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舍棄(2 / 3)

“幸福的精靈,以熱烈的愛情,把我垂死的衰老的心保留著生命,而在你的財富與歡樂之中,在那麼多的高貴的靈魂中,隻抬舉我一個,——以前你是那樣地顯現在我眼前,此刻你又這樣地顯現在我心底,為的要安慰我。……因此,受到了你慈悲的思念,你想起在憂患中掙紮的我,我為你寫這幾行來感謝你。如果說我給你的可憐繪畫已足為你賜與我的美麗與生動的創造底答報,那將是僭越與羞恥了。”

一五四四年夏,維多利亞重新回到羅馬,居住在聖安娜修院中,一直到死。彌蓋朗琪羅去看她。她熱情地想念他,她想使他的生活變得舒服些有趣味些,她暗地裏送他若幹小禮物。但這猜疑的老人,“不願收受任何人底禮物”,甚至他最愛的人們亦不能使他破例,他拒絕了她的饋贈。

她死了,他看著她死了。他說下麵的幾句,足以表明他們貞潔的愛情保守拘謹到如何程度:

“我看著她死,而我沒有吻她的額與臉如我吻她的手一樣,言念及此,真是哀痛欲絕!”

“維多利亞之死,——據Ccndivi說,——使他癡呆了很久;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覺。”

“她為我實在是一件極大的財寶,以後他悲哀地說。死奪去了我的一個好友。”

他為她底死寫了兩首十四行詩。一首是完全感染柏拉圖式思想的,表示他的狂亂的理想主義,仿如一個給閃電照耀著的黑夜。彌蓋朗琪羅把維多利亞比做一個神明的雕塑家底錘子,從物質上斫煉出崇高的思想:

“我的粗笨的錘子,把堅硬的岩石有時斫成一個形象,有時斫成另一個形象,這是由手執握著,指揮著的,錘子從手那裏受到動作,它被一種不相幹的力驅使著。但神明的錘子,卻是以它唯一的力量,在天國中創造它自己的美和別的一切底美。沒有一柄別的錘子能夠不用錘子而自行創造的;隻有這一柄使其他的一切賦有生氣。因為錘子舉得高,故錘擊的力量愈強。所以,如果神明的錘手能夠助我,他定能引我的作品到達美滿的結果。迄今為止,在地上,隻有他一個。”

別一首十四行是更溫柔,宣示愛情對於死的勝利:

“當那個曾使我屢屢愁歎的她離棄了世界,離棄了她自己,在我眼中消滅了的時候,‘自然’覺得羞恥,而一切見過她的人哭泣。——但死啊,你今日且慢得意,以為你把太陽熄滅了!因為愛情是戰勝了,愛情使她在地下,在天上,在聖者旁邊再生了。可惡的死以為把她德性底回聲掩蔽了,以為把她靈魂底美抑滅了。她的詩文的表示正是相反:它們把她照耀得更光明;死後,她竟征服了天國。”

在這嚴肅而寧靜的友誼中,彌蓋朗琪羅完成了他最後的繪畫與雕塑底大作:《最後之審判》,巴裏納教堂壁畫,與——《於勒二世陵墓》。

當彌蓋朗琪羅於一五三四年離開翡冷翠住在羅馬的時候,他想,因了克萊芒七世之死擺脫了一切工作,他終於能安安靜靜完成於勒二世底陵墓了,以後,他良心上的重負卸掉之後,可以安靜地終了他的殘生。但他才到羅馬,又給他的新主人把他牽係住了。

“保爾三世召喚他,要他供奉他。……彌蓋朗琪羅拒絕了,說他不能這樣做;因為他以契約的關係,受著於爾朋大公底拘束,除非他把於勒二世底陵墓完成之後。於是教皇怒道:‘三十年以來我懷有這個願望;而我現在成了教皇,反不能滿足我的願望麼?我將撕掉那契約,無論如何,我要你侍奉我。’”

