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之後,他寄紿嘉桑特拉的,不複是許諾的珠項鏈,而是兩隻戒指,——一隻是鑲有金剛鈷的,一隻是鑲有紅寶玉的。嘉桑特拉深深地謝了他,同時寄給他八件內衣。彌蓋朗琪羅寫信去說:
“它們真好,尤其是布料我非常愜意。但你們為此耗費金錢,使我很不快;因為我什麼也不缺少。為我深深致謝嘉桑特拉,告訴她說我可以寄給她我在這裏可以找到的一切東西,不論是羅馬底出品或其他。這一次,我隻寄了一件小東西;下一次,我寄一些更好的,使她高興的物件罷。”
不久,孩子誕生了。第一個名字題做Buonarroto,這是依著彌氏底意思;——第二個名字題做彌蓋朗琪羅,但這個生下不久便夭亡了。而那個老叔,於一五五六年邀請年青夫婦到羅馬去,他一直參與著家庭中底歡樂與憂苦,但從不答應他的家族去顧問他的事情,也不許他們關切他的健康。
在他和家庭的關係之外,彌蓋朗琪羅亦不少著名的,高貴的朋友。雖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認作一個如貝多芬般的粗獷的鄉人卻是完全錯誤的。他是意大利底一個貴族,學問淵博,閥閱世家。從他青年時在聖瑪各花園中和洛朗·梅迭西斯等廝混在一起的時節起,他和意大利可以算作最高貴的諸侯,親王,主教,文人,藝術家都有交往。他和詩人法朗昔斯各·裴爾尼(Francesco Berni)在思想上齊名;他和伐爾幾(Benedetto Varchi)通信;和Luigi del Riccio 與 Donato Giannotti們唱和。人們搜羅他關於藝術的談話和深刻的見解,還有沒有人能和他相比的關於但丁的認識。一個羅馬貴婦於文字中說,在他願意的時候,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婉轉動人的君子,在歐洲罕見的人品。”在Giaimotti與Francois de Hollande底筆記中,可以看出他的周到的禮貌與交際的習慣。在他若幹致親王們的信中,更可證明他很易做成一個純粹的宮臣。社會從未逃避他:卻是他常常躲避社會;要度一種勝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於意大利,無異是整個民族天才底化身。在他生涯底終局,已是文藝複興期遺下的最後的巨星,他是文藝複興底代表,整個世紀底光榮都是屬於他的。不獨是藝術家們認他是一個超自然的人。即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法朗梭阿一世與加德麗納·特·梅迭西斯向他致敬。高斯莫·特·梅迭西斯要任命他為貴族院議員;而當他到羅馬的時候,又以貴族的禮款待他,請他坐在他旁邊,和他親密地談話。髙斯莫底兒子,法朗昔斯各·特·梅迭西斯,帽子握在手中,“向這一個曠世的偉人表示無限的敬意。”人家對於“他的崇髙的道德”和對他的天才一般尊敬。他的老年所受的光榮和歌德與囂俄相仿。但他是另一種人物。他既沒有歌德般成為婦孺皆知的渴望,亦沒有囂俄般對於已成法統底尊重。他蔑視光榮,蔑視社會;他的侍奉教皇,隻是“被迫的”。而且他還公然說即是教皇,在談話時,有時也使他厭惡,“雖然他們命令他,他不髙興時也不大會去。”
“當一個人這樣地由天性與教育變得憎恨禮儀,蔑視矯偽時,更無適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團,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為何要把這些無聊的事情去和他的遠離世界底性格糾纏不清呢?不想滿足自己的天才而隻求取悅於俗物的人,決不是一個高卓之士。”
因此他和社會隻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靈智的關係。他不使人家參透他的親切生活;那些教皇,權貴,文人,藝術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據極小的地位。但和他們之中的一小部分卻具有真實的好感,隻是他的友誼難得持久。他愛他的朋友,對他們很寬宏;但他的強項,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時常把他最忠誠的朋友變做最凶狠的仇敵。他有一天寫了這一封美麗而悲痛的信:
“可憐的負心人在天性上是這樣的:如果你在他患難中救助他,他說你給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給予你了。假若你給他工作表示你對他的關心,他說你不得不委托他做這件工作,因為你自己不會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說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麼明顯為他無法否認時,他將一直等到那個施恩者做了一件顯然的錯事;那時,負心人找到了借口可以說他壞話,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義務卸掉了。——人家對他老是如此;可是沒有一個藝術家來要求我而我不給他若幹好處的;並且出於我的真心。以後,他們把我古怪的脾氣或是癲狂作為借口,說我是瘋了,是錯了;於是他們誣蔑我,毀謗我;——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報。”
在他自己家裏,他有相當忠誠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選擇庸碌的,為隻要他們成為柔順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藝術家,——這並也是合理的。但據Condivi說:“許多人說他不願教練他的助手們,這是不確的:相反,他正極願教導他們。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無恒的,後者在經過了幾個月底訓練之後,往往夜郎自大,以為是大師了。”
無疑的,他所要求於助手們底第一種品性是絕對的服從。對於一般桀驁不馴的人,他是毫不顧惜的;對於那些謙恭忠實的信徒,他卻表示十二分的寬容與大量。懶惰的於明諾,“不願工作的”,——而且他的不願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為,當他工作的時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壞,以至無可挽救的地步,如米納佛寺底《基督像》,——在一場疾病中,曾受彌蓋朗琪羅底仁慈的照拂看護;他稱彌蓋朗琪羅為:“親愛的如最好的父親”。——Piero di Giannoto被“他如愛兒子一般的愛。”——Silvio di Giovanni Cepparello從他那裏出去轉到Andre Doria那裏去服務時,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Antonio Mini底動人底曆史,可算是彌蓋朗琪羅對待助手們寬容大度底一個例子。據伐薩利說,Mini在他的學徒中是有堅強的意誌但不大聰明的一個。他愛著翡冷翠一個窮寡婦底女兒。彌蓋朗琪羅依了他的家長之意要他離開翡冷翠。Antonio願到法國去。彌蓋朗琪羅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圖,《麗達》畫。”他帶了這些財富,動身了。但打擊彌蓋朗琪羅底惡運對於他的卑微的朋友打擊得更厲害。他到巴黎去,想把《麗達》畫送呈法王。法朗梭阿一世不在京中;Antonio把《麗達》寄存在他的一個朋友,意大利人Giuliano Buonaccorsi那裏,他回到裏昂住下了。數月之後,他回到巴黎,《麗達》不見了,Buonaccorsi把它賣給法朗梭阿一世,錢給他拿去了。Antonio又是氣憤又是惶急,經濟底來源斷絕了,流落在這巨大的首都中,於一五三三年終憂憤死了。
但在一切助手中,彌蓋朗琪羅最愛而且由了他的愛成為不朽的卻是Francesco d\\u0027Amadore,諢名於皮諾。他是從一五三〇年起入彌蓋朗琪羅底工作室服務的,在他指導之下,他作於勒二世底陵墓。彌蓋朗琪羅關心他的前程。
“他和他說:‘如我死了,你怎麼辦?’
