她受著Valdes與Ochino底神秘主義熏染最深的時代,她認識彌蓋朗琪羅。這女子,悲哀的,煩悶的,永遠需要有人作她的依傍,同時也永遠需要一個比她更弱更不幸的人,使她可以在他身上發泄她心中洋溢著的母愛。她在彌蓋朗琪羅前麵掩藏著她的惶亂。外表很寧靜,拘謹,她把自己所要求之於他人的平和,傳遞給彌蓋朗琪羅。他們的友誼,始於一五三五年,到了一五三八年,漸趨親密,可完全建築在神底領域內。維多利亞四十六歲:他六十三歲。她住在羅馬聖·西凡斯德羅修院中,在冰幾屋山崗之下。彌蓋朗琪羅住在加伐羅崗附近。每逢星期日,他們在加伐羅崗底聖·西凡斯德羅教堂中聚會。修士巴裏蒂(Ambrogio Caterino Politi)誦讀《聖保爾福音》,他們共同討論著。葡萄牙畫家Francois de Hollande,在他的四部繪畫隨錄中,曾把這些情景留下真切的回憶。在他的記載中,嚴肅而又溫柔的友誼描寫得非常動人。

Francois de Hollande第一次到聖·西凡斯德羅教堂中去時,他看見貝斯加拉侯爵夫人和幾個朋友在那裏諦聽誦讀聖書。彌蓋朗琪羅並不在場。當聖書讀畢之後,可愛的夫人微笑著向外國畫家說道:

——Francois de Hollande—定更愛聽彌蓋朗琪羅底談話。

Francis被這句話中傷了,答道:

——怎麼,夫人,你以為我隻有繪畫方麵底感覺嗎?

——不要這樣多心,法朗昔斯各先生,——多洛曼(Lattanzio Tolomei)說,——侯爵夫人底意思正是深信畫家對於一切都感覺靈敏。我們意大利人多麼敬重繪畫!但她說這句話也許是要使你聽彌蓋朗琪羅談話時格外覺得快樂。

Francois道歉了。侯爵夫人和一個仆人說:

——到彌蓋朗琪羅那邊去,告訴他說我和多洛曼先生在宗教儀式完畢後留在這教堂裏,非常涼快;如果他願耗費若幹時間,將使我們十分快慰……但,——她又說,因為她熟知彌蓋朗琪羅底野性,——不要和他說西班牙人Francois de Hollande也在這裏。

在等待仆人回來的時候,他們談著用何種方法把彌蓋朗琪羅於他不知不覺中引上繪畫底談話;因為如果他發覺了他們的用意,他會立刻拒絕繼續談話。

“那時靜默了一會。有人叩門了。我們大家都恐怕大師不來,既然仆人回來得那麼快。但彌蓋朗琪羅那天正在往聖·西凡斯德羅的路上來,一麵和他的學生於皮諾在談哲學。我們的仆人在路上遇到了他把他引來了,這時候便是他站在門口。侯爵夫人站起來和他立談了長久,以後才請他坐在她和多洛曼之間。”

Francois de Hollande坐在他旁邊;但彌蓋朗琪羅一些也不注意他,——這使他大為不快;Francois憤憤地說:

“真是,要不使人看見的最可靠的方法,便是直站在這個人底麵前。”

彌蓋朗琪羅驚訝起來,望著他,立刻向他道歉,用著謙恭的態度:

“——寬恕我,法朗昔斯各先生,我沒有注意到你,因為我一直望著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稍稍停了一下,用一種美妙的藝術,開始和他談著種種事情;談話非常婉轉幽密,一些也不涉及繪畫。竟可說一個人圍攻一座防守嚴固的城,圍攻的時候頗為艱難,同時又是用了巧妙的藝術手腕;彌蓋朗琪羅仿似一個被圍的人,孔武有力,提防得很周密,到處設了守壘,吊橋,陷坑。但是侯爵夫人終於把他戰敗了。實在,沒有人能夠抵抗她。

“——那麼,——她說,——應得承認當我們用同樣的武器,即策略去攻襲彌蓋朗琪羅時,我們永遠是失敗的。多洛曼先生,假若要他開不得口,而讓我們來說最後一句話,那麼,我們應當和他談訟案,教皇底敕令,或者……繪畫。”