彌蓋朗琪羅又想逃亡了。

“他想隱遁到日那附近的一所修院中去,那裏的阿萊裏亞主教是他的朋友,也是於勒二世底朋友。他或能在那邊方便地做完他的作品。他亦想起避到於爾朋地方,那是一個安靜的居處,亦是於勒二世底故鄉;他想當地的人或能因懷念於勒之故而善視他。他已派了一個人去,到那裏買一所房子。”

但,正當決定的時候,意誌又沒有了;他顧慮他的行動底後果,他以永遠的幻夢,永遠破滅的幻夢來欺騙自己:他妥協了。他重新被人牽係著,繼續擔負著繁重的工作,直到終局。

一五三五年九月一日,保爾三世底一道敕令,任命他為聖比哀爾底建築繪畫雕塑總監。自四月起,彌蓋朗琪羅已接受《最後之審判》底工作。自一五三六年四月至一五四一年十一月止,即在維多利亞逗留羅馬的時期內,他完全經營著這件事業。即在這件工作底過程中,在一五三九年,老人從台架上墮下,腿部受了重傷,“又是痛楚又是憤怒,他不願給任何醫生診治。”他瞧不起醫生,當他知道他的家族冒昧為他延醫的時候,他在信劄中表示一種可笑的惶慮。

“幸而他墮下之後,他的朋友,翡冷翠底Baccio Rontini是一個極有頭腦的醫生,又是對於彌蓋朗琪羅十分忠誠的,他哀憐他,有一天去叩他的屋門。沒有人接應,他上樓,挨著房間去尋,一直尋到了彌蓋朗琪羅睡著的那間。彌氏看見他來,大為失望。但Baccio再也不願走了,直到把他醫愈之後才離開他。”

象從前於勒二世一樣,保爾三世來看他作畫,參加意見。他的司禮長賽斯那伴隨著他,教皇征詢他對於作品的意見。據伐薩利說,這是一個非常迂執的人,宣稱在這樣莊嚴的一個場所,表現那麼多的猥褻的裸體是大不敬;這是,他說,配裝飾浴室或旅店的繪畫。彌蓋朗琪羅憤慨之餘,待賽斯那走後,憑了記憶把他的肖像畫在圖中;他把他放在地獄中,畫成判官Minos底形象,在惡魔群中給毒蛇纏住了腿。賽斯那到教皇前麵去訴說。保爾三世和他開玩笑地說:“如果彌蓋朗琪羅把你放在監獄中,我還可設法救你出來;但他把你放在地獄裏,那是我無能為力了;在地獄裏是毫無挽救的了。”

可是對於彌蓋朗琪羅底繪畫認為猥褻的不止賽斯那一人。意大利正在提倡貞潔運動;且那時距梵羅納士因為作了Cene chez Simon一畫而被人向異教法庭控告的時節也不遠了。不少人士大聲疾呼說是有妨風化。叫囂最厲害的要算是拉萊汀了。這個淫書作家想給貞潔的彌蓋朗琪羅以一頓整飭端方的教訓。他寫給他一封無恥的信。他責備他“表現使一個娼家也要害羞的東西”,他又向異教法庭控告他大不敬的罪名;“因為,他說,破壞別人底信心較之自己底不信仰犯罪尤重。”他請求教皇毀滅這幅壁畫。他在控訴狀中說他是路德派的異教徒;末了更說他偷盜於勒二世的錢。這封信把彌蓋朗琪羅靈魂中最深刻的部分——他的虔敬,他的友誼,他的愛惜榮譽的情操——都汙辱了,對於這一封信,彌蓋朗琪羅讀的時候不禁報以輕蔑的微笑,可也不禁憤懣地痛哭,他置之不答。無疑地他仿佛如想起某些敵人般的想:“他不值得去打擊他們;因為對於他們的勝利是無足重輕的。”——而當拉萊汀與賽斯那兩人對於《最後之審判》底見解漸漸占得地位時,他也毫不設法答複,也不設法阻止他們。他什麼也不說,當他的作品被視為“路德派的穢物”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當保爾四世要把他的壁畫除下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當達尼哀·特·伏爾丹受了教皇之命來把他的英雄們穿上褲子的時候。——人家詢問他的意見。他怒氣全無地回答,譏諷與憐憫的情緒交混著:“告訴教皇,說這是一件小事情,容易整頓的。隻要聖下也願意把世界整頓一下:整頓一幅畫是不必費多大心力的。”——他知道他是在怎樣一種熱烈的信仰中完成這件作品的,在和維多利亞·高龍納底宗教談話底感應,在這顆潔白無瑕的靈魂底掩護下。他會感到恥辱要去向那些汙濁的猜度與下流的心靈辯白他在裸體人物上所寄托的英雄思想:

當西施庭底壁畫完成時,彌蓋朗琪羅以為他終於能夠完成於勒二世底紀念物了。但不知足的教皇還逼著七十歲的老人作巴裏納教堂底壁畫。他還能動手做預定的於勒二世墓上的幾個雕像已是僥幸的事了。他和於勒二世底承繼人,簽訂第五張亦是最後一張的契約。根據了這張契約,他交付出已經完工的雕像,出資雇用兩個雕塑家了結陵墓:這樣,他永遠卸掉了他的一切責任了。

他的苦難還沒有完呢,於勒二世底後人不斷地向他要求償還他們以前他收受的錢。教皇令人告訴他不要去想這些事情,專心幹那巴裏納教堂底壁畫。他答道:

“但是我們是用腦子不是用手作畫的啊!不想到自身的人是不知榮辱的;所以隻要我心上有何事故,我便作不出好東西……我一生被這陵墓連係著;我為了要在雷翁十世與克萊芒七世之前爭得了結此事以至把我的青春葬送了;我的太認真的良心把我毀滅無餘。我的命運要我如此!我看到不少的人每年進款達二三千金幣之巨;而我,受盡了艱苦,終於是窮困。人家還要當我是竊賊!在人前,——(我不說在神前,)——我自以為是一個誠實之士;我從未欺騙過他人……我不是一個竊賊,我是一個翡冷翠底紳士,出身高貴……當我必得要在那些混蛋前麵自衛時,我變成瘋了!……”

為應付他的敵人起見,他把《行動生活》與《冥想生活》二像親手完工了。雖然契約上並不要他這麼做。

一五四五年正月,於勒二世底陵墓終於在San Pietro in Vincoli寺落成了。原定的美妙的計劃在此存留了什麼?——《摩西像》原定隻是一座陪襯的像,在此卻成為中心的雕像。一個偉大計劃底速寫!

至少,這是完了。彌蓋朗琪羅在他一生的惡夢中解放了出來。

二 信心

維多利亞死後,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勞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邊”。當他一生侍奉了幾代的教皇之後,他要把他的殘年奉獻給神。也許他是受著女友底鼓勵,要完成他最後的意願。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維多利亞·高龍納逝世前一月,他奉到保爾三世底敕令,被任為聖比哀爾大寺底建築師兼總監。他接受這委任並非毫無困難;且亦不是教皇底堅持才使他決心承允在七十餘歲的高年去負擔他一生從未負擔過的重任。他認為這是神底使命,是他應盡的義務:

“許多人以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這職位上的,他寫道,不論我是如何衰老,我不願放棄它;因為我是為了愛戴神而服務,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對於這件神聖的事業,任何薪給他不願收受。

在這樁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敵人:第一是聖·迦羅一派,如伐薩利所說的,此外還有一切辦事員,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發出許多營私舞弊的劣跡,而聖·迦羅對於這些卻假作癡聾不加聞問。“彌蓋朗琪羅,伐薩利說,把聖比哀爾從賊與強盜底手中解放了出來。”