“於皮諾答道:‘我將服侍另外一個。’
“‘——喔可憐蟲!’彌蓋朗琪羅說,‘我要挽救你的災難。’
“於是他一下子給了他二千金幣:這種饋贈即是教皇與帝皇也沒有如此慷慨。”
然而倒是於皮諾比他先死。他死後翌日,彌蓋朗琪羅寫信給他的侄兒:
“於皮諾死了,昨日下午四時。他使我那麼悲傷,那麼惶亂,如果我和他同死了,倒反舒適;這是因為我深切地愛他之故;而他確也值得我愛;這是一個尊嚴的,光明的,忠實的人。他的死令我感得仿佛我已不複生存了,我也不能重新覓得我的寧靜。”
他的痛苦真是那麼深切,以至三個月之後在寫給伐薩利信中還是非常難堪:
“喬琪沃先生,我親愛的朋友,我心緒惡劣不能作書,但為答複你的來信,我胡亂寫幾句罷。你知道於皮諾是死了,——這為我是殘酷的痛苦,可也是神賜給我的極大的恩寵。這是說,他活著的時候,他鼓勵我亦生存著,死了,他教我懂得死,並非不快地而是樂意地願死。他在我身旁二十六年,我永遠覺得他是可靠的,忠實的。我為他掙了些財產;而現在我想把他作為老年底依傍,他卻去了;除了在天國中重見他之外我更無別的希望,在那裏,神既賜了他甘美的死底幸福,一定亦使他留在他身旁。對於他,比著死更苦惱的卻是留我生存在這騙人的世界上,在這無窮的煩惱中。我的最精純的部分和他一起去了,隻留著無盡的災難。”
在極度的悲痛中,他請他的侄兒到羅馬來看他。李沃那陶與嘉桑特拉,擔憂著,來了,看見他非常衰弱。於皮諾托孤給他的責任使他鼓勵起新的精力,於皮諾兒子中底一個是他的義子,題著他的名字。
他還有別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強硬的天性對於社會底約束底反抗,他愛和一般頭腦簡單不拘形式的人廝混。——一個加拉萊地方底斫石匠,Topolino,“自以為是出眾的雕塑家,每次開往羅馬去的運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幾個小小的人像,使彌蓋朗琪羅為之捧腹大笑的”;——一個伐達爾諾地方底畫家,Menighella,不時到彌蓋朗琪羅那裏去要求他畫一個聖洛克像或聖安東納像,隨後他著了顏色賣給鄉人。而彌蓋朗琪羅,為帝王們所難於獲得他的作品的,卻盡肯依著Menighella底指示,作那些素描;——一個理發匠,亦有繪畫底嗜好,彌蓋朗琪羅為他作了一幅聖法朗梭阿底圖稿; ——一個羅馬工人,為於勒二世底陵墓工作的,自以為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大雕塑家,因為柔順地依從了彌蓋朗琪羅底指導,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麗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個滑稽的鏤金匠,Piloto,外號Lasca;——一個懶惰的奇怪的畫家Indaco,“他愛談天的程度正和他厭惡作畫的程度相等”,他常說:“永遠工作,不尋娛樂,是不配做基督徒的”;——尤其是那個可笑而無邪的Giuliano Bugiardini,彌蓋朗琪羅對他有特別的好感。
