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來,地處邊陲嚴寒之地的塔縣,一直流傳著一項獨一無二的技藝:酥油花。

酥油花並不是花。或者說,並不僅僅是花。它是一種奇特的雕塑,所用的原料就是“酥油”。純淨的白酥油,在上下花館的畫師們手裏,神奇地化為了精雕細琢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亭台樓閣……

每年的正月十五,塔縣都有一次盛大的集會。上花館和下花館會拿出自己這一年最滿意的作品,一賽高低。那一天,燈火輝煌,到處擺滿了晶瑩剔透的酥油花,人物鳥獸,佛經故事……粗看會以為是栩栩如生的蠟像,但細看之下,蠟像又哪裏有這樣的細膩如脂?

尤其是酥油花製的人物,那肌膚簡直是如同活人一般,柔潤欲滴。

所以每年正月,從四麵八方慕名而來的人,把小小的塔縣擠得滿滿。當然,也會請來有名的畫師或是文人,擔任評判。

這上花館和下花館,從來都是明裏暗裏在較勁——誰在那一年贏了,就可以獲得彩金,以及讚譽。因此,上花館和下花館在花會上拿出來的壓軸好戲,都是秘而不宣的。

酥油本是種食物,潔白如雪,遇熱便會熔化。要想保持它的冰涼,塑成想要的形狀,必須保持極低的氣溫。可即便是在寒冬臘月,人的雙手仍然是溫暖的。製作的畫師們,就得在身邊放上一盆雪水,隨時把自己的雙手浸入雪水中。

有的人甚至會凍掉自己的手指頭,再也無法繼續做這酥油花。

即便是十指完好,那些手藝高超的畫師也是長年累月地被病痛所困,手指越來越不靈活,最終也不得不從這一行裏退出。

就像那正月十五裏最盛的酥油花一樣。那一夜,燈火滿天,燦爛無極,卻也隻是曇花一現。冬去春來,夏日炎炎,酥油花也終究會溶化。

裴明淮一進安樂殿,便覺著熱氣撲麵而來,還夾著淡淡的香氣,真真是一股暖香,熏人欲醉,裏麵的宮女個個雙頰粉紅如桃花。殿側全是白色牡丹,朵朵大如碗口,也不知在這初冬時候,牡丹又怎會盛放?裴明淮不免又多看了兩眼,隻見雪白姣好,花蕊絲絲,開得正豔。

一個女子坐在榻上,容貌便如牡丹一般,鮮麗嫵媚兼而有之,年紀已經不輕了,卻仍如畫上神仙一般,豐姿綽約。

見裴明淮進來,女子笑道:“淮兒,快過來。”

裴明淮坐到她身邊,對她凝視了半日,道:“我有一陣子不見母親了。”

這端麗女子正是清都長公主,聽裴明淮如此說,微微一笑,道:“你也大了,又怎麼能老待在我身邊。這回你出門,我心裏多少有些擔心,還是喚你來囑咐幾句。”

裴明淮道:“母親有話隻管吩咐。”

清都長公主望了他片刻,道:“你前些時候去見了你姑姑,她怎麼樣?”

“還不就是那樣,老毛病了。”裴明淮歎道,“我此番前去西域,聽說那裏有異種雪蓮,與眾不同,我定去給姑姑尋來。”

清都長公主微微蹙眉,道:“皇上讓你勸勸她,早日回宮,你可說了嗎?”

裴明淮望了她,道:“自然說了,可我是晚輩,她什麼時候又肯聽我的話了?皇上旨意她都不聽,我勸又有什麼用?”