反對他的人都聯絡起來。首領是無恥的建築師拿尼·第·擺幾沃·皮琪沃(Nanni di Baccio Bigio),為伐薩利認為盜竊彌蓋朗琪羅而此刻又想排擠他的。人們散布流言,說彌蓋朗琪羅對於建築是全然不懂的,隻是浪費金錢,弄壞前人底作品。聖比哀爾大寺底行政委員會也加入攻擊建築師,於一五五一年發起組織一個莊嚴的查辦委員會,即由教皇主席;監察人員與工人都來控告彌蓋朗琪羅,薩爾維阿蒂與賽維尼兩個主教又袒護著那些控訴者。彌蓋朗琪羅簡直不願申辯:他拒絕和他們辯論。——他和賽維尼主教說:“我並沒有把我所要做的計劃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義務。你的事情是監察經費底支出。其他的事情與你無幹。”——他的不改性的驕傲從來不答應把他的計劃告訴任何人。他回答那些怨望的工人道:“你們的事情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們的事,執行我的命令。至於要知道我思想些什麼,你們永不會知道;因為這是有損我的尊嚴的。”

他這種辦法自然引起許多仇恨,而他如果沒有教皇們底維護,他將一刻也抵擋不住那些怨毒的攻擊。因此,當於勒三世崩後,賽維尼主教登極承繼皇位的時候,他差不多要離開羅馬了。但新任教皇馬賽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爾四世承繼了他。最高的保護重新確定之後,彌蓋朗琪羅繼續奮鬥下去。他以為如果放棄了作品,他的名譽會破產,他的靈魂會墮落。他說: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作這件事情的。八年以來,在煩惱與疲勞中間,我徒然掙紮。此刻,建築工程已有相當的進展,可以開始造穹窿的時候,若我離開羅馬,定將使作品功虧一簣:這將是我的大恥辱,亦將是我靈魂底大罪孽。”

他的敵人們絲毫不退讓;而這種鬥爭,有時竟是悲劇的。一五六三年,在聖比哀爾工程中,對於彌蓋朗琪羅最忠誠的一個助手,迦太(Pier Luigi Gaeta)被抓去下獄,誣告他竊盜;他的工程總管賽沙爾(Cesare da Casteldurante)又被人剌死了。彌蓋朗琪羅為報複起見,便任命迦太代替了賽沙爾底職位。行政委員會把迦太趕走,任命了彌蓋朗琪羅底敵人拿尼·第·擺幾沃·皮琪沃。彌蓋朗琪羅大怒,不到聖比哀爾視事了。於是人家散放流言,說他辭職了;而委員會迅又委任拿尼去代替他,拿尼亦居然立刻做起主人來。他想以種種方法使這八十八歲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識得他的敵人。彌蓋朗琪羅立刻去見教皇;他威嚇說如果不替他主張公道他將離開羅馬。他堅持要作一個新的偵查,證明拿尼底無能與謊言,把他驅逐。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個月底事情。——這樣,直到他一生底最後階段,他還須和嫉妒與怨恨爭鬥。

可是我們不必為他抱憾。他知道自衛;即在臨死的時光,他還能夠,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說的,獨個子“把這些獸類裂成齏粉”。

在聖比哀爾那件大作之外,還有別的建築工程占據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 Capitole ),Santa Maria degli Atigeli教堂,翡冷翠底聖洛朗查教堂,畢阿門,尤其是San Giovanni dei Fiorentini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樣是流產的。