“於裏阿諾有一種天然的溫良之德,一種質樸的生活方式,無惡念亦無欲念,這使彌蓋朗琪羅非常愜意。他唯一的缺點即太愛他自己的作品。但彌蓋朗琪羅往往認為這足以使他幸福;因為彌氏明白他自己不能完全有何滿足是極苦惱的……有一次,沃太維諾·特·梅迭西斯要求於裏阿諾為他繪一幅彌蓋朗琪羅底肖像。於氏著手工作了;他教彌蓋朗琪羅一句不響地坐了兩小時之後,他喊道:‘彌蓋朗琪羅,來瞧,起來罷:麵上底主要部分,我已抓住了。’彌蓋朗琪羅站起;一見肖像便笑問於裏阿諾道:‘你在搗什麼鬼?你把我的一隻眼睛陷入太陽穴裏去了;瞧瞧仔細罷。’於裏阿諾聽了這幾句話,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把肖像與人輪流看了好兒遍;大膽地答道:‘我不覺得這樣;但你仍舊去坐著罷,如果是這樣,我將修改。’彌蓋朗琪羅知道他墮入何種情景,微笑著坐在於裏阿諾底對麵,於裏阿諾對他,對著肖像再三的看,於是站起來說\\\"你的眼睛正如我所畫的那樣,是自然顯得如此。’——‘那麼,’彌蓋朗琪羅笑道,‘這是自然底過失。繼續下去罷。’”
這種寬容,為彌蓋朗琪羅對待別人所沒有的習慣,卻能施之於那些渺小的,微賤的人。這亦是他對於這些自信為大藝術家底可憐蟲底憐憫,也許那些瘋子們底情景引起他對於自己的瘋狂底回想。在此,的確有一種悲哀的滑稽的幽默。
三 孤獨
這樣地,他隻和那些卑微的朋友們生活著:——他的助手和他的瘋癡的朋友,——還有是更微賤的伴侶:他的家畜:他的母雞與他的貓。
實在,他是孤獨的,而且他愈來愈孤獨了。“我永遠是孤獨的,他於一五四八年寫信給他的侄兒說,我不和任何人談話。”他不獨漸漸地和社會分離,且對於人類底利害,需求,快樂,思想也都淡漠了。
把他和當代的人群連係著的最後的熱情,——共和思想——亦冷熄了。當他在一五四四與一五四六年兩次大病中受著他的朋友Riccio在Strozzi家中看護的時候,他算是發泄了最後一道陣雨底閃光,彌蓋朗琪羅病愈時,請求亡命在裏昂的Robert Stirozzi向法王要求履行他的諾言:他說假若法朗梭阿一世願恢複翡冷翠底自由,他將以自己的錢為他在弱冷翠諸侯府場上建造一座古銅的騎馬像。——一五四六年,為表示他感激Strozzi底東道之誼,他把兩座奴隸像贈與了他,他又把它們轉獻給法朗梭阿一世。
但這隻是一種政治熱底爆發——最後的爆發。在他一五四五年和Giarinotti的談話中,好幾處他表白類乎托爾斯泰底鬥爭無用論與不抵抗主義底思想:
“敢殺掉某一個人是一種極大的僭妄,因為我們不能確知死是否能產生若幹善,而生是否能阻止若幹善。因此我不能容忍那些人,說如果不是從惡——即殺戮——開始決不能有善底效果。時代變了,新的事故在產生,欲念亦轉換了,人類疲倦了……而末了,永遠會有出乎預料的事情。”
同一個彌蓋朗琪羅,當初是激烈地攻擊專製君主的,此刻也反對那些理想著以一種行為去改變世界的革命家了,他很明白他曾經是革命家之一;他悲苦地責備的即是他自己。如哈姆雷德一樣,他此刻懷疑一切,懷疑他的思想,他的怨恨,他所信的一切。他向行動告別了。他寫道:
“一個人答複人家說:‘我不是一個政治家,我是一個誠實之士,一個以好意觀照一切的人。’他是說的真話。隻要我在羅馬底工作能給我和政治同樣輕微的顧慮便好!”
實際上,他不複怨恨了。他不能恨。因為已經太晚:
“不幸的我,為了等待太久而疲倦了,不幸的我,達到我的願望已是太晚了!而現在,你不知道麼?一顆寬宏的,高傲的,善良的心,懂得寬恕,而向一切侮辱他的人以德報怨!”
他住在Macel de\\u0027Corvi,在德拉揚古市場底高處。他在此有一座房子,一所小花園。他和一個男仆,一個女傭,許多家畜占據著這住宅。他和他的仆役們並不感到舒服。因為據伐薩利說:“他們老是大意的,不潔的。”他時常更調仆役,悲苦地怨歎。他和仆人們底糾葛,與貝多芬底差不多。一五六〇年他趕走了一個女傭之後喊道:“寧願她永沒來過此地!”