這巧妙的轉紐把談鋒轉到藝術底領土中去了。維多利亞用很虔誠的態度去激動彌蓋朗琪羅,他居然自告奮勇地開始討論虔敬問題了。

“——我不大敢向你作這麼大的要求,——侯爵夫人答道,——雖然我知道你在一切方麵都聽從抑強扶弱的救主底教導……因此,認識你的人尊重彌蓋朗琪羅底為人更甚於他的作品,不比那般不認識你的人稱頌你的最弱的部分,即你雙手作出的作品。但我亦稱譽你屢次置身場外,避免我們的無聊的談話,你並不專畫那些向你請求的王公卿相達官貴人,而幾乎把你的一生全獻給一件偉大的作品。”

彌蓋朗琪羅對於這些恭維的話,謙虛地遜謝,乘機表示他厭惡那些多言的人與有閑的人,——諸侯或教皇——自以為可把他們的地位壓倒一個藝術家,不知盡他的一生還不及完成他的功業。

接著,談話又轉到藝術底最崇髙的題材方麵去了,侯爵夫人以含有宗教嚴肅性底態度討論著。為她,和為彌蓋朗琪羅一樣,一件藝術品無異是信心底表現。

“——好的畫,——彌蓋朗琪羅說,——迫近神而和神結合……它隻是神底完美底抄本,神底畫筆底陰影,神底音樂,神底旋律……因此,一個畫家成為偉大與巧妙的大師還是不夠。我想他的生活應當是純潔的,神聖的,使神明底精神得以統治他的思想……”

這樣,他們在聖·西凡斯德羅教堂裏,在莊嚴寧靜的會話中消磨日子,有時候,朋友們更愛到花園裏去,如Francois de Hollande所描寫的:“坐在石凳上,旁邊是噴泉,上麵是桂樹底蔭蔽,牆上都是碧綠的蔓藤。”在那裏他們憑眺羅馬,全城展開在他們的腳下。

可惜這些美妙的談話並不能繼續長久。貝斯加拉侯爵夫人所經受的宗教苦悶把這些談話突然止了。一五四一年,她離開羅馬,去幽閉在奧爾維多,繼而是維丹勃地方底修院中去。

“但她時常離開維丹勃回到羅馬來,隻是為要訪問彌蓋朗琪羅。他為她的神明的心地所感動了,她使他的精神獲得安慰。他收到她的許多信,都充滿著一種聖潔的溫柔的愛情,完全象這樣一個高貴的心魂所能寫的。

“依了她的意念,他做了一個裸體的基督像,離開了十字架,如果沒有兩個天使扶掖會倒下地去的樣子。聖母坐在十字架下麵哭泣著;張開著手臂,舉向著天。——為了對於維多利亞的愛情,彌蓋朗琪羅也畫了一個十字架上底基督像,不是死的,但是活著,麵向他的在天之父喊著‘Eli! Eli’肉體並不顯得癱瘓的樣子;它痙攣著在最後的痛苦中掙紮。”

現藏法國盧佛宮與英國不列顛博物館的兩張《複活像》,也許亦是受著維多利亞影響的作品。——在盧佛的那張,力士式的基督奮激地推開墓穴底石板;他的雙腿還在泥土中,仰著首,舉著臂,他在熱情底激動中迫向著天,這情景令人回想起《奴隸像》。回到神座旁邊去!離開這世界,這為他不屑一顧的惶亂的人群!終於,終於,擺脫了這無味的人生!——不列顛博物館中的那張素描比較更寧靜,基督已經出了墳墓:他的堅實的軀幹在天空翱翔;手臂交叉著,頭往後仰著,眼睛緊閉如在出神,他如日光般的上升到光明中去。

這樣地,維多利亞為彌蓋朗琪羅在藝術上重新打開信仰底門戶。更進一步,她鼓勵起彌蓋朗琪羅底天才,為對於加伐麗麗的愛情所激醒的。她不獨使彌蓋朗琪羅在他對於宗教的暗晦的感覺中獲得不少指示;她尤其給他一個榜樣,在詩歌中唱出宗教的熱情。維多利亞底《靈智的十四行詩》便是他們初期友誼中的作品。她一麵寫,一麵寄給她的朋友。

他在這些詩中感到一種安慰,一種溫柔,一種新生命。他給她唱和的一首十四行表示他對她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