清都長公主歎了口氣,悠悠地道:“霂兒啊霂兒,你怎麼總是想不通呢?……也罷,我讓你爹爹去迎她吧,祭天大事,她不回來太不成話。兄長說話,她這個妹子總不能不給幾分麵子。”

裴明淮沉默片刻,問道:“母親,我也實在不明白,究竟姑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老待在行宮,不肯回宮?我知道當年平原王莫瓌謀逆的時候,情勢危急,皇上不得不出宮暫避,路上姑姑不幸掉進冰河裏麵,她……”

清都長公主見裴明淮不便說下去,便道:“她不僅小產,還從此不能有孩子。是,這不是皇上的錯,可你姑姑終究傷心得很。”

裴明淮道:“這實在也不是皇上的錯。”

清都長公主欲言又止,忽聽殿外腳步聲響,抬頭一看,道:“陛下來了!”

隻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邊跟了幾個小宦官,走了進來。這皇帝身形十分高大,雖容貌清俊,但眉眼之間頗有悍野之氣。

裴明淮跪下見禮,文帝一伸手,拉了他起來道:“今兒事多,朕過來遲了些。”說罷坐在清都長公主身邊,問道,“你去見了霂兒,她怎麼樣?”

裴明淮道:“還是老樣子,寒疾越來越重了,老是咳嗽。”

文帝默然半日,道:“朕真是無用,雖是天子,卻連她的病也治不了,累她為朕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清都長公主微笑道:“陛下又說傻話了,那跟你又有什麼相幹?”說罷對白芷道,“讓人都下去,不必在外麵侍候了。”

文帝也道:“是,一家子在一起說話,不必侍候。”又道,“淮兒,過來,坐你母親旁邊來。”

裴明淮笑道:“我站著便是,陛下在,哪有我坐的份。”

文帝一笑,道:“淮兒大了,反而拘謹了。對了,那柄赤霄用著可還喜歡?朕前日在貢品裏見著件物事,特意替你留了下來,就等著你來。”

裴明淮卻道:“這赤霄,明淮還是不要的好。這劍實在是太出名,人人都盯著不放,我怕哪天就被人給搶了去了,卻怎麼對陛下交待?”

文帝哈哈大笑,道:“賜了你,便是你的, 即便是你要送人,朕也不管,有什麼要對朕交待的?”

裴明淮道:“人人見我用這柄劍,都暗暗地想,我裴家是不是有不軌之心?赤霄傳說乃是高祖斬白蛇之劍,世人皆知!”

此話一出,文帝與清都長公主同時變色。清都長公主道:“淮兒,你在胡說什麼?這話也是說得的?”

裴明淮跪下,雙手將赤霄捧至皇帝麵前,道:“明淮不敢受此劍,日後若陛下借此向我裴家發難,我可萬死難贖其罪了。還請陛下收回!”

清都長公主怒道:“你……你胡說什麼?”伸手便朝裴明淮臉上摑去,裴明淮也不避不讓,眼看這一掌要摑到裴明淮麵上,文帝卻一伸手攔下,道,“姊姊,你莫動氣,傷了身子。淮兒,你起來,有話慢慢說。”

裴明淮卻仍跪著不動,道:“陛下,話已出口,你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好了。”

文帝歎了口氣,道:“朕怎會治你的罪?你告訴朕,為何會突然說這些話?你可是聽到了什麼?”見裴明淮不說話,抬了抬手,道,“淮兒,起來。替姊姊端盞茶去,看你把她氣得。”

裴明淮見清都長公主氣得臉色發白,心下好生後悔,起身低聲道:“母親莫要生氣,我……我也是一時心急。”

清都長公主怒道:“有什麼急的!賜你赤霄,那又如何了?誰敢動你一根毫毛,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文帝大笑,道:“好久不見姊姊發火了,你一生氣,倒讓我想到你當年的模樣呢。”

清都長公主瞪了他一眼,嗔道:“陛下這話說得,你都知道要修身養性,少怒少憂,難不成你要我日日動氣傷身?”

文帝忙賠笑道:“姊姊,你可莫要生氣,我們這般,倒是要讓淮兒笑話了。”當下又道,“淮兒,有話便問罷。”

裴明淮抬起頭,道:“陛下,當年平原王謀反一案,到底還有些什麼內情?不是說陛下身邊的侍衛統領淩羽是平原王的義弟,隨他一同謀逆,莫瓌殺了淩羽以求自保……”

文帝道:“那又如何?”