他的臥室幽暗如一座墳墓。“蝴蛛在內做它們種種工作,盡量紡織。”——在樓梯底中段,他畫著背負著一口棺材的《死》像。
他和窮人一般生活,吃得極少,“夜間不能成寐,他起來執著巨剪工作。他自己做了一頂紙帽,中間可以插上蠟燭,使他在工作時雙手可以完全自由,不必費心光亮的問題。”
他愈老,愈變得孤獨。當羅馬一切睡著的時候,他隱避在夜晚的工作中:這於他已是一種必需。靜寂於他是一件好處,黑夜是一位朋友:
“噢夜,噢溫和的時間,雖然是黝暗,一切努力在此都能達到平和,稱頌你的人仍能見到而且懂得;讚美你的人確有完美的判別力。你斬斷一切疲乏的思念,為潮潤的陰影與甘美的休息所深切地透入的;從塵世,你時常把我擁到天上,為我希冀去的地方。噢死底影子,由了它,靈魂與心底敵害——災難——都被擋住了,悲傷的人底至高無上的救藥啊,你使我們病的肉體重新獲得健康,你揩幹我們的淚水,你卸掉我們的疲勞,你把好人洗掉他們的仇恨與厭惡。”
有一夜,伐薩利去訪問這獨個子在荒涼的屋裏,麵對著他的悲愴的《耶穌死難像》的老人:
“伐薩利叩門,彌蓋朗琪羅站起身來,執著燭台去接應。伐薩利要觀賞雕像;但彌蓋朗琪羅故意把蠟燭墮在地下熄滅了,使他無法看見。而當於皮諾去找另一支蠟燭時,他轉向伐薩利說道\\\"我是如此衰老,死神常在拽我的褲腳,要我和它同去。一天,我的軀體會崩墜,如這支火炬一般,也象它一樣,我的生命底光明會熄滅。”
死底意念包圍著他,一天一天地更陰沉起來。他和伐薩利說:
“沒有一個思念不在我的心中引起死底感觸。”
死,於他似乎是生命中唯一的幸福:
“當我的過去在我眼前重現的時候——這是我時時刻刻遇到的,——喔,虛偽的世界,我才辨認出人類底謬妄與過錯。相信你的諂諛,相信你的虛幻的幸福的人,便是在替他的靈魂準備痛苦與悲哀。經驗過的人,很明白你時常許諾你所沒有,你永遠沒有的平和與福利。因此最不幸的人是在塵世羈留最久的人;生命愈短,愈容易回歸天國……”
“由長久的歲月才引到我生命底終點,喔,世界,我認識你的歡樂很晚了。你許諾你所沒有的平和,你許諾在誕生之前早已死滅的休息……我是由經驗知道的,以經驗來說話:死緊隨著生的人才是唯一為天國所優寵的幸者。”
他的侄兒李沃那陶慶祝他的孩子底誕生,彌蓋朗琪羅嚴厲地責備他:
“這種鋪張使我不悅。當全世界在哭泣的時候是不應當嬉笑的。為了一個人底誕生而舉行慶祝是缺乏知覺的人底行為。應當保留你的歡樂,在一個充分地生活了的人死去的時候發泄。”
翌年,他的侄兒底第二個孩子生下不久便夭殤了,他寫信去向他道賀。
大自然,為他的熱情與靈智的天才所一向輕忽的,在他晚年成為一個安慰者了。一五五六年九月,當羅馬被西班牙阿勃大公底軍隊威脅時,他逃出京城,道經斯波萊德,在那裏住了五星期。他在橡樹與橄欖樹林中,沉醉在秋日底高爽清朗的氣色中。十月杪他被召回羅馬,離開時表示非常抱憾。——他寫信給伐薩利道:“大半的我已留在那裏;因為唯有在林中方能覓得真正的平和。”
回到羅馬,這八十二歲的老人作了一首歌詠田園,頌讚自然生活的美麗的詩,在其中他並指責城市底謊騙:這是他最後的詩,而它充滿了青春底朝氣。
