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蕭紅和端木蕻良的關係,沒有婚戀經曆的駱賓基是看不懂的。
端木蕻良說失蹤就失蹤了,連蕭紅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按照正常人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一個丈夫就是礙於情麵,也不能丟下重病在床的妻子,突然離去杳無音訊。
過了幾天,端木蕻良終於出現了,這些日子他做什麼去了,他沒有解釋,也就沒有人追問他。或許,蕭紅已經習慣了他的這種失蹤,或許,過去那些駱賓基看不到的日子,端木蕻良一貫就是這樣三番五次的失蹤的。
端木蕻良不知從哪裏給蕭紅帶了兩個蘋果,蕭紅冷漠地看著那兩個蘋果,問他:“你是不是準備突圍離開香港?”
端木蕻良回答:“在等消息。”
駱賓基以為端木蕻良這次回來,是要帶著蕭紅一起突圍離開香港,他既然回來了,自己就可以回九龍找他的書稿了。但是,端木蕻良隻在思豪酒店停留片刻,就又匆匆忙忙消失了。
他把病妻交給一個外人,把自己沉重的責任卸給了一個剛剛認識三個月的新朋友,好在這個朋友重情重義,比較靠譜。此時的駱賓基完全有理由像端木蕻良一樣不辭而別,他和蕭紅,和端木蕻良都不過是剛剛結識的新朋友,沒有責任和義務在戰火中冒著生命危險陪伴一個病入膏肓的別人的妻子。
有人說駱賓基和蕭紅之間有男女之情,有姐弟戀情,細思量,這裏麵情是有的,卻不會是多深的男女之情,充其量也就是友情和鄉誼。對於駱賓基來說,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夥,對剛剛見過兩次麵,見麵時就已經容顏憔悴,已經病得爬不起床來,而且比自己大了六歲的大姐姐蕭紅,會有什麼愛情上的非分之想嗎?似乎不會。他對蕭紅的感情,更多的是粉絲對偶像的喜愛,以及因為朋友相托,不能食言的忠義之情。
至於蕭紅對駱賓基,感情上可能要複雜一些。端木蕻良的離去讓她的心涼透了,駱賓基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她一生在感情上都非常依賴別人,非常想從別人那裏得到溫暖,眼下能給她溫暖的隻剩下一個小她六歲的大男孩駱賓基。她對駱賓基,是危難時機人與人之間所需要的那種溫暖支撐,是姐姐需要弟弟的親情,也是女人對男人的依賴。窗外火光衝天的槍炮聲中,有駱賓基在身邊,她心裏感覺溫暖踏實。
相守在一起的那些天,蕭紅把自己一生的故事講給駱賓基聽,其中有關於她和蕭軍的,有關於她和端木蕻良的。對端木蕻良她已經徹底失望了,她說起端木蕻良,隻是冷冷地說,她看不明白他在追求什麼,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們之間不能共患難。
這一生中,她遇上了幾個不能共患難的男人,她的表哥陸振舜,她的未婚夫汪恩甲,還有現在還在她名下的這個丈夫端木蕻良。
她也遇上過可以共患難的男人,就是那個她一直忘不掉的蕭軍,她想,如果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蕭軍是不會丟下她不管的。
駱賓基也是一個可以共患難、敢擔當的男人,但他不是她的男人,他隻是一個非常講義氣的小老弟。
思豪酒店已經沒有客人了,他們居住的那個樓層變得空空蕩蕩的,似乎隻有他們兩個了。外麵時不時的轟炸聲,愈發襯托出這座寂寞的賓館的空闊,隻要醒著,蕭紅就不停和駱賓基聊天,隻有不停說話,才能減弱一些她的恐懼情緒。
這些天的接觸中,蕭紅很喜歡這個大男孩,和他也很親近,有時候開句玩笑,也說過等她病情好轉,一定嫁給駱賓基。這句話是不能當真的,聽起來更像一句玩笑話。還有一句不是玩笑的話,就是炮彈落在離他們居住的賓館很近的地方,蕭紅以為很快就會炸到這裏來,曾經對駱賓基說過:“我們死在一起好了!”在生死關頭,說這句話的時候,能帶著幾分深情?
蕭紅並不知道自己的健康已經糟糕到什麼程度,也不知道外麵的戰爭形勢已經發展到什麼地步,她抱病躺在床上,還憧憬著等身體好了,就回老家呼蘭。她有些想家了,甚至有些想念她並不喜歡的父親張廷舉,她在1941年寫的《小城三月》中,父親就不再是冷酷的封建家長了,而變成了開明紳士,隨著離家越遠越久,她越開始懷念那個遠在天邊的家,和家裏那些與自己血濃於水的人。她不知道,其實父親也在變,隨著一天天老去,他也開始反省和後悔自己當年對女兒的冷漠,到了晚年,他請別人幫忙在圖書館查找蕭紅的作品看,和一些老朋友小聚的時候,他端起酒杯說起女兒,會老淚縱橫。那時候,蕭紅已經死去了,父親的原諒她沒有聽到看到。
蕭紅在生命最後的那段時光,想到的是等她病好了,要回到老家續寫她的《呼蘭河傳》第二部。她還要邀幾個朋友和駱賓基一起,共同完成一部表現紅軍長征題材的小說。
這樣的美好憧憬最終停留在了夢想階段,戰爭進入了升級版,12月18日夜,日軍和守土英軍隔海展開激烈炮戰,旅店的客人們都躲進了酒店地下室,蕭紅已經虛弱到不能行走的地步,駱賓基陪著她依然住在五樓的客房裏,駱賓基知道這種陪伴麵臨的是生命危險,他沒有逃離,一直陪伴在蕭紅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