翡冷翠人曾請求他在羅馬建造一座本邦底教堂;即是高斯莫大公自己亦為此事寫了一封很恭維的信給他;而彌蓋朗琪羅受著愛鄉情操底激勵,也以青年般的熱情去從事這件工作。他和他的同鄉們說:“如果他們把他的圖樣實現,那麼即是羅馬人、希臘人也將黯然無色了。”——據伐薩利說,這是他以前沒有說過以後亦從未說過的言語;因為他是極謙虛的。翡冷翠人接受了圖樣,絲毫不加改動。彌蓋朗琪羅底一個友人,Tiberio Calcagni,在他的指導之下,作了一個教堂底木型:——“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藝術品,人們從未見過同樣的教堂,無論在美,在富麗,在多變方麵。人們開始建築,化了五千金幣。以後,錢沒有了,便那麼中止了,彌蓋朗琪羅感著極度強烈的悲痛。”教堂永遠沒有造成,即是那木型也遺失了。

這是彌蓋朗琪羅在藝術方麵的最後的失望。他垂死之時怎麼能有這種幻想。說剛剛開始的聖比哀爾寺會有一天實現,而他的作品中居然會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是可能的話,他就要把它們毀滅。他的最後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底十字架像,表示他對於藝術已到了那麼無關心的地步。他的所以繼續雕塑,已不是為了藝術底信心,而是為了基督底信心,而是因為“他的力與精神不能不創造”。但當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時,他把它毀壞了。“他將完全把它毀壞,假若他的仆人安多諾不請求賜給他的話。”

這是彌蓋朗琪羅在垂死之年對於藝術的淡漠的表示。

自維多利亞死後,再沒有任何壯闊的熱情燭照他的生命了。愛情已經遠去:

“愛底火焰沒有遺留在我的心頭。最重的病(衰老)永遠壓倒最輕微的:我把靈魂底翅翼折斷了。”

他喪失了他的兄弟和他的最好的朋友。Luigi del Riocio死於一五四六年,Sebastien del Piombo死於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Giovan Simone死於一五四八年。他和他的最小的兄弟Gismondo—向沒有什麼來往,亦於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愛和暴烈的情緒一齊發泄在他的侄子——孤兒——們身上,他的最愛的兄弟Buonarroto底孩子們身上。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即李沃那陶,女的叫賽加。彌蓋朗琪羅把賽加送入修道院,供給她衣食及一切費用,他亦去看她;而當她出嫁時,他給了她一部分財產作為奩資。——他親自關切李沃那陶底教育,他的父親逝世時他隻有九歲,冗長的通信,令人想起貝多芬與其侄兒底通信,表示他如何嚴肅地盡了他父輩底責任。這也並非沒有時時發生的暴怒。李沃那陶常常試練他的伯父底耐性;而這耐性是極易消耗的。青年底惡劣的字跡已足使彌蓋朗琪羅暴跳。他認為這是對他的失敬:

“收到你的信時,從沒有在開讀之前不使我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裏學得的書法!毫無恭敬的情操!……我相信你如果要寫信給世界上最大的一頭驢子,你必將寫得更小心些……我把你最近的來信丟在火裏了,因為我無法閱讀:所以我亦不能答複你。我已和你說過而且再和你說一遍,每次我收到你的信在沒有能夠誦讀它的之前,我總是要發怒的。將來你永遠不要寫信給我了。如果你有什麼事情告訴我,你去找一個會寫字的人代你寫罷;因為我的腦力需要去思慮別的事情,不能耗費精力來猜詳你的塗鴉般的字跡。”

天性是猜疑的,又加和兄弟們的糾葛使他更為多心,故他對於他的侄兒底阿諛與卑恭的情感並無什麼幻想:他覺得這種情感完全是小孩子底乖巧,因為他知道將來是他的遺產承繼人。彌蓋朗琪羅老實和他說了出來。有一次,彌蓋朗琪羅病危,將要死去的時候,他知道李沃那陶到了羅馬,做了幾件不當做的事情;他怒極了,寫信給他:

“李沃那陶!我病時,你跑到法朗昔斯各先生那裏去探聽我留下些什麼。你在翡玲翠所化的我的錢還不夠麼?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說謊,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親——他把我從翡冷翠家裏趕走!須知我已做好了一個遺囑,那遺囑上已沒有你的名分。去罷,和神一起去罷,不要再到我前麵來,永遠不要再寫信給我!”