但在自然中,如在藝術與愛情中一樣,他尋求的是神,他一天一天更迫近他。他永遠是有信仰的。雖然他絲毫不受教士,僧侶,男女信徒們底欺騙,且有時還挖苦他們,但他似乎在信仰中從未有過懷疑。在他的父親與兄弟們患病或臨終時,他第一件思慮老是要他們受聖餐。他對於祈禱的信心是無窮的;“他相信祈禱甚於一切藥石。”他把他所遭受的一切幸運和他沒有臨到的一切災禍盡歸之於祈禱底功效。在孤獨中,他曾有神秘的崇拜底犴熱。“偶然”為我們保留著其中的一件事跡:同時代底記載描寫他如西施庭中的英雄般底熱狂的臉相,獨個子,深夜,在羅馬底他的花園中祈禱,痛苦的眼晴注視著布滿星雲的天空。
有人說他的信仰對於聖母與使徒底禮拜是淡漠的,這是不確的。他在最後二十年中全心對付著建造使徒聖比哀爾大寺底事情,而他的最後之作(因為他的死而沒有完成的),又是一座聖比哀爾像,要說他是一個新教徒不啻是開玩笑的說法了。我們也不能忘記他屢次要去朝山進香;一五四五年他想去朝拜Saint-Jacques de Compostelle,一五五六年他要朝拜Lorette。——但也得說和一切偉大的基督徒一樣,他的生和死,永遠和基督在一起。一五一二年他在致父親書中說:“我和基督一同過著清貧的生活”;臨終時,他請求人們使他念及基督底苦難。自從他和維多利亞結交之後,——尤其當她死後,——這信仰愈為堅固強烈。從此,他把藝術幾乎完全奉獻於頌讚基督底熱情與光榮,同時,他的詩也沉浸入一種神秘主義底情調中。他否認了藝術,投入十字架上殉道者底臂抱中去:
“我的生命,在波濤險惡的海上,由一葉殘破的小舟渡到了彼岸,在那裏大家都將對於虔敬的與冒瀆的作品下一個判斷。由是,我把藝術當作偶像,當作君主般的熱烈的幻想,今日我承認它含有多少錯誤,而我顯然看到一切的人都在為著他的苦難而欲求。愛情的思想,虛妄的快樂的思想,當我此刻已迫近兩者之死的時光,它們究竟是什麼呢?愛,我是肯定了,其他隻是一種威脅。既非繪畫,亦非雕塑能撫慰我的靈魂。它已轉向著神明的愛,愛卻在十字架上張開著臂抱等待我們!”
但在這顆老耄的心中,由信仰與痛苦所激發的最精純的花朵,尤其是神明般的側隱之心。這個為仇敵稱為貪婪的人,一生從沒停止過施惠於不幸的窮人,不論是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他不獨對他的老仆與他父親底仆人,——對一個名叫Mona Margherita的老仆,為他在兄弟死後所收留,而她的死使他非常悲傷,“仿佛死掉了他自己的姊妹那樣”,——對一個為西施庭教堂造台架的木匠,他幫助他的女兒嫁費……——表露他的動人的真摯之情,而且他時時在布施窮人,尤其是怕羞的窮人。他愛令他侄子與侄女參與他的施舍,使他們為之感動,他亦令他們代他去做,但不把他說出來:因為他要他的慈惠保守秘密。“他愛實地去行善,而非貌為行善。”——由於一種極細膩的情感,他尤其念及貧苦的女郎:他設法暗中贈與她們少數的奩資,使她們能眵結婚或進入修院。他寫信給他的侄兒說:
“設法去認識一個有何急需的人,有女兒要出嫁或送入修院的。(我說的是那些沒有錢而無顏向人啟齒的人。)把我寄給你的錢給他,但要秘密地;而且你不要被人欺騙 ……”
此外,他又寫:
“告訴我,你還認識有別的高貴的人而經濟拮據的麼?尤其是家中有年長底女兒的人家。我很高興為他們盡力,為著我的靈魂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