裴明淮道:“這次我回京來,也是想向陛下稟告此事。我在朝天峽見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手中有支紫玉笛,武功之高,生平僅見……”

他話還未說完,便見著文帝臉色大變,忙住了口。文帝問道:“那少年去了何處?他跟你說了什麼?”

裴明淮把當日朝天峽之事說了一遍,文帝聽了隻怔怔出神,也不說話。清都長公主一聲歎息,對裴明淮道:“淩羽出身江湖,與平原王乃是結義兄弟,這你是知道的。陛下少年即位,那時莫瓌擅權,又有諸王環伺,日子真是不好過的。淩羽進宮的時候跟陛下年紀差不多,與陛下甚是交好……”

裴明淮奇道:“與陛下交好?”

文帝點頭道:“正是。我向來沒什麼朋友,淩羽……唉,他跟旁人實在不一樣。就算他叛我,我倒也不恨他,隻是傷心,我對他再好,總歸比不過平原王與他的情義。倒是莫瓌狠得下心,心知那一回已經是輸了,不僅是相偕的幾個王公大臣,連淩羽都能當棋子拋出來,甚麼都推到別人身上。哼,朕這啞巴虧是吃得大了,心裏是恨極了,那時卻發作不出來,畢竟莫瓌那時候羽翼豐滿,又把什麼都撇得幹幹淨淨,朕還年輕,暫忍得幾年再說。我還得讚他平亂有功,加封他平原王,賜婚他跟上穀公主,嘿,那心裏的滋味,真是隻有自己知道!”

裴明淮道:“陛下也實在沒必要著急。”

文帝看了一眼清都長公主,道:“但那一回,還是差點要了我的命。還好姊姊在諸皇親中素有威信,設法護著我一路逃走,也真是狼狽得很。百官大都依附於他,我回來還得誇他幾句。這些都罷了,隻是累了你姑姑,冬天裏渡冰河,這落下的病……”

清都長公主淡淡地道:“陛下總是記掛著這事,我都說了多少年了,又不是陛下的錯。霂兒被我們寵壞了,心思又細,陛下不用太介懷。”

文帝歎道:“她再怎麼任性,朕也隻有由得她,誰叫我欠了她的?隻恨莫瓌謀逆,倒累了她。淩羽呢,明明是舍命救了我,卻白背了那謀逆的罪名。”

清都長公主道:“也真怪不了誰,莫瓌記著他家裏的仇怨,畢竟沮渠皇族是降了大魏,並無他心,卻終究被尋了些由頭,盡數以謀逆之罪處死。他父親……唉,武威長公主在先帝麵前跪了一夜,也沒能救得她夫君。莫瓌對淩羽不是沒情義,心裏還是在意的,但若比起報仇複國,那又實在算不得什麼了。”

文帝歎了口氣,出神半日,方道:“平原王拎了他頭顱來回稟於朕,那臉麵血肉模糊,哪裏還辨得出來?我那時想,莫瓌畢竟對他還是不同,若是最後放了他一條生路,也未可知……也並不想深究,淩羽不是跟我們一樣的人,逃就逃了吧,不要回來了……”

裴明淮道:“那我在朝天峽見到的,真是淩羽了?我也留意看了,淩羽身邊並未帶那柄霄練,而且……唉,我就在陛下麵前說實話罷,就算劍在他手裏,我也奪不下來,實在慚愧得很”

文帝又出神了良久,道:“這些舊事,原與你不相幹,且說你的事罷。我與你姑姑賜你赤霄,並無他意,以為隻是投你所好,倒惹出你這番心思來。你別聽外麵那些風言風語,太師精明強幹,替朕整治得風調雨順,又哪裏不好了?要朕事事操心,恐怕不出幾年就得累死了。你爹爹對朕是不是忠心不二,朕心中明白得很。他都不擔心,你這孩子,偏要多這心!今日當著姊姊,朕就把話說在這裏,若我對你裴家有他意,天誅地滅!”