這些憤怒並不使李沃那陶有何感觸,因為在發怒的信後往常是繼以溫言善語的信和禮物。一年之後,他重新趕到羅馬,被贈與三千金幣的諾言吸引著。彌蓋朗琪羅為他這種急促的情態激怒了,寫信給他道:

“你那麼急匆匆地到羅馬來。我不知道,如果當我在憂患中,沒有麵包的時候,你會不會同樣迅速地趕到。你說你來是為了愛我,是你的責任。——是啊,這是蛀蟲之愛!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將寫信給我說:“彌蓋朗琪羅,留著三千金幣,你自己用罷:因為你已給了那麼多錢,很夠了;你的生命對於我們比財產更寶貴……’——但四十年來,你們靠著我活命;而我從沒有獲得你們一句好話……”

李沃那陶底婚姻又是一件嚴重的問題。它占據了叔侄倆六年底時間。李沃那陶,溫良地,隻覷著遺產;他接受一切勸告,讓他的叔父挑選,討論,拒絕一切可能的機會: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彌蓋朗琪羅卻十分關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結婚一樣。他把婚姻看作一件嚴重的事情,愛情倒是不關重要的條件;財產也不在計算之中:所認為重要的,是健康與清白。他發表他的嚴格的意見,毫無詩意的,極端的,肯定的:

“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記在男人與女人中間必須有十歲底差別;注意你將選擇的女子不獨要溫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談起好幾個:有的我覺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慮之後,在這幾個中合意哪個,你當來信通知我,我再表承我的意見……你盡有選擇這一個或那一個的自由,隻要她是出身高貴,家教很好;而且與其有奩產,寧可沒有為妙,——這是為使你們可以安靜地生活……一位翡冷翠人告訴我,說有人和你提起奚諾利家底女郎,你亦合意。我卻不願你娶一個女子,因為假如有錢能備奩資,他的父親不會把她嫁給你的。我願選那種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資產)而把女兒嫁給你的人……你所得唯一地考慮的隻是肉體與精神底健康,血統與習氣底品質,此外,還須知道她的父母是何種人物:因為這極關重要。去找一個在必要時不怕洗滌碗盞,管理家務的妻子。至於美貌,既然你並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麼你可不必著急,隻要她不是殘廢的或醜得不堪的就好。……”

搜尋了好久之後,似乎終於覓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後一刻,又發現了足以藉為解約理由的缺點:

“我得悉她是近視眼:我認為這不是什麼小毛病。因此我還什麼也沒有應允。既然你也毫未應允,那麼我勸你還是作為罷論,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確切的話。”

李沃那陶灰心了。他反而覺得他的叔叔堅持要他結婚為可怪了:

“這是真的,彌蓋朗琪羅答道,我願你結婚:我們的一家不應當就此中斷。我很知道即使我們的一族斷絕了,世界也不會受何影響;但每種動物都要綿延種族。因此我願你成家。”

終於彌蓋朗琪羅自己也厭倦了;他開始覺得老是由他去關切李沃那陶底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稱他不複顧問了:

“六十年來,我關切著你們的事情;現在,我老了,我應得想著我自己的了。”

這時候,他得悉他的侄兒和嘉桑特拉·麗杜菲訂婚了。他很高興,他祝賀他,答應送給他一千五百金幣。李沃那陶結婚了。彌蓋朗琪羅寫信去道賀新夫婦,許贈一條珠項鏈給嘉桑特拉。可是歡樂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兒,說“雖然他不大明白這些事情,但他覺得李沃那陶似乎應在伴他的女人到他家裏去之前,把金錢問題準確地弄好了:因為在這些問題中時常潛伏著決裂底種子。”信末,他又附上這段不利的勸告:

“啊!……現在,努力生活罷:仔細想一想,因為寡婦底數目永遠超過鰥夫底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